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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保留的任性
更新时间:2010-11-06| 阅读权限:游客 | 会员币:0枫币|章节字数:9516 |繁简切换:
辛笛对着手机嗯嗯啊啊,这是她成年以后接妈妈电话时的标准语气。
  放下手机,辛笛叹气。一直到读大学那一年,她妈妈李馨都是她生活绝对的统治者,决定什么时候受孕放她来人世只是开始,接下来决定她吃哪个牌子的奶粉、上哪个幼儿园、哪一种兴趣班、学什么乐器、跟什么老师学哪一种画法、念哪一个小学、中学、进哪一个班主任带的班、穿什么样的衣服、交什么类型的朋友、看哪一部电影和课外书……巨细无遗,无所不包。
  被这样管束着,循规蹈矩长大,居然还会保持想象力,对艺术有热情,辛笛觉得,可以毫不脸红地夸自己一句:你真是一朵奇葩。
  她永远记得,辛辰第一次来月经,是在十三岁时的暑假,小姑娘不慌不忙找她借卫生巾,然后换内裤,洗干净晾好,看得她好不惊奇,这和她初潮时惊惶失措从学校跑回家的对比实在太强烈了。她羞愧地问:“辰子,你不害怕吗?”
  辛辰反问:“有什么可怕的,我爸爸早给我看了生理卫生的书,告诉我肯定会经过这个发育的过程。”
  辛笛知道爸爸关爱她的程度当然比小叔叔疼辛辰来得强烈,可她不能想象做父亲的会和女儿谈论这个话题。就算她母亲,也是在事后才含蓄隐晦地讲了点诸如应该注意的卫生事项,同时附加以后要更加自重自爱的淑女品德教育。
  上大学后,辛笛搬进美院出名设备简陋的宿舍,头一次和另外五人同一间房,有同学想家想得悄悄啜泣,有同学不适应集体生活满腹怨言,只有她简直想仰天长笑,觉得自由来得如此甜蜜酣畅。
  她当然爱她的妈妈,可是她不爱她妈妈为她安排的生活,更不爱那些一直陪伴她长大的灰扑扑且不合身的衣服。谁要跟她说衣服只是身外之物之类的话,她保证第一时间冷笑,不对,就她的切身体会来讲,衣服对人身体和灵魂发育的影响,怎么说都不为过,她一向赞成这句话:You have a much better life if you wear impressive clothes(如果你穿上令人一见难忘的衣服,你的人生会更美好)。
  一周只回一次家,自己安排自己的衣着,辛笛用最短的时间适应了大学生活,等李馨发现女儿不可逆转地脱离了自己的控制,已经回天无力了。
  辛笛慢慢学会了用嬉皮笑脸来搪塞妈妈,包括在催她相亲交男友结婚的这个问题上,从一开始的正色谈心到后来的怀柔攻势,她通通能应对自如。
  比如妈妈说:“小笛,该考虑一下个人问题了。”
  她会无比诚恳地回答:“我一直在考虑,很认真,我得出的结论是宁缺勿滥。”
  到她拖到28岁时,妈妈再也没法等她慢慢考虑了:“小笛,我一想到我和你爸爸走了以后,只剩你一个人孤零零留在这世上,就觉得难受。”
  平常女孩子大约很难抵住母亲这样的温情告白,辛笛把这话转述给好朋友、同样28岁未婚的叶知秋听时,叶知秋当即眼中有了泪光。
  可是辛笛只笑着挽住妈妈的手,一样满含深情地说:“妈妈,您和爸爸这个年龄都是中流砥柱,正为国效劳还没退休呢,怎么说这话。再说了,我要是遇人不淑的话,远比一个人孤零零生活来得可怜,对不对?”
  她妈妈简直无言以对。
  然而这次,她妈妈在电话里跟她说的话,不是她能随便敷衍过去的了。
  她知道妈妈一直喜欢路非,当然,那样优秀的男人,谁会不喜欢。
  从上幼儿园就保护她的玩伴,从小到大最好的朋友之一,辛笛也是喜欢的,年幼时曾顺口说过“长大了就和路非结婚”,逗得两家大人笑得合不拢嘴。只是她清楚知道,两人之间的这份喜欢从来没带上过男女色彩。更不用说,她知道路非对辛辰有超乎友谊的感情。
  辛笛不敢跟妈妈说这话,她知道妈妈一向不喜欢辛辰,而且很明确地认为,辛辰至少破坏了她和两个男孩子之间可能的发展,一个自然是路非,另一个是她的大学同学、学摄影的严旭晖。
  辛笛觉得辛辰的这些罪名来得很无妄,先还尽力跟她妈解释。
  “我跟路非就是兄弟姐妹,发展下去无非是姐妹兄弟。再说辰子那会才16、7岁呀,您未免太夸张了。”
  李馨只无可奈何看着她:“你太单纯了小笛。辛辰那孩子人小鬼大,远比你想象的复杂。”
  辛笛本来想说“我如此单纯也是拜您所赐”,可毕竟不敢太惹有风湿心脏病的妈妈生气,只能咽了回去。
  提到严旭晖,她更惊奇了。古人说穷文富武,到了现代,进美院相当于学武,较之一般院校烧钱,而学摄影专业投入更大一些。他们上学那会数码相机尚未普及,拍摄设备自不必说,胶卷、冲洗也是一笔可观的开支,更不要说还得时不时出外采风,或者请模特拍摄。严旭晖家境富裕,经常天南地北到处跑,按快门时视胶卷如粪土的潇洒作派着实折服了包括老师在内的好多人。
  他热衷拍摄的主题首先是美女,其次才是风景。他和辛笛交流时装摄影,颇有共同话题。两人有近似的品味和见解,都有些恃才傲物和小小不羁,他也能很好理解辛笛的设计表达,拍摄出来的效果能让辛笛满意。于是两人时常凑在一块,在校园内外兜搭模特美女,辛笛出设计构思,想点天马行空的主题,由他拍些所谓创意片出来,居然也赢得了不少好评,有的被杂志采用,有的还得了不算重要的奖项。
  李馨毕竟不放心辛笛,时常会盘问她的行踪,辛笛把严旭晖当个完全无害的中性 交代给她妈妈让她放心。不料严旭晖瘦瘦高高,貌似忠厚,谈吐斯文,在长辈面前能很好隐藏自己的棱角,竟然颇得李馨好感。
  大二那年辛笛要去北京看服装展,妈妈照例追问同行的人,听到有严旭晖的名字先是意外:“他又不是学服装的,看哪门子服装展。”随即点头,“小笛,有他跟着照顾你,我也放心些。”
  辛笛懒得解释他是奔服装展上模特如云去的,没想到李馨就此误会了。
  等到大三那年,辛笛说服辛辰穿上自己的得意之作,请严旭晖拍摄,他顿时被辛辰倾倒,拍出来的那组照片十分成功。
  辛开明看辛辰在高二下学期突然表现得无心向学成绩大幅下滑,开始安排她学美术,以便报考艺术专业升学,严旭晖也自告奋勇来指导她。他那点小心思被辛笛看出来,辛笛不客气地警告他收敛着点:“我妹妹可还是未成年少女,又要读高三了,你要胆敢去骚扰她,当心我跟你翻脸。”
  严旭晖点头不迭,可还是按捺不住,在假期也跑去找过辛辰,后来还说服她拍了一组广告照片,这事被李馨知道后,自然推断出了一个移情别恋的故事,后来每每提起,让辛笛好生挫败。
  “这都哪跟哪呀妈,我跟严旭晖就是校友,再纯洁不过的同学关系,我对他一点感觉也没有,不要把我跟他拉扯到一块。”
  “谁和谁开始时都是纯洁的友谊,你们同学之间恋爱到结婚的还少吗?”
  辛笛明白,她说服妈妈和妈妈说服她的可能性一样低。而且她发现,只要她没交男朋友,她妈妈就会坚持己见,为自己才华横溢、性格开朗的女儿至今单身找最现成的解释。她只好由得妈妈去了,反正妈妈的牢骚只在家里发,爸爸跟她一样不以为然。
  路非悄然回到本市工作,而且处于单身无女友的状态,辛笛的妈妈李馨再次被激发了想象力,刚才就在电话里将话题往他身上扯,辛笛的头顿时大了。
  她对着面前的设计稿出神,一只手飞快地转动着铅笔,这是她的一个习惯性动作。细细的铅笔在她指间转得花样百出,刚看到的人不免大为惊奇,索美设计部门的人早看习惯了,知道这个时候最好不要去打搅她。
  不过并不是所有人都知趣,前台打来电话,说广告公司的戴总拿来改好的广告样品请辛总监再度审核。
  辛笛很后悔揽这事上身,她发现自从自己挂了个设计总监的头衔后,听着威风,但不得不处理越来越多行政□务,而这些大部分都是让她厌烦的,只是烦归烦,却推不掉,只好扔下铅笔去会客室了。
  另一个设计总监阿KEN也坐那边,正和戴维凡闲聊着。她不免奇怪,阿KEN等闲不爱理人,居然也和戴维凡相谈甚欢,莫非这人的美色对男女都有影响不成。看她进来,阿KEN说:“我都签字了,先回去做事了。”
  改好的样品看上去没什么问题,辛笛嘀咕:“阿KEN一个人签不就完了吗?”不过还是认真审查完毕后签字认可,起身要走,戴维凡赶忙说:“辛笛,喜欢张学友的歌吗?”
  “还行。”
  “那星期六晚上有空吗?一块去看他的巡回演唱会。”
  辛笛手扶在会客室桌上,略微诧异:“戴维凡,你是想跟我约会吗?”
  戴维凡当然点头。他这几天前思后想,觉得跟辛笛玩什么欲擒故纵之类的把戏大概是白费力气,打算还是老起面皮单刀直入地追求。他猜辛笛对张学友的兴趣应该不大,但本地这类演出并不多,挑选的余地有限,也只能试试了。
  辛笛若有所思看着他,嘴角突然挂了个让戴维凡觉得实在有点狡黠的笑意,他简直有些紧张了,不知道她脑袋里转的什么念头。
  “看演唱会可以,不过你得答应,星期五晚上先陪我吃饭。”
  戴维凡简直大喜过望,有点不相信自己的好运气:“那当然那当然。”
  “地点由我定。”
  戴维凡毫无异议。

  辛笛回到设计室,阿KEN正站在她的设计稿前凝神细看,他40来岁,是个瘦削的香港男人,仿佛全身的营养集中到了脑袋上,头发茂盛浓密得异乎寻常,穿着精致而简单,如同城市雅痞。
  “阿KEN,以后你要在这边的话,那些事务性的事情不许全推给我,总有一天我会被这些搅崩溃的。”
  阿KEN操不咸不淡普通话说:“我给你机会啊Sandy,小戴多帅,又摆明想追求你。”
  Sandy是他自作主张给辛笛取的英文名字,他在香港算是比较知名的设计师,一年前被索美老板曾诚重金礼聘过来,初来时不苟言笑,整个设计室被他的名头和那张严肃的面孔吓住,只是辛笛的神经比较粗,根本不被别人的排场撼动,他拽,她比他还要拽。
  阿KEN要求设计部门所有女孩子都取了英文名字,声称比较好称呼。本地不比北京上海外企集中的地方,向来并无人人都有个洋名的风气,不过大家都很踊跃响应,甚至连财务部、市场部的女孩子也跟风相互叫起Susan、Mary之类来了。辛笛没理会,他叫她Sandy,她老实不客气拒绝答应,而且不嫌拗口地开口就称他为“王耀伦先生”,弄得他好不气恼,觉得这个已经开始负责索美最主要品牌设计的女孩子很难弄,大概是想搞传说中内地企业的人事斗争。
  可是几个回合交道打下来,他发现辛笛其实并无玩办公室政治的瘾头,对于权力毫无兴致,倒是再直接不过的一个女孩子。待看过辛笛的设计稿,他叹气摇头,直接说:“Sandy,没说的,你有才气。”
  辛笛也承认这个言谈举止放诞傲慢的香港人同样是有才气的,他的设计和市场结合得十分好,而且对于流行元素高度敏感,面料素材运用得十分纯熟,值得她好好学习。
  两人惺惺相惜,也就开始称呼对方英文名字算是和解了。两人的头衔都是设计总监,但按曾诚的安排分工明确,相互制衡,倒也合作得不错。
  辛笛怀疑地看着他:“阿KEN,你一年才在这边待几天,居然知道他的名字,还知道他要追求我,堪比狗仔了。”
  阿KEN大笑:“这是直觉,吃设计这碗饭没良好的直觉可以直接出局了。我看了你刚出的设计稿,Sandy,你内心好象住着一个顽童,拒绝长大,简直是女版的彼得潘。”
  这个说法让辛笛一怔,她当然记得,多年以前,路非以相似的说法形容过辛辰,让她印象深刻。阿KEN看她的设计显然是以专业的眼光,十分用心专注。而当时18岁的路非,向来性格持重,谨言慎行,没有流露对任何女生的兴趣,若不是认真观察了辛辰,怎么可能得出这个结论。
  她只能承认她妈妈在这方面比她要敏感得多。
  阿KEN摊开她的设计草图,兴致勃勃地指点着:“有一点我很奇怪,Sandy,人家画手稿,模特面目通通省略,怎么你每次都不厌其烦画得很清楚,而且画的好象是同一个女孩子。”
  辛笛笑道:“男人太细腻简直有违天和,阿KEN,我早晚在你面前没有任何秘密可言了。这个女孩子是我堂妹,我从小喜欢画她,画手稿时不自觉就会浮上她的面孔来。”
  当然不止是画手稿时她会想到辛辰,事实上每一件作品出来,看着公司的试衣模特穿上,她都会情不自禁想象16、7岁的辛辰穿上该是什么效果。这样的联想有时有很反讽的效果,因为索美主牌的定位这几年越来越趋向成熟了,倒是她没负责的二线品牌走的是青春路线。
  “这女孩子真是美得生动,几时介绍给我认识。”
  “你见过啊,上次我们一块去吃饭时,我指给你看,旁边桌上就是我堂妹和她男朋友。”
  那天辛笛带阿KEN去吃本地特色菜,正碰上辛辰和男友一块吃饭,彼此点点头算打了个招呼。阿KEN见惯美色,看到辛辰并无惊艳之意,只说辛笛让她堂妹穿得这么简单随便就出街,简直对不起自己的设计师名头。
  吃到中途,那边桌上两个人似乎为什么事争执起来,辛笛一瞥之下,只见辛辰的男友看上去很激动,额头青筋都在跳动,虽然尽力压低声音,也能看出怒意。辛辰却保持着平静,轻声细语。最后起身怒冲冲走掉的居然是那男人,辛辰只苦笑一下,若有所思看着他走出餐馆,然后低头继续喝汤,对比以前她与男孩子略不顺心立马翻脸走人,实在判若两人了。
  辛笛坐过去,打算安慰辛辰,可辛辰笑笑,全没在乎的表情,只说:“没事,不过是分手,笛子去陪你朋友吧。”她招手叫服务员结帐,还耸一下肩:“男人没风度真是可怕。”
  她的风度倒是十足,却叫辛笛觉得实在陌生,而她回到自己桌边,阿KEN笑着说:“Sandy,你堂妹看着比你成熟。”她也只能默认。
  阿KEN低头再度看设计稿,然后断定:“她们只是面孔相似,那天见的你堂妹冷静得让人害怕,是可以让男人崩溃的那种,我同情她男朋友。”
  “她长大了啊,我画的永远是她15岁时的样子。”
  “那我的确没说错,你内心在帮她抗拒成长。”
  “能抗拒得了吗?时间洪流席卷一切。”辛笛想,这几天可真是奇怪,似乎尽与人在讨论这个问题了。
  “有些人得天独厚,比如Vivienne Westwood,60岁了还能侧手翻出场亮相,别跟我说你不喜欢她啊。”
  辛笛点头,她的确喜欢那位朋克教母,虽然她自己的设计并没什么朋克风:“象她那样,得有一个坚定的信念,几十年如一日的不妥协,我做不到,我现在比什么时候都认识到自己在不知不觉中妥协变化。”
  “Too fast to live,too young to die,Vivienne Westwood早期的店名。人生短暂,去日苦多。变化并不总让人沮丧,好比你的堂妹,哪怕现在长成冷漠的都市女孩子了,至少在你心里,永远综合了少女跟顽童特质,永远启发你的灵感,多好。”
  “阿KEN,当设计总监浪费你的才能,你好去兼职搞精神分析做心灵导师了。”辛笛倒并不在意别人分析她的这点小嗜好,而且承认他说得不无道理。
  “你否定起我的设计来毫不手软,可是要否定这样独特的设计,我会有罪恶感,不过……”
  “拉倒吧,不要跟我讲你的理由,那些我比你还熟悉:我们必须考虑受众,我们必须贴近市场,我们必须保持风格的统一,对不对?这些设计是我私人的灵感,不是拿来给你否定的。拿去研讨定稿的那一部分,会保守得多。”
  “聪明女孩。”阿KEN笑着赞叹,“真希望曾总给多点发挥空间你。”
  辛笛歪头看设计图:“他不会,他的名言还用我重复给你听吗?时尚只是专业人士有默契地忽悠消费者的阴谋。我猜什么样的设计都打动不了他。”
  “也只有他这样的心态才能不为眼花缭乱的潮流所动,迷失既定的经营策略,他是对的。不过我依然会觉得可惜,这样美的设计只能停留在纸上。”
  辛笛但笑不语,她对自己的前途和设计都有很多想法,并不打算和同事就这个问题讨论下去。
  阿KEN拿上他的包准备下班:“去谈场恋爱吧,Sandy,设计不是生活的全部,小戴蛮养眼的。”
  辛笛直笑:“夏天没过完,你萌动春心了,不要拉扯上我。”
  她走到窗边,看着窗外有点阴沉的天空,厚厚的云层带着铅灰色,站在冷气充足的室内,也能感受到天气的沉闷。她情不自禁想到那个夏天,这么说,辛辰与路非之间并不止她一直认为的那一点简单的少男少女相互喜欢吗?
  恰在此时,她手机响了,是路非打来的。他语气平淡地问她:“小笛,晚上有安排吗?没什么事的话,陪我去喝点酒。”
  辛笛答应下来,两人说好时间挂了电话。路非是她朋友,两人认识20多年,可她觉得这次回来的路非变得有点陌生了,以前他从来镇定,不轻易流露情绪,而这会,隔着手机,她也能感觉出他平静下面掩饰着惆怅和无奈。
  而路非此刻也正独自站在办公室窗前,眺望着远方。他从辛辰家出来,直接回了办公室,然而却完全无心处理公事,同样沉浸在对那个夏天的回忆之中。
  他三年前回国后,一直任职于美国一家私人股权投资公司设在北京的中国办事处,这家公司行事低调,管理着十余项私人基金投资,投资遍及世界各地,在中国内地投资规模和范围都很大。他这次回本地来,固然有私人的原因,同时也是配合公司投资参与昊天集团开发项目运作。
  他的办公室在市中心昊天集团租用的写字楼内,从四十楼俯瞰城市,可以看得极远,而辛辰住的那个宿舍区也在他视线范围,只是那一片灰色的居民楼,密集得根本辨不清轮廓。
  他参与的项目马上要将那里夷为平地,重新竖起繁华的购物广场,而那个在他青春岁月任性留下印迹的女孩子,似乎并不介意以这样方式彻底抹去旧日回忆。

  那个夏天以后,路非开始过全新的大学生活,辛笛、辛辰则开始上各自快喘不过气来的高三和初三,三人联系并不算多。
  辛辰并不爱学习,可是她知道考不上本校高中,又得麻烦大伯,所以还是老实上课、复习,做着老也做不完的模拟试题。
  辛开宇照样有一搭没一搭地做着生意,谈着恋爱,生活过得丰富精彩,偶尔提醒女儿不要睡得太晚,考试并没那么重要。辛辰好笑,也只有她好命,有这么个没要求的父亲,可是她有一个有要求的大伯,不可以辜负,再说还有路非,她也不想让他失望。
  寒假时,路非如约来给辛笛和辛辰补习,看到辛辰的考试成绩,满意地点头:“不错,继续努力。”
  辛笛的家插着电热油汀,老式房子墙壁厚实,门窗狭窄,比较保暖,本地冬天的寒风肃杀全被关在了室外。
  路非给两姐妹分别讲数理化的重点,指定题目让她们做,帮她们背英语单词,闲下来时还带来一副国际象棋,教姐妹俩下作为调剂。只是辛笛对这个完全没兴趣,辛辰倒是很快学会了,有时间会和他对弈,当然会用上耍赖、悔棋和悄悄移子等招术。
  这天下雪,李馨早下班,恰好看到院子里辛辰捏了一大团雪,顽皮地试着要丢进到路非衣领内,路非只是闪避,同时纵容地微笑,握住她冻得红红的手:“别玩了,当心感冒。”
  李馨的脸顿时沉了下来,辛辰只抬头一看她的眼神,就收敛了大笑。路非也有点尴尬,放开辛辰的手,跟她打招呼先走了。辛辰和李馨一块进屋,辛笛照例在全神贯注地画画,完全对外面的事没反应。
  李馨不能不暗暗嗟叹女儿的单纯。公平地讲,她并没有太强烈的功利心,不至于在女儿才不到18岁时就希望她和路非有什么发展。可是路非的优秀来得十分明显,他从小性格持重,成绩出类拔萃,全无家境优越孩子的纨绔样,和辛笛又一直相处融洽,当母亲的不能不有点小小希冀。
  如果辛开宇象其他败家子那样,一边放纵一边自知理亏;如果辛辰象其他没娘的孩子那样,带点“小白菜,地里黄”的忧郁可怜或者畏缩像,那李馨可能会原谅那个虽然麻烦不断、可是实在英俊的小叔子,也会疼辛辰多一点。
  可惜辛开宇没出息得十分理直气壮,而辛辰很好地继承了他这一点,从来打扮得时髦亮丽,表现得放任活泼,父女两人都活得坦然自得,实在没法让人跟需要同情扯上关系。
  在李馨看来,辛辰这个女孩子太野、太过任性、眼睛里内容太多,相比之下,自己的女儿辛笛实在太过于单纯,可说一点心机也没有。
  她的这份隐约不喜欢,在发现路非突然和辛辰关系亲密后,来得更强烈了。
  辛辰尽管活泼,却也是敏感的。后来,她就找各种借口少去大伯大妈家了。
  辛笛参加了提早举行的美术联考,并考出了一个优异的分数。接下来姐妹俩的高考、中考成绩都不错,让辛开明喜出望外,连说“双喜临门”。
  这一年的夏天,李馨拿了假期,带女儿回老家探亲。而辛开宇天南海北地到处跑,他不在家的时候,路非时不时会过来陪辛辰,督促她做作业,带她去看电影、喝汽水,给她买她喜欢的巧克力蛋筒,陪她下棋、聊天。
  正是在这个夏天,辛辰第一次吻了路非。
  两人看完电影回来,夏天的夜晚,温度很高,街上满是散步纳凉的人,闲散地走着,而辛辰的步态更是一向懒洋洋的。
  已经走到辛辰楼下,她突然问路非:“听说大学里很多人谈恋爱,你有女朋友吗?”
  路非摇头,这个问题让他有些尴尬。
  “那你亲过女孩子没有。”
  路非更不自在了,刚才的电影里有接吻镜头,黑暗中他情不自禁侧头一看,辛辰看得聚精会神,一点没有羞涩感。现在面对辛辰探究的目光,他只能坦白:“我没女朋友,不可能亲随便哪个女孩子吧。”
  辛辰一脸若有所思:“高二有个男生追我,要我做他女朋友。”
  路非大吃一惊,可再想想,并没什么好吃惊。他也是打高中过来的,清楚知道哪怕是学习负担繁重、老师管理严格的重点中学重点班,一样挡不住少男少女春心萌动,谈点暧昧的小恋爱,算是紧张生活的小纾解。
  “你喜欢他吗?”他只有把学生以学习为重等大道理咽回去,问道。
  “他人倒是不讨厌,也没长青春痘,看着挺干净的,还是学校百米跑的冠军。”
  路非暗叹,果然还是小孩子,对于男朋友的要求就是这个,他一边鄙视自己一边还是忍不住问:“你打算当他女朋友吗?”
  他眼里的小孩子突然站住脚步,转头看着他:“除非你不承认我是你女朋友。”
  她那样歪着头看着他,眼睛亮得仿如星辰,带着理所当然的调皮笑容。承认一个15岁的女孩子是女朋友,有点超出了他的理智范围,他第一次在她面前张口结舌了。
  可是不等他说什么,她突然张臂抱住他,踮起脚尖在他唇上快速一触,然后放开他:“不承认也没关系,反正你的第一个吻归我了。”
  辛辰不等他说什么,一口气跑上五楼回家。辛开宇难得地早归了,递冰好的西瓜给女儿:“辰子,谁在追你吗?跑得一头的汗。”
  她不回答,接过西瓜,大大地咬了一口,然而嘴唇上留着的是那个唇的触感,温暖、柔软、亲密……总之不是西瓜的味道。
  这也是辛辰的第一个吻。
  当路非独坐在位于市中心29楼的办公室想到这个吻时,辛辰收好了棋子,让自己的记忆停在了此处。
  那是两人回忆里最温馨的日子。辛辰清楚知道,那些日子并不只对她一个人有意义,就算是后来去了美国念书、见识了更广阔天地的路非,一样也是珍惜那段相处的,不然不会到了现在,仍用温柔的目光注视他。
  正是有过如此纯净幸福的时光,辛辰才原谅并放任自己偶尔沉浸过往。
  天色渐渐昏暗下来,辛辰将国际象棋放入衣橱角落。她并不打算沉溺在回忆之中不自拔。然而少女时代的她,仿佛充满了生活的力量和勇气,也拥有着爱。她只同意自己在没有力气继续时,向回忆找一点温暖,向过去借一点力量。
  她回到自己的工作室,打开电脑,把从戴维凡那拿回来的画册原始图片打开,开始一张张修轮廓、修皮肤,这当然不是普通爱好者下个工具自己美化照片那么简单,不过也是件说来玄妙、其实算得上熟练工种的工作。
  她从做自由职业者开始,就常年给几个小婚纱摄影公司处理照片,报酬说不上很好,但来源稳定,而且早已经做得熟极而流,根本不费力气。到后来,大的婚纱摄影机构也开始不定期找她。
  但是广告画册要求更高一些。她一点点加层,调整透明度,磨去痘痘、痣和细小的斑点,修出接近真实的细腻皮肤纹理。做这些的时候,她根本不用动脑子,所以完全能理解影楼那孩子PS得兴起,把人家的肚脐眼给PS掉的笑话。
  正专注工作时,另一部笔记本电脑响起了QQ消息提示音。她装QQ只是为了工作往来方便,平时总是挂着,但很少与人闲聊,点开一看,却是她的网友Bruce,他现在正在美国加州大学柏克利分校读书。三年前,两人曾在那次差点让她送命的秦岭徒步中结伴同行,后来,时不时会在QQ上交换彼此在不同地方徒步的心得。
  “合欢,在吗?”
  合欢是她的网名,她在QQ和徒步论坛上都用这名字,当然有人不怀好意地说这名字容易让人起联想,她只耸耸肩,并不理会。她喜欢的是那种生长在辛笛院子里高大的乔木,羽状叶子到了夜里就悄然闭合,每年六、七月满树丝丝缕缕的红白两色的花盛放得惆怅如梦,那个似有若无的清香始终飘在她关于本地夏天的联想里。
  而15岁随家人移居加拿大,18岁去美国上大学的Bruce也解释过他的名字:“我姓林,老外听Bruce Lin和Bruce Lee差不多,多威风。”
  “我在,你是睡得太晚还是起得太早。怎么这个时间上线?”
  “长夜漫漫,无心睡眠。”Bruce比她小3岁,为了证明自己中文没有丢,喜欢讲些现成用滥了的对白
  “我在工作,待会再聊。”
  “哎等等,抽时间给海外游子一点同胞爱好不好,问一下我现在在干嘛。”
  “还用问,你在闲得发慌。”
  “我现在跟你在一个城市,合欢,我想见见你。”
  辛辰一怔,两人坐在秦岭太白山上闲聊,Bruce的确跟她说起过,15岁之前他就生活在本市,还一一列举了他曾经居住的街道、就读的中学、经常打电动游戏的商场和吃牛肉面的小馆子,证明他所言不虚。后来他也提起,他打算在合适的时候回来探亲,并探访她这个曾同生共死过的“难友”。
  “我今天已经出了一次门了,对于宅女来说,一天出两次门很过份。”她开玩笑地打着字,“明天提早预约吧,先说好想吃什么,我请客。”
  “去你的,就今天,我被亲戚喂得快撑挂掉了,什么也不吃,晚上我们去喝酒吧。我们早说好了,要找个地方痛快喝一场的,你不许赖。”
  辛辰想,今天出去喝酒放松一下,倒也不是一个坏主意,不然到了夜深人静,回忆恐怕会不受控制地转化成梦魇,她答应下来,和Bruce约好了时间地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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