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伏神·神界破(2)
更新时间:2010-05-02| 阅读权限:游客 | 会员币:0枫币|章节字数:56046 |繁简切换:
第二卷  神界破 第十三章  ===========================================
    镇明皱眉看着一地的碎片,过得一会,目光缓缓移动,瞥向旁边一脸惨白的王城宫女。那女子本就簌簌发抖,一见他目光森冷,不由自主跪倒在地,哽咽着磕头认罪:“镇明大人……是属下的错!求大人责罚……”

    镇明没去理会,怔怔看了一会那堆绿荧荧的碎片,忽地一叹,轻道:“这是怎么回事?青铜的鼎你是如何失手砸碎的?”她不过是个小有修为的半神,与凡人其实无异,怎可能空手将青铜鼎弄碎?何况,那鼎是……

    宫女颤声道:“属下……今日做工……见鼎上落了积尘,便一时多事去拂拭……谁想它……着手就碎了!求大人责罚!此事属下绝不敢推脱!”

    着手就碎了……镇明心中似被什么物事撞了一下,猛然一惊!多少年了?这鼎上次碎裂是在什么时候?今次,又是什么灾祸上身?他只觉背后寒渗渗地,脑子里有些晕眩,似有什么答案呼之欲出,但却是他无论如何也不愿去想的那个方向……

    “大人……?”那宫女见他脸色恍惚,沉默了半天都没说话,不由怯怯地问了一声。

    镇明淡然道:“不关你的事,无须恐惧。下去吧,以后别随便进我的卦房。”

    他蹲下身,伸手慢慢捞起一块青铜的碎片,手指在那些平滑的切口上抚摩。它碎得极快,因为切口异常光滑,那宫女果然没说谎,这鼎,是自己碎开的!他恍惚着发了会呆,终于还是用袖子将这些碎片拢了起来,随意一挥,再展开时,那些碎片又组成了一个完好的鼎。

    龙骨命盘算不出任何前景,他的翅膀被人束缚了住,失去占卜这一能力,他完全派不上任何用场……这鼎,上次自己裂开,是在千年之前了,在惊天之战的前一个夜晚——第二日麝香王就死在曼佗罗地下冰城!

    纵然知道将来的是大祸事,他却毫无应对办法,前方是迷雾,失去占卜这双慧眼,他也一样惶恐无措。

    他呆呆地盘膝坐在龙骨命盘上,不知发了多久的呆,直到身后的门猛然被人推开,司徒低柔的声音响了起来,“昨晚叫我们一大早去大殿,你自己却躲这里清闲,这算什么?”

    镇明一惊,急忙回头,刚想责备这只越来越无法无天的狐狸精,他竟然一声招呼就不打直接进入卦房禁地?!却听司徒奇道:“咦?这鼎……这么破烂的鼎,你居然还在用?”

    镇明吐出一口气,将青铜鼎放去案上,说道:“越是古旧的鼎方有神力,神界宝物,你如何能看透其中奥妙。”他转过身去,看着笑吟吟的司徒,又道:“我说的是今晨卯时三刻在大殿相会,现在还不到二刻,你来这里做什么?”

    司徒却不理他,走过去用手拂了拂那鼎,轻道:“奇怪,这东西好生眼熟!莫非是……”

    “是,它是依祸鼎,你说对了。”镇明往门口走去,继续说道:“只要在里面种下我的头发,那么与我有关的所有祸事我都可预先得知。这原是神界封印的禁物,但难不倒我。你还想听什么?”

    司徒转转眼珠,笑道:“原来如此,你知道了什么祸事?神不守舍……连什么时辰都忘了。现在早已过了卯时,已经辰时二刻了。你到底还要我们等多久?”

    镇明难得有些狼狈,头也不回,径自往大殿那里走去。司徒快步跟上去,又笑道:“你不觉着奇怪么?四方他们已经有半个多月都没动静了,白白守在王城,万一他们根本不来却又如何?祸鼎到底呈现了什么象征?”

    镇明心下又是一惊,胸腹之间不知怎的,突然一阵剧痛,背上激起一片冷汗。他强压下去,冷道:“什么也没有!你忒多疑!”

    眼看大殿就在前面,殿前却是空荡荡地一个影子也无,他一怔,听到身后司徒压抑的笑声,登时明白过来到底还是被他摆了一道!卯时三刻根本没到!难怪荧惑辰星他们都没来!

    镇明有些恼怒,更多的却是恼自己。他怎会变得如此心不在焉?一句话就乱了方寸,一个诡异的笑就乱怀疑。到底……到底要有什么祸事发生?四方那里迟迟没有动静,派出去的探子没一个有消息,占卜的力量被克制,依祸鼎突然的碎裂……这些难道还不算异相?!

    他分明是在自欺欺人!将要发生的祸事,他却是连想也不敢想,第一次如此害怕面对某种真相。宁愿告诉自己什么都没有,宁愿认为是自己的多疑。

    “麝香山……”司徒忽然开口,那三个字却让镇明的心都落了下去,“麝香山那里不知道如何了?事情恐怕没我们想的那么简单……”

    “你若不放心,何不自己回去一探究竟?”

    镇明急急打断他的话,说完之后,自己却愣住了。他怎么会说这种话?

    司徒淡淡看着他,良久,忽然一笑,轻道:“谁说我不想回去?但我只是怕自己会后悔罢了,我不想日后被我姐姐看成懦夫,更不想被牡丹指着鼻子骂我背信弃义。”

    镇明沉默了半晌,才道:“……抱歉,我收回我的话。司徒,你是好样的。”

    司徒呵呵笑了起来,刚要说话,忽听身后传来一阵尖锐的风鸣,似有什么东西破空而出,二人脸色均是一变!——这是无尘山狐仙的开道之术!

    两人想也不想,拔足便向响声处奔去,刚跑两步,就见旁边辰星与荧惑正赶过来。

    “那是什么声音?”

    辰星跑得最快,一面大声问着。

    没人理他,所有人都神色凝重地往中庭跑去。刚踏进去,就见一道剧烈的红光从天而降,仿佛直劈下的巨雷一般,空气急剧地流窜起来,在雪白的墙上渐渐形成一个旋转的旋涡。那面墙在下一个瞬间居然变得如同活好的面团,从正中陡然裂开一道大缝。

    未见其人,先闻其声,里面传出一个女孩子的急切哭声!辰星他们都是一怔,司徒的脸色却大变,几步飞奔过去,双臂剧伸,从里面一把扯出一个人来!

    “牡丹?!”他失声叫了出来!她翠绿的衣裙上沾染了数点巨大的血迹,脸色惨白,双眸里满是痛苦焦急的神色,泪水早已打湿胸口。

    她一见到司徒,先是松了一口气,然后却一把推开他,挣扎着奔向僵硬的镇明,抓住他的袖子厉声道:“快!快去麝香山!非嫣她……非嫣她……”她呜咽了半天,看上去马上就要晕过去了。

    镇明用力捏住她的手腕,紧紧盯着她的眼睛,一个字一个字地问道:“非嫣怎么了?”

    牡丹被他的眼一看,无端多出了一些精神,颤声道:“白虎来袭!还有一个厉害得和鬼一样的女人!非嫣她为了保护我和炎樱,开道要把我们送回来……但那个鬼女人却一掌打伤了她!只有我被送了回来!你们赶快去啊!快去救……救……她们!”

    话说到后来已是断断续续,她一张脸已经白得几乎透明,连唇都青了。牡丹猛然晃了一下,往后栽了下去!司徒一把接住她,飞快地搭脉,脸色登时铁青,目光里又是震惊又是暴怒。

    “好了……我的好姑娘,别怕……我在这里……”司徒柔声安抚,将她一把抱了起来,转身就要走,牡丹昏昏沉沉地,还执著地拉着镇明的衣服,连声说着:“快去啊……她快死了……你快去啊……!”

    司徒扶住她的后颈和腰,只觉她浑身都在发抖,方才搭脉也已知道一番惊吓奔波让她动了胎气,心下大乱,只能胡乱地往她体内输气,希望减少她的苦痛。眼见她裙摆下面飞快地被染红,司徒只觉眼底一阵热辣。

    牡丹颤抖地抓住司徒的领口,奋力抬头,气若游丝地说道:“我……我没有怕……司徒!可是只有我一个人逃出来了……怎么办?怎么办?”

    司徒将她的脑袋按向胸口,轻道:“对,你是个勇敢的姑娘。别担心……有我在呢……你暂时闭上眼睡一会……我陪你。”

    他再没有犹豫,抱着她就往自己的寝厅奔去,刚跑几步,忽地回头冷道:“你们先去,只管救人!谁要再敢与四方他们起任何冲突伤了我姐姐,我有生之年都不会放过的!”

    辰星有些担忧地看着脸色苍白的镇明,忍不住开口道:“一起去吧!救人要紧!……荧惑你去什么地方?!别一个人再乱闯了!你想害死我们吗?!”他见荧惑闪身就进了那道还在蠕动的怪异之门,急忙要阻止。

    荧惑只丢了两个字,“救人!”

    “等一下,荧惑!”

    镇明忽然口齿清晰,声音冷漠地唤住了濒临暴走边缘的荧惑。

    “那条道无法通向麝香山,让我结式,我们一起去。辰星你留下来帮忙照看司徒和牡丹,你跟过去也无甚作用。”

    他双手结式,飓风顿起,绕着他周身旋转。辰星见他脸色平静的异常,不由小心道:“镇明……!你……不要紧吧?”

    镇明勾起嘴角,似是想笑一下,脸色却惨然一变,张口猛地吐出一口血来,血丝乱飘,沾上他雪白的发,留下一道道红痕。他惨然道:“……祸事,祸事……!你为什么当初不答应她呢?”他合上眼,辰星骇然见他留下一行清楚的泪痕。

    飓风忽然猛地刮过来,迷了辰星的眼,待一切都平复下来之后,镇明与荧惑都消失在原地。

    ****

    “你何苦如此固执?”白虎的笑容看上去温柔无害,声音喃喃地如同情人耳语,“我原本一点想杀你们的意思都没有,你这么聪明,应是知道的。为什么要与她作对呢?惹了她,你让我怎么救你?”

    隔着层层红光,非嫣看不清眼前所有的景物,事实上,她已经连身边的炎樱都看不清了。“轰”地又是一声,似是有什么东西重重击在面前的红光之上,无法穿透,却让她的身体痛苦地颤抖,唇边又流下一串血水。

    炎樱早已泪流满面,不停地用袖子替她擦去嘴边的血,却一句劝解的话也没说。非嫣眼前阵阵发黑,却笑了起来,叹道:“没把你送出去,我们或许要死在一起了……你说,荧惑会不会追去阴间……把我揍一顿?”自由是什么?自由就是可以大声说出自己最想要的东西,并且能够用尽全力去得到它。  

炎樱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能死死抓住她的手,下定决心死也不放。

    澄砂仿佛见了什么好玩的事物一般,歪头看着眼前牢不可破的红色结界,笑得更欢喜了。她忽地并起五指,出手如电,直刺入那结界中,顺势一绞,就听里面非嫣痛呼一声,“咕咚”一下似乎倒在了地上。但结界依然没有任何损伤。

    白虎见澄砂开始烦躁,不由笑道:“别急,澄砂。她再如何不济,好歹也是接近九千年的九尾狐仙,她用全部的修为化出的结界,一时半会是破不了的。你若累了,便过来歇息,我很想看看她能撑到什么时候。”

    澄砂歪头转身看他,眸中瞳仁剧烈地震荡着,面上却挂着怪异的笑,看上去异常诡异。白虎微微一笑,“怎么,不想歇息?一切随你,狐狸精的命可不关我的事。”

    非嫣半躺在地上,只觉浑身无一处不痛,似乎骨头都被生生折断。还是不行么?九千年,她所有的精力,所有的能力,化出的结界却只能卸去七成暗星的力量,而且,她也撑不过一个时辰了,结界再被暗星这样攻击,很快就会失去效力,到时候,她和炎樱就真的……

    她深吸一口气,她那个时候对自己说过的,保不了麝香山,保不了自己,至少要保那两个女孩子性命无忧。但,她果然还是贪心的,竟然企图用鸡蛋撞石头,与暗星对上了手。镇明用尽所有心思想保住的麝香山,她无论怎么让自己不去管,却依然舍不得。

    她觉得眼前有些模糊,思绪凌乱。与那个人追逐了数千年,快乐的时光却那么少。

    “真是不甘心……”她喃喃地说着,眼里忽然闪烁着一股奇异的光芒。炎樱惊骇地看着她,慢慢地,她染满血液的脸,竟然绽开一抹笑。“九千年,我原来也只求茅屋与花……那种平稳的没追求的生活……这个愿望我自己都鄙视……可是,为什么我用了所有气力也求不到?你知道为什么吗?”

    炎樱见她已然神智不清了,不由抱住她的肩膀,哽咽道:“马上就好了!马上就好了!你的愿望很快就会实现了!你要振作一点!”

    非嫣喃喃地说道:“九千年……九千年……我怎可让人看扁了?!”

    她陡然发力,背上迸发出道道血痕,溅在地上,那些血一沾上结界,结界就更红一层。

    白虎有些意外地挑起眉头,“还有余力?原来我小看了你。九千年狐仙果然还是有些本事。”

    澄砂纵身而上,一掌震上结界!

    非嫣忽然轻叹一声,只听碎裂之声大起,红色的结界一片片碎了开来,里面两个满身是血的女子。炎樱将非嫣扶在怀里,用袖子替她把脸上的血擦干。对面是鬼魅一般的暗星,随时可要她的命,可她面上竟没有一丝恐惧,甚至连头也没抬一下。

    “哇”地一声,非嫣喷出大口的血,神色涣然,眼睛却亮若晨星。她眨了眨眼,又缓缓合上,轻轻呢喃道:“为什么……他没来呢……?”

    炎樱的泪水滴去她脸上,冲淡了一块红痕,她柔声道:“他马上就来了……你看,他不是来了么?非嫣,你睁眼吧,他马上就要来了……”

    非嫣咯咯笑了起来,叹道:“是啊……他马上要来了。可惜我没办法躲起来,他若看我这样,一定会伤心死的。他……他那样一个神……伤心的样子,我可真想看看。”

    澄砂慢慢走过去,一直站到她眼前。非嫣仰起头,双眼却失去了神采,变得木然呆滞,她笑道:“暗星大人,是你么?唉……我怎么什么都看不见了?我错了,不该莽撞地和你对上手……麻烦你,给个痛快的……我现在都痛死了。”

    澄砂抬起手,面上的笑容忽然消失,只是冷冷地看着她们。过了一会,她的手陡然劈下!炎樱紧紧闭上眼,只觉耳边风声凌厉。

    “叮”一声,澄砂指甲忽然剧痛,她定睛一看,却见一枚弯曲的铜钱落在了地上,自己的小指指甲被那铜钱削去大半,鲜血直流。就这一个瞬间,她眼前一花,忽然多出两个人,将奄奄一息的非嫣和炎樱分别抱了起来,转身就想走。

    澄砂一跺脚,立即追上去,五指暴长,立即就要抓上那两人的背心!右边那人有一头雪白的长发,身形忽然一动,澄砂只见那头银丝扑天盖地地洒了下来——那人竟然把头发削去了大半截!她急忙要躲,但那无数银丝也不知被下了什么咒法,一沾上身便觉无比沉重。

    她的脚步终于缓了一缓。

    “荧惑!进阵!”

    镇明大喝一声,单手结式,脚下登时浮现巨大法阵。荧惑将炎樱扛去肩上,纵身一跳,立即进了阵。飓风顿起,将澄砂的衣袂吹得乱翻。她三两步追了过去,袖子一甩,直砸向镇明。

    她头上的簪子忽然掉了下来,满头长发登时凌乱不堪,被飓风卷得乱飘,落进她眼里。澄砂立即停下脚步,眼睛剧痛无比。

    镇明松了一口气,借着法阵的力量,四人身体渐渐化做透明的,眼看就要消失。澄砂忽然抬起头来,镇明心中一懔,就见她瞳仁如血,静静地看着自己,方才一直剧烈跳动的瞳仁,此刻完全安静了下来。

    她动也不动,只看着他。然后,她忽然转身,再没回头。

    镇明四人瞬间消失。


第二卷  神界破 第十四章==========================================
    澄砂低下身去,拾起那根掉在地上的簪子,放在手里摩挲良久,沉默无言。

    转瞬之间,一道金光飞射而出!快!快到完全看不见!白虎只觉眼前一花,那根簪子已经毫不留情地划向他的喉咙要害。

    他倏地抬眼,对上一双平静无波的兽目。她甚至没有任何表情,恨,爱,怨,嗔,痴,痛……一切都消失在死水般的冷然里。

    白虎忽然一笑,发出一声类似嗤笑的叹息。那道金光生生停在他喉前三寸之处,仿佛被一道坚硬无形的墙壁挡住了一般,无论如何也刺不下去。澄砂半点也没有犹豫,反手将簪子一转,直直往他眼中扎去!

    “叮”地一声!簪子掉在了地上,澄砂忽然全身痉挛着瘫倒在地,满头长发凌乱地散在泥土里,她背后的白色衣裳里透出一股隐隐约约的红色光芒,那道光芒如同极厉害的封印,令她完全动弹不得。她纤细的手指在地上乱挠乱抓,血迹斑斑,却怎样都站不起来。

    白虎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狂乱狼狈的模样,良久才淡然说道:“喜之珠的力量应是早就过去了吧?澄砂,原来你也学会了骗人。刻意装做还受我的控制,就是为了令我放松然后好给我致命一击?”

    他歪着脑袋,笑得狡猾,“我该赞赏你的勇敢还有聪明,但澄砂,你还小,什么都不懂的。与其耗尽心力与我斗智,不如直接简单地用力量把我杀了。澄砂,你觉得我会没有作为认你动手么?”

    他撩了撩头发,转过身去不再看她。

    “你乖的时候和猫一样,但还是有利爪可以伤人。我用血在你背上刻下封印,从此天下人你谁都可以杀戮,唯我不可以。澄砂,在我面前,还是把爪子收起来可爱。你完全输了,认命就好。”

    话音刚落,澄砂忽地从背后窜上来,十指尖尖如刀,无声无息地抓上来,似乎不辨部位,不管死活,只要杀了他就可以。她的指尖依然在他脑后三寸的地方停下来抓不进去,背后的红光陡然一闪,她整个人似被雷电劈中一般,又是一阵痉挛,狠狠地摔在地上。

    在她第七次失败之后,她再也没有气力站起身子,只躺在地上喘着粗气,然自始至终,她一个字都没有说,连一点声音都没发出来。白虎忽然听见一阵衣裳碎裂的声音,不由诧异地回身望过去,却见澄砂用力将身上的衣裙扯了开来!

    他一愣,她的大半个上身都已经清晰可见,甚至连锁骨与胸口的点点痕迹都露了出来——他的脸猛地就红了,当下看也不是不看也不是,那是他昨夜新弄上去的痕迹?正恍惚间,就见澄砂用力将头往后扭过去,原来她是想看那道封印!

    她的后背白腻晶莹,但在肩胛处却有一排血红的印,依稀像个“王”字。那是他的血渗透进去之后,下咒而成的特殊封印。澄砂看了半晌,见封印的红色光芒黯淡下去,便立即要起身,抓起掉在一旁的簪子试图再次攻击。

    杀气一盛,背后的红光登时又是一闪,她脸色惨白,手里的簪子还是握不住掉了下去。白虎见她在地上困难挣扎,无论如何都无力起身,她雪白的肌肤都沾染上泥泞,满面污秽,那双眼却依然如同死水一般,既没有杀气也没有愤怒,只是冷冷地看着他。

    他勾起嘴角想笑,却笑得恍惚。过了半晌,他默然脱下身上的外衣丢过去盖住她赤裸的上身,转身就走,一面轻道:“穿好衣裳,我不想任何人看到你这么狼狈的样子。”

    澄砂的手指陷在泥泞里,几乎所有的指甲都断了开来,鲜血直流,她却似乎完全不觉得痛,趴在地上只是死死地看着他的背影,一直看着,直到他走出视野。天色阴了下来,大片的乌云将日光遮了去,隐约有雷声轰鸣。雷雨将至。

    天绿湖畔人声渐鼎,想是奎宿向那些神官部下说明了情势,四方全胜,神界从此归一,鼎盛了数千年的麝香王朝,于今日彻底崩溃,新的神界时代来到,新的王朝将由四方之神建立,新的神话,也由四方流传。

    澄砂动了动僵硬的手指,它们已经冻到麻木,指尖一阵一阵地火辣剧痛,令她的整条胳膊都在不自觉地抖动。她撑着地,慢慢坐了起来,面无表情地套上白虎的外衣,系上带子。扁嘴的簪子在她脚旁,她木然地看了半晌,忽然把它抓起来,紧紧地攥着,用力往左手手心扎下去——!

    鲜血是缓缓涌出来的,一点一点,迟疑地,然后忽然畅快淋漓,将泥土染红一大片。她浑身都痛到发抖,眼睛却亮得出奇。将簪子拔出来,那些鲜血就如同垮了堤,狠狠地喷出来,她脸上染了几点。

    她将受伤的手放去眼前,试着握握拳,轻轻一用力,那根簪子登时断成好几截,被她拂去地上,再不看一眼。

    奎宿还在天绿湖畔高声说着什么,眼前是无数狂喜的神官,一望无际的麝香山水延伸无限,他心底忽然涌上一种莫可名状的悸动,江山万里,子民无数,那些顶礼膜拜,那些歌颂佳话,那些雄心伟略……曾经见不得光的愿望,此刻竟然成真,他居然有一种不真实的感觉,恍然如梦。

    要成为王者,要成为天下的真神,从此以后该如何?他原只懂得如何战斗,如何抢夺,如何抗争,但天下此刻已经端在手上,他却不知所措,不知能端得多久。

    他深吸一口气,朗声道:“都安静一些!白虎大人现在去麝香正殿取神符,在他回来之前,你们不得任意走动!五曜很有可能反击回来,你们谁要是在这个时候松懈,丢了命也怨不得人!”

    但人人都沉浸在狂喜的情绪里,只有听没有到,不过随口应两声,狂喜与愤怒一样,都是很难迅速消退的情绪,奎宿喊了几声,见没人理他,也不再废话,事实上,他自己也兴奋到不知如何是好。

    清清嗓子,他正要再说点什么,忽听顶前方传来一阵剧烈的喧哗,只一个瞬间,人群四下散开,有几个神官鬼哭狼嚎,披头散发,狂奔乱跑,在人群里嘶声喊着白虎的名字。奎宿一皱眉头,厉声道:“不许乱!发生什么事情?!大呼小叫,成什么体统?!”

    话音刚落,就见顶前面有好几个人忽然临空飞了起来,仿佛纸扎的一般,被一股怪力直扯上半空,然后手,脚,头,腿,全身全部散了架,四下里射了出去,鲜血如雨,喷了老远。

    所有人都被吓住了,定在原地动弹不得,仿佛不能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直到半颗脑袋忽然掉去一人脚边,那人先是软软地唤了一声,这才如梦初醒,放声大叫起来,疯了一样将那半颗头踢去一旁,发足狂奔。

    众人登时乱了开来,四处乱躲,莫名的恐惧笼罩上来,更有些胆小之辈干脆嚷嚷了开来:“五曜打回来了!大家快躲啊!”更有甚者,连早已死去的麝香王名号都叫了出来,一派疯狂。

    奎宿大怒,取下配剑,一剑斩死一个狂呼乱叫的小神官,厉声喊道:“谁敢再逃?!我见一个杀一个!都给我整好阵法!抵挡过去!”一面捉住一个发足狂奔的神官,连声问他前方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那人拼命挣扎着,一边颤声道:“……走吧!快逃!……快逃!暗……暗星她发疯了!”

    “暗星大人?!”

    奎宿一怔,被那人用力挣开跑了出去,再回头看时,已是遍地鲜血,残肢断身散了一地。远远地,一个白色的身影如电,在人群里四处穿梭,所到之处人都和纸扎的一般,被扯得粉碎。那人身后有一个巨大的黑色影子,随着她的动作挥舞着爪子,中者立毙。

    他惊得浑身寒毛倒竖,脑中电光火石,只闪过一个念头:终于反了!她终于还是反了!

    眼见她渐渐杀近过来,众人无处可躲,逃也逃不掉,打又打不过,不少人干脆闭目躺在地上装死。奎宿见此情景,心里说不出什么滋味。白虎大人英雄伟略,印星城却养了一群废物,只懂得逃命。他把剑一挥,正要冲上去拼命,忽地想到白虎还在正殿,自己得留下来保护他,只能咬牙跺脚,转身往正殿那里跑去。自由是什么?自由就是可以大声说出自己最想要的东西,并且能够用尽全力去得到它。  

大雨倾盆,哗哗地落下来,伴随一阵剧烈的雷鸣电闪,好似要把天都裂开一般。地上雨水血水纵横,缓缓地汇聚,流进清澈的天绿湖里。澄砂手指轻轻用力,手里那人的脖子立时软成了面团,被她把脑袋扯了下来,一直抛进湖水中。

    没有人了,没有活人,放眼望去,天绿湖畔空荡荡地,只有她一个人呆呆地站在那里,被雨水浇得湿透凉透。人都倒在地上,碎成一截一段的,她的头发,衣裳,皮肤,无一处不是鲜血淋漓。

    “轰”地一声巨响,一道闪电直劈下来,似是刚好劈在头顶,震得她两耳发麻,雨点子砸在身上也是越来越疼,仿佛还带着冰雹。她失神地抬头看天,这样一个时刻,她脑子里居然只有一个念头:冬天为什么也会有雷雨。

    满地的尸体,告诉她,她这次是真的杀了好多人,而且无比清醒。她只是觉得,如果不杀他们,她一定会把自己杀掉。眼看着鲜血汩汩喷涌,那样才能让她稍微安宁一些,不被心底的噪音逼疯。

    雨越下越大,还刮起了狂风。天绿湖的湖水一浪接一浪打上来,鼻子里嗅得尽是血腥味——湖水都是微红的,原来她杀了那么多人。

    澄砂不知道自己站了多久,一直到眼睛里集满了雨水,从冷到热,再流出去,好象她流不出的眼泪。

    头顶的雨忽然停了,澄砂眼界里出现一把伞,紫竹的骨,油纸的面,上面画着血红的枫叶。她动也不动,过了良久,才开口,声音如风雨中的游丝,随时会断开去。

    “……是你。”

    “是我。”
    澄砂怔怔地望着莫名的远方,那里只有灰色云雾,断念崖尖利如刀,直刺入云端。天绿湖的水一直拍打上来,两人的衣裳下摆都湿了。四下里无比的安静,却又无比的喧哗,雨声,水声,心跳声,呼吸声,一阵比一阵响。

    那把伞忽然移开了,丢去地上,身后那人似乎是打算陪她一起淋雨。澄砂眨了眨眼睛,滚烫的雨水从眼眶里流下来,她的眼睛被刺得很痛,很痛,痛到无法流眼泪。

    “……你在哭。”

    那人淡淡说着,走去她身边,与她并肩站在湖畔,仰首望着断念崖。

    澄砂忽然转过脸来,静静看着她,看着她清冷的眼,看着她雪白的头发,看着她黑色的湿漉漉的衣裳。

    “不,我没哭。”

    她勾起嘴角,眼里的血红瞳仁竖成一条线,几乎看不见。她的眼睛是干涸的,除了酸涩的雨水。

    清瓷轻道:“眼睛的确没有哭。”

    澄砂笑了笑,抹去满脸的雨水,转身便走。

    “天澄砂。”自由是什么?自由就是可以大声说出自己最想要的东西,并且能够用尽全力去得到它。  

 她停了一下,清瓷又道:“不,我只是突然很想这样叫你一下,我似乎从来没有叫过你的名字吧。”

    澄砂顿了很久很久,才淡然道:“这个名字……我好象已经暌违了上千年,我真的是她吗?”

    这个问题清瓷回答不上来,眼看着她的身影消失在雨幕中。她很想叹息一声,可是口中却发不出声音。她转首望向天绿湖,昨日种种,今日历历在眼前,仿佛只是一刻前才发生的一样。

    麝香王朝终于凋谢,谢在她眼前。倘若……没有断念崖上纵身一跳;倘若……那个时候真的在城楼之上引火自fen死了去,这一切是不是不会发生?

    不,她不知道。人的命运由神掌握,神的命运由谁掌握?原来一切都是定好的,不过是迟早的问题。伏神,谁伏了神?谁也伏不了神,原来谁也不用伏神,他们自己原是什么都知道,却偏偏逃不出去。

    她笑出了声音,却掩不住苍凉意味。

    ****

    非嫣觉得自己一直在黑暗中奔跑,跑了好久好久,很想就那样躺下去歇息一会,但却停不下来。前面似乎有人在不停地叫她,不给她喘息的时间,催命一般。

    一丝丝光线穿透黑暗,照在她身上,啊,原来她还是一只快乐的红狐,阳光那么温暖,她的皮毛软绵绵暖洋洋,真想躺在草地里狠狠翻几个跟头。转头看看自己的尾巴,仔细数数,不多不少,一共九根,每一根都毛茸茸地。

    她动了动尾巴,忽然感觉身体晃晃悠悠地,原是被人抱在怀里。那个人手腕上有淡雅的香味,无比熟悉,他贴在自己耳朵旁边喃喃说着什么,但她一个字都听不懂,只觉痒得慌,忍不住张开嘴咬上去,估计是咬中了那人的鼻子,软软的,还流了一点血。

    滴答滴答,有水滴落在她的毛皮上,还是热的,她不安地动了动,挣扎着想从那人怀里跳出来——她不喜欢热的水!那人却越抱越紧,紧到无法呼吸,非嫣怒了,爪子用力地挠上去,抓破血肉,看他放不放!

    正在愤怒,身体忽然一轻,眼前又是一暗,什么都看不见了。抬头望天,低头看地,四处都是浓厚的黑暗,她连自己都看不见。

    爪子忽然变成了手,尾巴藏了起来,她学人的姿态徘徊,仪态万千。正得意间,眼前忽然红光一闪,胸口如遭重击,她喷出一口血,只觉浑身痛得厉害,动也动不了。耳边的声音渐渐清晰,似是有人在急切地说着什么,她觉得身体越来越轻,马上就要飞到天边去,再不回来。

    脸上忽然一痛,被人狠狠扇了一巴掌,然后一个男子的声音恶狠狠地嚷嚷了起来:“你这个死女人给我起来!把眼睛睁开!你敢死给我看看?!非嫣!非嫣!!你给我睁开眼睛!九尾的狐仙这么容易就死了,你想把无尘山的脸丢尽吗?!”

    她怔在那里,只觉得这个声音非常熟悉,但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是谁……那是谁?她陷入沉思。

    辰星把几乎疯狂的司徒一把抱住,往门外拖,防止他盛怒之下把非嫣这个只剩半条命的人给打死了。艰难地拖着他走到门口,辰星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坐在床边的镇明,他到现在一个字都没说……真的没事吗?

    炎樱在一旁早已哭肿了眼睛,用绢子仔细擦着非嫣的唇边,枕头和被子上全是血水与药水。一天一夜了,喂非嫣的药完全无法给她吞下去,喝多少吐多少,吐到后来便开始吐血,怎么都止不住。

    荧惑从门外走了进来,手里端着新熬好的药,一见如此情景,不由皱起了眉头,药再也递不过去。他看了看发呆的镇明,哭得快晕过去的炎樱,最后转头问旁边的辰星:“……活不了么?”

    辰星为难地叹了一声,摇了摇头,“一来她耗了太多精力做结界,二来伤得太重,身体里面已经全部破碎,既失去了妖力又受重伤……我也没办法……”

    炎樱忽然一晕,栽倒在床边,荧惑急忙奔过去将她扶起来,她竟是伤心得昏了过去。他赶紧把她抱出去,匆忙之下连招呼都忘了打。

    辰星一面用锁身术锁住司徒的动作,一面低声道:“镇明,你没事吧?想说些什么?”

    镇明摇了摇头,面色苍白,沉声道:“我没事,你们暂时都出去吧,我想单独与她待一会。”

    辰星顿了顿,想说什么,最后还是没说,点了点头,就把司徒提着走了出去,关上了门。


第二卷  神界破 第十五章==========================================
    “非嫣……”

    镇明柔声唤着她,手指划过让他爱怜的轮廓,这样的动作,数千年来他已经做了无数次。可这一次,她再也没有笑吟吟地回应。那张惨白的毫无生气的脸映在他眼中,这样的感觉已经不是“触目惊心”四个字可以形容的了。

    “你太聪明,什么都看得比我开。但这一次,躺在这里的人怎么会是你?”

    “我很愚蠢,也顽固,我这个人,有什么值得你追随的地方呢?我一直想问你,可惜到现在都没问出口。”

    “非嫣,但不管怎么说,我很庆幸躺在这里的人不是我。我伤痛,总好过你伤心。这样的感觉,我永远都不想让你尝试。你应该是自由快乐的,我一直自信我可以守住你的快乐,这一次我却失信了……”

    两颗泪水悄悄落在她苍白的脸上,顺着她的鬓角滑下,仿佛她也在替他难过。

    “非嫣,你睁一睁眼,只要你能醒过来,我们马上离开这里,去深山,去海边,什么地方都可以。我永远陪着你,神界的事情我们再也不插手去管,只有我们俩……”

    ……

    回应他的只有沉默。

    镇明深深吸一口气,整个世界在这个瞬间都死去了,他不明白自己还能做什么,能做什么?司土的神,一直以来风光无限,道行高深,自负自满,最后却什么都没保住。对他来说,最重要的东西是什么?他居然一直都在忽略心底的愿望。

    不,管他什么情欲是毒,管他什么麝香山清明圣洁,那些都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了。他一生最想要的人,最渴望的人,他竟然没有能够抓住她的手给她幸福。如果这样剐心的痛,是有罪的,如果与她一起的甜美,是有罪的,他宁愿做罪人。

    情欲竟然不是虚幻的东西,它痛起来,撕心裂肺,那不是假的,它的存在如此天经地义。但为什么总是在这样的时刻他才能明白?他的所有过去,一切都是空虚的,曾经追求的那种境界,原来根本不存在。不不,镇明,你不是风,你也不是水,你如何能无情?

    “非嫣,我只是一个凡人,从来都是凡人……天给了凡人力量,于是他们就可以自称为神,忘记自己是谁。我再不要做神,永远都不要……”

    他抚上她的额头,掌心青光吞吐,所到之处血迹顿消,非嫣满身的狼狈,很快就变得清爽。她静静躺在那里,好象睡着了一样。

    “神之道,由念而起;妖之道,自魂而发……用我千年功力,换你百年寿命……非嫣,我们还有千年的时间……我们可以在一起很久很久……”

    他喃喃地说着,额间朱砂痣泛出殷红光芒,在帐内隐约闪烁。

    天色将晚,霞光连天,再也忍耐不了的司徒终于挣开了辰星的锁身术。

    “我要进去看她!我不想她最后一眼看的是镇明那个混帐!”

    司徒忍不住哽咽,红了眼睛冲过去推门。辰星知道他是急了,自己必然拦不住,只能让开了身体任他过去。镇明在里面待了三个时辰,该说的,该恨的,总有了结的时候,她,也总有死去的那一个瞬间……

    “砰”地一声,门被司徒一脚踹开,辰星跟着他走进屋子,却见床上坐着一人,趴着一人,两人都愣住了。

    坐在床上的非嫣瞪着两只妩媚的狐狸眼,似梦非梦地看着趴在自己腿上昏过去的镇明,过了半天,才悄悄说道:“这是怎么了?我这里好香么,大家都往这里跑?”

    司徒的眼珠子几乎要从眼眶里蹦出来,他看了好久好久,忽然轻喘一声,哽咽着跑过去,一把将她抱在怀里死都不放手!


    “用千年的神力替她续命?”

    辰星皱着眉头,有些不赞同地蹬着镇明。镇明点了点头,脸色有些苍白,曾经璀璨不可逼视的雪白长发,如今长不过及肩下,短只盖耳,参差不齐地散在脑后,额上的殷红朱砂痣也成了淡淡的紫色,看起来整个人憔悴了许多。

    “她九千年的妖力被暗星破坏殆尽,肉体又受了严重的伤,除了这个方法,我想不出别的法子能让她继续活着。”

    想到方才非嫣似梦非梦的迷茫模样,他的唇角忍不住勾了起来。这样就够了,真的……只要她能活着,就已经是他最大的幸福了。

    “你有几千年的功力可以给她?今天一度,不过让她多活一百年而已,百年对我们来说如同弹指瞬间……镇明,她如今也失去了所有妖力,就是从头修炼她的身体也不允许了,你难道打算百年之后再续命吗?”

    镇明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自然,我的神力全部给她,我心甘情愿。”

    辰星急道:“你什么意思?!不想活了?!做了那么久的神,你难道想打回凡人,生老病死?!”

    镇明沉声道:“与她一起做凡人,有何不可?麝香山如今已失,此事令我无心再战,我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该来的时刻总要来,麝香山的崩溃不过迟早而已。辰星,倘若曼佗罗为你几乎丧命,你还有心再管其他的事情么?”

    辰星登时哽住,再说不出话来。良久,他长叹一声,“只是,就这样散了,我好生不甘……”

    “对我来说,麝香山已成旧梦,纵然夺了回来亦无心发扬光大,那只是不甘而已,无关野心。江山秀丽磅礴,只要三界平安,众生和乐,谁做神还不是一样吗?白虎既有心去做,让他放手一搏就是,天下之心皆不向五曜,那也是无可奈何。”

    镇明起身,一面又道:“我去看非嫣,只怕她还有什么不适,须得小心看护。”

    刚走到门口,荧惑迎面而来,一见镇明,立即说道:“你等一下,我有话说。”

    他从袖子里掏出一块黑黝黝的物事,递过去,“拿着,这是炎樱要我给你的。当时以为非嫣顷刻必死,说出来也无意义,既然你替她续了命还有百年的时间,给你也无妨了。”

    镇明将那物事拿手上端详半天,原来是一块青铜的薄片,触手光滑,上面绿锈斑斑,显然年代久远。薄片上似乎刻了一些字,但都已经模糊一团,完全看不清了。

    “这是……?”

    荧惑说道:“似乎是引子之类的东西,她也不是很清楚,据说是宝钦城古书记载的传说,带着青铜引子一直往南走,可以找到圣地,圣地有泉水可治百伤,活死人。你若能带着非嫣找到那里,替她把内伤治好,续命一事也就不用再提。但那地方至今还没人找得到,或许只是一个传说而已。”

    镇明笑了笑,“谢谢你,也替我谢谢炎樱。等非嫣稍微好些了,我便带她出发。”

    荧惑忍不住,沉声道:“但……如果只是一个传说怎么办?你还是别报太大的希望比较好……你我做神也有数千年,何曾听过有圣地?”

    镇明将青铜薄片放去袖子里,轻道:“神的眼界如何能看透大千世界?我们只拘泥在神界一方的土地,哪里知道神界之外的事物呢?无论如何,这也是一个希望,我想去试试。纵然传说是假,与她携手游山玩水,也是大乐事。”

    他笑得淡然,荧惑见他眉宇间阴郁全消,仿佛雨后初晴,终于露出了一个真正的笑容,不由也为他感染,勾起了唇角。

    “明日我与炎樱也要离开王城,我们有缘再聚吧。”

    荧惑对他拱了拱手,转身便走了开去。

    镇明深吸一口气,只觉全身都轻松了下来,终于卸下一个巨大的包袱。他飞快地往非嫣的房间走去,脚步异常轻快。

    ****

    澄砂夜半时分忽然惊醒,睁开眼只有满目深沉的黑暗。她已经连续十几天没有安稳地睡过一觉了,总在四更左右莫名心惊而起,满身虚汗,仿佛全身都掉入一个巨大的旋涡里,缓慢却坚决地往下掉。

    披上外衣坐起来,窗外一点光亮都没有,今夜似乎是一个阴天。她推开窗子,冷风很快灌了进来,同时灌进一阵阵扑腾翅膀的怪异声响。

    头顶忽然撒下银色光芒,她眯起眼望过去,却见无数双巨大的翅膀在半空中缓缓扇动,月光原来被它们遮去了大半,丝丝缕缕地从羽翼间透出来。如果她没记错,空中飞的应该是一种叫做骥兽的长着翅膀的神兽,白虎在印星城养了许多。

    骥兽扇动着翅膀,发出飒飒的声响,慢慢落到地上,每一只的背上都坐着一到两个人。光线太暗,澄砂怎样都看不清到底是谁,隐约只觉他们的服饰异于常人,有的在头上裹了头巾,有的穿着短打,还有的直接露出半个上身。

    天绿湖畔无声无息地站了许多人,那些人一从骥兽背上跨下,立即聚集了过去,眼看着就聚了近百人。有人远远地提着琉璃灯从湖畔走过去,那人一身白衣,神态柔雅,却是白虎!

    澄砂用力关上窗子,好象这样就能把他的模样从脑子里震出去。阵阵细语声从天绿湖那里传过来,仿佛风的呢喃,一个字也听不清。她拉高被子裹住耳朵,只觉心跳越来越快,深沉的黑暗开始旋转,一个劲地掉下来,要把她吞噬。

    门口有轻微的声音,一个少女的声音怯生生地响了起来,“暗星大人……您有什么吩咐么?”

    应该是那个叫做室宿的神官,白虎用她换了女宿,事实上,从那个噩梦般的夜晚之后,她就再没见过女宿。

    她没有说话,直直地望着屋顶,听见室宿迟疑的推门声,然后她的半个身子慢慢地探进来,似乎是想弄清楚刚才的声响是怎么回事。一进来,室宿就对上一双灼灼的兽眼,她吓得腿立时软了,跪在地上只知道磕头。

    “大人饶命!大人饶命!”

    她哭喊了起来,脑子里只记得十几天前天绿湖畔的惨景,暗星大人不知道为了什么事情,竟然徒手杀了大半印星城的神官,她永远忘不了那些可怕的残肢,完全看不出人形的尸体……暗星实在太可怕了!更可怕的是白虎大人见了那情景,居然什么都没说,只让人清理了尸体,照样谈笑。

    只不过一夜之间而已,她觉得所有的事物都变了,变得她完全不能理解。

    澄砂冷冷看着她失态的哭叫,一个字也没说。室宿哭了半天,见她一点反应也没有,不由更是惶恐,只敢偷偷用眼角瞥她,观察她的神色。

    “出去。”

    澄砂淡淡说着,合上了眼睛,再不看她。室宿连滚带爬地奔出门,急忙把门关上。刚松一口气,却见前面行来两盏琉璃灯,白虎正含笑看着自己。她的腿又是一软,跪在地上行礼,“室宿见过白虎大人。”

    白虎摆了摆手,“起来,今天不用守在这里了。暗星大人睡了么?”

    “是!暗星大人她……方才好象醒了过来……”

    “哦?”白虎笑了起来,他的心情似乎非常好,脚步轻快地走进了屋子,室宿急忙退了开去,心还在一个劲地跳着,怎么都停不下来。

    “刚才吵到你了吧?”

    白虎走去床边,没有点灯,低声说着,见她用被子裹住头,不由失笑。

    “澄砂?装睡么?”

    他去扯被子,很轻松就扯了开来,澄砂躺在床上冷冷地看他。她身上的白色袍子有些松垮了,耷拉在肩膀下面,她也不拉一下。

    白虎见她肩膀细腻柔软,忍不住用手摩挲上去,渐渐便狂放起来。澄砂木然地看着他,动也不动。白虎吻上她的脸,轻声道:“再有十天,新神界就要正式称号封王了。”

    他解去她衣裳的带子,伏身而上,将她抱在怀里,轻怜蜜爱。

    “澄砂,你喜欢什么名字?两个字还是一个字?新的神界王朝,叫做烨可好?还是你觉得岚更好?”

    他喃喃地说着,似乎也不打算让她回答什么,低头便深吻她的唇。

    “但我更希望我们的孩子叫弥砂……你喜欢么?”

    弥砂,迷砂……她闭上眼睛,拒绝给予任何回答,拒绝任何亲密的深入。她紧紧咬住牙齿,从喉咙深处逼出几个字:“我永远也不会给你生孩子。”

    白虎不甚在意,将她抱在胸前,叹息着,“青杨山的散仙来了许多,我却不敢用呢……早知道当时应该将炼红他们除去才好,省得今日担心。澄砂,你看,四方的大业我完成了。我们是不是该用酒庆贺一下?”

    澄砂全身是汗,用力推开他的搂抱,翻身过去穿袍子。白虎忽然用力从身后抱住她,呢喃道:“我们早就说定了吧……大业成功之日,我们不醉不归,你要食言?”

    澄砂淡然道:“酒拿来,我喝。”

    白虎笑了笑,伸手开窗,原来窗台上早放了两壶酒,他递了一壶递过去。澄砂对着壶嘴,喝了一大口,面不改色地吞了下去。白虎挑起眉毛,正要叫好,她一把揭开了壶盖,把一壶酒对着他当头浇了下去!

    白虎愣了一下,苦笑着伸出舌头将流去唇边的酒水舔去,他目光如幽火,定定地望着她,半晌才轻道:“怎么,酒不让你满意?”

    澄砂把酒壶丢了出去砸成碎片,然后冷道:“酒已喝过,我要睡觉了,你出去。”

    白虎抓住她的胳膊,将她一把压倒。他的声音如冰,“澄砂,你想惹怒我?”

    她森然与他对望,眸中瞳仁乱跳。白虎眯起眼,忽然笑了一声,“好可怕的杀气,暗星,还是澄砂?或者说,你们根本就是一个人?”

    他端起另一壶酒,直接倒在她身上,白色的袍子顿时湿了大片,变做半透明的。

    “你喜欢玩,我就陪你玩。澄砂,你逃不掉的……”

    他拉高被子,罩了下来。黑暗降临,滋生无数妖魔,澄砂觉得自己被它们的触手圈圈捆住,动弹不得,只能随着他起伏徘徊。一切都静到了极至,她听到自己的呼吸声心跳声,越来越激烈,仿佛进行一场战斗。

    这是她注定要失败的战斗。对手是她永远无法亲手杀死的敌人。

    “你是逃不掉的,逃不掉的……”

    这句话一直徘徊在耳边,如同梦魇。她陡然咬紧牙关,既然逃不掉,那就挺身上前!不是你死,就是我亡。什么天下,什么江山,大不了一条命。你聚了江山,我便毁之;你得了民心,我便夺之;你成了王,我便诛之!

    赌上她所有的尊严,不逃也不躲。白虎,我们斗上一场!

    她死死攥住他的肩膀,一直到指甲上的旧伤口迸裂流血。她忽地咧唇而笑。

    “白虎,我不认输。”自由是什么?自由就是可以大声说出自己最想要的东西,并且能够用尽全力去得到它。  
 
第二卷  神界破 第十六章==========================================
    冬去春来,转眼已是仲夏时节,正是万木兴旺,花红柳绿之时。宝钦城地处南方,更是早早地就热了起来,大街上少年男女都换上了鲜艳的夏装,长袖宛然,衣袂如云,一派悠闲清爽。

    寅时刚过,卖包子的王老汉蒸好了第一笼豆沙包,揭开蒸笼,白气团团乱涌,香味从街头飘去街尾。街尾拐角处则是宝钦城最著名的早茶馆,尽管天色不过蒙蒙亮,茶馆里却早已人头攒动,生意爆满。许多人都从王老汉这里买了各色包子,油纸一裹便去喝茶。

    王老汉将第二笼什锦包子排好放去蒸笼里,远远地,从茶馆里传出小歌女的清脆歌声,这些卖艺的甚苦,大早上也来赶场子。他用抹布擦擦手,闭上眼睛仔细听去——那丫头声音甜得很,字正腔圆,脆生生地好象新鲜的莲藕。

    “……白杨何萧萧

    松柏夹广路

    下有陈死人

    杳杳即长暮

    潜寐黄泉下

    千载永不寤

    浩浩阴阳移

    年命如朝露

    人生忽如寄

    寿无金石固……(注)”

    王老汉叹了一声,摇了摇头,“做人哪个不是如此?朝生暮死,我们又不是麝香山上的神仙,吸点露水什么的就能活个上千年!嘿!小丫头人小鬼大,大早上的唱这种曲子!”

    晨风习习吹过,茶馆上的幡旗摇摇摆摆,七弦丁冬的声响随风而至,倒也甚是流畅优雅。

    王老汉随着歌声轻点手指,却没注意摊子前站了一个人。

    “老丈……老丈?”

    那人声音甚是妖娆,却刻意压低了去,整个人裹在一个巨大的灰色披风里,看不清面容。

    王老汉赶紧站了起来,笑吟吟地迎过去,“官人要来点包子么?不是老汉夸口,这宝钦城里,包子做的能好过我王老汉的人,还真没几个……”

    那人低声一笑,轻道:“给我三个什锦包子,两个菜包,不要放猪油的,我戒荤。”

    王老汉一面装包子一面搭讪,“戒荤这话我倒是很少听,官人是修仙的?”

    那人却不答,只放下了银子,一双手从披风里探出来,居然雪白娇嫩,极为美丽。王老汉吞着口水——乖乖不得了,难不成是个大美人?他抬眼偷偷瞄过去,只能看到隐在披风阴影里一段柔嫩的下巴,红唇似绽非绽,只露这一些,就足够令人神魂颠倒。他觉得手指都有些不听使唤,微微地打着颤。

    那人笑了起来,声音极是柔媚,“我是不是修仙的暂且不说,但老丈你年纪一把,眼睛倒灵光得很哪。”

    王老汉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就差没贴上去看人家了,他干笑两声,狠狠用油纸把包子抓出来,“这位小娘子,如此大早,怎么一个人出来?也不怕遇上什么不虞?”他改口唤这人,看她这样,必然是个女子。

    那女子正要说话,却听茶馆那里又传出清亮的歌声。

    “……服食求神仙

    多为药所误

    不如饮美酒

    被服纨与素……(注)”

    她似是听得呆住,半天都没接包子。王老汉笑道:“小娘子没见过世面,一首曲子倒让你愣住了。没听过么?那唱歌的小丫头天天都唱这几首,歌词倒有些忌讳了,但现在麝香山那里大乱,听说四方之神要建新神界也不知道是真是假,我们这些凡人也只能趁乱找点悠闲日子罢了。”

    那女子默然接过包子,半晌才轻道:“不如饮美酒……嘿嘿,不如饮美酒……说得当真不错,做神哪里有做人有趣?可惜不但凡人看不透,连神也看不透。永生不死未必好过百年寿命……唉。”

    王老汉见她叹气,显然满腹感慨,倒生出了些聊天的趣味。他又用抹布擦擦手,一手罩在嘴旁像是说什么秘密一般悄悄道:“知道吗?听说五曜全部被暗星杀了,连尸体都被暗星吃掉了!以前麝香山虽然残酷了些,但好歹还是些人模人样的神仙,以后这神界该怎么办?成了怪物的天下了!小娘子你还是赶快离开神界吧,这日子我看是越来越难过喽!天知道那个暗星是什么九头八臂的妖怪,我反正是不信的!”

    那女子突然喷笑出来,将包子往袖子里一丢,说道:“老丈多虑了,传闻一向夸张,不可尽信。神界的事情,原本也与我们无干,反正倒哪里都是活,只要开心,却也不需要计较那么多,对么?”

    话音一落,她的身影便随风消失,快到他都没反应过来,连眨了好几下眼睛,以为自己大早上遇到了什么山精狐魅。

    非嫣抓着包子,一路乘风飞快地跑,披风都从头上掉了下来,露出一张千娇百媚的脸。一直跑去了城外未名湖边,湖畔一块大青石上坐着一个同样裹着披风的人,见她飞奔过来,不由抬头对她微笑,眉间淡紫色的朱砂痣在日光下玲珑精致。

    “喏,你要的素包子!”

    她把菜包子丢过去,然后毫不客气地坐去他身边,张口就吞了半个什锦包子,噎得她一个劲打嗝。

    “慢点,就饿成这付德行?”

    镇明把水袋递过去,又替她擦去嘴边的残屑,轻道:“你自己非要去城里买包子,怎的买那么久?可是遇到了什么事?”

    非嫣艰难地吞下一个包子,这才急道:“不,只是遇到一个有意思的人。”她把王老汉的话复述了一遍,连镇明都撑不住笑了出来,连声道:“冤孽冤孽……原来凡人平日里就是胡思乱想去了!”

    非嫣舔着唇上沾的包子皮,轻道:“谁说他们是胡思乱想了?我们总是习惯性地去鄙视,你可知道他们或许是世上最清楚的人?”

    她把那首听来的歌词念了一遍,叹道:“可怜我们居然花了那么久才看透……做神仙果然无趣之极。”

    镇明揉了揉她的头发,却没说话。过得一会,忽听头顶乌鸦啼鸣,翅膀拍个不停。镇明将胳膊一抬,一只通体漆黑的乌鸦便停在了上面,尖隼如刀,圆眼清明,炯炯有神地看着他。

    镇明俯耳过去,乌鸦低声鸣着什么,足讲了半刻,这才拍拍翅膀,展翅飞去。非嫣懒洋洋地半躺在石头上,问道:“怎么,它又有什么新报?”

    “别躺在石头上,太凉了,你受不了。”镇明先把她抱了起来搂在怀里,这才轻道:“它说再往南走,便是树海山林了,没有仙家灵气显露,估计圣地还在更南。”

    非嫣耸耸肩膀,“那就再去更南,还有百年时间,我可不急。”

    镇明叹了一声,不知该说什么,只能低头吻吻她的额头。两人依偎在一起,湖面上薄雾氤氲,周围满目苍绿,一切似乎都被笼罩在梦境之中。露水湿了披风,有些阴阴的凉,非嫣缩了缩身体,紧紧抱住他,闭着眼睛,两排睫毛如同俏皮的刷子,微微颤抖。

    不知过了多久,非嫣几乎要睡着,突然被另一阵翅膀的拍打声惊醒,她迷茫地睁眼,就见一只通体雪白的小鸟绕着自己打转,死活不肯停在镇明伸出的胳膊上。她伸出手指,那只小鸟乖乖地抓住她,小小的头颅一点一点,叫声清脆悦耳。

    非嫣皱眉听着,渐渐地眉头松开,目中流露出喜不自禁的神采,她挥手把小鸟放走,回头对镇明笑道:“我们可要把行程改了,随我去一趟无尘山。”

    镇明见她两只眼睛比星星还亮,流光溢彩,不由替她把额前的乱发拨后,柔声道:“怎么?可是司徒那里有什么好消息?”

    非嫣嘻嘻一笑,大声道:“牡丹生了娃娃啦!我要做姑姑了!镇明镇明!我要去看小娃娃!”

    ****

    无尘山,狐仙的聚集地,相对于狼妖的嫣红山来说,它并不那么出名,甚至极少有人知道它的真面目。狐狸精向来喜欢玩神秘,居住地自然更要玩得彻底,若非是非嫣带着他走,镇明觉得自己一定会在无穷无尽的沼泽和小树林里迷路。

    无尘山的确是山,但这座山却是封印在结界之中,平常人绝对看不见,假若不小心闯进来,也只能看到一座光秃秃的土山,连树都没有几棵。

    “非嫣……我们还要走多久?”

    镇明拨开眼前的枯枝,谁想它居然应手即断,迸在脸上,一阵火辣辣的疼。

    “现在是仲夏,这里怎么尽是枯枝干草?”他一脚踩上一团枯黄的草,发出吱吱的声音。周围的景象分外荒凉诡异,这情形倒与麝香后山坠天狱有些相似。

    非嫣灵活得如同一只狐狸,红色的裙角就是她的大尾巴,在身后甩来甩去,轻巧灵敏。她回头笑道:“如果不弄成这样,还不被那些顽固的凡人缠到烦死?天知道他们从什么地方听来的鬼话,说什么狐狸精就会迷惑人,然后吸取人的精气……那又不是狐狸精的独门绝技!凡是修炼媚香术的妖都会呢!我们故意把无尘山外围弄得这么阴森,就是不让那些不知天高地厚的凡人动不动请什么高人来除妖!”

    镇明轻道:“狐狸精都会迷惑人的,连神都被迷了去,何况凡人?”

    非嫣听他话语里颇有戏谑意味,不由回头白了他一眼,但见他双眸里情色温柔,爱怜横溢,心里又是一动,难得地有些红了脸,对他微微一笑,转身不再说话。

    又走了一刻左右,眼前忽地如同变戏法一般,绕过一课枯树,景色豁然开朗。面前是一望无际的叫不出名字的浅紫色花海,花朵细长娇小,一团团锦簇在修长的花杆上。这些花足足有半人高,香气袭人,甜蜜芬芳。

    在遥远的花海尽头,矗立一座高山,云雾缭绕间看不真切,但觉碧绿喜人,苍翠雄伟,头顶天空流云肆卷,如同天女身上的轻纱,映着晶莹苍蓝的天空,格外令人心旷神怡。在这样开阖广阔的天地间,镇明只觉自己突然变得极度渺小,这一个瞬间,他再不是高高在上自认无所不能的神,他与所有众生一样,只能喟叹天地的玄妙。

    “你们……”他顿了好久好久,才迸出两个字,实是不知该说什么,“你们……真会享受啊……”

    非嫣自豪地吸了一口气,笑道:“天下间谁还会比狐狸精更懂得享受呢?我们只喜欢自己的一方天地,自然要弄得完美一些。”

    镇明见那山极远,不由叹息,“这样远,起码要走上半日,如此,到了山中恐怕天也黑了吧。”

    非嫣揽住他的腰,对着天空吹了个响亮的口哨,就见天边飞快地窜过一个小黑点,越飞越快,转眼就来到眼前。镇明只觉头顶顿时黑了下来,飞来的竟是一只巨大到无法想象的鹰!在镇明的记忆里,唯一一次见过的如此巨大的禽鸟,便是地下冰城内朱雀现出的凤凰原身。

    那只鹰极具灵性,乖乖地停在两人身前,脖子下面栓着一道黑白相间的丝带,用金钩钩住,异常神气。

    非嫣牵着镇明,轻快地跃上鹰背,拍拍它的脑袋,叽里咕噜说了一串古怪的话,那只鹰立即展开翅膀,仰头对天高声啼鸣,声若裂帛,振聋发聩。

    “抓好了,掉下去我可不管哦。”

    非嫣笑吟吟地对镇明说着,把手里的绳子递给了他。

    镇明到底是神,很快就恢复了常态。那只鹰稳稳地飞了上去,风声渐渐凌厉,劈在脸上沉重而且尖锐,雾气也渐重。镇明揽住非嫣,在她耳边说道:“这是识路鹰吧?无尘山的狐仙果然会享受,连这么贵重的东西都敢用。好在麝香王没认真追究过,不然你们恐怕也过不了什么清净日子。”

    非嫣哼了一声,“难道只准神享受?好霸道……唉唉,我们别说这些没意思的了,怪讨厌的。镇明你在害怕吗?为什么手在抖?”

    镇明面不改色,在她腰间掐了一把,细声道:“在抖的是你,你这个鬼心眼的狐狸精……”

    低头见她神色妩媚,双眸中又是欢喜又是羞涩,他心中便缓缓荡漾开来,忍不住吻了上去。耳边风声呼啸,非嫣却只觉自己的心跳声越来越重,仿佛永远也停不下来,只盼这一刻长一些,再长一些,好让她融化在这人怀里。

    ****

    “哼,我明明算好了时候,你们最迟也该未时二刻赶到。但现在酉时都过了,你们到底去哪里疯了?”

    司徒神色不善地瞪着面前两人,他们迟到了居然还都是满面春风的模样?他转头去看非嫣,见她红晕满脸,连脖子都红了,心下登时有些了然。

    “唉,真是……女大不中留。”他老气横秋地叹了一句,却被非嫣用力敲了一下脑袋,“臭小子还敢教训我?牡丹在什么地方?我的侄子呢?”自由是什么?自由就是可以大声说出自己最想要的东西,并且能够用尽全力去得到它。  

司徒一提起自己的孩子顿时笑成了开花馒头,傻兮兮地摸着脑袋,领着他们推门就往后院走。非嫣四处打量着久违的大屋,笑道:“你倒是没做什么修葺,这屋子还和以前一样。”

    一样宽敞的庭院,院子里的水池里依然开满了粉红的莲花,假山和雪白的墙壁也没有任何变化。连门上的雕花里都没积什么灰尘,果然不愧无尘山的名号。她望着池子边的石头假山,有些发呆。她很小很小的时候,还和司徒爬上去玩来着,结果她没站稳掉了下去,如果不是司徒情急中给她当了肉垫,那次必然要断手脚。

    转头再看看司徒,以前那个小小的男孩子,只会跟在自己后面哭鼻子闹着要下山玩的调皮鬼,如今竟然已经长成了一个昂藏男子。他的背如今如此挺拔,肩膀也宽了不少,似乎把全天下放上去他也不会皱一下眉头。而且连孩子都先生了……

    非嫣忍不住踹了上去,解一口莫名的闷气。

    后院里是一排精致的瓦屋,司徒手舞足蹈地奔去一扇门前,轻轻推门,屋子里极安静,有一股安宁的祥和的甜蜜香气。

    青纱舞动,帐里影影绰绰,牡丹和孩子还在睡觉。这个孩子足足痛了牡丹两天,为了生下他,耗尽了她所有的精力,到现在都不能畅快地说话。

    司徒轻轻走过去,揭开帐子,眼里满满地溢着幸福与怜惜。他低头在熟睡的牡丹脸上印下一吻,然后从她身边把圆睁着眼睛的小娃娃抱了起来,颠两下,爱不释手地逗着他玩。

    “我看看。”

    非嫣小心地把孩子抱过去,就见他皮肤如玉,一双眼睛又黑又亮,毫不畏惧地看着她,看了半晌,他咯咯笑了起来,伸出胖胖的小手抓她的头发和胸前的璎珞。

    “眼睛像你,但鼻子和嘴巴与牡丹一模一样……”

    非嫣在他胖嘟嘟的脸上狠狠亲了一口,抱着侄子出门慢慢逗去了。司徒替牡丹掖好被子,又吻了她一下,显然爱怜之极。

    出了门,就见非嫣在孩子手上套了一个嫣红的镯子,司徒眼睛一亮,笑道:“没想到啊,这东西我要了不下上百次你都不肯给,这下倒给了我儿子!”

    非嫣笑吟吟地说道:“那是自然,姑姑的见面礼怎么能轻?这镯子可给他三百年功力,至于能否成大材,就看你这个爹爹怎么调教了。可不许溺爱!”

    她又看了孩子良久,这小家伙似乎完全不怕生,只是笑嘻嘻地看着她,眸光流转间,竟有她熟悉之极的司徒的那种狡黠味道。她有些发怔,过了一会才问道:“取了名字没?”

    司徒摇头,“就等你们来取,镇明向来博学,请替你侄子取个好名儿。”

    镇明把孩子接了过去,见他玉雪可爱,但神色间却有一股天生的悍然固执,也不知传了谁。怔了半晌,他才微微一笑,把孩子抓着他头发玩的小手握住,轻道:“果然是龙子凤孙,只是过于固执了。叫他睿狐,望他睿智开明,不要因小失大。另狐字取司徒的血脉,有护佑之意,愿他平安康泰,逢凶化吉。”

    但再看这孩子,眉宇间颇有狡黠之意,但聪明过于显露在外,恐日后要遭劫难,于是又道:“我再给他一个字,藏拙。锋芒过露者,往往遭人妒忌,时刻谨记藏拙,不要惹祸上身!切记切记。”

    司徒笑眯眯地把孩子抱过来,掂了两下,唤道:“狐儿,我的狐儿!你快快长大!爹爹带你去山下打猎去!”

    ****

    (注)——此诗引用古诗十九首之十三。

    驅車上東門

    遙望郭北墓

    白楊何蕭蕭

    松柏夾廣路

    下有陳死人

    杳杳即長暮

    潛寐黃泉下

    千載永不寤

    浩浩陰陽移

    年命如朝露

    人生忽如寄

    壽無金石固

    萬歲更相送

    賢聖莫能度

    服食求神仙

    多為藥所誤

    不如飲美酒

    被服紈與素

    特此注明。


第二卷  神界破 第十七章==========================================
    欢喜半日,终于还是把小孩儿送回了牡丹身边,让他们母子安心睡在一起。小睿狐极安静,不哭也不闹,一直圆瞪着乌溜溜的大眼睛好奇又严肃地看着所有人,直到了牡丹身边,才缓缓眨了眨眼睛,拉住她的头发和衣服,依恋地睡了过去。

    司徒关上门,示意两人去前厅说话。三人坐在椅子上,连喝了两杯茶,司徒却一个字也没说。镇明见他神色凝重,知道事情必然与神界有关,他放下杯子,温言道:“有什么直说无妨,神界如今于我已无甚意义,你我不过深山之中喝茶聊天下而已。”

    司徒点了点头,手指在杯缘迟疑地摩挲了两下,才道:“你们一路由西向南过来,难道没有听说四方那里的事情么?”

    镇明看了非嫣一眼,她摇了摇头表示没注意。他道:“我们一路尽量避开繁华地段,走的是偏僻小路,也没打探消息。你听到了什么?”

    司徒轻道:“还有三日,三日后白虎就要昭示天下,立号建都,他要建立新神界,我原想他一旦夺了麝香山就会立即巩固势力,但没想到他居然拖这么久。”

    镇明淡淡地抚着袖子,并没有什么惊讶的神色,半晌才道:“他办事向来稳妥,这么长时间一定是做了万全的准备,也没什么好奇怪的。且看他如何着手神界事务,他的能力的确比我们五曜强许多,况且他也有野心。若能将神界发扬光大,令三界安泰富裕,也是一件乐事。”

    司徒眸光微转,浅笑道:“你能看开再好不过,但你不觉得很奇怪么?白虎召集许多能人异士,就好象当初初代麝香王那样,封号拜职,令他们列入仙班。但什么人都给了封号,偏偏没有暗星的……事实上,暗星根本就被他雪藏起来不令世人再见了。”

    镇明叹了一声,“你一向聪明,怎么在这事上糊涂了?暗星是什么身份?倘若要给她封号……白虎这个王还做得成吗?白虎打压她还来不及,怎可能给她势力让她反?再说……暗星这人很有点古怪,好象对白虎完全忠心,几次接触都看不透她真正想法,想来也是白虎怕她出什么乱子,用秘术控制着吧!”

    司徒连连摇头,“镇明你错了,白虎非但没有打压她,反而比之前更加放纵她了。此次新都依然选在麝香山,但大典却会到宝钦城完成。暗星早就去了宝钦,所到之处张扬跋扈,目下无尘,宝钦人叫苦不迭,状子堆了一房间。白虎却只给了三个字的回应:‘随她去’。这样还不古怪么?”

    镇明苦笑了起来,“这些话早就没意义,就算暗星一怒之下把宝钦曼佗罗这些大城全灭了,我们也无力阻止吧?况且暗星有白虎那个擅于机关算计的神跟着,为了刚到手的天下,白虎不会过于放纵她的。”

    司徒眼睛一眯,过得一会才慢慢念道:“第一日死三十人,重伤轻伤者上百,宝钦供奉初代麝香王的千年古刹完全被毁;第二日死六十八人,重伤轻伤者五百余人,宝钦第一大世族一夜之间尽数被诛,起因莫名;第三日死……”

    “够了!”

    镇明打断他的话,皱起眉头冷道:“她总共去了几日?难道每日都在闹事伤人?”

    司徒说道:“已经有五日了,一日比一日残酷。我看她不是疯了就是完全不把凡人放在眼里。”

    镇明沉吟良久,才轻道:“与我说这些,是什么意思?”

    司徒笑道:“没什么别的,如你所说,喝茶聊天下。三界遭殃永远与无尘山没甚干系,我才不在乎。但某人曾说过甘愿放弃神界只为了避免屠杀伤害凡人,我今天这一说,不过提个醒,免得某人日后看了惨状心里后悔而已。”

    镇明长叹一声,心里极是难受,却说不出话来。非嫣握住他的手,柔声道:“我们……要不去宝钦看看情况?”

    镇明反握住她的,顿了半晌,才道:“好,但无论发生什么事情都绝对不能让暗星他们发现我们的踪影。”说完他又叹了一声,声音枯涩,“但看了又如何?天下已是君家物,她杀,她败,她好,都不由我们承担了……我只是,愧对凡人众生。”做了个颜面丢尽的逃兵。

    非嫣见他神色凄凉,便一个劲对司徒使眼色,要他说点别的轻松的调解一下气氛。司徒挑了挑眉毛,又咳了两声,才慢条斯理地说道:“对了,关于你们一直在找的圣地,我这里也有一点线索,是我在无尘山这里的藏书阁内翻了整整三日才找到的一些典故,有兴趣听听么?”

    镇明果然精神抖擞起来,连声问他找到了什么。

    原来圣地是极古老的一个传说,甚至在神界建立之前就已经存在了。那时只有阴阳两界之分,神鬼同界而处,有灵力者自然而然聚集在一处,普通人可以去那地方花钱消灾,请来高人解决种种难处。可以说,当时灵力者聚集的地方,便很有点神界的雏形了,只不过没那么多规矩,也没有高高在上地让凡人膜拜顶礼。

    圣地一共有四个,东南西北各一。直到初代麝香王建立了神界,东西北三方的圣地渐渐败落,成为了一些没能列入仙班却又具有某些特殊能力的人的地盘,由于闹事太严重,便被初代太白之神灭了。只剩下南方的圣地,人烟渐渐稀少,最后居然不知所踪,淡忘出人们的记忆里。自由是什么?自由就是可以大声说出自己最想要的东西,并且能够用尽全力去得到它。  

“你们手上那青铜的薄片其实不是什么引子,而是当时灵力者之间的一种信物,配在腰间表示自己的能力。上面的纹路是用者自己刻上去的,估计应该是表示能力之类的东西。”

    司徒喝一口茶,继续说道:“其实关于圣地的典故极少,想来是被初代麝香王遮掩了去。毕竟高贵的神究其根本不过是一群有特殊能力的凡人,这样的事实凡人无法接受,你们自己也无法接受吧!”

    镇明不为所动,淡然一笑,“我本身就是凡人,没什么接受不接受的。说了这许多,圣地究竟在什么地方,你可有线索?”

    司徒勾起嘴角,“问的好,我也不知道。书上只有一句话——日行千里,深水之下,有灵泉涌动,其活死人,医百患,固魂魄,堪为一奇也。”

    镇明思索良久,摸不着头脑。非嫣却是嘻嘻一笑,说道:“急什么?该到的时候,我必然能感觉出来。什么深水之下日行千里的,都是诓人而已。现在为这事烦恼可太早了些,我还想快活过一段时间呢!”

    ****

    包子摊的生意最近越来越差,王老汉很有些摸不着头脑。原本喜欢大早上出来喝茶的客人们如今都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这两天街上的行人都少了许多,人人都是一付惶恐的模样,也不知到底出了什么事情。

    王老汉一直是孤身一人,没老伴没儿孙,平日里就喜欢与人乱侃,眼下却没半个客人,他已经有好几天都找不着人说话了,很有些郁闷。眼看茶馆前日也关了门,人人自危,他只道麝香山那里出了什么大事,没甚自觉,依旧做他的包子生意。但眼看这点小买卖也要赔本了。

    这日他从寅时一直干坐到接近午时,街上行人零落稀少步伐匆忙,没人瞥一眼白绵绵香喷喷的包子。唉,看样子今天又得自己解决两笼的包子了。他起身准备收摊,刚熄了炉火,就见街角那里急匆匆跑过来一个人,把几个铜板往他手里一塞,赶命似的催道:“快快!五个豆沙包!五个肉包!快点装!”

    他接过铜钱,用手捏了两下,嘴里嘀咕道:“急什么呢?老汉我手脚慢,快不了!真真怪事了,城里来了怪物不成?一个个都赶命似的。”

    那人急得冒火,连声道:“你这老头好拙!难道不知道暗星来了宝钦?!前几日不晓得第一世家怎么得罪她老人家了,居然满门全灭!死的人堆成了山流的血淌成了河!你不想莫名其妙被牵连,就赶快收摊子回家吧!暗星是好惹的吗?!”

    “扑”地一声,包子掉在了地上,王老汉目瞪口呆,没反应过来连声问道:“什么什么?暗星来了?第一世家给灭了……喂喂!你倒是回来把话说清楚啊!”

    那人早拾了包子跑得无影无踪,留下一串嚷嚷:“不知道她今天还去什么地方转悠,还是保命要紧,快回去吧!”

    王老汉本能地收拾好摊子,把钱袋子紧紧系在胸口衣服里面,然后没头苍蝇似的到处乱钻,也不知道到底该去什么地方躲起来。他家还在城外呢!这会子哪里来得及回去!

    刚跑过街拐角,就听前面哭喊声震天,不一会迎面跑来无数人,潮水一般涌过来,差点把他的老骨头撞断了。他没头没脑地抓住一个脸色惨白的小伙子,连声道:“出什么事了?怎么了?!”

    那少年话都说不清楚了,结巴着语无伦次:“快……快逃!暗星她……杀……好多血……又开始了……!”说着一把摔开他的手,随着人潮往后面奔去。

    王老汉腿软,但好奇心却被勾了上来,鬼使神差地往前走去。前面街边是宝钦大钱庄,那里的人居然更多,很多人虽然面露恐惧之色,但眼底却有着一股疯狂的炽热血红,在那边放声大叫,声势震天。

    他小心走过去,蹲在地上从人群缝里望进去,只隐约见到钱庄前面的地上积了大片的猩红鲜血,钱庄赵老板一家子死了大半,尸体零碎散乱不堪入目,他的心猛然一跳,吓得差点跌下去。

    这这……这还有王法没有?!他脑子里只有这个念头,当街杀人,没有理由,只为了自己的开心不成?!赵老板一向乐善好施,是个大大的好人,如今居然莫名其妙被暗星给剁碎了!那些人还在叫好?!这和疯狗有什么区别?!

    正在胡思乱想,却听一个冰冷的声音陡然响起,顿时将所有的喧嚣压了下去。那声音是如此冷酷,以至于王老汉不由自主起了一身冷汗,居然还是一个女子的声音!

    “你们想要什么?钱,女人,权势?我给你们!不用压抑自己的欲望,它们是无罪的!钱庄老板有三头六臂么?他凭什么比你们都富有?凭什么对你们放债讨利息?!你们也可以与他一样!只要你们敢,只要去做!杀人很可怕么?哪里有不流血的反抗?!去吧!去做吧!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你们是我的子民!什么都不须顾及!你们的神护佑你们!”

    这一番话语调冷冷地,但却仿佛有着奇异的魔力,让人热血沸腾,恨不能敞开了胸膛把心肝挖出来以示忠诚。王老汉暗暗摇头,他们都疯了!疯了!这样鼓动罪恶,这样宣扬暴乱,她哪里是神?!她分明是妖魔!

    那些人完全疯狂,提着各种木棍锄头到处乱砸,见了不顺眼的东西就打,见了富有一点的房屋就进去抢夺。王老汉躲在角落里不敢看不敢听,那些鲜血,那些哭声……他们本是同样的人!为什么会落到自相残杀的地步?这个世上,哪里有完全顺着自己的愿望过活的地方?放纵了自己的恶,难道不怕有朝一日被人以恶反噬么?

    他活了六十三年,第一次觉得这个世界是陌生的。满街流窜的,高声呼叫的,放肆大笑的……他们或许已经不是人了,被暗星蛊惑出魂魄里最恶的部分,化身成了妖魔,在世上横行。好一句情欲天生人人皆醒!原来他们是这样“醒”过来的。

    “砰”地一声,一把锄头夯上了王老汉头顶的墙,粉屑乱飘,害他只能往后退去,避开那些发疯的妖魔。过了一会外面似乎没什么动静了,他屏住呼吸悄悄往外面探——入目是一袭被鲜血染成淡红色的白衣,白色的缎鞋血迹斑斑,往上看,那人的衣裳有一双宽大的袖子,这是只有神或者贵族才能穿的华服。他的心忽然一惊,竟然有点不敢往上看。

    这个白衣人站在街心,静静地望着暴乱,周围炸开了锅,然而奇怪的是她四周围却给人一种安静的感觉,一点声音都没有,那是一种近乎窒息的安静。

    王老汉吸了一口气,缓缓望上去,看到了她淡金色的长发,用两根颜色古怪的簪子挽了个鬟,半垂在背后。她背对着自己,看不见脸,但身形纤细柔美,显然是个年轻的少女。他喉咙一紧——就是她!暗星!就是她!他直觉如此,在心底狂叫着。

    一切仿佛突然安静了下来,他一点声音都听不到,缩紧的瞳仁里只映着她血迹斑斑的身影。她,慢慢转身了。

    王老汉再也支持不住,一屁股坐到了地上,只觉胸口奇闷无比,无法呼吸。一种巨大的恐惧感攫住了他。他甚至连这个少女长了什么模样都没看清,只对上一双没有任何感情没有任何波动的兽眼,那血色的瞳仁忽地一跳,妖异地盯了上来,他觉得那一个瞬间,天地都死了,整个人掉入她死水般的眼睛里,无限坠落,旋转……

    他惊喘一声,觉得自己快要疯了,不是被吓死就是被她看死。他无意识地往后蹭了蹭,胳膊忽然被人大力抓住往后飞快地拖去。他吓得连声音都发不出来了。

    “老丈,别出声!快起来和我们走!”

    身后传来一个柔媚的声音,慌乱中他只觉得耳熟,想不起到底是谁,只能乖乖地闭嘴,手脚连用爬了过去。原来这个角落后面是一道暗巷,堆放着杂七杂八的废物,地上还有黑色的积水,发出阵阵臭味。

    他脖子完全僵硬,回头时自觉发出“吱吱”的声响,却见后面蹲着两个裹着披风的人,其中一人面容娇媚,正是那日买包子的女子!王老汉张开嘴想说话,却被那女子一把掩了去!

    “现在不能说话!老丈你忍忍,我们马上离开这里!”

    她回身对另一个人做了个手势,那人双手结式,脚底发出细微的光芒,看花了老汉的眼。再一晃,周围的景色居然就变了!一瞬间来到了城外未名湖边,远离了喧嚣。

    王老汉使劲眨着眼睛,眼前这一男一女是如此神秘,让他不知道该说什么好。非嫣笑吟吟地望着他,忽然说道:“别担心啦,等天黑了暗星回去了,我们就把你送回城里去。放心,我们不是坏蛋,只是路过的修仙者而已。”

    王老汉吸了半天,终于吸进一口气,然后狠狠吐出来,这才大声道:“别!小娘子别送我回去了!老汉我还是乖乖回家吧!这城里的人都疯了,我可不敢再回去了!”他搓着手,欲哭无泪,一瞬间老了好几岁的模样。

    “我这把老骨头也不折腾了……赶明天我就去南边养老去,再不回来了……这个世道啊,人都疯了……”他絮絮叨叨,站起来颤巍巍地往前走。非嫣急忙去扶他,又听他自己嘀咕着:“听说南边有圣地,去那里算了……省得成天提心吊胆,神界成妖魔界了……”

    非嫣一惊,张口就问:“老丈你认得圣地?”

    王老汉头也不抬,随口应道:“自然知道。”

    镇明狂喜欲绝,一把抓住他的手腕,急道:“那快带我们去!”

第二卷  神界破 第十八章==========================================
    王老汉吓了一跳,急忙摔开镇明的手,连声道:“你要做什么?圣地哪里是什么人都能去的?”他警惕地瞪着镇明,这人模样颇有点古怪,怕不是什么好货色,还会一些奇奇怪怪的法术,说不定和神界那里有什么牵连,他可不想惹麻烦。

    镇明急得都快出火了,但见这固执老汉的样子,他知道自己必然问不出什么东西来。非嫣急忙赔笑上前,扶着老汉的肩膀柔声道:“老丈你别理他,这人一向莽撞得狠,他自己没什么感觉的。其实想去圣地的人是我。”

    王老汉一听是这个大美人要去,顿时换了张脸,说道:“小娘子言重,不是老汉我卖关子,圣地确实不是什么人都能去的,能进去就是缘分,进不去,也怨不了任何人。当初我能去也是一个巧合,现下想再去,还不知能否成功。”

    非嫣蹙紧了眉头,看上去娇弱可怜,细声道:“能麻烦老丈您带路么?我们实在是有非去不可的理由……只要有一点希望,也不该放弃,您说对吗?说不准我们当真与圣地有缘分了,您就帮帮我们吧!”

    老汉不甚友善地瞥了一眼镇明,一见他丰神俊秀的模样心里就有点不爽,“那男人……是你相公?”

    非嫣红了红脸,默然点头,又道:“老丈您有所不知,实在是我身子骨不太好,大夫说活不过十年了……相公他很是难过,听说圣地的典故便出来寻找,至今已经有三个年头啦。如果再找不到,我……我恐怕就要……”

    她捂住脸,作势哽咽了起来,纤细的肩膀一个劲颤抖,让王老汉好不心疼。镇明见她偷偷把手指张开对自己做鬼脸,不由暗地里失笑。这鬼灵精!

    “哎呀!别哭别哭!小娘子你别伤心,我带你们去圣地!哪怕花个十年八年找入口,我也要把你们带进去!你别哭了……真可怜啊……”

    王老汉果然识人不清,被狐狸精乖乖骗去了同情,义愤填膺地在前面带路,恨不能一天之内就把圣地找出来,让这个如花似玉的小娘子绽开笑容。

    非嫣做出哭泣的模样把头埋在镇明怀里,镇明面色自若地替她掩饰,还细声安慰两句。低头见她笑得浑身发抖,他也只好跟着一笑,暗道:“又被你惑去一人,死丫头。”

    非嫣做个鬼脸,轻道:“他道行太浅,哪里斗得过千年狐狸精。”说着粲然一笑,眼里面上全是光彩。

    于是三日后,白虎建立新神界,立都麝香山,换名号为:太元。麝香王朝自此更名为太元王朝,麝香山更名为太元山,白虎为初代太元王,座下有新四方之神,五曜一说完全消失,神界至此完全统一,再无印星城麝香山两派之分。

    原四方座下二十八星宿统统有了封号,列位归班,从各地召集而来的能人异士选了近百名能力高深者,加官进爵。天下大欢,人人皆醒。独暗星一人没有任何封赏,被白虎雪藏于太元山深宫,不得明现于世人前。

    ****

    这里是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天有荧荧火点坠落,地有血池万丈。池边白骨森森,无穷无尽,一双双空洞漆黑的眼,默默看着她。完全的死寂。

    她站在血池中,全身都被血浸透,只是冷眼看着周围。

    “喀拉喀拉”,一阵令人牙酸的摩擦声,她转头,只见无数白骨往自己奔过来,牙关上下敲打,似在含愤呐喊。她冷冷一笑,毫不在意,任由那些白骨将自己团团围住,四肢挥舞,妖魔鬼怪横行。

    这是一个血的天下,供奉她的强大。

    鼻间忽然钻入缕缕浓厚的血腥味,她原是不在乎,但渐渐地脸色却发白了,张口欲呕,却什么都吐不出来。血腥味如影随行,从千万个毛孔里钻入,在血脉中肆虐,令她痛苦不堪。

    腹间有金光闪烁,将幻象戳破。她怔怔地看着自己隆起的腹部,冷汗涔涔而下,万念俱灭。

    “不……我不要他……”她艰难地,喃喃地说着,“我不要他!”

    忽然睁眼,诡谲阴暗瞬间消散,只有满目的璀璨日光。天色已然大亮。澄砂满身是汗,骇然低头看自己的肚子,那里平坦如昔,没有任何异常。原来她不过做了个噩梦……

    心悸地把手抚上去,她疑窦丛生。不要他,不要他!她死都不要生下他!

    澄砂目光陡然转狠,掌心吐力,一把便要拍上自己的腹部。无论是或不是,她绝对不能让这个可能性出现。

    手掌忽地如遭雷亟,无论她如何用力,都拍不下去。她骇然低头,就见掌心与腹部之间隐隐有电流窜动,似是有一股诡异的力量,阻止她的行为。她深吸一口气,觉得自己马上就要疯掉。

    门外传来轻微的声响,室宿颤巍巍的声音响了起来,“暗星大人……您起了?”她蹑手蹑脚地捧着面巾茶水走了进来,见澄砂面色如雪地呆坐在床上,心里不由恐慌。

    “放下,出去。”

    澄砂随口吩咐着,接过杯子猛灌一口冷茶,让自己纷乱的思绪渐渐归位。室宿如同得了赦免令,急步退了出去关门,一转身,就见白虎,不,现在他已经是初代太元王了。但今日并未穿着朝服,头上也未戴王冠,一袭素衣漫步了过来。

    “见过太元王。”

    室宿叩首行礼,极至恭敬。

    白虎手上提着一个彩色食盒,温和一笑,说道:“起来吧,暗星大人醒了没有?”

    他似是也不打算等她回答,推开门径自走了进去。室宿听见他笑吟吟地说道:“原来你已经醒了,那正好,我带了一些新奇的早膳。想尝尝鲜么?”她服侍了许久,自然知道这个时候绝对不可以留在这里煞风景,于是偷偷走了开去,守在院门等候召唤。

    澄砂见他从食盒里端出两碗颜色怪异的粥,还有三四碟精致小菜。一大早吃这么奢侈,不愧是神界的王!白虎看她不说话也不动,便把粥端去床上喂她。

    “南方宝钦那里果然什么都敢做,这碗粥的来历我也是第一次听说,据说是用新鲜的水龙肉,加上红菜叶青果丁半斤糯米熬成的,很新鲜的材料吧?虽然早上吃这个油腻了些,但偶尔尝试一下也不错。来,张嘴吧,我的大小姐。”

    他把粥舀了小心吹凉递去她唇边,一面又笑道:“大约世上也只有你不在乎我这个王了,还要我亲自喂你吃饭呢。”

    澄砂只觉一股奇腥扑面而来,胃里登时开始翻滚,怎样都忍不住。她用力推开白虎的手,趴在床边开始呕吐,但胃里却是空的,只吐了一些酸水。她头晕目眩地趴在那里动也动不了,这样的感觉几乎让她想死。呕了半天,背后衣裳都被冷汗浸透,她已经近乎虚脱了。

    “拿……拿远一点!”

    她艰难地说着,颤抖着擦去眼泪。

    白虎握住她的手腕,有些担忧地说道:“莫非身体不适?昨晚吃了什么……?”

    话断在那里,他忽然沉下脸色,细细搭上她的脉搏,只觉脉动滑如珠,显然是见喜了。他面上先是怔忡,然后是惊讶,最后忽然露出狂喜的神情。

    “澄砂……澄砂!”他将她一把搂进怀里,细细吻着她的额角鼻梁,“你竟然不知道么?不知道么?”

    澄砂吐得全身无力,眼前金星乱蹦。心里却渐渐沉了下来,闭上眼睛什么都没说。果然如此……她在心里暗念,果然如此。一屋子的阳光璀璨忽然变成了血红地狱,白虎欣喜怜爱的声音成了恶魔桀桀的笑声。

    她什么都不想面对,什么都不想知道。只是死死地抓着被褥,手心背心冷汗浸透,泛出一股绝顶的寒。

    “澄砂你想要什么?什么我都可以给你!只要你能开心!”

    恍惚中,忽然听到他这样说。她咬紧牙关,迸出几个字:“我,我要杀了这个孽种!”

    但无论她怎样用力,腹中那团罪恶的血肉却似是被什么东西保护了起来,完全无法下手。她一身的法力,一身的妖力,在这未辨男女的血肉前尽数消失。她除不掉……除不掉!它完全地赖了上来,纠缠不放,在她身体里打了死结。

    她觉得自己被人狠命地摇晃,白虎暴怒的脸横在眼前,他什么都没说,只是森然地瞪着她。她忽然哼了一声,慢慢露出一个怪异的笑。

    “可以,我给你生下它。”她缓慢地,一个字一个字地说着,“白虎,惹我的下场是什么,我总会让你看个痛快的。”

    她猛然起身,强忍恶心,将那碗颜色古怪的粥一口气喝干,然后回身一笑,轻道:“果然是很新奇的早膳,多谢!”她披上外衣,飞快地走了出去,头也不回。

    室宿惊慌的声音很快传了过来,“暗星大人……?您要去哪里?……您不可以随意……呀!您不可以随意下山!”

    她想去拦,但又不敢,只能放高了声音希望屋内的白虎能出来阻止,眼见澄砂绕过了天绿湖,径自往断念崖那里走过去,她更急了。断念崖下是下山的结界口,如果让暗星就这么下去了,她一定会被白虎责罚的!

    一转身,就见白虎面无表情地站在门口,室宿急忙要秉明情况撇清责任,却听白虎说道:“别管她,让她去,以后也不许干扰暗星的任何举动。”

    室宿满心纳闷,却也不敢说出来,只能低头称是。

    白虎慢慢走回屋内,四处打量一番,就见白纱朴素,墙壁光洁,半点女子居住的柔和也无,看上去……简直就像没有人住过一般。梳妆台上只有一把梳子,三四根簪子。

    他走过去,细细取下梳子上绕着的几根淡金色长发,放去鼻端轻轻一闻。是她身上独有的体香,清冷却缠绵。他怔了良久,才轻声唤道:“奎宿,你在吧?出来。”

    奎宿的身影立即出现在他面前,恭敬地跪了下来。

    “您有什么吩咐?白……太元王。”

    “安排一下,找两个小心行事的人暗中跟着暗星,不许惊动了她。回来把她的行径一一禀告给我。记住,绝对不许被她发现了,不然你自己知道怎么办。”

    奎宿急忙俯首称是,惶恐而出。

    白虎将那几根发小心放去随身携带的锦囊中,幽幽叹了一声,这才离开。

    ****自由是什么?自由就是可以大声说出自己最想要的东西,并且能够用尽全力去得到它。  
“老丈,您听说过关于圣地的典故吗?就是日行千里,深水之下,有灵泉涌动什么的。”

    在山林里赶了几日路,非嫣与王老汉渐渐熟悉起来,顺便套话,想对圣地有更多的了解。

    王老汉拄着一根粗藤当拐杖,他年纪虽然大了,步伐倒不慢,很快跨过一条小溪,这才斟酌着说道:“那些……我倒是真没听过。圣地就是圣地,哪里来的那么多传说?都给人弄混了去!小娘子别担心了,老汉说了把你们带过去就一定不食言!跟着我走就可以啦!”

    非嫣递给他一颗果子,又问道:“那圣地到底是什么样子的呢?那里有人住吗?”

    王老汉也累了,干脆靠在树下休息,镇明替他在地上铺了披风,防止他着凉。这个举动让老汉对他印象稍微好了一些,叹了一口气才道:“你们俩啊……年纪轻轻的,不过好日子偏要出来受罪!天下医者那么多,怎么就治不好你媳妇的病?还带着她出来受冻吹风的,你这年轻人忒愣了点!况且圣地那里不是人人都能进去,万一进不去,岂不是更加失望?”

    非嫣急忙接口,“就是因为怕进不去,所以才想问您多一点情况啊!那里风景美吗?是不是有神仙出没啊?”

    王老汉笑道:“天底下神仙都在麝香山那里呢!圣地那里有什么神仙了?都是一群和老汉一样受不了气躲过去的人罢了!风景倒是很美的,但恐怕也比不上麝香山那里吧!只是那里地气好,人比外面的长寿,至于你说的灵泉治百病我倒是没听过了。但传闻总不会是空穴来风,说不定当真有而我不知道。总是要去看看的。”

    非嫣转着眼珠子,忽然又问道:“我们赶了两三日的路,离圣地还有多远?”

    王老汉摸着脑袋,“应该不远了,圣地说远不远说近不近,不定马上就能进去了,也说不准明年也找不着。还是那句话,靠缘分哪!过了这片树海,你们两个年轻人眼力好,多看看周围,哪里霞光万道仙气冲天,就是那地方了!”

    非嫣镇明两人对看了一眼。霞光万道仙气冲天?那是什么?就是麝香山也没见过什么仙气冲天的时候,太模糊了吧……

    王老汉吃完了果子,拍拍屁股站了起来,“快走吧!走快点天黑前就能出树海了,老汉我已经不想再在树林子里过夜啦!”

    非嫣极目向前望去,只能见到满目的绿,连绵蔓延,仿佛绿色的地毯,望不到尽头。她叹了一声,天黑前出树海?老汉是在说笑话吧!

    事实证明,姜果然是老的辣,尽管旁边两个按年龄算应该是更老的姜,但显然行路经验不足。当晚霞连天的时候,三人终于走到了树海尽头。果然是“尽头”,因为前面根本没路了。一堵极高望不到顶的石头山挡在边缘,三个人绕了很久也没绕过去。

    眼看着天就黑了下来,日色西斜,林子里的夜枭又要开始鬼哭狼嚎。王老汉再也走不动路,一屁股坐地上说什么都不起来了。

    “奇怪奇怪!老汉绝对不可能走错路啊!上次来根本就没见着石头山,这次怎么就给挡住了出不去呢?”他连连称奇,伸手去拍石头山,岩石被太阳晒得滚热,按在手里灼得手心疼。

    非嫣对镇明施了个眼色,他立即会意地过去与老汉随意攀谈起来,用身体遮住他的视线。非嫣纵身而起,双脚在石头山上轻点,整个人如同一只红色的大鸟,轻飘飘地窜了上去,转眼就没了踪影。

    一直攀了良久,却连山顶都看不到。非嫣一面足下加快速度,一面低声咒骂:“什么鬼山!通天的不成?我就不信爬不上去!”

    石头山果然是石头山,不但没有树,连棵草都看不到,只有一块块嶙峋的大岩石,在晚霞的余辉里反射出嫣红的色泽。非嫣再窜几丈,忽觉眼前一花,头顶似有无数金光当头罩下,连眼睛都睁不开来。

    她本能地缩了一下身体,再抬头时,不由愣在当场。


第二卷  神界破 第十九章==========================================
    镇明二人在树海边缘等了近一个时辰,非嫣连个影子都没有。眼看暮色渐浓,半边天空都成了暗沉的幽蓝,新月当头。王老汉终于忍不住说道:“你那小媳妇……解个手要那么久么?”

    镇明心里也是暗暗疑惑,面上却不动声色,笑道:“她做事一向慢,加上连日奔波饮食上面也不定,或许闹了肚子也未必。”

    王老汉叹道:“不对,有些古怪!莫不是在林子里碰到了什么野兽妖魔?她一个妇道人家,又有病在身……我们还是去找找吧!”说着又皱着眉头,颇不赞同地瞪了一眼镇明,嘀咕了两句,大意是自己的媳妇居然一点都不关心,辜负她一片真心之类的。

    镇明只有苦笑,站起身子随他在林子里胡乱走着,刚走得几步,忽听身后传来细微的脚步声。他也不回头,笑道:“怎么去了那么久?找到没有?”

    王老汉急忙转身,就见非嫣俏生生地站在后面,脸上依然是招牌的甜蜜笑容。她转转眼珠子,眸中飞快流过一道奇异的光芒,飞快奔过来握住镇明的手,柔声道:“抱歉,许是最近饮食不当,闹起了肚子,让你们久等了实在不好意思。”

    王老汉眉开眼笑,连声安慰。镇明刚想悄声问她情况,却觉她手指滑腻,在自己的掌心慢慢写下几个字。镇明一震,皱眉望过去,她只是笑,嘴角却勾得有些勉强。

    “反正天色也晚了,不如先在这里休息一个晚上,明早再寻路如何?”

    镇明解下披风铺在地上,示意王老汉先睡会。忽地左手一反,袖口迅速喷出一道烟雾,那雾迅速化了开去,无形无味。王老汉连声都没哼一下,立即昏睡了过去,被镇明一把扶起。

    “你……确定那不是幻象?”

    镇明问得小心,她写的那几个字实在出乎他的意料,用大吃一惊来形容也不为过。

    非嫣点了点头,双脚一点,速度竟是比上回还快了数倍,刹那间就窜了十几丈上去。镇明把王老汉背在背上,跟在后面,两人身轻如燕,眼看着就消失在半山腰。

    半山腰突出一块巨大的岩石,仿佛一个平台,两人停在那里,再抬头望时,只觉石头山高不可仰视,笔直地直触天际,顶端消失在茫茫夜空中,根本望不到尽头。而且越到山顶山体越细,而且岩石渐渐光滑细腻,犹如鬼斧神工一般。且最细的部分大约只有三人合抱大小。

    镇明吸了一口气,惊道:“这……莫非是?”

    非嫣叹道:“与我想的一样,这样的规模,这样的鬼斧神工,恐怕天下也找不出其他的地方了。这里大概就是神界文献里经常提起我们却一直无缘得见的‘天之柱’了。”

    天之柱,没有人知道它的确切位置,但它向来是作为隔绝人界与神界的标志而存在,凡界的人想光明正大的进入神界,唯有跨越天之柱方可到达。他们实在没有想到,在这南荒树海的深处居然能亲眼见到天之柱的风采。

    “你方才说见到了一位故人,果真是在这里?”

    镇明四处打量了半天,只有浓染夜色的岩石环绕在周围,平台上两个人的影子拉得老长,除此之外连只蚂蚁都没有。

    非嫣也有些迷糊,咬着下唇回忆刚才发生的事情,“我上来的时候被那些光滑岩石反射的阳光刺伤了眼,当时就觉得古怪。这里的景致实在太惊人,所以我逗留了一会,四处看看有什么下山的捷径或者结界入口之类的。结果……我就看到了她。”

    镇明奇道:“你确定是她?在什么地方?你可有找过?”

    非嫣白他一眼,“你别急呀!我当然确定是她!她……她做过那么多事情,我怎么可能认错人?她就站在我们现在站的地方,抬头一见我,她转个身就消失了,我找了半天都没找到入口,所以才回来让你找啊!这种事情当然要镇明大法师上场了,我小小狐狸精哪里懂这么多?”

    这一番话明褒暗贬,酸溜溜地,让他哭笑不得,把王老汉用披风裹起来小心放去一旁让非嫣照顾,镇明伸手去摸那些嶙峋的岩石,触手粗糙冰凉,完全没有任何斧凿刀刻的痕迹。他这样小心摸索了一圈,一点破绽都无,不由有些气馁。

    “当真古怪了,世上居然还有我看不透的结界……只是天之柱里如何另有空间?真令人费解。”

    镇明沉吟良久,眼睛忽然一亮,拍掌急道:“原来如此!我明白了!”

    非嫣见他如此确定,不由笑道:“你琢磨出来什么了?说给我听听啊!”

    镇明沉声道:“只怕是你看到了她,她却没看见你。你上来的时候正好夕阳西斜,这里地势甚高,云雾也多,恐怕是出现了蜃楼的幻觉!”

    非嫣见识不少,立即反应过来,“你是说海市蜃楼?倘若真如你所说,那我们岂不是白走了这么多路?圣地也不在这里,天之柱甚是难翻……镇明,我好累。”

    她趁机撒娇,整个人靠过去,恨不得让他背着抱着。镇明叹了一声,破天荒没有笑她,双手一紧,将她抱在怀里。

    “你失了九千年妖力,重伤也未完全痊愈,随我奔波了这些日子,自然是要累的。非嫣,我不该让你跟着我受罪,但我也不想离开你。你别担心,我们还有很长时间,一百年找不到,我还可以给你续一百年。我们不会分开的……”

    非嫣原本只是想玩耍一番,但见他触景生情,吐露真言,不由心下情动,把脸贴上去,所有的调皮捣蛋化做一腔柔水,紧紧抱住他,良久无言。

    不知过了多久,忽听旁边传来一声细微的抽息声。那声音如此轻,但镇明非嫣耳力何等好,两人立即分开,非嫣动作如飞,眨眼就窜了上去,从一块岩石后面用力拉出一个布衣女子!

    “啊!”

    “是你!”

    三人同时惊呼出声!月光朦胧,非嫣抓在手里的女子长发宛然,面容秀美,却是清瓷!却见她涨红了脸,用力挣扎着,却怎么都挣不开非嫣的钳制,急得眼中泪水莹然,分外楚楚可怜。

    非嫣一见是她,本能地松开手,后退了一步,不可思议地看着她。见她转身想跑,不由又追了上去,极轻松地就制住了她。这个情况让她愕然地瞪圆了眼睛,搞不清是怎么回事。

    “放开我……”

    清瓷的声音听起来无比柔弱,还在哽咽。

    非嫣疑惑极了,轻道:“清瓷……你怎么……?”她不知道该怎么问,这种类似柔弱无助的神色,她做梦都想不到会出现在这个女子的脸上。印象中,清瓷是傲然的,不羁的,冷漠的,绝不是这种小家碧玉的模样。

    “居然是你……”镇明喃喃地说着,“你是……那个叫做……丝竹的女官吧?”

    非嫣吓了一跳,回头急道:“难道我刚才见到的人不是清瓷而是她?!她是谁?怎么……怎么一模一样……”

    镇明端详她良久,才轻道:“原来是你……你是清瓷的姐姐吧,你们俩,是双生子?当日在断念崖我没有仔细看过,今日一看,果然与她如出一辙!你怎么会在这里?”最关键的是,她怎么上来的?刚才躲在哪里?

    丝竹咬紧牙关一个字都没说,面上虽然露出恐惧的神色,却隐然有一种固执,怕得要死也不妥协。

    非嫣听说她不是清瓷,又是清瓷的双生姐姐,不由低头仔细打量她,见她惊惶的模样,便笑道:“你怕什么?我们会吃人么?唉,从来没见过清瓷露出这种表情,今天果然赚了……你怎么在这里的呢?”这里莫非真的是圣地?

    丝竹顿了半晌,才低声道:“你们……你们怎么会来这里?若是找清瓷,她不在这里!你们……你们发发慈悲,饶了她吧!何苦逼人太甚?”自由是什么?自由就是可以大声说出自己最想要的东西,并且能够用尽全力去得到它。  
非嫣怔了一下,这才反应过来,她失笑,“难道你以为我们是来找清瓷的?她的事情已经过去太久了……神界也发生了许多变故……总之,我们不是为了她,只是四处闲逛无意来到这里。如果方便的话,能否告诉我你是怎么出来的?我们在寻找一个叫做圣地的地方,那对我很重要,你若知道,请你告诉我们。”

    说到这里,忍不住回头白了镇明一眼,什么海市蜃楼?还说得煞有其事,害她失落!不懂还要装懂的镇明,真可恶!

    丝竹听她说得诚恳,再见镇明这尊神脸上无甚恶意,便有些相信,她动动胳膊,轻道:“您……先放开我,胳膊很痛。”

    非嫣急忙松手,给她一个甜美的微笑。丝竹沉吟良久,才道:“这里的确是圣地……但您若不告诉我进去的理由,就请恕我无论如何也不能带你们进去。进圣地的人,都要有理由的。因为这里是……诸神管辖不到的领域。”

    非嫣耸耸肩膀,“好啊,我说。听说圣地有灵泉可以治百病活死人,我受了重伤,所以需要泉水来治命。就这样。”

    丝竹眼中露出怀疑的神色,这个满身嫣红的女子怎么看都不像“受了重伤”的样子,活泼的很,有说有笑的。

    非嫣见她不信,却也不恼,大方地摞起袖子伸过去,“你可以搭脉,现在我能活着能走路,都靠镇明用千年的功力替我续命,百年之后若不继续续命,我就要死。”

    丝竹缓缓替她搭脉,只觉她脉搏紊乱脆弱,显然是内脏严重受损的征兆,她能说能笑能跑能跳简直就是个奇迹!丝竹立即收起怀疑的神色,垂头说道:“我明白了,但我想告诉你们,我在圣地那么久,并没有听过什么灵泉的传说……我可以带你们进去,但你们还是需要寻找。圣地……比我们想象得大很多。”

    非嫣笑道:“这有什么难的?我还有一百年的时间诶!总可以找到的,你就放心吧。来,带我们进去!”

    丝竹深深看了两人一眼,什么也没说,转身在前面带路。镇明把睡得正香的王老汉背起来,与非嫣并肩跟在后面。

    就见她径自走去一块岩石前,随手一按,只听一阵轰隆巨响,那块岩石居然从正中分了开来,露出后面一条漆黑狭长的小道,似乎是通向山脚,望不见尽头。非嫣镇明两人相顾骇然,谁想到天之柱里居然别有洞天?但丝竹说圣地比想象得要大是什么意思?

    山道里味道并不好闻,潮湿阴森,泛着青苔和陈年积水的怪味。三人走了许久,只觉小路歪七扭八,也不知绕了多少圈,似是时而向上时而向下,古怪之极。

    镇明见丝竹沉默着不说话,面上神色却与印象中的无助凄苦大异,不由温言道:“你那日孤身离开麝香山,一路走来圣地,想必吃了许多苦楚吧?”

    丝竹淡然道:“我受的苦楚与清瓷如何能比?肉体上痛一些不算什么。”

    镇明失笑,“你如何找到圣地的?神界的近况……你完全不知么?”

    丝竹顿了一下,才道:“我只是胡乱行路而已,那曰本想就这样自我了断,但想到清瓷未必就此去了,才咬牙撑下来。能来这里也是机缘巧合,我身上没什么钱物,买不了吃的,就饿晕在树海里,被圣地的人救了起来带进去。至于神界……那已经与我无干了,清瓷坠崖那日,丝竹就已经死了,神,我从此不信。”

    非嫣沉不住气,听她说得凄凉,不由接口,“可是清瓷没死啊!你别伤心了,她活得好好的,身边还有玄武跟着,自在得很哪!”

    丝竹身体一震,良久才道:“这……我已经知道了……别忘了,我与她是双生子,清瓷出什么事情,我比谁都了解。”

    镇明忽然想起另一个人,那人是他最遗憾的,每次想起来都觉伤感。他叹了一声,“日出入安穷?时世不与人同。故春非我春,夏非我夏,秋非我秋,冬非我冬(注)。自那人去了之后,世事全非。太白太白,倘若你还在,麝香山如何会落到如今?”

    这个名字让丝竹浑身发抖,几乎要瘫软下去。非嫣急忙扶住她,只觉她手心冰凉,瑟瑟发抖,显然心中激动之极。

    同时,小路也到了尽头,前面是一面如同镜子一样的半透明物体,挡住了去路。丝竹走过去用手指轻轻一触,就见它如同水面一般泛起了涟漪,崇光泛彩,四人脸上都倒映出五彩波纹。

    “这是……?”

    镇明第一次见这种奇特的结界,看得目不转睛。

    “圣地的入口,这个结界是最古老的结界之一,若没有一定的信物,根本无法进去。”说着,丝竹从袖子里掏出一块青铜的薄片,上面绿锈斑斑,显然年代久远。

    非嫣咦了一声,急忙从袖子里把自己的青铜薄片取出,“我也有。”

    丝竹疑惑地看了她一眼,显然不能明白为什么圣地外的人会拥有这东西,她却没说话,只示意非嫣把青铜片嵌入对面墙壁的一个凹槽里,青铜片一归位,结界立即震荡起来,仿佛水面的涟漪渐渐扩散,五彩的光芒也稀薄开来,变做透明的。

    一直到那块镜子似的结界变做完全的透明,丝竹才轻道:“好了,请随我进去吧。”

    ****

    别有洞天。

    镇明只有这样的感觉,当他穿过结界,清冷的月色洒在肩头的时候,他眼见到的场景仿佛梦境。

    眼前是零落分布的小茅屋,错落有致地点缀在草地上,每一间茅屋周围都有一圈篱笆,屋前种些果树花草。屋内有点点灯光,气氛是如此宁静安详,甚至令他忘记之前的战乱血腥。倘若能在这里度日,实在是件美事。

    丝竹边走边道:“今天已经晚了,大家都歇息了。你们先去我的住处委屈一晚,明早我去找村长。”

    “村长?”

    镇明敏感地抓住了一个字眼。

    丝竹点头,“这里叫做康乐村,只是圣地的一个小村罢了。你们要找的灵泉应该不在村里,所以我要去问一下村长,他应该知道。”

    非嫣点了点头,还是忍不住四处看了一遍,这里绝对不是天之柱里面,如此开阔,甚至能看清远方起伏的山岚。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全身都因为这里的悠闲安宁而放松了下来。她拉住镇明的胳膊,笑道:“好舒服的地方,麝香山竟然被比下去了。”

    镇明轻道:“景致或许不如麝香山的华丽,但安静朴素,这里才是理想的神界吧……”

    丝竹听他这话,不由微微勾起了嘴角,一扫一直以来的阴郁沉默,柔声道:“镇明大人不须如此谦虚,麝香山毕竟不是凡界可比。这里只不过聚集了些闲人懒人,不想过问世事,没有争夺之心方能如此清净。”

    镇明颇为唏嘘感叹。言语间,四人已来到一连三间的小茅屋旁。丝竹推开篱笆门,见正中那间大些的茅屋里亮着灯火,眼神立即柔和下来,面上泛出爱怜,可惜,情动,温柔种种色彩,极是复杂,看呆了非嫣。

    “这里就是我的陋室,虽然简陋,却也干净,勉强可以住得。请进。”

    她走过去要推门,谁想门突然从里面飞快打开。一个小小的身影窜出来,一把抱住丝竹的腿,软软地唤道:“娘,你终于回来了。”

    镇明忽地如遭雷亟,怔怔地看着那不过两三岁的稚子,他正用炯炯有神的眼睛看着他们,目光既熟悉又陌生还有些疑惑,仿佛很久很久以前,他们也曾这样对望过。

    ****

    (注)——此诗引自乐府诗集《日出入》。全文如下:

    日出入安窮?時世不與人同。故春非我春,夏非我夏,秋非我秋,冬非我冬。泊如四海之池,遍觀是邪謂何?吾知所樂 ,獨樂 六龍,六龍之調,使我心若。訾黃其何不徠 下!

    特此声明。自由是什么?自由就是可以大声说出自己最想要的东西,并且能够用尽全力去得到它。  
第二卷  神界破 第二十章==========================================
    丝竹反手抱住那孩子,蹲下身柔声道:“一个人在家听话么?饿了吧?”

    那孩子却不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镇明,目光灼灼,似在努力想着什么。丝竹被他的神情惊住,干脆一把抱了起来,“进去吧!娘马上做饭,你去内室待着,一会叫你。”

    她把那孩子半强迫地送去内屋,然后放下帘子,这才转身看镇明他们,脸色有些发白,但被她控制住了失态。丝竹微微一笑,轻道:“孩子还小,没打招呼,请别介意。随便坐吧,我去做点吃的。”

    一直到丝竹去了厨房,非嫣才悄声道:“怎么?那孩子有什么不对的地方吗?”

    镇明摇摇头,不确定地说道:“不……不清楚,但有一种很熟悉的感觉……”算算年头,莫非真的是他?他觉得不太可能,面容气质完全变了,但那双眼……

    非嫣笑道:“原来她也嫁人了,不知道为什么,开始看她还觉得和清瓷很像,但越看越觉得是两个人。果然神采还是不同,清瓷是个异人啊。”

    镇明没有说话,还沉浸在初见的震撼里。

    简单的三菜一汤,都是素菜,丝竹有些不好意思,“抱歉,天色太晚了家里也没什么肉菜……委屈你们了。”

    镇明摇头,“我不吃荤,没关系。承你照顾,麻烦你了。”

    那孩子却没出来,丝竹夹了些菜放在饭上送了进去,似是不想让孩子与他们有什么接触。非嫣终于忍不住问道:“你……已经嫁人了啊。你相公不在家么?”

    丝竹本能地答道:“不,您误会了……”忽地发觉自己说错了话,懊悔极了,却不好改口,只好轻道:“这孩子……是个弃婴,我在村口发现的,见他冻得脸色发紫就抱了回来。”

    非嫣奇道:“可他叫你娘啊,这样你岂不是以后也嫁不出去了?”天下男子谁愿意娶一个生过孩子的寡妇?何况她如此年轻貌美,寻常人她必然是看不上的。

    丝竹淡然道:“我并没有嫁人的打算,何况我已经是半神,寿命比常人长得多,嫁人不过是徒增惶恐而已。我只想把孩子带大,看他成家立业,我也便满足了。”

    “孩子……取了名字没有?”

    镇明忽然开口相问,丝竹沉默了好久,才说道:“有的,他叫……清竹。”

    一夜无话,木床竹椅一洗繁华,别有一番舒畅感觉。仿佛一闭眼,再睁开时,天色便亮了,这一觉睡得好香。出了客房,正厅的饭桌上早已放好朴素的早点,出乎意料,小清竹一个人坐在桌旁吃早饭,丝竹却不知去了什么地方。

    一见他们走了出来,清竹放下了手里的馒头,怔怔地望向镇明,神情与昨晚一样,迷惑又仿佛在思索着什么。

    非嫣转了转眼珠,笑吟吟地跑过去捏了一把他胖胖的脸,柔声道:“你娘呢?怎么一个人在这里?”

    清竹人虽然小,却甚是稳重,慢慢说道:“娘去了村长家,叫我待两位客人出来之后稍微等一下,回来之后她会把打听来的消息告之。你们饿了吗?来吃饭吧,馒头和酱黄瓜很好吃。”

    说话时他一直盯着镇明看,目不转睛。

    镇明走过去,笑道:“为什么一直看着我?我脸上有什么吗?”

    清竹有些惊慌,更多的却是孩子的羞涩,他抓抓耳朵,悄悄说道:“大叔……我总觉得好象在什么地方见过你……”

    大叔……镇明无奈地想笑,他居然叫自己大叔。他清清嗓子,坐过去轻道:“你不该叫我大叔,论年纪,叫爷爷也不止。清竹,为什么你会觉得我熟悉呢?”

    清竹奇怪地看着他,像是在问为什么要叫爷爷。但他还是乖乖回答道:“不知道,可能是我做梦梦过你吧。但又有点不像,我总觉得你的头发应该更长更白……大叔?你怎么了?”

    为什么又用那种震撼的眼神看着自己呢?

    镇明沉默了很久很久,才叹了一声,摸摸他的小脑袋,柔声道:“吃饭吧,开开心心地过下去,做梦的事情就别想了。”

    凡人的幸福,你终于得到了吗?太白?

    丝竹回来的时候,看到的场景就是小清竹没大没小地坐在镇明腿上,咯咯笑着,因为旁边的非嫣在说笑话逗他,笑得他几乎翻下去。她愣住,一直到清竹跑过来抱住她的腿,才回过神,勉强笑了一下。

    “镇明大人,我问过村长了。灵泉的事情他并不清楚,但据说出了村子往东面去,那里有个叫做深水的村子,可能会有线索。我请他画了地图,您可以看看。”

    她递过去一张羊皮纸,上面果然用黑红两色毛笔勾勒出一幅详细的地图,连经过的村名,官道大约要走多久都写得清清楚楚。镇明收起地图,对她拱了拱手,“多谢你了,日后如有需要我帮忙之处,请一定告诉我。”

    说着从袖子里取出一根黑色的鸟羽,“请收下,有事就把它抛出去,我必在一个时辰之内赶到。”

    丝竹不擅应付这些事情,羞得脸通红,推辞不得只得收了下来,亲自把他们送去了村门口,清竹在后面不停挥手道别,神态天真。

    “那,我们走了。王老爹爹就麻烦你照顾啦!他还没醒呢,镇明下药稍微重了些,恐怕要再睡两天。”

    非嫣笑吟吟地说着,一边对清竹用力挥手。

    丝竹点头答应下来,回眸见镇明神色凝重,似是想说什么,她垂眼不敢去想。

    镇明忽然轻道:“他,其实就是太白的转世,对不对?”

    丝竹惊得几乎要晕过去,脸色忽地就白了,嗫嚅着什么都说不出来。镇明笑了笑,“别怕,我没有任何怪罪之意。毕竟选择做凡人是他的心愿,我尊重他,况且看他如此幸福,我也放心了。我只好奇你是如何找到他的?”

    丝竹颤声道:“不,我说的是真的,他的确是被人抛弃在村口,我抱了回来。开始真的不知道他就是太白大人,但自从他会说话之后就一直粘着我,比一般的孩子还要亲密。后来有天晚上我听见他说梦话,一直在叫清瓷的名字,说的话与当时他在断念崖上的如出一辙,所以我才知道是他。”她顿了顿,又道:“何况,他比一般的孩子聪明许多,那双眼……与他真的是一模一样。我甚至有时候会想,他会不会恢复前世的记忆。”

    镇明叹了一声,“一聚一离别,一生一梦里。此生与前生无关,你莫要再担心。安心生活吧。我们走了,保重。”

    只是,清瓷,清瓷。这个名字如何成了梦魇?太白,何须如此痴,如此迷?他喟叹,转身离开。

    丝竹一直站在村口,直到两人的身影再也看不见,她才慢慢转身,回去自己的小茅房里。清竹早就乖乖把碗筷洗干净,正坐在厨房门口对自己笑,漆黑的眼睛温柔地看着自己。那样的眼神,令她心欲碎,却又狂喜。

    万种情绪夹杂,最后只得出一个笑容,过去摸了摸他的头,柔声道:“时候不早了,去房里练字吧,晚上娘可要看的哦。”

    清竹答应了一声,乖乖跑进内屋,门帘微摇。丝竹发了好一会呆,心里也不知是什么滋味。正要提水桶去汲些井水回来,忽听厨房窗户微响,似是有人用手轻轻一扣。她一惊,急忙跑进去,里面却没人。

    丝竹疑惑地转身,一回头,却对上了一双清冷的眼。她几乎要惊叫出来!

    “清瓷——!”

    清瓷笑吟吟地看着她,张开手臂将她搂住,柔声道:“好久没见,丝竹。”

    丝竹怔了好久,手里一松,水桶掉在了地上。她用力将清瓷抱紧,哽咽了起来,“我知道你一定没事的!我知道的!清瓷!清瓷!这些年你去了什么地方?为什么不来找我?”

    清瓷柔声安抚了半日,她才止住痛哭,抹着眼泪,却不愿放开她。

    “很多事情说来话长,丝竹,你过得安稳就好。其实我知道你在南方,但一直没时间来看你。这次偏偏凑巧五曜他们也来了圣地,所以我就躲了起来……我一直跟在你后面,你都没发现么?”

    清瓷露出一个难得的俏皮笑容,替她把额前乱发拨去后面。丝竹呆呆地看着她,好半天才轻道:“你精神很好,清瓷,你过得快活么?坠崖之后发生了什么事情?清瓷清瓷……我夜夜梦你,总怕你已经去了……”

    清瓷笑道:“过去的事情就过去吧,我很好,你从此不用再担心了。”

    两个人说了很久的话,连天黑了都不知道。练了一天字的清竹终于忍不了饿肚子,径自往厨房走过来。

    “娘,我好饿……”他推开门,猛然怔住。

    清瓷清冷的目光在他面上一扫,他只觉浑身都在抖,从里到外,自己的眼睛居然无法从她身上移开。他觉得自己几乎要窒息了。

    忽地,她微微一笑,目光不再留在他身上,清竹本能地松了一口气,心的最深处,却涌出一股强烈的失落感,那种感觉,仿佛是悲伤,又仿佛是一种幸福。他还太小,不能明白那到底是一种怎么样复杂的心情。

    “丝竹,我走了。我还有事情要做,等一切都结束了,我会再来看你的。”自由是什么?自由就是可以大声说出自己最想要的东西,并且能够用尽全力去得到它。  
她说走就走,抱了抱丝竹,眼光迅速扫过清竹,微微一凝,眸子顿时变得黝黑不见底。那样的眼神,清竹以为她会和自己说些什么,但她却飞快地走出了厨房,等丝竹追出去的时候,她已经连一片衣袂都看不见了。

    “连晚饭都不留下来吃,这个孩子……”

    丝竹软软地抱怨着,心底却是欢愉的。她唯一的妹妹没有出任何意外,好好地活着。只要活着,总有一天可以幸福的。

    她转身,笑道:“那是你姨娘……你的名字里有一个字是她的,知道么?她叫清瓷……清瓷。……小竹?你怎么了?”

    他哭了。泪水不停地流下来,完全止不住,完全不自觉。

    “小竹?”

    丝竹骇然地看着他,莫非,他原是什么都记得了?

    “你觉得心里难受,对不对?”她柔声问着,将他抱进怀里,小心安抚。

    清竹喃喃地说道:“不,娘……我心里,只是觉得很……幸福。我觉得好开心,可是为什么开心还会哭?”

    没人能回答这个问题。夜色温柔地笼罩这小小的村庄,他那小小的幸福,终于得以实现。

    ****

    “你终于见到他了。”

    影子里忽然有人轻声说着,淡淡地,听不出喜怒。

    “说了那么久,其实只为了看他一眼,对不对?”

    清瓷微微一笑,却不说话,月色洒在她雪白的头发上,映出幽幽的蓝,看上去如梦如幻。

    玄武见她不说话,终于还是忍不住又道:“你一直念着他,对吧?毕竟他为了你放弃做神,陪你一起跳下断念崖……”

    “玄武。”

    轻轻的一句,立即让他反常的罗嗦停了下来。

    “你出来一下,我想看看你。”

    如此温柔的一句,令他不由自主从影子里站了出来,与她并肩靠在树下坐着。四下里无比安静,新月当空,天河荡荡,风里隐约有晚香玉的香气。这种宁静温柔,他只有在梦里可以想象。如今却与她并肩而坐,哪怕下一刻立时死去也不要紧了。

    他等了好久好久,以为她是想说点什么,结果她却一个字都没说。玄武终于按捺不住了,他不知道自己原来是这么急噪的一个神,很想鄙视自己,但他就是忍不住。

    “清瓷……”

    “别说话,陪我坐一会吧。玄武,请你别说话,好么?”

    温柔的请求。他立即住嘴,想说的话全部吞了回去。月光从枝叶间透下来,一点一点地滑动,仿佛一只温柔的手。他不知道他们在树下坐了多久,真的就一个字都没说,只有两人的呼吸声,绵长细微,交织在一起。

    遥远的天边,夜色开始褪去,露出发白的蓝。清瓷忽然动了一下,玄武只觉肩上一重,却是她枕上了自己的肩膀,已经睡着了。他的心底猛然一震,万般滋味同时侵袭,竟痴在那里。

    晨光渐亮,丝丝缕缕的阳光洒在她的睫毛上,染上一层淡淡的金色。她睡得很沉,似乎第一次真正入睡,全身都软了下来,呼吸香甜。玄武看了她良久,终于忍不住低头,在她睫毛上如风划过一般,印下一个极轻的吻。

    或许他等了那么那么久,就是为了等待这一刻的到来。如此安静,如此甜美。

    玄武微微一笑,解下披风,小心替她裹上,双手一张将她揽在怀内。

    清瓷,愿你好眠。

第二卷  神界破 第二十一章==========================================
    红色的太阳,与红色的天空。一切,都凝成了大片血迹,在她脚下无限蔓延,将影子遮住——不,没有影子。她的影子化做黑兽,在她身边俯首依偎。

    有时候,澄砂脑海里会突然蹦出一个念头:自己到底是什么东西?是人类吗?如果是人,为什么她没有影子?为什么她捏断人的脖子好象揉面团那样容易?为什么,她越来越渴望血的洗礼?如果不是人,那她十八年来的记忆难道是假的?

    等不得答案,一回首已是千万年穿梭,千万种变化。“扑”地一声,许多人跪在面前,不顾满地的鲜血,好似要把脑袋扎进泥土里一般用力磕头。

    “暗星大人饶命!暗星大人饶命!我等弱民诚心追随大人,绝对没有丝毫反叛之心!求大人放过我们!”

    那种叫做人的生物这样哀声求饶,血流披面,狼狈不堪。真的吗?诚心追随?那么他们眼睛里藏也藏不住的恨意是什么?因为愤怒和隐忍而引起的肌肉的颤抖是什么?

    口是心非的人!

    她笑了,随意地挥挥袖子,冷然开口,“求我什么?追随我什么?你们被麝香山奴役了太久,在我面前失去了灵性,只懂得叩首却不知道何谓尊严,只明白求饶却不懂何谓守护。我累了,你们要的到底是什么?自由?放纵?金钱?恣意?……你们要的到底是什么?我不明白,我给了我能给的一切,你们却依然不满意。凡人所谓的快乐,到底是什么东西?谁能解释?”

    没有人回答,看不见他们的脸,因为都埋在血染的泥土里。谁都不敢抬头。

    澄砂叹了一口气,抖落白色袖子上的一点血滴。夕阳把所有人的影子拉得老长,她的影子,却依偎在她身边,化成了妖兽。她指着地上支离破碎的尸体,缓缓开口,声音轻柔得如同一片羽毛,却隐藏着最凛冽的寒意:“这些人,你们难道不是盼望他们死去么?他们掠夺去你们的一切,骑上你们的脖子喝你们的血。为什么不反抗?为什么不杀了他们?既然诚心信仰我,为什么还要忍耐?”

    一个颤巍巍的声音从人群后面传了过来,微弱地,颤抖地,“可是……大人,可是……杀人,是犯律的。如果不是靠自己的双手争取来的东西……抢别人的……那有什么意义?那不是……不是……”强盗的行为吗?后面的那句,他没敢说出来。自由是什么?自由就是可以大声说出自己最想要的东西,并且能够用尽全力去得到它。  

澄砂眯起眼睛,那样的神情令她的脸在夕阳的倒映下显得有一种阴森的感觉。说话的那人立即垂下头去,闭目等待她的手伸过来将自己扯碎。

    过了良久,他没等到预期中的疼痛,忍不住偷偷睁开眼,却见澄砂背过身体去,静静站在那里,也不说话,似在思索什么东西。

    “抢别人的……这本就是一个掠夺的世界,你不抢别人的,别人就来抢你的。靠双手争取来的东西能满足你们吗?如果能满足,你们为什么还要抱怨?原来凡人竟是这么不知足的东西,给了一就要二,给了二还要三。得不到要埋怨,得到了还不满意。……嘿嘿,不过就是因为你们这样深厚的欲望,我才得以现身世间。痛快说出来吧,你们想要的就是无限,永生,至高无上的权力,永世享受不完的金钱美食美女……原来如此!我终于明白了!”

    她大笑一声,拂袖而去。先前说话的那人整个愣住,似乎不敢相信她这么容易就放过了自己,一直到满天血海当头罩落,将他浸透,血腥味冲天,他才忽然发觉原本与他一同跪在暗星面前的人们全部破碎开来,遍地死人,只有他一个人怔怔地跪在血海当中。

    “告诉我那些永不满足的子民,想要得到心目中真正渴求的东西,就去麝香山把神杀了吧!只要那些神一天存在,你们就永远没有出头的日子。”她意味深长地笑,又道:“推翻神的王朝之后,有本事再把我杀了,三界的王就是你们自己!就看你们有没有这个胆配上你们那些丑陋的欲望!”

    她转身离开,天地在下一个刹那黑了下来,那个人好象痴了一样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

    白虎放下手里的宗卷,上面密密麻麻写着字,仔细一看,却是澄砂一个月以来所有的行动,从去的地方,到说了什么话,甚至表情细节都一一列了出来。

    白虎淡淡抬眼,看着座下跪着的神官,那人极瘦,面目清矍,双目却总是维持一种茫然的神情,只有非常仔细才能看出他隐藏在内里的精光。他太普通了,就是由于这种普通,所以在白虎连派了四次跟踪对象都失败了之后,只有他能成功完成任务,并且毫发无伤。

    “再说一遍,你叫什么名字?”

    白虎放下卷宗,语气甚是平淡,看上去似乎只是随便一问。那人却是个极会看眼色的聪明人,急忙俯下身子,高声说道:“回太元王!属下松林,原青杨山鹤仙派人士。”

    白虎眼神微微一动,“你是青杨山的散仙?”

    那人点头。白虎想了一会,才道:“你办得很好,朕要赏你。你原是隶属哪一个星宿手下办事?”

    松林喜不自禁,面上却丝毫不露,恭声道:“属下隶属胃宿大人,原是专做一些暗探的任务。”

    “很好,你以后就直接来朕手下做事吧。如此人才,不用岂不是暴殄天物?只是你……是否当真愿意全心为神界做事?朕须得好好问问你。”

    松林急忙垂头,“属下惶恐……”

    白虎微微一笑,“怕什么?你又没做亏心事。朕只问你,认识狼妖炼红么?”

    松林一愣,揣摩着这高高在上的神祗,他的心思到底如何?刹那间他转了无数念头,这才朗声道:“回太元王,属下听说过狼妖炼红的名号。因为她在青杨山非常有名……她的,妖力很强,而且……很受男子的欢迎。”

    白虎笑道:“修炼媚香术的妖,如不受男子欢迎岂不是大没面子?你果然很会说话,脑子也很灵活。……好!朕再给你一个任务,你若能成功完成,朕便提升你做南方七宿之翼宿,列入二十八星宿之行。你可愿意?”

    “谨遵王的吩咐!”

    白虎取了纸笔,在上面缓缓写了几行字,递去他面前。

    “你若能完成,朕从此便将你视做左右手。若无法完成……只好委屈你继续为胃宿做事了。”

    胃宿待手下是出了名的苛刻,松林的脸色都变了,双手接过神旨,看也不敢看,就这样捧着走出白虎的书房。到了外面大院,被风一吹只觉通体冰冷,原来他早已出了一身冷汗。

    他慢慢将那纸展开,就见上面写着:「半月之内,提炼红狼头来见。此事极为机密,倘若泄露半点风声,雷刑伺候。」

    他一惊,急忙把那纸揉在手心里,稍稍一用力,登时化做一团灰,被风吹散开来。他埋头一个劲往前走,出了庭院,前面遥遥的便是天绿湖。他老远就见澄砂一袭白衣信步走来,或许终究是心虚,他赶紧俯身跪在地上,不敢抬头。

    澄砂如同没看见这个人,很快就绕了过去。松林又出了一身汗,心底却有一种近乎狂热的兴奋,眼睛里飞快掠过精光,快得让人怀疑那是幻觉。

    无论澄砂愿不愿意,她的寝宫与白虎的寝宫是靠在一起的,就是原来岁星的黎木宫与司月的月华宫。月华宫里四季清冷,纵然外面的夏天如火如荼,能把皮晒去一层,一进月华宫却依然忍不住要加外衣。

    太孤独了,这里。干净朴素的宫殿,清一色的黑石地板,因为惧怕喜怒无常的暗星,所以月华宫里平时半个人影也见不到。澄砂每天早上醒来,只能见到窗外那棵孤零零的月桂树。死去的司月似乎对石头有一种独特的偏好,所有的地板都是用石头拼成的,院子里甚至还用石头铺出各种花纹。偏偏这种清冷孤寂的风格,是澄砂最厌恶的。所以她很少回来。

    回来,能做什么?下界待腻了,只有回月华宫玩那些石头。澄砂坐在水池旁边,往里面抛石头,甚至专门挑了小石子去砸池子里的金色大鲤鱼。

    “你倒悠闲。”

    在澄砂砸晕第五只鲤鱼的时候,身后传来了白虎的声音。她似乎没听见一样,继续往池子里丢石头,水面很快就弥漫起红色的血水,那些鲤鱼都被她砸烂了。她还要丢,手腕却被人握住了。

    “何必伤害这些小东西?快要做母亲的人,怎么可以如此残忍?”

    白虎的声音里听不出怒气,但他一定是不悦的。澄砂淡然道:“我不过让它们死掉而已,并没有将它们折磨得生不如死。我哪里残忍了?”

    白虎将她拉起来,笑了一声,“生不如死?澄砂,你又想讽刺我什么?是我令你生不如死吗?”

    澄砂轻道:“不,是我,我让我的孩子生不如死。因为他生下来就注定了没有父母,没有人爱。他活着,难道不是折磨吗?”

    白虎冷下脸,却不说话,拉着她往后院走,脚步却是缓慢的。

    “澄砂,”他唤她,“一个月,你失踪了一个月。去了很多地方吧?”他似乎是在聊家常那样轻松,澄砂的神经却立即绷紧了!

    “你想说什么?直接说吧!卖什么关子?”

    她想摔脱白虎的手,却突然发觉自己一点气力都用不上,不知道什么时候又着了他的道,只能被他拖着往前走,绕过寝宫,往一条隐秘小路上带。

    “三千七百一十八人,你杀的人恐怕可以堆成山了。澄砂,或者说暗星。你是想把这个神界毁了吗?”

    白虎的声音越来越轻柔,她却觉得背后寒毛倒立,直觉有什么可怕的事情要发生。

    “曼佗罗,落伽,宝钦,你去了那些地方,说了那些话,到底是想报复我,还是把自己也毁了?唔,澄砂,你很狡猾,我看轻你了。新神界刚刚建立,民心尚未稳定,你就趁乱打击,想让我丢了天下?还是干脆天下大乱你才开心?暗星,你原来不过是个疯子。疯子就要关起来,不可以见人!”

    他将她拖去后山一个隐秘的小殿里,里面蛛网密结,灰尘乱飘,显然许久没人住过。他在殿中一块青石上重重一踏,对面的墙忽然分了开,原来这里是一间机关房。墙后是间密室,奎宿和女宿早就等在里面。

    澄砂一见女宿,脸色登时就变了。“女宿,你也要对付我么?”她低声问着,虽然面上没有表情,可是眼底却雷云密布,几乎要撕裂她的眼睛。

    女宿低着头也不说话,看不清他的脸。白虎将她轻轻一推,“奎宿,列阵。如果让她跑了,你就提头来见。”

    澄砂只觉一阵天旋地转,整个人一下子就没了气力,背后的咒印忽然亮了起来,仿佛一个巨大的“王”字。恍惚中,她被谁抱了起来,放去床上,然后手脚一紧,似是被什么东西牢牢捆了住。

    她挣扎着低头看去,就见女宿手里拿着一捆黑色的缎带,上面密密麻麻写着银色的咒文。缎带一捆在身上,她的头晕更厉害了。澄砂咬牙撑住,直直瞪着女宿的眼睛,一个字一个字说道:“女宿,你一直在骗我吗?你对我好,是被人吩咐的?”

    女宿将她从头到脚都捆了住,不留一丝缝隙。一直到黑色的缎带用完了,他才抬头,眼底淡淡的,没有任何表情。他轻道:“大人好生歇息吧,很快您就会睡着的。”

    她的眼眶都要裂开,死死地盯着他。白虎走过去,将她的头发理理顺,轻道:“你就在这里休息一段时间吧,跑了那么久,一定也累了。睡吧,等你醒过来的时候,一切都会变好的。”

    她不能动,不能说话,头却越来越晕,眼前阵阵发黑,她知道自己快要撑不住了。她静静地看着女宿与白虎,忽然之间觉得一切都好陌生,心灰意冷中,却又生出一股接近凶狠的怒气,那种愤怒支撑着她,令她断断续续听见白虎的话。

    “……下界去安抚一下受惊的人……我会每日来看的……照顾好她……孩子出生……”

    澄砂只听见这么多,然后整个人就坠入了深深的黑暗里,一点一点往下掉,那感觉却舒服极了。她的心突然没来由地一紧,仿佛有一根线细细地拉了她一下。她苦苦地与困倦斗争,手指艰难地搓了搓,用最后一点神智无声地下指令,然后头一偏,终于沉沉睡了过去。

    白虎摸了摸她的头,柔声道:“好好休息吧,澄砂,你累了,是时候让自己放松下来了。我们的天下,我总会让你亲自感受的。”

    女宿捧来凉被,轻轻盖在她身上。他一直一言不发,神色平静,仿佛在做着一件最普通的事情。白虎看了他一眼,笑道:“女宿,我该赏你。你聪明得超乎我的想象。说吧,你想要什么?我一定满足你。”

    女宿跪在地上,半晌才轻道:“属下……只想看见平安盛世,一个与麝香山完全不同的神界,三界众生知晓什么叫做快乐。”

    白虎眉头一挑,有些意外,“哦?你倒很大气!我原来竟把你看扁了……好!我答应你!太平盛世,三界欢愉。我有生之年,必让你看见!”

    他起身,周身有庄严金光,璀璨不可逼视。女宿叩首至地,朗声道:“属下恭送太元王!千秋万载,永保盛世!”


第二卷  神界破 第二十二章  ========================================
    一连行了十几日的路,镇明二人终于翻过了一座大山。遥遥望去,山脚下是大片大片的青翠竹林,天气极晴朗,流云如纱,几只仙鹤缓缓拍着翅膀,一派悠闲清雅。

    镇明抽出地图看了一会,笑道:“原来深水村就在这片竹林里。”他端详着四周的景色,不由赞叹,“果真是钟灵毓秀,亏的那些凡人,居然能找到如此清雅之地。有生之年在这里度过却也是一桩乐事。”

    非嫣不等他感慨发完,抓着他的手就往前跑,一边回头嬉笑,“发什么愣?咱们比比谁先到那片湖泊!”她指着竹林中心的大片湖水,眼底满是狡黠的笑容。说完她的手一松,整个人化成一股红色的风,瞬间就窜了几丈开外。自由是什么?自由就是可以大声说出自己最想要的东西,并且能够用尽全力去得到它。  

镇明为这美丽的景色所感,童心大起,笑问道:“输的人该受什么惩罚?”

    非嫣甜美的声音在顶前面响了起来,“输的人无论赢的人要他做什么都不许反抗!嘿嘿,镇明!今儿一定是我赢!非要让你戴上花环脱了衣裳给我跳舞不可!”

    镇明失笑,“喂喂,你很过分哦!你若是输了……”他没说下去,眼睛里却笑吟吟地,脚下一动,整个人腾空而起,在竹林竹叶间飞奔腾越,雪白的袖子被风吹得张开,如同一双巨大的翅膀。

    他脚程极快,没几下就追上了非嫣,她嫣红的衣裙如火,与青翠的竹子相映,分外耀眼。她在狂奔,满头乌发如云,在背后散开,流光溢彩。腰肢柔软纤细,盈盈雪舞。她忽地张开双手,袖子飞了起来,看上去她整个人如同马上就要乘风而起。他陡然看得痴了。好象很久以前,他也这样看过她的背影,她是那么自由快乐,连头也不回,没有悲伤地飞出他的世界。他其实早就知道,她这样的人,只适合自由奔放的生活,那样的她实是最美丽耀眼的。

    非嫣回头看他,眼睛亮晶晶地,双颊因为奔跑泛出晕红,当真如宝似玉。他的心底忽然一动,缠绵爱怜之情顿起,脚下却慢了一些,好教自己能多看她一会。这两人脚程都快,没过一会便接近了湖边。远远地只听水声铮铮,原来那竟不是湖泊,而是一个极大的水潭,上面有瀑布倾泻而下,飞珠溅玉,景色绮丽。

    非嫣惊喜地大叫了起来,“我赢了我赢了!”她将身体一纵,飞快地往潭边奔去。镇明哪里会让她得逞,身形一闪,不知怎的一下子就挡在了她面前。非嫣惊呼一声,躲闪不及,整个人直直撞了上去。两人无法收势,扑通一声一同坠入清澈的潭水里。

    非嫣只觉潭水清凉,方才因为全力奔跑的燥热顷刻消失,她游去岸边,抹一把脸上的水迹,回头寻找镇明的身影,一边嗔道:“你耍赖!明明该是我赢的……”她的话忽然被一双唇堵了去,再也无法开口。

    镇明此刻全身尽湿,什么清明高贵的姿态都消失了,雪白的头发贴在肩上耳上。他将非嫣紧紧扣在怀里,深深,深深地吻她。这样一个美丽的人,这样一股自由的风,他不想放开。他是多么庆幸终于脱离了权利场,不然,恐怕穷其一生也见不到她这样娇媚的笑颜。

    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放开她,非嫣双颊如火,喃喃地说道:“你耍赖……你这个登徒子……”镇明抓住她的手,低声道:“我哪里耍赖了?分明是我赢了,你该无条件答应我的要求呢。”非嫣在水里,却觉得整个身体都要燃烧起来。她恨得想跺脚,刚动一下却差点滑去潭底,赶紧抓住他的袖子。

    “你欺负我!”她嗔怒地说着,语气里却尽是妩媚之意,柔软的胳膊环住他的脖子,整个人贴上去,又道:“要怎么惩罚我,镇明大法师?小狐狸我是个柔弱女子,你可要手下留情啊。”镇明将她搂进怀里,双手慢慢伸进她袖子里,握住了她细腻的手腕,然后低头,轻轻咬住了她的耳朵。

    水声丁冬,竹林飒飒轻响,一切都显得安静而且美好。非嫣意乱情迷地仰头,恍惚中见一道虹光横贯头顶,闪烁着奇异的色泽。她心中一懔,急忙去推镇明,“你看那是什么?”镇明毫不在意,“彩虹……别说话,你真不听话。”非嫣还想再说什么,却已经什么都说不出来了,天地忽然旋转开来,她觉得头晕目眩,这感觉……却不坏。

    “青青子衿,幽幽我心,但为君故,沉吟至今。”镇明把玩着她的袖子,一面轻轻地念着,两人的头发都散了开,在潭水里纠缠缭绕。他静静地看着,忽然想起结发这个词,心中只觉无限安宁温馨。

    非嫣瞪他一眼,那一眼却是羞多于怒,喜多于嗔。她拧了他一把,恨恨地说道:“正经事不做!在这里……这里……给人看见了该怎么办?”

    镇明笑了起来,好玩地捏着她的耳朵,“小狐狸,我竟不知道你原是一个如此礼教严谨的人。说起来,这话原该我说才是。”

    非嫣咬住唇,眼珠转了转,轻道:“就是因为你不说,所以我帮你说出来啊。死人!”她从潭水里一跃而起,衣衫尽湿,勾勒出玲珑妖娆曲线。她毫不在意,只是四处打量,似在寻找什么。

    “奇怪,我看这竹林虽大,却不像有村庄的模样,莫非地图画错了?”她摸不着头脑,回身去扯镇明的袖子,要找地图来看。镇明干脆将她拉了下来,又跌进潭里。非嫣满面怒火地瞪着他,他却指了指水潭,轻道:“不用上去找了,如果我没有推断错误,深水村应该在这下面。”

    他指了指横贯潭面的彩虹,它散发着奇异的色彩,异常鲜艳,看上去很有些怪异。“那不是普通的彩虹,我记得有一本书上说过,这是一种记号,表示此地存在特殊结界。所以别急,先歇一会,补足体力再潜下去看个究竟。”他对她眨了眨眼睛,神态暧昧。

    非嫣啐了他一口,又羞又恼,“你再胡说,我就不理你了!”镇明哈哈一笑,只觉心中开阖明朗,竟是从未体会过的幸福感觉。他顺了顺湿漉漉的头发,又道:“你记得司徒说的那几句话么?日行千里,深水之下,有灵泉涌动。我想,灵泉十有八九在深水村里。”

    非嫣向来聪明,听他一说,立即反应过来,“深水之下我可以理解,但日行千里……难道是指康乐村到这里的距离吗?可是应该没那么远啊……”她陷入沉思。镇明敲了敲她的脑袋,“笨,谁说是康乐村到这里的距离?你忘了我们翻越了一座山么?”他指着那座连绵起伏的山峦,从最东边一直指去最西边,笑道:“这山峦从东至西刚好是千里,日行千里其实指的是这里。每日清晨太阳从最东边升起,落日却在最西边,山的对面就是深水之下了。”

    非嫣双眼一亮,却不说话,只是用力拧了一把镇明,张口去咬他的肩膀,一面腻声道:“你这个坏蛋,原来早就知道了,故意骗我……看我不咬死你……”镇明用力搂住她的细腰,扶住她的后颈,在她颊上吻了吻,轻道:“非嫣,我可不是只贪图快活的登徒子,灵泉的事,我每一刻都在想。”

    非嫣心下感动,两人静静抱在一起,良久无言。不知过了多久,镇明拍了拍她的肩膀,“我们下去吧,天黑之前最好能找到深水村的入口。”非嫣应了一声,在水面上游了几下,然后对镇明做个手势,整个人忽地就沉了下去。镇明跟在她后面,看着她柔软的身体在水里如蛟龙一般灵活,大觉赏心悦目。

    两人下潜了足有一刻,谁知这潭竟然极深,下面漆黑幽深,看不到底。他们对望了一眼,心下有些诧异。非嫣挥了挥手,示意再快一些,于是又潜了十几丈,潭水已经变得寒冷异常,周围的潭壁上已然能见到冰。镇明心中骇然,不知这潭究竟其深若何,倘若潜到最底下全部被冰冻住那该如何?

    谁知再下潜一刻,那些冰又消失了,潭水渐渐温暖起来,眼前亦开始有微弱的亮光。镇明扯了扯非嫣的衣袖,示意她留心周围。又过了小半个时辰,潭水竟是越来越温暖,光线也越来越亮。非嫣忽然一转身体,往左边撞了过去。镇明有些不解,却见她钻入了一个岩洞里,那里居然没有水!他赶紧跟上,只觉岩洞里阴风阵阵,风里却有一股花草的味道。

    两人惊疑地互看一眼,这岩洞看上去狭窄幽深,况且这是水底,怎可能有花草?莫非深水村就在里面?“往前走吧,看个究竟。”镇明低声说着,声音在岩洞里空空回响。这岩洞甚是诡异,曲曲绕绕仿佛在走迷宫,两人也不记得走了多久,在非嫣快要被那些小路叉道弄恼的时候,眼前忽然大亮了起来。

    狂风忽起,两人一时站立不稳,几乎要被吹倒,耳边只听得风声凄厉呼啸,镇明心下却是一喜。到了!前面必然是空地,风自那里来。非嫣用力抓住岩壁,吃力地叫道:“风好大!我睁不开眼。往前走吧!”两人费力地往前走去,一出岩洞,风声立止,眼前景象豁然开朗。

    却见三两白鹤悠闲飞舞,绿荫婆娑,一座座青瓦白屋在青山绿水映衬下分外悠闲质朴,道旁左右全是农田,而离他们不到十步的地方,站着一位老者,正用无比惊骇的眼神瞪着他们俩,那表情如同见鬼一般。

    镇明携着非嫣走了过去,刚要开口询问,却听那老者惊道:“你们……你们是怎么进来的?!”非嫣一呆,回手指着那岩洞说道:“从那里啊,难道有什么不对么?”那老者抽了一口气,“那里根本没有路!你们是谁?看模样不是村里的人,快说!到底是怎么混进来的?!”说到这里已经是怒气勃发,手里的拐杖用力拄着地,非嫣怀疑他马上就要对着他们夯过来。

    镇明回头一看,却呆住了,后面哪里有什么岩洞?!根本是一座小小的土山坡!山坡上还有几只羊在吃草,碧草殷殷,随风舞动。两人都呆住了。那老者连声叫了起来,“快来人啊!快来人!有陌生人进村子了!”

    不一会,一大群人围了过来,把镇明和非嫣挤在中间不让他们逃走。非嫣见他们面上都有防备敌意之色,张口便想解释,却被镇明轻轻拉住了。

    “你现在说什么他们都听不进去,这事情有些诡异,或许从未有人从潭底过来,那里的结界甚是古老。安心站着别动,等村长来了自有解决办法。”他耳语着,面上露出平和庄严的神态,那些村人见他俩一个丰神隽秀,一个妩媚艳丽,均非常人之相,虽有敌意,却也不敢妄自上来出言不逊,只是沉默着围过来,不让他们出去就是了。

    不到一刻,前面忽然传来喧嚣声,人群很快分了开来,却见一个相貌清矍的中年男子被几个人簇拥着走了过来,一见他二人,也是一愣。但他立即拱手行礼,言谈甚为礼遇。

    “不知二位从何处前来深水村?小村人见识短,得罪了二位,还请见谅则个。”他带着典型的北方口音,说话的时候不急不徐,稳重有余。镇明心下暗暗称赞,圣地果然不同凡响,一个村长便是如此人物,加上气氛祥和,难怪许多人趋之若骛,宁可逃避神界的专制。

    镇明行了个礼,笑道:“远道而来之人,尚未通晓贵村的风俗,惊动了这位老人家,实在是我二人的不对。我们是从宝钦来的,这位是我……娘子,因为她一向体弱多病,请了无数名医神手前来探治都不见好,后来得一位云游四方的高人提点,说圣地深水村有灵泉可以医百病,所以我们长途跋涉寻了过来,还希望村长可以通融。”

    这话一出,众人皆哗然,镇明见他们脸上露出近似恐惧的神色,不由有些奇怪。却听那个村长笑了一声,说道:“官人何必过谦,这位娘子也未必如你所说那般体弱多病。你二人并非从村口进来,反倒从禁忌结界之门入内,足可见二位非常人。”

    镇明奇道:“禁忌之门?可我听说日行千里,深水之下,有灵泉涌动,难道那里竟是不对的?”

    村长摇了摇头,“这里不好说话,二位请到寒舍一坐,让我仔细解释。”他挥了挥手,对那些村民朗声道:“这两位是客人,绝非歹人,诸位可以放心。各自散了吧,不要吓到人家说我们深水村的人不懂礼遇客人。”

    村民见村长发话了,只得各自走了开去,但都停在不远的地方回头张望,神色依然是恐惧夹杂着疑惑,疑惑里又有一些钦佩。镇明暗自皱眉,这里的气氛好生古怪!与康乐村实在大相径庭。

    于是两人被引至一间大青瓦屋内,里面窗明几净,虽是农家风味,却也干净喜人。村长上了两杯茶,闲聊了几句,才叹道:“两位莫怪,实在是因为禁忌之门从未有人闯进来过,所以村民们才觉得恐慌。你们若是从村口那里过来,便没人好奇了。”他搓了搓手,又道:“两位猜的不错,深水村的确有灵泉……”

    镇明一听这话,登时大喜,紧紧抓住了非嫣的手,心情激荡之下,手竟然还在微微颤抖。

    村长继续说道:“这也不是什么秘密,每天慕名而来求医的人数也数不完。不过……却甚少有人成功过。”

    非嫣一怔,奇道:“这是什么原因?莫非灵泉并非人们想象中那样可以医百病活死人吗?”村长摇头,“不,灵泉的传说是真的,而且只有更厉害,我曾亲眼见到一个死去三日的孩子活了过来,与平时完全一样。只是……”

    “村长有什么难处,但说无妨。”镇明见他吞吐难言,想来是为了钱财方面的事情,灵泉如此神奇,村民岂有不利用它发大财的道理,想是费用过高,才令普通人无法承受吧!

    村长叹了一声,站了起来,“口说无用,两位还是亲眼去看一下才能明白。不然别人会以为深水村依此奇货屯聚财物也未必。”

    两人对看了一眼,虽觉情形古怪,但他二人什么场面没见过?当下竟是毫不在乎,跟着村长出了屋子,往东南方向走去。自由是什么?自由就是可以大声说出自己最想要的东西,并且能够用尽全力去得到它。  
第二卷  神界破 第二十三章==========================================
    出了屋子,东南方向是一望无际的农田。此时正值盛夏,谷物尚未泛金,依然青翠欲滴,如同上好的碧色地毯。田野正中有一道埂子,细长狭窄,似是被无数人踏过,寸草不生。

    村长一面在前面引路,一面说道:“先说与两位知晓,到了灵泉之后远观即可,千万不要贸然过去,不然恐怕性命不保。”

    非嫣一转念,猜到了一些由头,轻道:“莫非那里有什么妖孽滋生?村长不必过虑,我家相公有降龙伏虎的本领,妖孽奈何他不得。我们必将它收了去,好教求医者不再为难。”

    村长却只是摇头叹气,“不不,小娘子的好意我心领了。只是……唉!”他重重叹了一口气,再不说话。非嫣镇明心下疑惑,却也不好再问,只得跟着他加快脚步,穿过一片又一片碧绿的农田。

    待行到尽头,面前却是两座不甚高的山,上面寸草不生,只有怪石嶙峋,在日光下反射班驳的光线。两座山之间有一条极狭窄的羊肠小道,望不到尽头,只觉里面幽深漆黑,甚是诡异。村长的神情开始紧张,不由自主放低了声音说道:“两位小心跟我走,千万不要贸然出声或跑去前面。切记切记!”

    小道其实并不长,三人走了不到一刻,眼前便开阔起来。非嫣忽地低呼一声,瞪圆了眼睛,眼前的景色是如此神奇,令他们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有两根漆黑的柱子矗立在前方,都是极粗极长的,高耸入云雾里,望不到尽头。而天空中弥漫的雾气居然是五彩的!仿佛有一双调皮的手把彩虹扯碎了溶进去,那色泽忽尔鲜艳如红,忽尔明媚如黄,再眨眼就变做了淡雅的蓝,映得周围的雾气闪烁如梦,仿佛坠身入幻境。而两根漆黑的柱子后方,影影绰绰有两个高大的人影立在那里。有哗哗的水声从前面传出,听起来却又有些不真切。

    非嫣赞叹着,不由往前走了两步。村长急忙不顾仪态扯住了她的袖子!“小娘子不能再往前走!”非嫣回头奇道:“前面就是灵泉了吧?为什么不能过去?……唔,这里的景象的确很奇特,五彩的云我也是第一次见到呢!到底是怎么形成的……?”

    镇明深深吸了一口气,脸色微微一变,用袖子捂住口鼻,淡然道:“是毒。”天下间美丽非凡的事物多半是有危险的,如此美丽的雾气云彩,仿佛梦幻,想不到里面居然含着剧毒。迎面而来的风里有一股淡淡的甜香,令人心旷神怡,谁能想象的到这是将人拉向死亡之地的召唤呢?

    他从袖子里掏出一只小瓶子,揭开瓶盖在非嫣和村长的鼻子下面晃了晃,一股辛辣怪异的味道顿时让非嫣打了个大喷嚏,奇怪的是,原本有些糊烂的脑袋却突然清明起来。两人回头惊讶地看着镇明,又见他掏出三颗拇指大小的黄色珠子,一人塞一颗放去嘴里藏在舌下。

    “别吞了下去,这是避毒的东西。不然如此厉害的毒物,恐怕连我也无法安然过去。”他眯着眼睛仔细望过去,不能确定柱子后面是不是有人,只是如此奇异的景观加上厉害的毒,倒令他产生了好奇的念头,一定要探个究竟。

    他拍了拍一脸恐惧的村长,柔声道:“非嫣,你陪村长在这里等一会,我去看一下。马上回来。”话音一落村长就叫了起来,“不可以!你二位是客,我怎么能让你们单独涉险?!官人还是快回去吧!你既觉得有毒,就说明灵泉与你二人无缘,还是不要强求为好!强闯进去只是更加危险!”

    镇明皱起了眉头,“你的意思是有来求医的人不惧这毒?”怎么可能?凡人只怕一沾上这毒雾便会死去,这个村长是在睁眼说瞎话么?

    村长连连摇头,叹了一声才道:“算了,我告诉你们吧。灵泉是有灵的,只肯医治与它有缘的人。倘若无缘者来此,它便会吞吐毒雾,令人无法靠近!所以我才说迄今为止没有几个人成功过。官人还是放弃吧,不然白白送上一条命,岂不是太不值得?”

    镇明忽地朗笑起来,“原来如此!罢了,这点毒我还不放心上,索性做件好事,将它清了吧!即使没有缘分,我也不认。”他回头对非嫣笑了笑,轻道:“反正强人所难的事情,我们一向很擅长。”

    村长惊惧地瞪着他,颤声道:“你说这话……你……你们到底是谁?”

    非嫣将村长拉后一些,笑道:“当然是真正的神仙,不然哪可能从禁忌之门轻松进来?村长放心,我们不会若麻烦,只是这毒太厉害,害了不少人吧!今日清了它,好教你们再无后顾之忧。”

    村长又是惊讶又是骇然又是尊敬,一时连话也说不出来了。镇明抓住风尾放去鼻端轻轻一嗅,轻道:“难怪毒气是五彩的,一共有五种毒在里面。我看看……攀枝金霜花为黄,九爪凤尾花为红,青梗草为绿,破面美人草为紫……还有一味是什么?”他一时想不起来,皱起了眉头。

    “是断肠天涯,非草非花,断肠树每日只有子时才会吐出这种剧毒吸引附近的野兽。”非嫣笑吟吟地接上去,又道:“无尘山脚下有一些,每天清晨那里看上去就是蓝荧荧地,漂亮的很,不过从来没人敢接近。那可是一沾就死的毒呢!”

    镇明赞许地看了她一眼,然后从袖子里取出几个小瓶子,分别把里面的物事倒在掌心,一共倒了五种,才说道:“孔雀眼,凤凰尾翎,麒麟心弦,龙骨,加上一把黎木宫内燃烧的香灰,五种都是法器,合在一起虽然未必能让灵泉从此不吐毒,不过这些毒雾即刻可消。”

    非嫣奇道:“你身上怎的装那么多古怪的东西?岁星宫里的香灰能有什么用了?龙骨和凤凰尾翎不是占卜时才用的东西么?”

    镇明笑了笑,“御子身上怎能没有法器?岁星是万木之神,这香是她自己做的,有避万毒的功效,其他的东西,不过是增加效用而已。”说着,他将这五种事物放进随身携带的巴掌大的青铜小鼎内,双手罩上,喃喃念了几句咒文。话音刚落,小鼎内登时窜出万道青光,所到之处五彩毒雾顷刻消散开。

    村长瞠目结舌,眼看着弥漫在周围的五彩之光渐渐消失,露出干枯的地面。眼前的景象顿时一目了然,原来这里只是一方极小的山谷,那两座石头山是连在一起的,柱子就立在谷中心,后面两个人影原是两尊玉石雕刻出的神像,遍体雪白,面目体态栩栩如生,仿佛下一刻就要张口说话一般。

    镇明收回小鼎,非嫣走过去拉住他的手,两人一起朝神像走过去,一面啧啧称奇。神像足有三人高,威武雄壮,实是从未见过的面容。左边为男,右边为女,都是披着长发,衣着古老,腰上挂剑,男的凶恶狰狞,女的却是面容温柔,似乎还在妩媚而笑。

    非嫣低声道:“你见过这两个人么?是什么神?”

    镇明摇了摇头,“从未见过,从服饰上来看,似乎比神界建立之初还要早。许是古人崇拜的散仙……”他看了看周围,没有路了,只有这两尊神像中间有一道小小的门,门是关着的,上面没有锁。

    他走了过去,刚要推上那门,头顶忽然响起一道低沉的声音,惊得他后退数步,却见那两尊神像动了起来,轰隆声不绝,神像缓缓低下头,两双眼睛忽然有了奇异的神采,定定地看着镇明非嫣,一旁的村长早已吓得晕了过去。

    “两个问题,答对者入,答错者死。”

    男神像平板地说着,“铿”地一声巨响,他居然拔出了腰间的长剑,剑身光华万丈,璀璨不可逼视,也不知是铁还是铜。非嫣看得呆住,话也说不出来。镇明紧紧攥住她的手,轻道:“没事,看它们有什么动作。”

    女神像开了口,声音依旧平板,不过却婉约许多。“生为何物,死为何事?”

    这个问题一出,两人都愣在当场,半晌说不出话来。没过一会,女神像也“铿”地一声拔出剑来,却是细长的,仿佛一道潋滟的水光。“十声之内答不出,就死。”她淡淡地说着,好象在说十声之内说不出也不要紧那样轻松。

    一旁的男神像已经开始数数,数到了三。非嫣额上满是汗,张口就要回答,却被镇明按住了。他将她护在后面,仰首朗声道:“生为春花,朝开暮谢。顷刻花开,尚不知其意;刹那即谢,知其意却悔。一荣一枯,生无常时。”

    一旁的男神停止了数数,两尊神像,四只眼睛,齐齐瞪着他,好似在等他说下去。镇明松了一口气,捏住非嫣的手,继续说道:“死为长眠,花谢不再荣。死为刹那闭目,睁眼花又开。生死不过花开花谢,世间万物即如是。”

    两尊神像良久没说话,非嫣吞了口口水,实在不知结果如何。转头见镇明神色肃杀,她的胸口一紧,捏起拳头,做好了一拼到底的打算。脚下刚一动,却听头顶的男神像又问道:“神为何物,人为何事?”

    她差点跳起来,连声道:“你居然耍赖皮!赖皮!不是已经问过两个问题了吗?!”可惜两尊石像根本不理她,只是目光灼灼地看着镇明。

    镇明吸了一口气,说道:“神为天,人为地。神为日,人为月。神为圣洁,人为情欲。神为……”他顿在那里,再说不下去,眼前仿佛流淌过之前所有的画面。麝香山,五曜,隐忍愤怒的凡人,如海一般的血,跳跃的火焰,凄厉的哭喊。神到底是什么?结果只是让凡人恐惧苦楚的事物么?人又是什么?只是让神失望却不得不夺的权力么?

    他再也说不下去,脑子里一团乱。却不料非嫣笑吟吟轻飘飘地说道:“神就是人,人就是神,大家都是三界众生嘛,这么简单的问题,骗小孩啊?”他吃了一惊,急忙要去阻止她的信口胡言,却听头顶上方那两尊神像飞快收剑,拱手弯腰。

    “请进。”

    门开了,斑斓流淌的灵泉呈现在两人面前。它从遥远的天崖坠落,落入一个巨大的池子里,水雾弥漫。它仿佛一条斑斓腾越的龙,从天而降,望不到尽头,闪烁着美丽耀目的光彩。虹光万丈,霞气直冲云霄,这般瑰丽神奇的景色,令非嫣忘记了呼吸。

    镇明把她往前轻轻一推,柔声道:“还愣着做什么?想让我继续操碎心肝么?”

    她怔怔地回头看他,似乎还没回过神来。镇明携住她的手,把她往池边带。

    “非嫣,下去吧。我不想与你只有百年时间,我们该永远在一起的。”他说着,牵着她缓步走向池边,庄严得仿佛一个仪式。非嫣忽地回过神来,目中也不知是狂喜还是什么别的,水雾弥漫,看不清楚。

    她慢慢浸入池水里,水冰凉彻骨,冻得她一个劲寒颤。池水比寻常的水粘稠一些,人一下去立即包围上来,缓缓渗透她的毛孔,顺着经脉血液遍布身体各处。她低喘一声,不可思议地抬头看镇明,他也专注地看着她,似担心似开心。

    非嫣忽然哈哈一笑,抓住镇明的袖子把他用力扯了下来,镇明不防,被冻得差点跳起来。非嫣也不理他,径自游去从天而降的瀑布旁,站在下面咯咯地笑。镇明急忙追上去,抓住她的手腕就搭脉,却见脉象平稳,哪里还有丝毫败坏微弱的兆头?

    他一阵狂喜,紧紧攥着她的手,眼里一片热辣,话也说不出来。非嫣攀去他身上,一边哭一边笑,“死人!难道没什么想和我说的吗?”两人在瀑布下闹了好久,才渐渐平静下来。

    “刚才你那样胡乱说话,下次不可再那样了。差点被你吓死。”镇明替她理着湿漉漉的头发,一边埋怨。非嫣笑了笑,却没开玩笑,正色道:“难道我说的不对么?不然我们怎么进来的?”镇明怔住,半晌才叹道:“非嫣,神与人怎会是一样的?如你所说是实话,神界还有什么存在的必要?”

    非嫣笑吟吟地,“本来就没有存在的必要,是你们自己找麻烦立了个高高在上的位置。享受了权力的同时也要付出相同的代价去保住它,不是自找麻烦是什么?再说,我说神就是人也没什么别的意思,我这颗糨糊脑袋哪里比的上镇明大法师明察秋毫?我只不过拿你做例子而已,你难道不是人?你难道不是神?”

    最后两个问题颇有点无赖的意思,镇明只好摇头苦笑,算这位大小姐说的对。他捧了一捧泉水,缓缓浇下去,又道:“真不知道那两尊神像是何人所建,何人的法力?莫非在神界建立之前就有如此高人了吗?”那两个问题,一直问去他心底深处,如不是为了救非嫣,他必然一个也答不出来。生与死,神与人,问出这种问题的人,到底会是怎么样的?自由是什么?自由就是可以大声说出自己最想要的东西,并且能够用尽全力去得到它。  

两人在灵泉里徘徊了好久,一直到非嫣被冻得直打喷嚏,两人才上了岸,径自往门外走去。出乎意料,村长已经醒了过来,在门口一个劲搓手,急得满头汗,一见他二人安然出来,不由惊喜交加,连声问怎么样了。

    非嫣给他一个甜蜜的笑容,从袖子里取出一个小瓶子,里面装满了斑斓的灵泉水,笑道:“成功啦,这瓶灵泉水就送给您吧!谢谢您带路。”村长喜不自禁,简直不知道该说什么来表达感谢之情,双手恭敬地把灵泉接过来,小心翼翼,生怕劲大了把它弄碎。

    镇明说道:“毒雾虽散了去,不过门口这两尊神像却是一道最大的阻碍,我也无法。只是灵泉实在矛盾,勘破生死的人如何会来这里?来这里的人,又怎会勘破生死?”他摇了摇头,不再多想。

    三人转身往深水村走去,刚走得两步,头顶风声忽起,脚下一震,一只巨大无比的黑兽挡在了他们面前!镇明见那黑兽龇牙咧嘴,双目泛着暗金的色泽,瞳仁弯曲如月牙,鲜红如血,不由悚然一惊。

    “是暗星的影子?!”非嫣低声说着,将又吓傻过去的村长护在后面。镇明没有说话,只是与那只兽对视着,见它不停地嗅鼻挠地,似在周围急切地寻找着什么,并无攻击他们的意思,于是悄悄松了一口气。“它的对象不是我们……只是不知道它来这里做什么?”

    只见那兽嗅了半天,似乎终于嗅到了什么,急切地转身,在左边的山壁上用力地挠着,张口发出惊天动地的吼声,间或夹杂着类似哽咽的急音,倒让非嫣他们有些好奇起来。黑兽挠了一会,急了起来,狠狠撞了上去,又是一阵惊天动地。可怜的村长荣幸地又晕了过去,临晕之前还大叫了一声:“妖怪啊!快跑!”

    镇明转了转眼珠,拉着非嫣悄悄往小道那里走去,一面轻声道:“看样子它找的人不愿与我们见面,我们先避一下,看情况再说。”

    于是两人躲去小道暗处,镇明眼力好,非嫣耳力好,一个偷看一个偷听。不一会,就见一个黑色的影子缓缓从山壁上现了出来,那人长发蜿蜒,肤色如雪,却是清瓷!镇明皱了皱眉头,她怎么会在这里?!

    清瓷盯着那只黑兽看了半晌,黑兽见了她只是叫。发出一连串古怪的音节。她笑了一声,轻道:“这是怎么了?暗星被什么人束缚住了么?影子分身竟然连话也说不了,我可不懂兽语。”说着,她转身往灵泉那里走去,不出意料,两尊神像又动了起来,问了她同样的问题。

    清瓷想了一会,叹道:“这是什么古怪问题?好容易避开了五曜,又被两块石头挡了去。”她正要开口回答,却听身后那只黑兽突然口发人言,赫然是澄砂的声音!

    “生为磨难,不断在希望与失望中交杂,等发现一切其实都是个骗局根本没什么意义的时候,死亡却来了。死为安息,平服所有的伤痛之后,可以选择继续沉沦,或永远睡去。清瓷,我有事求你,请你帮我。”

    清瓷愣了一下,回头望过去,身后的神像同时又问道:“神为何物,人为何事?”

    她看着黑兽,喃喃道:“神即是人,人即是神,谁也……逃不过自己的心。”

    大门轰然开启,黑兽走去她面前,前爪一弯,跪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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