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伏神·神界破(1)
更新时间:2010-05-02| 阅读权限:游客 | 会员币:0枫币|章节字数:64642 |繁简切换:
第二卷 神界破 第一章
    ——她第一次爱人,却爱到想立即死去。

    ****

    “清瓷……”

    非嫣在后面有些怯怯地唤她。她缓缓回头,对面的五曜,受伤的受伤,流血的流血,狼狈不堪。但四个人,八双眼,却都是默然却警惕地瞪着自己。

    没有人说话,都不知道说些什么。半晌,荧惑擦去唇边的血,冷道:“你走,这次,没有坠天狱等着你了。”这话一出,所有人都愣住了。

    清瓷勾起嘴角,轻道:“麝香山会变成如今落魄模样,确是我没有想到的。想来你们一定心中不平,是想责怪我么?”

    荧惑没有说话,只是吃力地坐了起来,双手颤抖着替自己清理胸口上的数道纵横伤口。镇明施法为辰星疗伤,一面低声道:“如今你说这些有什么意义?炫耀和讥讽?还是你在忏悔?”

    清瓷笑了起来,慢条斯理地理着袖子,曼声道:“忏悔?镇明大人,好一付神威啊。麝香山的破败,你将罪过全归于我?我原以为你至少会看得透彻一些。”

    “住口!你给我走!走!不然我立时杀……杀了你……!”辰星厉声吼着,血沫从他口中溢出来,他的喘息剧烈而且不规律,看样子伤得异常深。“你满意了吧!曾经嚣张的五曜如今落得如此下场!天下丢了,麝香山保不住,民心也没有……你……你早先种出那些恶之花……不就是等着这一天么……!清瓷,我真后悔当日为什么没有将你杀死!”

    清瓷吸了一口气,雪白的长发被风卷着舞动,仿佛一根根半透明的银丝。

    “恶之花,不过是引子而已,引诱你们这些鄙夷情欲的神。其实我一直很好奇,看上去清明圣洁的你们,染上情欲会是什么模样?”她的声音渐渐细微,陷入某种回忆之中,“我曾想过很多很多种结局,可能你们并不受影响,继续做你们太平安乐的神,可能你们发觉了什么,背地里做些见不得人的事情……也可能,你们变成普通的人,懂爱懂恨,知晓幸福的艰辛。坠崖之后,我便不想再问世事……只想看看我用血肉化出的花朵,会将神变做何种模样。”

    镇命冷道:“你现在看见了,我们还是我们,没有变什么。满意了么?”

    清瓷淡然一笑,“是吗?如果你的这句话,当真问心无愧,我也无话可说。”

    镇明哽在那里,半晌,再说不出一个字。他重重叹了一声,“罢了罢了!清瓷,你今日来,究竟为了什么?若是来嘲笑我们,那也大可不必。你不要忘了,今天赢的是我们五曜,逃走的是暗星与白虎。”

    清瓷拢起袖子,没有说话。街上渐渐有了人,是一些胆子大的城民出来探风声的,见暗星已经离开,只剩下几个伤重无法动弹的五曜,他们立即兴奋起来,将人全叫了出来。不一会,街上又站满了人,一个个窃窃私语,神色不善地看着镇明他们。

    镇明有些不解,但还是站了起来,正打算说点什么来安抚受惊的落伽城民,忽觉旁边有个什么东西往自己这里砸过来,“呼”地一声。他下意识地用手一接,又凉又软,却是一颗白菜头,他当时就呆住了。

    “……五曜,走!走!走!”

    几个胆子大的人隔着重重人墙嚷嚷了开来,叫嚷声如同火星落进油锅,刹那间就蔓延开来,一时间,愤怒的喊声直达天际,从街头到街角,从里三圈到外三圈,所有人都在喊着:“五曜走!走!走!”

    “哗啦”一声,街边开旅馆的老板打开二楼的窗户,倒下一箩筐的菜皮,好在非嫣闪得快,差点就满身垃圾。但躺在地上不能动弹的辰星却倒了霉,那些菜皮鸡蛋壳全部落在他身上脸上,砸青了他的脸皮。

    辰星气得浑身发抖,高华圣洁的五曜,如今居然落到被人当街丢垃圾?!他什么时候被人如此欺辱过,立即就撑起身子,厉声吼道:“都给我住嘴!谁要再敢反,我的剑就不留情了!”

    他这样一吼,手上的水剑那样一挥,登时将那些狂热的城民吓得又躲了起来,只敢隔着门缝露眼睛偷偷瞪他们。辰星还气不过,挣扎着就要站起来,恨不能将这些暴民一个个都揪出来砍一刀解气!

    “辰星!”

    镇明叫了一声,阻止他的冲动。他回头看了一眼清瓷,她的神情平静,眼睛里却带着一种深刻的嘲讽,定定地看着他们。他淡然道:“你原是这个意思,我明白了。但我告诉你清瓷,倘若麝香王还在,这些顽劣的城民,最终的下场也和千年之前一样。自古以来,凡人臣服于神,仰仗光明乃是他们的本性。你以为你能改变什么吗?”

    清瓷昂然一笑,“原来竟是我将你们想英明了,你竟到现在也没明白造成这些的真正原因。算了,镇明大人,我无论如何想,也没想到神染上情欲是如此模样。你们学得好快,还没学会爱,却先学会了贪婪;没懂得努力与勤劳,却懂得了勾心斗角和霸占……”
 


她叹了一声,转身便走,“你们企图得到幸福,却不想付出,只运用你们的神力去找捷径。麝香山不是被我摧毁,它是从内里自己腐烂的。好梦终要醒,好宴总要散。镇明大人,你们保重。”

    镇明震住。

    「你们企图得到幸福,却不想付出,只运用你们的神力去找捷径。」这样一句话,简直像巨雷劈下,将他试图隐藏的忌讳全部暴露出来。他急叫:“等一下!清瓷!把话说清楚!”

    他脚下生风,试图追赶上那个遥遥而去的黑色纤细身影,眼看便要捉住她的背心。眼前忽然一花,一个全身雪白的影子不知从什么地方窜了出来,瞬间就捉住了他的手腕!

    “镇明大人,请你自重。”

    清朗低柔的声音,镇明抬头一看,却是玄武,依旧是一身雪白的裘皮,依旧是出尘绝世的俊秀容颜。镇明轻轻一挣,“放开,玄武。”

    玄武微微松手,立即走去清瓷身边,神色漠然地看着镇明。镇明顿了顿,张嘴想说什么,却一时说不出话来。

    清瓷斜睨他一眼,叹道:“城民的心,你们还不明白?天下趋势皆不向着麝香山,为何不从自己身上找缘故?你若宁愿怨我恨我,那就自便,恕我不能奉陪。”

    说完,她似乎倦了一般,垂下袖子,纤细的身影转眼飘去三步开外,再一闪,便消失了。玄武默默看了他们一眼,拱手作揖,白色的裘皮瞬间化做一道白线,尾随着清瓷的身影消失在远处。

    镇明怔怔地站在那里,思绪翻涌,胸口竟激起无数涟漪,令他不由自主地咬牙,神情迷茫。

    “怎么样,她走了吗?”

    非嫣的声音从后面传来,然后一双柔软的手臂勾上他的脖子,她的笑语几乎是贴着他的耳朵麻麻地送进来,“你再这样看下去,我可要生气了。她比我漂亮么?”

    镇明苦笑一声,反手揽住她的腰,“胡说。你尽会和我耍闹。”

    非嫣嘻嘻一笑,将他的脸别过来,正色道:“有什么大道理,回去再想不迟。荧惑和辰星的伤很严重。我们先回西方王城,再商量日后的事情。”

    镇明点了点头,转身欲走,忽地又停下来,犹豫着问道:“非嫣……我,是不是……我们是不是错了?”守卫麝香山的尊严,遵守麝香王的教诲,他真的错了?为什么凡人宁愿追随暗星那只妖兽也不服神的管束?清瓷的话,让他从惊骇到震撼。或许,他们真的做错了什么……

    非嫣嫣然一笑,勾住他的胳膊腻声道:“错不错我是不知道啊,但你先告诉我什么是对的,我才能告诉你错没错啊。你说对吗?”

    镇明呆了一下,失笑起来,“你还是和我胡闹……”

    什么是对的……?其实他也不知道吧。他忽然轻松了下来,为了她的一句玩笑话。这个世上,谁有知道真正的对与错呢?五曜也好,四方也好,暗星也好,都为了坚持自己的信念而争夺着。

    豁然开朗。

    他从地上扶起辰星,念了个咒,一阵旋风吹过,四人瞬间没了踪影。

    落伽一战,民心一致倒戈向暗星,五曜虽胜实败。自此,神界东南两方,尽归四方统辖。

    ****

    “吱呀”一声,门开了。澄砂冷冷地抬头望过去,却见三日来一直在门口,名为侍侯实为看守的牛宿走了进来。他对她行了个礼,恭声道:“白虎大人有要事在身,暂时无法与暗星大人相见,要属下转告大人,请安心休息,有空他一定会前来看望您。”

    澄砂深吸一口气,捏紧拳头,冷道:“他在什么地方?”

    牛宿顿了一下,“恕属下无法相告,白虎大人严令属下透露他的行踪……”

    “啪”地一声,红木的小案在他眼前就这么被一掌拍裂,碎片散了一地。牛宿屏住呼吸,气都不敢喘大了。这已经是被她拍坏的第四张红木小案,他简直不敢想象,这一掌要是拍在自己身上,还能不能活。

    “他是故意的,对吧?!”

    澄砂猛地站了起来,脸色铁青。回到印星城已有三日,她再没见过白虎一面,却被两个星宿软禁在一个小阁楼里,白虎似乎在门口安了结界,她怎么都无法出去。她找人传话给白虎,他也只是推脱不见。

    澄砂一把推开牛宿,往门口走去,厉声道:“让开!他不来见我,我就去找他!”

    牛宿一个踉跄,却吃力地拦在门口,用近乎哀求的口气轻道:“暗星大人!白虎大人受了重伤您也是知道的……请您再忍耐一些时日……大人!请您不要逼迫属下!”

    澄砂提起他的领口,“给我让开!不然我就不客气了!”她的瞳仁因为暴怒,已经隐约现出血红之色。牛宿一对上她诡异的眸子,全身都吓软了,再说不出话来,眼睁睁地看着她推开门,一脚便跨出去!

    一道白光忽地出现在门口,将她迈出的那只脚软软地弹了回来,她的力气好象打进一团绵软弹性的东西里,毫无用武之地。澄砂怒极,就是这道结界,困了她三天!无论她如何拳打脚踢,都弄不穿它。

    牛宿在一边也不敢劝,只得咬着手指缩在旁边,生怕这个喜怒无常的暗星大人迁怒到自己身上。唉,白虎大人真是的,怎么派给他这么个倒霉工作。从落伽回来之后,白虎大人和暗星大人之间就有些不对劲了,以前两个人还有说有笑的,但现在简直是水火不容。有时候看暗星大人的神色,真怕她起念杀了白虎大人!

    听同行的女宿说,暗星大人在落伽和白虎大人闹了别扭,不但害得落伽城没有实际到手,更让白虎大人还有奎宿胃宿受了重伤,而且暗星大人自己身上也留了些伤痕……他偷偷瞥一眼她的手腕,上面有一大块齿痕,咬得极重,皮开肉绽,上了药缠了绷带,却总不见好。想来必然是她每天拆开来继续咬……

    澄砂见怎么都无法突破结界,不由动了怒,瞳仁中红光一炽,影子开始蠢蠢欲动。她抬手按上结界,厉声道:“我就不信当真出不去!”

    牛宿只觉小小的斗室里一瞬间充满了压迫的气息,逼得他无处可躲,只能缩成一团尽量避免伤害。就听门上“喀拉喀拉”一阵响,竟是结界破裂开的声音!他骇然睁眼,发觉白虎大人亲自下的结界已经裂开一个好大的口子!而澄砂的手,已经探出去大半。

    “给我开!”

    伴随着她的怒吼,“轰”地一声,结界瞬间破碎!她立即窜了出去,牛宿急忙跟上,一面在后面大声喊叫,“快拦住!快拦住她!暗星大人,您现在不能过去!”

    澄砂恍若不闻,径自穿过回廊,往白虎的虎啸宫奔去!这一次,无论如何也要让他答应将自己送回去!她受够这个地方了,这个充满了欺骗,尔谀我诈,还有背叛的地方!

    穿过回廊,虎啸宫就在不远处。虎啸宫前种了大片的晚香玉,此刻花朵正一朵朵在夜色下绽放,吐露幽然香气。此情此景,令她迷离。依稀记得与那人来此散步,那天刚下过雨,空气里的香气令人欲醉,花开的那么好,他的琉璃眼如梦如幻。握着她的手,他说:「怎么办,澄砂,今日为了陪你,我的公文都没看。」

    那个时候,她说了什么……?「那你回去就是了,我又没逼你陪我散步。」充满幸福的软软抱怨,她原是开心的。

    他又说:「可是,我一点都不后悔,陪你散步,比看公文有趣多了。」

    她的眼前忽然一片模糊,脸颊上被风吹得冰冷。他不要她,他原是为了利用她,当着她的面,毫不留情,毫不犹豫。他总拿天下与她开玩笑……但白虎,你一定不明白!天底下,我最想要的那个人,曾是你,是你!

    失魂落魄,她的心几乎要爆裂开来。只是,那个人却连一直欺骗她的功夫都不想花,她那么傻,只要他愿意骗她,她一定会相信,绝对不怀疑。她第一次爱人,却爱到想立即死去。

    踏倒大片晚香玉,她恍惚着跑进虎啸宫大门,门口的侍卫立即要拦她,却被她轻轻一甩倒跌了出去,再也爬不起来。她的身体,她的思想,她整个人都开始不对劲。她已经察觉到那种可怕的转变,或许再过一些时候,她就会完全变成暗星,天澄砂这个人,从此消失。

    她打了个寒颤,脚步停了下来,抬头一看,发觉自己已经来到虎啸宫正殿,身后传来一串凌乱脚步声,牛宿气急败坏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前面的人,快拦住她!不能让她打扰到白虎大人!”

    她回头,却见后面追过来许多人影。澄砂想都没想,转身又跑,如果她没记错,这个时刻,白虎应该在自己的卧厅看公文,他不喜欢体力活动,往往戌时就已经点灯上床。

    卧厅在正殿左后方,她奔过去,却忽地停了下来!

    门口站着一个人!

    她的思绪开始迷乱,喘息着望定那个人,长长的头发披在肩膀上,俊秀贵气的脸,看人的时候带着三分傲,三分腼腆,三分防备。那人穿着藏青的袍子,不紧不慢地对她行礼。

    “见过暗星大人。”

    连声音都是一模一样。

    她张开嘴,无声地唤他——袭佑!

    那人垂手又道:“白虎大人现有要事在身,无法恭迎暗星。还请大人移驾去正殿稍候片刻。”

    澄砂抖着唇,脸色惨白。半晌,她忽然轻道:“以前……为什么以前从来没见过你……你是谁……?为什么突然……”

    那人淡道:“属下北方七星女宿,并不是白虎大人的直属部下。最近大人才将我掉来虎啸宫办事。”

    话音一落,澄砂身后的追赶者全部赶了上来,牛宿一见女宿,立即叫道:“拦住她拦住她!老天,暗星大人……求求您别为难我们了!请回吧!”

    澄砂如同不闻,怔怔地瞪着女宿,目光中百转千回,似苦痛,似缅怀,似了然,似绝望。她颤抖着,慢慢地开口,声音却如冰一般冷:“是白虎安排的吧……是他吧?是他吧?!”

    女宿有些惊讶地看着她渐渐狂乱的模样,忽地,他温柔了神色,放缓了声音,轻道:“您不舒服吗?请随牛宿去正殿休息吧,白虎大人忙完了,一定会去见您。”

    澄砂猛地冲过去,一把抓住他的袖子,厉声道:“他是故意的!故意的!白虎你给我出来!出来——!为什么这个时候把他弄出来?!白虎!”

    女宿拦不住她,被她用力一推,倒退好几步。

    “砰”地一声,那两扇门被她生生踹飞,屋内烛火摇曳,明灭不息,映着两个人影。澄砂觉得呼吸都停了下来,就见白虎一头灰白的长发在床边蔓延缭绕,床边半侧跪着一个纤细的身影。

    时间好象就停在那一个瞬间。良久,白虎缓缓坐了起来,宽大的衣裳从肩膀上滑了下来,他纤细莹润的肩膀如玉,而左肩上还残留着一块血肉模糊的伤口,没有上药也没有包扎,就那样敞着。

    他懒懒地伸手,将床边那半跪女子的下巴抬了起来,用指尖摩挲她嫣红的唇。半晌,他低柔的声音响起,“都出去吧,女宿你留下。”

    门被人关上,屋子里甜蜜的香气缭绕,混杂着药香和女子的体香,澄砂觉得整个屋顶都在旋转着罩下来。她无法呼吸,无法看到任何东西。

    她眼睛里只有那个上身赤裸的纤柔女子,漆黑的长发,不盈一握的腰肢,嫣红的唇。

    胃宿。


第二卷  神界破 第二章============================================
    她说不出话,她无法呼吸,喉咙和肺里面被一层层厚实的物质堵住。她觉得自己似乎是被什么东西魇了去,只留下一个躯壳站在他们面前,她的魂魄被抽出,浑身发冷,居高临下,眼前阵阵发黑。

    “咝”地一声,胃宿不知怎的轻轻痛呼,她的声音腻若奶油,“白虎大人……好痛,请您轻些……”那般地媚眼如丝,淡淡瞥过澄砂苍白的脸,令她唇色更白,整个人看上去好象被冰雪包裹住一般。自由是什么?自由就是可以大声说出自己最想要的东西,并且能够用尽全力去得到它。  

白虎没有说话,把手指从胃宿的唇上收了回来,反手将床上的白色单子一捞,披上她的肩,裹好。然后他终于抬头,目光柔倦,静静看着澄砂。半晌,他轻道:“如此之夜,你过来做什么?”

    澄砂似被什么重物狠狠砸了一下,浑身都在微微颤抖,脸色惨白,但双眼终于稍稍有了一些神采,好象回过了神。

    她吸一口气,困难地开口,喉咙肌肉的紧缩令她一阵剧痛,声音沙哑,“……送我回去!你马上送我回去!我一秒种都不想再待这里!永远都不想再看到你的脸!”

    白虎眯起眼,手指缓缓滑过左肩的伤口,沾上一些血,然后送去胃宿唇边,拈住她的舌头,细细搓揉。此情此景,暧昧香艳,一旁的女宿早红了脸,垂头不敢多看。澄砂铁青了脸,忽地快步走过去,一巴掌甩上,“啪”地一声,将白虎的手打去了一边!

    “我和你说话你听到没有?!要玩暧昧请等我们走了再玩,莫非你喜欢在别人面前表演自己的床上戏?!”

    无论她如何让自己的语气冷酷,都掩饰不了酸气,她自己都唾弃自己!啊,她承认自己嫉妒到发疯!那一巴掌不单想打他,更想打的却是自己,她恨不能把自己打醒!

    白虎的动作却极快,顺势捉住了她的手腕,轻轻一拉,她本就激动到浑身发软,一时没撑住,跌坐在床上。跟着她的另一只手腕也被人捉住,白虎俊秀的脸逼上来,呼吸间香甜诱惑。他的目光却清冷如月,淡淡地看着她,似乎完全看透了她。

    “……你在怨我?”

    他开口,声音低柔。

    澄砂别过脸,不看他,冷道:“我说了,送我回去!你留我下来也没用!我再不要为你做任何事情!你要再用七淫珠逼我,我……我……我就杀了你!!”

    话到后来激动之极,她猛地回头,恨然地瞪他,瞳仁深处血腥顿现。她挣扎着,要把手腕抽回去,却怎么都抽不回。白虎那般孱弱的一个神,他的手劲或许还不如她,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她上天入地都不怕,偏偏在他面前全身发软,挣两下居然没挣开。

    她忽然涌起一阵深刻的无力悲伤,她的身体都背叛自己,叫嚣着欢愉。澄砂放弃挣扎,眼前有些模糊,好半天才哽咽着说道:“……你……你就放过我吧……!我没本事,我真没本事陪你玩什么!我承认你厉害,承认你精明!你这样的人不需要我也可以得到天下吧!既然这样,你就让我回去!我……我想回家……”

    她不争气地流下眼泪,又咬住唇把头转过去,肩膀微微抖着。

    白虎忽然握住她的手腕,拉了起来,抚向自己肩上的伤口。她一惊,急忙要缩回来,却被他用力按了下去,掌心只感到一阵热滑,印满了鲜血。她呻吟一声,“你疯了!你疯……!”

    “澄砂。”他突然认真地叫她,“澄砂,摸摸这个伤口。知道么,它永远也好不了,以后,一直存在着。”

    她终于把手挣了出来,正要跳下床,白虎却又捉住她的袖子,染了血的手死死捏着她的肩膀,琉璃眼灼灼地看着她,“你知道白虎之神的秘密吗?你知道为什么我这么虚弱吗……?澄砂,我活不长了,白虎之神是不能受伤的,一点点的伤口和疾病都会要了我的命,因为它们永远也好不了。”

    澄砂觉得整颗心都被他提了起来捏在手里,耳边听着他的低语,眼前是他冷酷的眼,他一个字一个字地说着:“我很快就要死了,这个身体,已经坏透,不能再用了。澄砂,你明白了吗?我绝对不会后退。”

    似是说得急了,他忽地咳嗽起来,面色潮红,唇边溢出淡红色的血丝。一旁的胃宿急忙站起来,顾不得身上的单子落地,一把揽住他的肩,将唇印上他的!

    澄砂完全呆住,脑子里一片糊烂。不能消化,不能接受,他突然吐露秘密的行为,胃宿的亲密行为……她忽地反应过来,一把甩开他的手,躲瘟疫一般地惊跳起来,踉跄着奔去门边,不可思议地瞪着他,好象不认识他一样。

    那两道身影在烛火的倒映里又扭成一股,黑漆漆地。她心里的伤口被人撒了一把盐,又狠狠搓了两下,痛的她脸色发青,却不知该做何反应,只能呆呆地望着,望着。

    女宿扶住她快要站不住的身体,在她耳边低声地羞赧地说道:“胃宿在为白虎大人渡气疗伤……那是胃宿的本领……”

    渡气,疗伤……?她怔怔地点头,怔怔地看着女宿。他笑了一下,神情与袭佑如出一辙,眼睛里有怜悯的光芒一闪而过,他轻道:“我还是第一次听到白虎大人这样不顾一切地说出自己的秘密呢……暗星大人,您……可不可以不要伤害白虎大人?”

    她根本不知道说什么,只能呆呆地看着这一切,她的脑子好象突然罢工,拒绝一切信息。白虎的手慢慢抬起,握住胃宿的肩膀,将她轻轻推开,他喘息着,面色苍白,紧迫地盯着澄砂。

    “澄砂……!我现在不能死!我还不想死!即便如此,你还是执意要离开我……?”

    这一声质问染了血,断骨挫肉的痛。她几乎要泪流满面,哽咽着说不出话来。他的琉璃眼如梦如幻,那么清澈,但清澈的后面却藏了那么多的黑暗,追求,野心。他本身就是一种极端矛盾的存在。世界上为什么会有这样一个人呢?

    她不明白。

    他们也曾携手笑语,把酒言欢;也曾爱昵亲密,唇舌交融。但一切的一切,都在落伽,被他两根手指搓碎了。他其实一直都冷冷站在两人局外,冷冷地取出七淫珠,把一切温软化做冷硬,毫不留情!

    澄砂沉默了很久很久,终于开了口,声音低哑,“我……还是要回去……白虎,对不起。”她要的,他永远也给不起。她要那样一个人,全心全意地爱她,永远也不会为了利益伤害她,她是第一位的。但白虎,他的第一位,永远也不会是她。

    白虎居然笑了,琉璃眼眯了起来,唇角扬得很高,勾出一个虚幻的笑容,却脆弱得一触会碎开。

    “澄砂,你回不去的。我不会放你走,永远也不会。”

    澄砂陡然瞪大了眼,怒气渐渐上扬。

    “你凭什么把我强行留下来?!我说过我绝对不会再帮你!你若再用七淫之珠,我就把你杀了!你不要想再摆布我!”

    白虎抹去唇角的血,神色又恢复了一贯的清冷淡然,“澄砂,现在你有求于我,态度还如此嚣张。你又凭什么认为我会接受你的威胁?”

    澄砂大怒,厉声道:“我就是在威胁你!你若有本事,就找人将我伏住!有求于我的是你,不是我!我是在对你提要求!”

    白虎轻轻一咳,忽地勾了勾手指,抬眼看着女宿,轻声道:“女宿,暗星大人累了,你服侍她休息去吧。日后,照顾暗星大人的任务,我全部交给你。她若是闹出什么事情来,我唯你是问,明白了吗?”

    澄砂觉得身体里有什么东西在乱窜,从脚底板一直窜去头顶,让她浑身都打颤发抖。她不可思议地看着白虎,话也说不出来。脑海里只有一个念头: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女宿急忙伏身,“属下接命,一定尽心服侍暗星大人,不敢疏忽!”

    “白虎,你是故意的——!”

    澄砂暴吼起来,背后的影子忽地就站起,无声地咆哮,张狂的压力顿时充满整间屋子,女宿和胃宿大惊,却无法动弹,眼睁睁看着黑色的兽影挥出爪子,立即就要砸中白虎大人的胸口!

    白虎不退反迎,将胸膛挺起,眼神里淡淡的嘲讽,直直地看着她。兽爪陡然停了下来,停在离他胸口不到三寸的地方,她无论如何也下不去手,身体自动……不,甚至是她的潜意识自动地拒绝伤害他!

    “杀我啊,澄砂,你当真下的了手?”

    他柔声说着,语气里有与眼神一样的嘲讽,却是温柔地。

    澄砂浑身发抖,恨恨瞪了他良久。白虎抚着长发,淡然道:“听说你的那个世界,有一种职业叫做灵媒,擅长与生死灵沟通交谈。我忘了告诉你,女宿的本领就是灵媒。很巧吧?你是不是觉得,与谁很像呢……?”

    澄砂背后寒毛倒竖,第一次深刻感觉到眼前这个神的可怕,她竟连一点还击之力都没有,一开始就被人吃得死死,没有退路。

    “澄砂,夜深了,休息去吧。只要你别再与我胡闹,我一定给你个安心。女宿今天开始我就交给你了,你别欺负我的部下哦……”

    他的尾音暧昧地挑起来,琉璃眼中一抹凌厉的光芒闪烁,瞬间消失。澄砂毛骨悚然,只觉今日方真正认识了白虎这个人,他几乎是完全陌生的。

    过往的一切忽然崩溃,碎片扎进灵魂深处,血肉模糊。喉咙深处有甜腥的气息冒出来,她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受伤流血了。眼前的一切都是陌生,陌生,陌生……她连悲伤的感觉都忘记,整个人在急速下陷,坠落,坠落。

    女宿见她不说话也不动,不由有些着急,轻道:“暗星大人……夜深了,请随我回卧厅休息……”

    白虎微微一笑,“胃宿,过来,我们继续。”他将胃宿一把拉过去,贴上她的唇,继续渡气疗伤。他的手用力握住她,几乎要将她折成两段。胃宿发出似痛苦似娇婉的呻吟,看得女宿面红耳赤,一边一边地催促澄砂快走。

    澄砂忽然抬起头来,眼珠迅速变成暗金色,间中一条狭长弯曲如同月牙的血红瞳仁。她什么都没说,只是冷冷看着白虎,神色诡异地平静。女宿一见她如此模样,吓了一跳,再不敢说话,只能惊慌地扶住自己的剑,防止她有什么怪异举动。

    “白虎,”她忽然开口,声音沙哑,“现在我杀不了你……不过,你等着,总有一天,我要亲手杀了你。”

    一句话说得平淡之极,却又是惊心动魄,女宿觉得自己的腿都开始发软。她转身就走,身后的影子从此再也没有平息下去,永远是一只巨兽,傲然矗立。

    白虎将胃宿淡然推开,她早已全身发软,动弹不得,软软地靠在床边喘气。半晌,白虎笑了一声,叹道:“看样子,我惹了一个大麻烦啊……”

    他揭开衣服,看看左肩上无法痊愈的伤口,目光渐渐阴郁。他还不能死,至少,现在还不能。

    过得半月,平静无事,胃宿几乎是花了全身的法力,终于缓住白虎伤口败坏的趋势,勉强让他的身体停止内部的坏死。休整了半月,不速之客来访。

    白虎华服坐在正殿,看上去气色极好,竟是比以前还要精神许多。他端起面前的茶杯,似乎没有看到对面客人的难看脸色,琉璃眼一眯,啜了一口茶水,半晌才悠悠说道:“炼红夫人的伤已经痊愈了么?”

    座下三人脸色都是一变,其中一个红发男子立即站了起来,神色间颇有怒气,张口刚要说话,却被旁边一个花团锦簇的女子拦住了。

    那真是个花团锦簇的女子,花花绿绿的衣裳,繁琐的首饰,动一下就轻轻脆响。她的脸是一种新雪般的白,映在一团斑斓中分外醒目,教人看了一眼便不敢逼视,端的是一个艳光四射的美人。

    她拦住红发男子,冷冷看了白虎半晌,才说道:“白虎,你好厉害的手段。”

    白虎微笑,浑不在意,“谢谢炼红夫人夸奖,在下惶恐。”

    炼红黝黑的眼中迸发出绿光,她森然道:“日官根本不是五曜杀的,对不对?!”

    白虎有些惊讶,笑道:“夫人如何推断出这个结果?如果我没记错,当时您在宝钦受重伤之后,连招呼也没与我打一声,便自己回青杨山了。您凭什么这样断定?”

    红发的男子忍不住叫道:“白虎!你还要装到什么时候?!你手下的那个女人,她会变身术吧?!都是你做的!卑鄙的败类!”

    白虎挑起眉毛,“原来被你们知道了,如果不介意,能不能告诉我你们什么时候发现的?”

    炼红目中杀机炽烈,声音却冷静,“在宝钦,鸣香在行宫后院看到你的部下变身引诱辰星。”她顿了顿,又道:“困扰我很久的问题我也终于想通了,宇文死的时候告诉我面具和五曜,想来他早已看出灭族之人不是五曜!白虎……你好狠的手段!”

    “喀”地一声轻响,白虎将茶杯轻轻放在案上。他面上的微笑骤然消失,取而代之的却是深刻的嘲讽与蔑视。缓缓起身,他月白的长袍拖在地上,发出轻微的声响。这个声音显然刺激了炼红,她的杀气登时澎湃,整个人一下子跳了起来!

    “今日我要灭了印星城!取你头颅为我日官报仇!”

    她嘶声喊着,红了眼睛。高傲的火一般的炼红夫人,居然被一个后辈之神狠狠耍了一通,不但为仇人办事,还差点陪上一条命。她只恨不得一剑斩下他的脑袋,再自刎随了日官去!

    “叮”的一声脆响,她的剑在他身前不到三寸的地方似乎触到了什么坚硬的东西,剑身整个弯了起来,无论如何也刺不下去!她大怒,抽剑反手横劈下去!自由是什么?自由就是可以大声说出自己最想要的东西,并且能够用尽全力去得到它。  

一个黑影不知从什么地方突然窜出来,炼红的剑挥下,被那影子挡了住,白虎依旧安生地站在对面,讥诮地瞪着自己。

    “炼红夫人,你真是蠢。既知被人利用了,何必再这般光明正大地登门问罪?报仇的时候,是不需要仪态的。如果你偷偷潜入印星城,看了我什么也不说一剑砍下,说不定你的大仇早已报了。”白虎淡淡地说着,语气里浓浓的不屑,“宝钦的时候,你居然没死。本是指望你至少可以除掉一两个五曜,结果你却受了重伤。像你这样既没有计谋,又没有能力的妖神,居然会被麝香王看上,难怪麝香山破败得那么快。”

    这一番话简直成了最锐利的刀剑,将炼红刺得体无完肤。她浑身发抖,眼珠都成了幽绿色,却是羞愤多于怒气。一旁的两个部下见她如此模样,立即奔过去扶住她,只觉她手脚冰冷,显然气到了极点。
   白虎瞥她一眼,转身便走,一面又道:“还是回青杨山吧,你还没有资格向我说报仇。”

    炼红嘴唇直哆嗦,面色惨白,忽地厉声道:“站住!你这个混帐!”她双足一点地,整个人居然飞了起来,越过白虎的头顶,反手就是一剑!那一剑好快!寒光几乎都没有闪,她显然使出了全力。

    一旁的黑影又蠢蠢欲动起来,动作奇快,瞬间就窜去白虎身前,替他挡了那一剑!炼红定睛一看,却惊得一个寒颤!

    那不是人!也不是妖!那居然只是一个影子,一个真正的黑色的兽的影子!

    那兽影高举起爪子,一挥下去,炼红的剑登时握不住,咣啷一声掉在地上。她倒退数步,血水从衣裳里缓缓渗透出来。她捂着伤口,骇然地盯着那团影子,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一个冷冰冰的声音忽然从殿外响起,“谁敢动白虎,就别怪我不客气。”

    众人一齐回头,却见澄砂一身黑衣,定定站在殿外柱子旁。她目光阴冷,却谁也不看,森然道:“白虎该由我来杀,谁准你们这些杂碎对他动手了?!”

    语毕,目光缓缓扫过来,众人只觉她眸色暗哑怪异,正中一弯月牙般的血色瞳仁甚是可怖,如妖似魅,不由都打个寒颤,不敢擅动。


第二卷  神界破 第三章============================================
自由是什么?自由就是可以大声说出自己最想要的东西,并且能够用尽全力去得到它。  
——恨世间欢少忧重,凄凉惨淡;君一身无缘脱离,实为深憾。

    ****

    炼红曾见过澄砂,知道她便是暗星,不由退了一步,咬牙恨道:“你等着……你等着白虎!总有一天,我……”

    “总有一天要来杀我,是吧?”白虎慢悠悠地打断她的话,“总有一天是哪一天?如果太久,我可等不了。炼红大人慢走,恕我不送!”

    炼红恶狠狠地瞪他半晌,终于跺了跺脚,三人身影立即消失。

    白虎转身,沉默地看着澄砂,她面无表情,淡淡地与他对望。白虎眸色一闪,忽地笑了起来,柔声道:“澄砂,半月未见,女宿将你服侍得不错,气色好了很多。”

    澄砂看了他良久,露出一抹怪异的笑,血色的瞳仁灼灼跳动,她轻声道:“叫我暗星大人,你没资格唤我的名字。”

    白虎愣了一下,“你……”他竟也有不知该说什么的时候。澄砂垂下眼帘,说道:“你与那女人说的话,莫非是在讽刺我?总有一天是哪一天……你也打算这样来问我?”

    白虎淡然道:“暗星大人言重了,我不敢。”

    “哈!”她笑了一声,“好个不敢!”她收敛笑容,沉声道:“白虎,今天开始,你的一切,我都要夺过来。你的天下,一定会是我的!你给我记好了!”

    她转身就走,白虎在后面朗声说道:“暗星大人又言重了!天下是您的,我辈岂敢妄窥?大人如何出此言?莫不是女宿不合您的心意,惹您发怒不成?”

    澄砂猛然刹住脚步,森然道:“很好!我的软肋被你吃透,你尽管威胁我罢!他若出什么问题,你的性命也到此为止了!”

    白虎被她反将一军,不怒却笑,柔声道:“好厉害的口才,你现在到底是暗星,还是澄砂呢?与我为了天下而赌气,未免好笑。天下本就是你的,我要来何用?我这贫瘠的一切,你要去又有何用?”

    澄砂幽幽一笑,眉宇间似愁似怨,似爱似嗔,竟是妩媚之极,半丝杀气也无,但她眼底却有着最冰冷的寒意。她悠然开口:“以后要称呼我为您。你的一切,我要去,是为了摧毁。”

    白虎哽住,说不出话来,静静看她离开大殿。她影子在地上拉得很长,缠缠绵绵,似有无数哀怨心事,但最终还是断在他脚下,再没有一点痕迹。

    他深深吸一口气,胸膛里涌动着莫名的激情澎湃。他的手,切断一个少女的梦想,他的手,塑造一个没有希望的恶鬼。这个对手,是他渴望了许多个千年的,最终被他亲手打造而成。

    “我是该笑,还是该愁呢……?”他喃喃地说着,心里竟不知是怅然还是喜悦。

    是夜,澄砂收到一张雪白小笺与一幅皮质地图,小笺上行云流水一般写着一排字,居然是她能够看懂的文字——「三日后,挥旌北方纹瀑,兼控制曼佗罗。白虎顶礼将北方势力奉上,望暗星澄砂大人笑纳。」

    暗星澄砂大人……她静静看着这个古怪透顶的称呼,双手一搓,那张小笺登时给揉烂,忽地她又停了下来,慢慢展开,却见小笺背面左下角写着蝇头小楷:「恨世间欢少忧重,凄凉惨淡;君一身无缘脱离,实为深憾。」

    她反复摩挲着这两排字,沉吟良久,目中苦涩,却再也流不出一滴眼泪。忽然想到了什么,她的神色忽然激动起来,将手探入领口里,掏了半天,从脖子那里套出一根红色的细绳,绳上挂着一根小指粗细的玲珑半透明小角。

    澄砂将那小角贴上心口,神色凄楚,似是想起什么怀念之人,那一个小小的玲珑角,成了她勇气的来源。她那么全神贯注,连女宿来到身后都没注意。

    “暗星大人……”他轻轻唤她,“夜深露重,大人早些就寝罢。”

    她抬起头来,怔怔地望着这个人。他照顾了自己半个月,任劳任怨,半句重话也没说,半点怨色也没摆过。虽然她将白虎恨到了极点,心里对这个与袭佑一模一样的大男孩却还是没有一丝恶感的,甚至有一种亲切感,哪怕明知他不是袭佑,只是长得一样而已。

    “……谢谢。”她的声音轻得像一声叹息,几乎不可闻。

    女宿瞥见她手里那根玲珑角,笑道:“这是小孩子的玩意,没想到大人您还挂身上。”

    澄砂怔了一下,“怎么说?这里……的孩子拿角做玩具……我是说你们小时候玩这种玲珑角?”

    女宿在后面替她放下长发,小心梳理,一面道:“是啊,这是南方赤嵋山里才有的一种精怪的头顶之角,因为这角玉色可爱,而且光润文雅,所以常给小孩子挂着辟邪招福。但那种精怪异常难找,所以这玲珑角在凡间价值不菲,只是富人家才买得起。”

    澄砂从镜子里看他,看到发呆。这个人似乎摇身一变就会变成神气唠叨的袭佑,用漂亮的眼睛瞪她,无奈又微笑地。

    “……大人……?”

    她忽然回过神,女宿有些窘迫地看着她,面上赤红,忽地垂下眼睛不敢再与她对望。她也觉得有些尴尬,想来自己盯着他看的行为让人家误会了什么。

    她站起来,走向床边,又有些不甘,停在那里。女宿在后面柔声道:“大人早些休息罢,属下告退。”他行个礼,轻轻走去门边。

    澄砂忽然觉得这个人要是一走,整间屋子都空了,他似是要将空气和光明都掏出去。小笺背面那两句话,让她痛心疾首,深入骨髓。白虎太懂得伤害她的方法,伤到最痛,却流不出泪。她的心只能流血。

    “袭佑!”

    慌乱中,她口不择言,只想他暂时停一下,留点空气,让她呼吸。

    女宿茫然地回头,“大人您在叫谁?”话音一落,澄砂已经奔了过来,扯住他的袖子,暗金色的诡异眸子里,满是仓皇。

    “你……停一下……再陪陪我!”她竭力做出镇定的样子,拉着他坐上凳子,然后她坐在对面,皱眉咬唇,神色黯然。女宿见她如此模样,只得依着她,两个人沉默了半晌,都觉尴尬,也不知该说什么。

    澄砂随手翻开白虎给她的那张皮质地图,就见上面蓝蓝红红鬼画符一般,她一个字都看不懂,于是问道:“纹瀑是什么地方?靠近曼佗罗城吗?”

    女宿接过地图,轻道:“大人初来,不懂神界文字,这地图上所用的都是神界文字。不如我替您译成凡间文字,也让您看得明白一些。”

    他从袖子里掏出一方白绢,仔细展开,然后取紫毫,蘸上一点墨将那地图重画了一遍,每一座城镇都用朱砂写上名称,蓝色表示水道,红色表示官道。他指着极北一座小城,说道:“这里就是纹瀑,与曼佗罗城接壤,算是北方大镇曼佗罗的咽喉,若要确实取得北方势力,首先要得到纹瀑。”

    澄砂见白绢上写着“纹瀑”二字,不由沉吟道:“这城的名字好怪,有来由吗?”

    女宿微微一笑,神色间竟有温暖感慨之意。他笑道:“那里极北,天寒地冻,偏偏纹瀑那里多山瀑。一到冬天,瀑布全部冻结起来,上面还有冰裂开的花纹,看上去好象一匹绣了精美花纹的白色绸缎,所以叫做纹瀑。说起来那景象,也算神界一景,非常有名呢……”

    澄砂见他怀念的模样,不由问道:“你那么熟悉,以前去过吗?”

    女宿淡然一笑,“纹瀑是我的故乡,我已经有五百多年没有回去过了。”

    澄砂一愣,“那……挥旌北上的话……”岂不是令你家乡战乱?这话,她问不出口。

    女宿站了起来,对她恭敬地行个礼,正色道:“自从属下归顺四方成为北方七星以来,一直忠心于大业,绝不敢有半点私心。为了让三界安泰,重正神威,属下肝脑涂地,在所不惜!”

    澄砂被他突然的慷慨激昂弄愣住了,良久,她叹了一口气,轻道:“你说那些……都是没有意义的场面话而已。你若不会因为战乱而苦痛,也就不会突然这么激动了。”

    女宿沉默半晌,才道:“因为我完全信任您,完全信任白虎大人。您是众生的道,情欲天生,人人皆醒……我相信,只有您,才能让三界荣光繁华。所以,无论要我付出什么,我都……”

    澄砂再说不出话来,只得挥挥手,“我倦了,你下去吧。”

    他这种信仰,如同叛教的新教徒那样狂热,为了追求心目中的神圣乐园,哪怕之前值得怀念的一切都崩溃于眼前,他也不在乎吧……澄砂在床上辗转反侧,无法入睡。想起白虎,想起清瓷,忽然觉得寒彻骨,然心底却有一种奇异的波动,不得不承认,她也在这样一种狂热的情绪里沉浮。忘了曾几何时,她成了这般模样……?现在,她究竟是暗星,还是曾经的天澄砂?

    ****

    麝香山,神火宫——

    “非嫣,把莲花瓣放去坤位上。”

    镇明一面吩咐着,一面用心削着手里的柳枝,细细雕刻出柔美的面容与纤细的身段。荧惑破天荒第一次紧张,站在他身后欲言又止,黝黑的眸子里满是犹豫和不确定。

    “不对,鼻子那里,没有那么深的沟。”他忽然张口,有些不虞地淡淡指责镇明手上的那个柳木美人,“嘴唇太薄,头发没那么短……眼睛应该更亮……”自由是什么?自由就是可以大声说出自己最想要的东西,并且能够用尽全力去得到它。  
镇明终于给他难得的罗嗦激得放下手上的木美人和刀具,回头无奈叹道:“荧惑,这不过是借柳木的灵气给她一个身体而已,不需要那么讲究。我保证,施法结束之后,她一定和原来一模一样。”

    荧惑立即住嘴,退了三步远,恢复他冷酷漠然的神色。镇明摇摇头,拿起木美人继续雕刻。这时非嫣已经摘好新鲜的莲花,扯下花瓣一片片整齐地排放在龙骨命盘的坤位上。镇明瞥了一眼,又道:“麻烦你,非嫣,再去我的卦房取一块碧玉放去离位,还有,去天绿湖用玉盏舀半盏湖水放去坎位。”

    非嫣撅起嘴,软绵绵地抱怨起来,“你好会刻薄我,为什么不让荧惑去做这些事?马上要复活的,是他的女人诶!”

    荧惑冷冷开口,“我去。”语毕,他抬脚就走,忽地又停下来站去镇明身后,严肃地说道:“不对,她右手的食指还要再细一些,拇指没那么长……”

    镇明长叹一声,非嫣嘻嘻一笑,转身奔出门外,声音如同银铃一般,“还是我去吧!荧惑你根本就心不在焉,搞砸了可怎么办?”

    镇明转头看着荧惑,把木美人递过去,“我不熟悉她的容貌身段,要不你来做?”

    荧惑抿着唇,摇头,“不,我不会,还是你来。”

    之后他果然再没说一句话。

    从落伽城回到麝香山已有半月,除了疗伤,最重要的便是替炎樱做一个身体,让她不再以魂魄的形式寄托在荧惑的衣裳内。荧惑的伤不重,三日不到就完全恢复,但辰星的伤势却极严重,几乎去了半条命,加上他报仇未成,重创加上内心的打击,竟然大病了一场,半个月才稍微恢复了一些元气。

    在荧惑无声的催促压力之下,镇明终于选了个吉日,施法替炎樱做身体。炎樱算新鬼,魂魄难与其他圣物共鸣,只能选择招魂灵木柳树枝替她安魂。好在麝香山是神界圣地,一花一木都濡染天地灵气,魂魄与身体不会产生相斥的反应。

    非嫣很快就回来了,左手心攥着一块碧绿的美玉,右手端着半玉盏的天绿湖水。她一面将两样东西按照镇明的吩咐放去命盘的位上,一面奇道:“你到底打算用什么给她做身体?莲花与柳木我可以理解,但湖水与玉用来做什么啊?”

    镇明已将木美人雕好,仔细看了看,放去乾位上,才道:“柳木安魂,莲花定魄,碧玉为心,湖水化血。这你也不懂?”

    非嫣笑了笑,转着眼珠柔声道:“我呀,还以为借来柳树三分柔,莲花但为君风骨,碧玉辟邪又趋吉,湖水不过来拖地。”

    镇明失笑起来,拍了拍她的脑袋,又叹道:“正经本事没有,只会和我耍嘴皮子。打油诗念得油嘴滑舌,可惜全错。”

    他站去命盘之上,小心将四件灵物排列整齐,然后回头唤道:“炎樱,出来吧。震位动荡,巽位不定,兑位过虚,你还是去艮位等候,待我再唤你的时候,便立即附去柳木上。千万千万,不要误了时机。”

    炎樱袅袅自荧惑的衣裳里飘出来,半透明的人影,半点日光也不可见,躲在最暗的角落给他盈盈下拜,“炎樱谢过镇明大人再生之恩,绝不敢忘。”

    镇明拈起式,轻道:“罢了,不需谢我。你日后若能……算了,荧惑与你一起幸福便好。待神界的纷扰结束之后,你二人最好不要再踏入红尘,免得日后徒生滋扰。”

    炎樱柔顺地答应着,缓缓往艮位飘过去。却听非嫣在后面咳嗽了一声,声音里却有一种邪恶的意味:“这个新身体,能抗拒荧惑的神火么?若不能,以后十年百年,镇明你让人家怎么过啊?”

    众人都愣了一下,登时又反应过来,镇明的耳朵又开始发红,这个司土的神,一旦害羞什么的,先红的必然是耳朵,非嫣忍不住偷笑,镇明瞪她一眼,正要说话,却见炎樱半透明的玉颜居然也透出晕红之色,嗫嚅半晌才轻道:“能与荧惑相守我已满足……非嫣大人您……我实没有非分之想。”

    镇明正色道:“你的身体虽有血有肉,与常人无异,但却是柳木为实。木与火相克,你二人日后万不可有任何接触,不然你魂飞魄散,那时我也救不了你!”

    炎樱脸色惨白,目中含泪,望着荧惑的眼神却是缠绵万状,爱怜横溢。只听她颤声道:“炎樱……万不敢犯此禁忌。否则……魂飞魄散……也绝无半字怨言。”

    非嫣轻叹一声,再不说话。镇明继续道:“式成之后,三日之内不可见阳光,不可进食水。待魂魄稳定之后,便无碍。”

    炎樱点头,定定地站在艮位等待。镇明拈式念诀,半柱香的时辰过去,就见玉盏内湖水开始翻腾,冒出浓密的白色烟雾。非嫣正瞪大了眼睛,忽听镇明喝了一声:“就是现在!去!”

    炎樱如同轻盈的小鸟,衣袂是她的翅膀,瞬间就钻入烟雾里!荧惑冷酷的面上也终于现出焦灼的神色,死死瞪着烟雾中朦胧的木美人,恨不能她立即蹦起来会说话会笑。

    等得半刻,烟雾全部散了开去,就见命盘之上,玉与花,湖水与木美人都尽数消失。镇明身边立着一个粉衣女子,长发蜿蜒,面容柔美,一双眼明澈秀丽,目光深情无限,正定定地看着荧惑微笑。

    荧惑一个字也说不出来,渐渐攥紧了拳头,只觉心口那里一阵紧一阵松,喉头又酸又麻,竟连呼吸都开始不顺。

    炎樱踏上一步,对他缓缓下拜,声音清雅:“炎樱……见过荧惑大人。第二次见面,请大人多多照顾。”

    荧惑咬住唇,嘴角不由自主地勾了起来,良久,露出一个让镇明与非嫣吃惊的单纯笑容!他竭力抑制自己的笑,却显然不太成功,只得故做淡然地回了一句。

    “……你,回来就好。不许多礼。”


第二卷  神界破 第四章============================================
    “咳咳!”

    镇明用力的咳嗽声,终于打断那对有情人的凝望。这煞风景的举动不但让荧惑皱起眉头瞪向他,也让非嫣悄悄做了个鬼脸。

    镇明忽然伸手在袖子里仔细掏着什么,一边说道:“先听我把话说完,日后有的是时间让你们俩对看。”

    炎樱立即红了脸,咬着唇一个字都说不出来。镇明从袖子里不知掏出了什么事物,抬手居然飞快地按上她的额头!炎樱一惊,后退了一步,然后就听荧惑哼了一句什么,接下来她的脖子就被人一把搂住,一只手粗鲁地在她额头上搓揉,剧痛无比。

    “你又贴了什么符?!她现在不是魂魄,不需要定魂的符纸了!”

    荧惑在她头顶冷冷地说着,一只手还在她额头上用力搓着,几乎要将她的皮给揉烂。炎樱挡不住,只得痛呼了出来,本能地用手去推,一边叫道:“放手……好痛!”

    这一推一嚷,两人都愣住了,陡然停下所有的动作,呆兮兮地对看着。荧惑的目光从自己盖在她额头上的手一直飘到勾住她脖子的自己的另一只手,炎樱的嘴无意识地张开,想说什么,却发不出声音。

    良久,“扑哧”一声笑惊醒了呆住的两人,一齐转头,就见非嫣眼睛都笑弯了,肩膀直抖。她捂着唇,笑道:“好傻好傻!你们两个笨蛋被镇明耍了呀,还不找他算帐?”

    那两人如同受了什么指令一般,又一齐转头望向镇明,动作出奇地协调。镇明老神在在地咳了两声,拢着袖子做出一脸肃穆的模样,正色道:“那不是镇魂符,而是防火符。最多可保半个时辰不让她受神火侵蚀……”

    话没说完,荧惑的拳头就当头砸下!

    “你不早说!”

    荧惑难得地吼了起来,惊魂未定地一推开炎樱,忽地又反应过来她此刻不会被自己伤害,赶紧又把她拉回来,死也不放了。

    镇明笑吟吟地退去一边躲过荧惑没什么威力的拳头,说道:“符纸的画法等会我教给炎樱,千万记得此符最多只能保得半个时辰,疏忽不得。不然铸成大错,我就是有天大的本事,也没法挽回了。”

    也不知他的话那两人听进去没有,镇明的袖子被非嫣轻轻扯了两下,她贴着他的耳朵轻道:“我们走吧,让他们俩单独待一会,别在这里煞风景了。”

    镇明奇道:“可是我还要教她符纸的……”

    话没说完,整个人就被非嫣强行拖了出去,“给我出去!以后有的是时间教她!”

    门被轻轻关上,镇明松了一口气,笑道:“半个时辰后再去吧,希望荧惑别反应过来埋怨我就好。”

    非嫣从他手里把符纸抢过来仔细看了半天,才奇道:“奇怪,这种符以前我没见你用过啊。能抵抗神火的符纸……可能吗?你不是用了什么幻术骗他们吧?”

    镇明敲了敲她的脑袋,“胡闹,我怎可能与他们开这种玩笑?符的画法是我早年偷偷想出来的……唉,说起来话长,当年荧惑作为火神出世,其威震撼天地,也让麝香王惊讶不已。但麝香王在兴奋之余却想到了荧惑如此神威,如果不加限制,必然危害无数苍生,因为荧惑是没有心的神,他不懂道德束缚,如果做下什么凶残之事,只怕有违麝香山的律条……”

    非嫣整个人腻在他身上,眨着眼睛听他说起其中过往,忽地插嘴道:“哦,这我知道!荧惑左手上的经文是你加的吧?那是麝香王想出的限制他威力的咒术吗?”

    镇明点了点头,把非嫣抱起来一些省得她赖去地上,一面又道:“经文是麝香王写的,我不过将它们嵌入冰绡做成封印而已。后来炎樱用自己的血做引子将经文直接刻在荧惑手上,封了他左手的神火……这才给了我防火符的思路。”

    他顿了顿,继续说道:“我想既然可以在荧惑身上直接将神火封住,自然也可以将印加在其他人身上令神火无法侵蚀,但这两个印却性质完全相反,我花了许久才将这符画出,但那时荧惑已经不在麝香山而被困在阴间的夹缝里了。”

    非嫣瞪大了眼睛,露出不可思议的神情,她咬着手指,放低了声音道:“难道说……在这之前,你都没试过这符到底有没有用……?”哇……该说他胆子大,还是过度自信?不怕出问题吗?

    镇明笑了笑,还是有些心虚的,“的确没试过,我之前本也不打算用的,对炎樱说了那些话无非是想试探她对荧惑的真正心意而已,她若负了荧惑,我也好直接收了她做咒术的材料。不过看来他二人倒是有真情,如此更好,就算防火之符没用,他们不小心触碰了对方,我也可以在最短的时间里将她消散的魂魄聚起来重新造身体。所以,这次的式,我是算定了万无一失,绝对不会出差错的。”

    非嫣呆呆地,出了好一会神,也不说话。镇明轻轻摩挲着她的下巴,两个人的身体缠成一团,坐在外屋的太师椅上,动也不动一下。过了一会,镇明忽然低头轻道:“舌头给猫叼走了么,突然不和我胡搅了?在想什么?”

    非嫣摇头,“没什么,只是觉得就这样挺好。什么麝香山印星城的,都不去管它,就我们俩,安安静静地过日子,找个深山隐居,种田养花,竹窗木椅……那样该多好。”自由是什么?自由就是可以大声说出自己最想要的东西,并且能够用尽全力去得到它。  


镇明默然,过得良久才拍了拍她的后脑勺,长叹一声,什么都没说。

    非嫣支起身子,看他半晌,学他长叹一声,声音里却有一丝哀怨没能掩饰得住:“你还是放不开呢……算了,当我没说好了……”

    镇明低头,吻了吻她细腻的脸颊,轻声道:“天下间,放不开的,又何止我一个人……”只怕谁都放不开罢,哪怕明知道斗下去是无稽而且愚蠢的,哪怕他早该知道一切都不可能挽回,他也放不开。这账,他总得算个清楚才甘心。白虎,辰星,荧惑,暗星……还有,清瓷……他们都等着把账算清楚的那个日子罢?

    “什么放开放不开的,你们俩,腻在一起做什么呢?”

    低柔带着妖娆之气的声音忽然从门口那里传来,两人都是一震,急忙回头,却见司徒靠在门边,笑吟吟地看着他们。

    非嫣动作迅速,飞快地从镇明身上跳了起来,奔过去一把扯住他的领口,叫道:“死小子!这些天跑哪里去了?!不是说好一起去落伽的么?言而无信的家伙!我很生气很生气!”

    本来说好了一起去落伽对付暗星,结果这个死小子临出发前居然没了踪影!非嫣一想起来就气,居然连招呼都不打一声!

    司徒哎呀叫了一声,任她提着自己的领口,双手却在后面护着什么,口里只叫着:“轻些轻些!别伤了人……”

    非嫣还想再骂,忽地就见司徒身后一个小脑袋露了出来,牡丹圆溜溜的大眼睛黑白分明,正好奇地看着自己,一对上她的目光,牡丹顿时笑弯了眼睛,抓着司徒的袖子露出半边身体,声音甜美地打招呼:“非嫣姐姐好啊,还有那里的神仙大爷好哇!别来无恙么?”

    非嫣放开司徒,脸上忍不住给她传染了笑意,柔声道:“牡丹你怎么也来了?是这死小子逼你跟着的吗?”她重重捏了一把司徒,痛的他龇牙咧嘴,面上却始终挂着笑,眼睛里亮晶晶地,似是有什么极开心的事一般。

    镇明第一次被人叫神仙大爷,一时哭笑不得,只好站起来对司徒点了点头,问道:“这些天去了哪里?怎么将镇魂玉也带来了?”

    司徒咳了一声,白玉似的脸上突然晕红了大片,转身将牡丹小心揽着带进屋内,这才声若蚊呐地说道:“抱歉,上次突然有了急事……和牡丹有关的……我不得不赶着回去。”

    难得见他露出所谓“羞意”的神情,在非嫣看来简直如同天下红雨,但她何其聪明,眼珠在两人身上转了转,看到牡丹红红的脸和唇上掩不住的喜悦,再看看司徒宝贝的模样,立即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她开始大笑,然后整个人跳了起来,叫道:“不会吧?!牡丹……她……”

    她兴奋得说不下去,司徒点了点头,柔声道:“恩,牡丹有了两个月的身孕,我不得不赶着回去照顾她。”

    非嫣握住牡丹的手,笑开了花,急忙将她牵去一旁,两个女人唧唧喳喳地说起话来,方才还安静如水的屋内好象平空多了一堆小麻雀,声音清脆又欢快。

    司徒和镇明无奈地同时摇了摇头,两人对笑一声,镇明拱手笑道:“恭喜恭喜,贵夫人有孕在身,理应好好休息才对。麝香山路途遥远,你实不该这样颠簸。”

    司徒走过去坐了下来,轻道:“如果不是为了你这位大老爷,我也不会急着赶过来。”牡丹这里离不开他的照顾,再说他根本就不想离开宝贝老婆半步,加上牡丹又吵着要出来玩,他便干脆将人带来麝香山,这里好歹是神界,灵气旺盛,牡丹在这里待着也让他安心一些。

    镇明愣了一下,见司徒严肃的神色,登时明白事情一定与四方有关。司徒这只狐妖,不知有什么渠道,消息灵通之极。他当下不敢松懈,正色道:“什么事情?四方那里又有什么动静不成?”

    司徒吸了一口气,慢悠悠地说道:“的确有动静,不过我却建议这一次,你们五曜最好别对着干。昨天夜里我才得到消息,四方明日打算挥旌北上,目的地是纹瀑,北方大镇曼佗罗的咽喉之所。”

    镇明眼中怒火上升,却又被他强行压下,半晌才冷道:“原来,他们开始动北方的主意了……东南方已经归入四方统辖,如果北方曼佗罗再丢,就只剩我的西方王城苦撑而已……这样下去麝香山不出三月就会被四方吞并!我不能让神界就这么崩溃!”

    司徒挥挥手,“慢来慢来,先别急着生气,冲动可会坏大事。上次在落伽你们早就吃过暗星的苦头了,这一次难道还想硬碰硬?就我所知辰星的伤到现在还没完全恢复吧?你们这样贸然过去抵抗,无非是以卵击石罢了,除了全部丧命没有其他结果。”

    “难道让我眼睁睁看着麝香山毁于贼子之手?!”镇明忍不住站了起来,神色严厉,让角落里的两个女人吓了一跳,立即住了嘴,两双眼睛直直地瞪着他。

    司徒皱起眉头,冷道:“你在这里吼有什么用?急有什么用?你有把握对付暗星还是有把握杀了白虎?如果你不顾一切想马上就死,我也不阻拦你,你随时可以去纹瀑!但走之前你需得给我姐姐一个交代!”

    这话如同巨雷,劈得镇明脸色一阵惨白。他不由自主向非嫣望过去,她神色却平静,一双眼如同幽幽的湖水,静静地看着自己。那一个刹那,他的脑海里忽然回响起方才她的话:「什么麝香山印星城的,都不去管它,就我们俩,安安静静地过日子,找个深山隐居,种田养花,竹窗木椅……那样该多好。」

    是啊,那样该多好……她跟了自己上千年,从来没求过自己什么,可他却连今次这样一个小小的心愿都无法满足她。

    镇明长叹一声,颓然坐了回去,半晌才轻声道:“罢了……我……当我什么也没说吧……”

    司徒神色渐缓,“你放不下,我知道。你说的对,谁能真正放的下?我来这里,难道没有私心么?话说回来,虽然我不喜欢你们这些高傲的五曜,但,我更不喜欢阴沉的四方。我不想天下落入暗星手里,只因我不想看到一个群魔乱舞的世间!既然互不相让,那就需要拟好对策。现在四方在暗你们在明,他们如何行动你们只能跟着,这样太被动。何不化被动为主动?”

    “化被动为主动……?”

    镇明咀嚼着他的话,忽然明白了什么,双眼放出精光来。“你的意思是,我们抢在四方之前行动?”

    司徒点了点头,从袖子里掏出一方白绢,轻道:“给我笔墨,我来给你解释。”

    镇明取来朱砂与砚台,司徒拈着笔在绢上慢慢写下三个字:「曼佗罗」,然后他又蘸墨,在左边写上「西方王城」。他将笔一丢,朗声道:“不要去管四方的行动,你们立即将曼佗罗与西方王城守好。曼佗罗城地势险要,气候寒冷,易守难攻,加上四方没了冰雪之神玄武,在严寒之下一定无法发挥神威,你可让荧惑与辰星去守曼佗罗。辰星属水,冰雪之城有他的用武之地,荧惑煞气重,主在震慑四方。至于西方王城,镇明那是你的地盘,自然由你来守。非嫣留下来替我照顾牡丹,这一次,我陪你去守西方王城!绝不让四方得逞便是了!”

    这一番话有条有理,严密谨慎,让镇明顿时对司徒改观,牡丹脸上露出得意又崇拜的神情,神气极了。非嫣拍了拍她的脑袋,轻道:“瞧你这丫头开心的,打仗有那么好玩么?”

    镇明沉吟半晌,才道:“将势力分散成两股,岂不是更弱了?何况纹瀑如果被拿下,曼佗罗那里恐怕撑不住。”

    司徒点了点头,“但也好过你们一起去送死。纹瀑拿下便拿下,没什么,置之死地而后生,你这个时候不拼命,还想等到什么时候?”

    镇明只觉胸膛里热血沸腾,真想豁出去做点什么事。司徒说的对,这个时候还不拼,要等到什么时候?!难道永远跟在四方尾巴后面追着吗?是时候让五曜主动做点什么了,这个麝香山,一定要保住!

    司徒将白绢一收,站起来笑道:“去找荧惑与辰星吧,早点把事情解决了,我好抱儿子!”


第二卷  神界破 第五章============================================

自由是什么?自由就是可以大声说出自己最想要的东西,并且能够用尽全力去得到它。  
——心在流血的时候,眼睛就无法流泪。

    ****

    澄砂裹着厚厚的裘皮,靠在摇晃的车厢里低头看地图。车厢很宽敞,她脚边还放了一个小案,上面有一壶酒,一只杯子,杯里的酒液也晃动着。

    马车忽然剧烈震荡了一下,杯里的酒立即溅了出来,窗帘随即被外面的风雪吹开,灌进大片雪花。澄砂的手一抖,地图掉在了地上,她急忙伸手去合帘子。那风,比刀子还锋利,刮在身上脸上剧痛无比。北方的严寒,她总算深切体会到了。

    这里刚把窗帘合上,马车又剧烈震动了一下,似是轮子打滑,她整个人不由自主地歪去一边,窗帘哗地一下又被风吹开,温暖的车厢里登时寒气逼人。

    澄砂皱了皱眉头,高声唤道:“女宿!”

    车厢外立即响起女宿的声音,“暗星大人有什么吩咐?”

    澄砂一把揭开窗帘,就见女宿穿着黑色的披风,骑在马背上,低头望过来。她抬头看看天色,灰蒙蒙地,无数巨大雪花砸在脸上,又冷又疼。她冷道:“纹瀑什么时候能到?”

    白虎这次动了大手笔,带了印星城所有的神官出动,连二十八星宿也一个不差,浩浩荡荡地排成长龙,旌旗在风雪里猎猎作响,雪地里留下大串的凌乱脚印。她原以为神的出征至少也威风一些,谁想同样被风雪所困,狼狈不堪,与凡人有什么不同?

    女宿恭谨地答道:“风雪较大,所以恐怕还需花上几个时辰。请大人耐心等候。”

    澄砂有些不耐烦,“你们不是神吗?怎么还不用法术什么的飞过去或者让风雪停下来?”

    女宿愣了一下,半晌才失笑,“暗星大人说笑了,我们没有控制气候的本领,也不可能直接飞行上万里。何况大人你也有一身神力,你能够呼风唤雨或者御风飞行么?那不过是世人的臆想而已。”

    澄砂被他堵得说不出话来,霍啦一声狠狠拽上帘子。女宿面无表情,似是对这种情况十分熟悉,只是驱马缓缓跟在车厢旁。过得一会,帘子果然又被人用力拉开,澄砂探头出来,冷冰冰地说道:“现在到了什么地方?我已经冷得受不了了!”

    女宿服侍她已经有一段时间,自然知道她畏寒的特性。他沉默着褪下脖子上的毛皮,递过去,柔声道:“戴上吧,别冻坏了。”

    澄砂怔怔地望着那块灰色的毛皮,上面还沾着数片大雪花,湿漉漉地在风中颤抖。她的心猛然一跳,用力将他的手推开,声音有些慌乱,“你……你自己戴着!谁要你脱下来了?!”

    女宿叹了一声,将毛皮戴回去,轻声道:“大人你心里面不舒服,我能理解。但请再忍耐几个时辰,纹瀑城很快就到了。”

    澄砂这个人向来吃软不吃硬,眼前这个与袭佑一模一样的少年这般柔声抚慰,再有天大的火气她也发不出来。寒风夹杂着大片的雪花灌进来,她忍不住打了个寒颤,忽见窗外影影绰绰,即使隔着密密麻麻的飞雪有些看不清,但也能够确定那是一座高山。

    她忽然想起女宿说的纹瀑这里多山瀑,不由开口道:“被冻结住的瀑布,上面的花纹一定很漂亮吧?现在能看到么?”

    女宿抬眼看了看四周,苦笑道:“恐怕不能,这里是官道,大人若想看瀑布,需得去到山里面,难免耽误时间。大人若想看风景,等到了纹瀑之后,停了雪,属下便带大人玩赏一番,如何?”

    话音刚落,却见澄砂把手从车里伸了出来,直指着顶前面的一块白色的什么东西轻呼着,“那是瀑布吧?果然是呢!”

    他下意识地回头看过去,就见离官道极远的地方,有一个极小的全部冻结住的瀑布……不,那其实根本不算瀑布,因为它还没有一人高,充其量只算流量大一些的水流而已。天色很暗,加上大雪纷飞,即使他努力去看,也看不到一点花纹。但他不敢扫了澄砂的兴,只是淡淡笑了笑,说道:“是啊,大人的眼力真好,我方才都没注意到。”

    澄砂没注意他语气里的漠然,径自望了很久,头发上落了厚厚一层积雪也不自知。半晌,她幽幽一笑,柔声道:“这里倒和以前我与老姐修行时住的山头很像……冬天到的时候,溪水都冻住,我们和一帮师兄弟破冰捞了鱼,不敢让师父知道,偷偷烤了吃……结果姐姐拉了好几天的肚子。她这个人,傲得要死,就是拉肚子的时候也是一脸严肃样……”

    她唇角扬起一个幸福的角度,女宿有些吃惊地看着她,从服侍澄砂这些日子以来,他从未见过她有这种天真怀念的表情,似是想起什么快活的事情一般,连睫毛都幸福地弯起来。

    但几乎是一瞬间,那种美好的神色就消失了,好象清澈的溪水突然上冻,她的表情也被一层寒冰冻住,暗金色的眼眸,血红的瞳仁,如同冰粹的刀锋,尖利异常。她整个人,看上去又是众人熟悉的那个冷酷又任性的暗星,浑身是刺。

    女宿定了定神,咳了一声,轻道:“大人,外面太冷,当心受了风寒。”他恭谨地替她拂去头上肩上聚集的雪花,“大人还是坐回去吧,很快就到了。”

    窗帘又合上,一直到了纹瀑,她都再没有出来说过一个字。

    纹瀑虽然不若曼佗罗城那么雄伟,却也算北方一个大镇。四方一行浩浩荡荡来到城门前,就见城楼高耸入云,清一色的青石大砖砌成,即使在如此天寒地冻的气候下,城墙也没有一点损坏,气势非凡。

    城楼之上无数彩旗飞扬,殿角两旁斜飞,上面的铜铃被风吹得叮当乱响。四根漆黑大柱矗立在城楼前,上面用金色的漆龙飞凤舞地写着字,仔细看上去似乎还在暗处发光。而城楼之上半个人影也无,只有风声凄厉呼啸。

    白虎揭开帘子,仰头打量半晌,满眼的赞叹神色。过了一会,他正要吩咐部下突破城门,忽听一阵吱呀的巨大声响,那座宏伟的城门,居然自己开了!他眯起眼睛,琉璃眼中微微闪烁出尖锐的光芒。

    马蹄声从前面传来,很快地,一个穿着盔甲罩着披风的神官滚下马来,伏地行礼,急道:“启禀白虎大人,前方纹瀑城主与十三万城民降下城旗,悬挂四方神兽之纹,自愿归顺!”

    白虎大喜,面上却不动声色,淡淡吩咐身边的奎宿:“先派参宿带一队善战神官过去看个究竟,奎宿你去把暗星大人请来我的车厢里。”

    话音一落,就见城楼之上高高悬起四方之神的四面纹旗,东方青龙,西方白虎,南方朱雀,北方玄武。每一面旗帜都巨大无比,且色泽鲜艳,显然是崭新的,迎风而展,猎猎作响。城楼下的众人登时喧哗起来,每个人脸上都露出兴奋自豪的神情。

    白虎依然按兵不动,没一会,奎宿灰头灰脸地奔了回来,沉声道:“参宿已经带人马前去探消息。暗星大人她……”他有些为难地蹙起眉头,似是不知该如何说下去。

    白虎眉头一挑,淡道:“我明白了,她不愿过来,是吧?那么我过去便是了。”他说着便要起身下马车,奎宿急忙说道:“不!暗星大人说她身体微恙,不想动弹……所以,让白虎大人您……您自己看着办……”他结巴着,显然这不是澄砂的原话。白虎完全可以想象到澄砂的原话必然难听而且刻薄,难怪奎宿如此狼狈模样。

    他笑了笑,轻道:“你替我再过去传个话,问问她,是喜欢自己过来,还是我用七淫珠请她过来。小心些,暗星大人脾气大得很,你可别被她伤着了。”

    不出所料,澄砂很快就冒着大雪直往他的车厢走了过来。白虎隔着帘子看她纤细的身影,忽然皱了皱眉头,她怎么走得歪歪倒倒?女宿在旁边手忙脚乱地扶着她,生怕她跌在地上。

    “哗”地一声,帘子被她猛然揭开,澄砂惨白的脸映入他的眼帘。她森然瞪着他,也不说话,半晌,才道:“我来了,你到底要做什么?!”她的声音是微微颤抖着的,也不知是因为寒冷还是因为愤怒。

    白虎轻轻拍了拍身边的软褥,说道:“进来说话,把帘子合上,外面很冷。”

    澄砂深吸一口气,提着裙摆就要上车,身体却晃了一下,脚下一滑,眼看就要跌下去!女宿急忙伸手抱住她的腰,却愕然发觉她浑身都在剧烈发抖。他将澄砂小心扶进车厢里,有些疑惑,却不敢说话,只得拉上帘子,等在门口。

    澄砂身体僵硬地坐在白虎对面,别过脸去不看他柔和的目光,良久才冷道:“你到底有什么事情?快说!”

    白虎淡然道:“暗星大人您那么聪明,自然知道我的意图。纹瀑就在前面,您还要问我叫您来的意思么?”

    澄砂捏紧拳头,厉声道:“我说了今天不舒服!我不想去见那些城民!改天再说!”

    白虎把乳白色的七淫珠放在指间摩挲玩耍,细声道:“恐怕由不得您,第一次的震撼非常重要,我需要您的威慑力震住那些城民。眼下他们虽然降伏,但心里其实还是不满的,不过迫于情势省得流血牺牲而已。只有您能让他们心甘情愿归顺。”

    澄砂冷冷瞪着他手里那串七淫珠,乳白色的珠子已经有三颗变做了漆黑的颜色,想来就是在落伽已经在她身上用过的那三颗。“我要说不去,想来你一定会用这七淫珠。你何苦摆这种姿态,威胁就是威胁,何必还做出一付高贵的模样!你真让我恶心!”她低声说着,转身就要拉帘子。

    “等等。”

    白虎握住她的手,只觉触手冰冷,还在微微发抖。他皱眉道:“你脸色太差,需得喝点热的酒再出去。我不想让纹瀑的人看到一个病恹恹的暗星!”

    澄砂飞快把手抽回去,闻言脸色更是如冰,身子晃了晃,才道:“原来如此!不需你费心!收好你的七淫珠,你要是再对我用这个,我立即就杀了你!”

    她拉开帘子,飞快跳了下去,推开女宿的搀扶,一步步往纹瀑城内走去。参宿这时已带着人马回来,说明城内并无埋伏,城主与城民皆自愿归顺,只等着目睹暗星的风采。

    风雪渐剧,不停有冰粒砸在她脸上身上,好象整个人都要被湮没在这咆哮的飓风里,所有的气力都被冰雹砸下的痛楚带走。她觉得自己此刻近乎遍体鳞伤,不光是身体上的,她的心都被冻住,血好象一点温度都没有,感觉不到一丁点的温暖。

    她纤细的身体好象随时都会被这场暴戾的风雪吹散,淡金色的长发被风扯得笔直,裘皮的袍子揭开一角,灌得膨了起来。走,走,毫不畏惧地面对这噩梦般的一切,她早已不是以前的天澄砂。她自己也承认,她是,暗星。

    澄砂轻叹一声,却更像受了伤的闷哼与哽咽。眼泪早就滋润不了干涸的眼眶,她忘了流泪的感觉。原来心在流血的时候,眼睛就无法流泪。

    城门近在眼前,那么高,她仰头也看不清,眼前白花花地一片雪花冰雹,还在旋转。一阵猛烈的眩晕侵袭而来,她几乎要跌倒在地,匍匐下来,再不想动一步。如果,能忘了一切,如果一切都是噩梦而已,那多好。

    她几乎想声嘶力竭地咆哮出来,对着暴风雪咆哮。

    但她什么都没说,身后的影子忽然暴动起来,瞬间凝聚成一只巨大的黑兽,一只爪子虔诚地摊开,垂首跪在她身后。

    几乎是本能地,不需要思考地,她张口说出几个音节古怪的词,然后踏上那只兽的爪子,衣袂翻卷。黑兽身体骤然纵起,一跃数十丈,轻松跳上城楼顶。纹瀑城里的凡人看不见影子化出的兽,在他们看来,暗星是生生飞上城楼的,在这场十年难得一见的暴风雪里,一跃,如同神祗。

    她挟风雪而来,艳若桃李,冷若冰霜,双眸是最凌厉的闪电,直劈入心,照亮一切。就这样一个刹那,纹瀑城民尽数跪下膜拜,什么都忘了说,什么都,不需要说。

    黑兽又是一跃,带着她从城楼上跳到了街道正中,然后它便化做黑烟,瞬间就在飓风里消散开来。万民顶礼,她静静看着这一切,心里又开始有浪潮翻滚,另一种诡谲的情绪攫住了她,身体里的血管开始破冰融化,一点点地变得炽热,似要从头顶蒸发了出去一般。她的瞳仁越发血红起来,如同暗处的两把新月小刀。

    她深深吸一口气,往前跨了一步,开口朗声道:“你们醒过来了么,我的子民啊……”

    话音刚落,她眼前忽然一花,所有的景物都成了翻滚的水面。一阵剧烈的眩晕席卷而上,她再也撑不住,身子一歪,在一片惊呼声中昏倒在地上。

    恍惚,迷离,她好象做了很多梦,又好象什么都没做。耳边有喃喃的说话声,她懒得听仔细了。反正是梦,醒来才发觉都是假的,何必当真。

    摇摇晃晃地,她觉得自己好象醒了过来,睁开眼睛,看到自己熟悉之极的米色天花板,天蓝的窗帘,还有墙角的一个拳击沙袋。啊,果然是梦!她还是在家里,什么地方都没去。澄砂开心地从床上跳下去,推门就往外走。

    客厅里坐着加穆,还是老样子,他咬牙切齿地打着PS2,身边是袭佑,跟他一样拿着个手柄在那里大呼小叫,没点形象。澄砂大笑着走过去,指着袭佑说道:“你这个死小子!知道吗?我做了个怪梦,梦里居然有你诶!你还穿一身古代的衣服……哈哈!没想到你穿古装比较好看啊!……喂,你听见我说的了吗?……袭佑?”

    没人理她,好象根本就没听见她说的话一样,那两人继续玩游戏,当她是空气。自由是什么?自由就是可以大声说出自己最想要的东西,并且能够用尽全力去得到它。  
澄砂怒了,一脚踩上茶几,叫道:“喂!你们听见没有啊?我在和你们说话诶!”

    还是没人理她,加穆转头对厨房那里嚷嚷起来,“净砂,饭好了没有啊?我们要饿扁了!”

    “急什么,饿不死你。饿死了更好。”

    一个清冷的声音从厨房门口传过来,澄砂惊喜地跑过去,对着那黑发秀美的女子叫道:“姐!是我!你听得见我说话吗?”

    净砂如同没有看到一样,径自往沙发那里走去,戳了戳加穆的后脑勺,轻道:“就知道玩游戏,下午还有任务要做,别忘了。”

    澄砂惊恐万状,扯着嗓子尖叫了起来!

    “为什么都不看我?!我是澄砂啊!你们不认得了吗?!姐姐!加穆!袭佑!你们和我说说话啊!”

    所有的声音都停止下来,那三个人忽然一齐转头望着她,目光是她从未见过的冰冷。澄砂不由自主后退了一步,喃喃说道:“我是澄砂啊……你们不认得吗……?姐姐?”

    净砂冷冷看了她半晌,才开口,声音讥诮尖利,“你早就不是澄砂了,我妹妹不是你这种模样的妖怪!你是谁?!你是谁?!”

    她被问得节节后退,一直退去了墙角,冷汗满身。眼角的余光一扫,忽然瞥见旁边的试衣镜,她忍不住回头一看,却见镜子里映出一个穿着黑色长袍的女子,神色冷厉,两只眼睛如妖似魅。虽然面容与自己一样,却又完全不一样。

    她大骇,就见镜子里的女人大笑起来,血红的瞳仁蠢蠢欲动,张口对她说道:“认命吧,你早就不是天澄砂了。你自己不是也知道了么?”

    澄砂声嘶力竭地吼了起来,整个世界忽然在她面前崩溃,一片片掉在她脚旁。她整个人陷入一层浓密的黑暗里,似是被什么温暖的东西包裹了住。

    她在那片黑暗里,慢慢摇晃,款款荡漾。一个非男非女的柔和声音在耳边如诗如诉地说着什么,她吃力地听着,“别怕,别怕……给我吧,一切都给我,以后,你就什么都不怕了……”

    “你既是如此辛苦,就别再撑了。让我替你,面对这个噩梦的世界吧……”

    澄砂喃喃地说着什么,自己也不知道,只觉得自己越陷越深,整个身体却渐渐清爽起来,脑子里也再没有混乱的思维。她忽然警觉了什么,用力睁开眼睛,轻道:“我是天澄砂,你不可以霸占我的一切!”

    那个声音如此柔和,“我什么也不霸占,我只是减轻你的痛苦罢了……”

    话音一落,她觉得整个人都陷入一个旋涡里,越转越快。她的头脑却越来越清楚,耳边听得有什么人在说话,她忽然猛地一动,用力从床上坐了起来!

    “澄砂,你终于醒了。”

    同样是一个柔和的声音,却让她本能地打个寒颤,缓缓转头看过去,就见白虎坐在床边,笑吟吟地看着自己。

    “我……”

    她想说话,却觉得嗓子干得冒火,根本说不出话来,只能剧烈咳嗽起来。

    白虎拍着她的背,递过去一杯冷茶,轻道:“你染了风寒,高烧发了两天。现在觉得好些了么?”

    澄砂一口气把茶喝干,又喘了几声,才冷道:“如果你马上给我滚出去,我会觉得更好。”


第二卷  神界破 第六章============================================
    ——心有余而力不足,原来竟是这般安静,这般绝望的感觉。

    ****

    白虎出乎意料一点都没有恼怒,他往后靠了靠,环起胳膊,淡淡地凝视她。澄砂捏紧手里的杯子,忽然用力将它砸去地上,碎片溅了开来,发出巨大的声响。

    “你给我滚!”

    她厉声喝着,或许是花了太大的劲,眼前金星登时乱蹦,眩晕的感觉再度袭上,她身子晃了一下,飞快倒了回去。

    白虎既没有扶她,也没有惊慌,只是默默地看着她。过了一会,他缓缓弯下腰,将茶杯的碎片一块块捡了起来,轻声道:“宝钦乌丹坊的白瓷杯子,价值连城。你这一砸,里面的银子,足够凡间的普通农户一家三四口过上三年快活日子了。”

    “澄砂,你是个缺点太多的人。”他说,慢条斯理地,“你的脾气太坏,眼光太浅,不知悔改,大手大脚,败家,固执,任性,单纯,冲动……”

    没等他念完,澄砂就猛地坐了起来,这一次,床上的被子和枕头飞了出来,呼地一下砸过来。白虎身体微微一偏,被子和枕头就掉在了地上,染上大片黄色的茶水。她气得浑身发抖,颤声道:“你今天是专门来数落我的吗?!是不是干脆让我病死掉了就称你的心?!你这个败类!”

    白虎微微一笑,轻道:“还能骂人,澄砂你还是一点都没变,还是那么可爱。”他垂下眼睛,声音里有一丝若有若无的甜腻,好似诱惑,“你那么多缺点,真是讨厌。可是在我看来,那些缺点,却比世界上所有优点加在一起还要让我喜欢。”

    澄砂冷笑一声,“怎么,硬的用过了就来软的?又要开始用你的美色来引诱女人?”

    白虎摇了摇头,“对了,你的缺点还有一条,疑心病。”

    澄砂觉得自己根本就是被这个人耍猴般地玩弄,心底忽然燃起一股不可理喻的怒气,与往日完全不同,仿佛自尊被侮辱了一般的狂暴。她抿起唇,神色冷了下来,双眸之中陡然锐利起来。

    这种带着威严的愤怒,让白虎有些吃惊,就听她冷道:“我只数五下,你再不出去,就别怪我不客气。”

    白虎顿了一会,她已经数到了三。他苦笑一声,只好站起来,却不转身,面对着她倒退了出去。一直退到了门边,他轻轻说道:“风寒刚好,别再着凉了。我去吩咐女宿给你多加两床新被褥。这几天没什么事情,你就好好休息吧。纹瀑这里的风景不错,等你大好了,出去多看看。别忘了,这是你的天下。”

    门终于悄悄合上,澄砂整个人虚脱一般,瘫在床上。她什么也没说,只是冷冷地看着头顶的帐子,血红的瞳仁缓慢却坚决地搏动着。

    门外,一直在暗处守侯的奎宿急急奔出,飞快扶住面色惨白的白虎,着手处却是一片温热的濡湿。他吓得几乎要叫出来,喉头不住滚动。“白虎大人……!”他低声地,焦急地喊了起来。

    “噤声!”白虎斥着,死死捉住他的胳膊,整个人虚弱地靠在他身上,瑟瑟发抖。半晌,他缓过了气,才虚弱地说道:“参宿……他怎么样了?”

    奎宿面上飞快掠过一丝沉痛,哽咽道:“他……不只胸口上中了辰星的一剑,还被火神修罗的神火直接击中要害,一刻前刚刚……魂飞魄散……”

    白虎深深吸了一口气,只觉背上的伤口几乎要裂开,好象有一根鞭子在抽着他,痛到浑身是汗。在这种剧烈的痛楚下,他的思绪却渐渐冷静下来,心里一点声音都没有,他不知道那是空洞还是冷酷,他分不清。

    奎宿见他背后的衣裳几乎被血水浸透,不由惊恐万状,颤声道:“大人……您的伤……!我马上去叫胃宿!”

    白虎冷道:“你怕什么?我死不了!不过是被水剑小小划破一点皮罢了,我怎么养了你们这么一群大惊小怪的废物?!”几句话说完,他的额上已经布满冷汗,嘴唇雪白,“你给我把女宿叫过来,要他今天必要好好服侍暗星大人,要是让她有一些不快,就等着受罚!快去快去!”

    他连声催促,眼前阵阵发黑,却强忍着自己站在那里。奎宿不敢违抗他的命令,只得转身就跑,头也不敢回一下。白虎已经看不到任何东西,剧烈的痛楚与眩晕让他意识迷离,他挣扎着抬手去扶旁边的柱子,不料扶了个空,整个人往旁边跌了下去。

    一个人影迅速从栏杆旁树木的阴影里窜了出来,将这个孱弱的身体一把抱住,死死扣在胸前,双手还在微微发抖。

    ****

    女宿来的时候,腰上别着一把琴。

    他替澄砂换了新的被褥,又加了一床被褥在上面,替她掖好被角,放下帐子,才轻道:“大人路染风寒,还请好生休息。属下告退……”

    “你哭过了?”

    澄砂忽然在帐子里轻声问他,他的眼睛又红又肿,还有鼻音,这个人是怎么了?她生病昏迷的两天里,发生了什么能让一个男人哭鼻子?还有他身上若有若无的酒气——居然还喝酒?!

    女宿顿了顿,拱手垂首,低声道:“在大人面前失了仪态,是属下的错。请大人惩罚!”

    澄砂拉开帐子,有些不耐烦,“什么惩罚不惩罚,你怎么那么多废话。发生了什么事情?你腰上别着什么?”

    女宿犹豫了一下,才将腰上的琴取下,轻道:“大人不识得么?这是北方的乐器,胡琴。纹瀑的人都喜乐,无论老少,闲来无事都会拉上两首曲子。”

    澄砂见那把琴细长,两根弦,那模样倒像极了自己熟悉的二胡。她勉强笑了一下,抱着被子靠在床头,说道:“我知道啊,它的音色……很是苍凉。”

    女宿没有说话,拉过椅子坐上去,提弦,缓缓拉了开来,却是低低的调子,仿佛暗夜低吟,雨湿梨花,虽音色欢愉,却隐隐带着一股悲怆,似怀念。

    他慢慢说道:“大人染了风寒睡了两天,自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他的手一颤,调子竟然折了上去,陡然换了个音色,好象从静里忽然迸发出强烈的声响,如裂金石,带着激荡的涟漪。

    “大人,参宿死了。”

    他喃喃地说着,泪水就这样淌了下来,滴在弦上。那调子竟又折了一折,裂帛一般,从高处砸下,却又盘转着绕上去,一次比一次激烈,仿佛要冲击天门,悲声阵阵,化做波涛,拍打天地。

    胡琴的音色本就悲怆凄凉,此刻为他奏来更是如泣如诉,似是有个人在幽幽夜色里哭泣一般,连吟带唱。唱破了嗓子,流出了红泪,化做一片嘶哑,被月光一照,便碎了开去。他大开大阖地拉上数回,潮水没顶,待退去之后,还是一个人在哭着,泪水流不完。

    他的技巧说实话不那么好,好几个地方都破了音,沙沙地,有些刺耳,可不知为什么,澄砂的心却被这有些拙劣的音色揪了住,翻腾起伏,落不去地上。她吸一口气,喉咙都有些哽咽,忍不住说道:“他……怎么会死?”

    参宿,她不熟悉这个西方七星之一,隐约记得是一个老跟在白虎身后的瘦子,脸色好象很白,眼睛里总有一种惊惶的神情,像只兔子。这个人不是白虎的心腹么?怎么会死掉?

    女宿如同没听见她的话,径自轻道:“参宿这个人,有点胆小,偏偏白虎大人老喜欢叫他做一些危险的任务,他一句话也不敢抱怨,每次得命回来,我就会与他喝上一杯。我刚入印星城做二十八星宿的时候,什么都不懂,除了他之外没人帮我。对我来说,参宿已经成了亲兄弟。他现在死了,再没人陪我喝酒……我只恨,他连魂魄都不得保存下来,这样一个人,从此就消失了么?等于完全没有存在过么……?”

    他哽咽到说不下去,泪流满面,也不擦一下。澄砂见他如此悲伤,便不再催,只得在旁边静静看着他。

    “前日,白虎大人本想带大人您一同前往曼佗罗,打算趁着顺利攻下纹瀑的势头,将北方的势力完全夺过来。但您病得太重,实在无法上路,白虎大人只得将您留在纹瀑城内,带着其他人马先去了曼佗罗。”

    女宿拭干眼泪,淡淡地说着。澄砂暗自心惊,却说不出话来,只能瞪着他,等他说完。

    “曼佗罗城早有埋伏,五曜的辰星和荧惑不知道用了什么办法蛊惑了那里的城民,居然将整座城防守得滴水不漏。白虎大人本想撤回,回纹瀑从长计议,但……辰星与荧惑却趁他们不备从城里出来偷袭,白虎大人被辰星伤了后背,参宿……为了保护白虎大人……被辰星和荧惑杀了……!”

    他目中几乎要滴出血来,满是疯狂的恨与杀气,只听“喀”地一声,那把胡琴竟被他生生捏断!“我……我……有生之日誓报此仇!”

    澄砂却没注意这些,她的脑子在听到“白虎被辰星伤了后背”这句话之后,就开始不灵光了。白虎,受伤了?刚才还轻言慢笑的那个混帐,他当时居然是受着伤的?她觉得整个人都僵硬了,完全不知道该做什么。

    她也不知道自己心底到底是什么感觉,那究竟是快意,还是痛楚,更或者,是怜惜?这种复杂的心情,令她忽然从床上跳了下去,本能地就要冲出去看个究竟。白虎,那个永远微笑的魔鬼,那个好象能把所有人都玩弄在股掌间的神祗……她突然极想看看他虚弱的模样,看看他受挫的狼狈。她到底是要过去狠狠嘲笑一通还是抱着他大哭一通……?她不知道。

    “暗星大人!您还在病中!请别乱跑!”

    女宿好象拦了她一下,具体发生了什么她已经不记得了。推开门,漫天风雪夹杂,咆哮着几乎要把她撕烂,但她心底的咆哮却更甚。她甚至顾不得披一件厚点的衣服。

    回廊那么长,她隐约碰上了一个人,一把抓住,没命地叫道:“白虎在什么地方?!那个混蛋到底在什么地方?!”

    她从没有像现在这样,如此顺着自己的心意做事,完全不懂得后退,不懂得责怪自己的卤莽仓促。她甚至觉得天经地义。

    跑了又跑,绕了又绕,最后是怎么来到那扇门前的,她也忘了。一脚踹开那门,风雪加剧,将烛火熄灭,庭外的雪映进来,分外明亮,地上一滩触目惊心的血,白虎灰色的长发在床边缭绕,上身赤裸,瘦削的背上,有一道横埂的一尺来长的血痕,他在流血。自由是什么?自由就是可以大声说出自己最想要的东西,并且能够用尽全力去得到它。  
她呆在了那里,如同被施了法术,动弹不得。女宿气喘吁吁地追了上来,惶恐地叫道:“大人请回!小心再受凉!”

    她什么都没听见,眼睛里只有那道血痕,它映在瞳孔里,然后如法炮制,在她心头也刻上那么一道。白虎的琉璃眼灼灼地盯着她,丝毫不放松。

    不知过了多久,白虎忽然打了个寒颤,叹道:“把门关上,我很冷。”

    澄砂怔怔地看着暗处走出一个纤细的身影,绕过她,伸手把门合上。是胃宿。她看也不看澄砂,转身走回床头,半跪下来,似是要替他疗伤。

    “谁伤了你?”

    澄砂听见自己这样问着,声音沙哑。

    白虎却不说话,只是看着她,目光专注,似在看一幅画,一朵花,一段风景。她忽然烦躁起来,飞快走过去,没有任何仪态地把胃宿推开。胃宿立即跌去了地上,半天爬不起来。

    白虎居然笑了,他说:“原来,你在吃醋。”

    澄砂冷冷地与他对望,心里有什么声音破茧而出,那被她刻意压抑很久的声音。你难道没有想要的东西么?没有么?如同以前被问的那样,她本能地,大声地,毫不犹豫地,在心底回答自己:有!当然有!这个世界上,她最想要的,就是眼前这个人。从里到外,从身到心,她想要他完全属于自己。她不容任何人染指,不容任何不纯。

    她的眼神冷了下来,血色的瞳仁张开又合闭,如同有生命的一般。她半蹲下来,伸手放去伤口之上,随便一搓,白虎背上的皮忽然就剥落了下来,一块块,一团团。众人都呆住,怔怔地看着旧皮脱落之后,背上的伤口居然消失,半点痕迹不剩。

    白虎有些意外,他反手去摸伤口,失笑道:“这么快就好了……?澄砂你什么时候学会疗伤了?”

    澄砂没有说话,从床边拿起一件外衣飞快披在他肩膀上,然后转身就走。快走,快走。再不走,她就会觉得一切都荒谬之极,她为什么要来这里?为什么要替他疗伤?就为了心底那个折磨她的声音?白虎是一只鬼,任何缺点被他抓住,就永无翻身的日子,她为什么要送上门给他侮辱?

    她觉得自己疯了,不可理喻。她好象突然才清醒过来。

    “澄砂!”

    他低声叫她,然后轻道:“女宿胃宿你们俩出去,我有话与暗星大人说。”

    澄砂转身,对上他的眼,半天才道:“有什么话?快说!我……我不过是报答你受伤了还探病的行为而已,你不要以为……!”

    她的身体忽然被人抱住,白虎低头用力吻上她的唇。天旋地转,她以为自己下了地狱再上天堂。他的气力从未如此大,紧紧箍住她的腰身,几乎要将她揉烂过去。她睁着眼,瞪着他的长睫毛,睫毛微微一颤,他睁开了眼,灼灼地看她。

    她忽然觉得唇上剧痛,他居然咬了上去。

    “澄砂,澄砂……为什么我们都是会折磨自己的人……?”

    唇舌纠缠,他含糊地喃喃地说着。这种近乎贪婪的缠绵,令他们无法呼吸,她不知道是他要吞了她,还是她要吃了他。她浑身都在发软,完全没注意白虎一步一步后退,退去床边,就势一倒,两人跌去床上。

    澄砂身体一震,仿佛从迷雾中挣扎出来一般,背后一阵冷一阵热,白虎的手已经伸进敞开的领口,放肆探索。

    她倒抽一口气,一把将他推开,急抓着领口跳了起来,手忙脚乱地系好理好,凌乱的呼吸却怎么都无法平息。她脸上一阵白一阵红,也不知是怒还是喜。白虎半躺在床上,笑吟吟地望着她,半晌,柔声道:“你怕我?还是说,你还要骗自己再骗我,说你不爱我?”

    澄砂默然,面色渐渐苍白。良久,她叹了一声,“白虎,爱了又怎么样?我爱你,也改变不了什么。你照样会利用我,伤害我。你逼得我承认什么?我越爱你,以后就越恨你。我一定要你死在我手上的。”

    白虎走过去抓住她的手腕,放去心口,沉声道:“没错,我承认我利用你。但我可以给你一个承诺。日后你若恨我恨到不行,我的命随时都可以给你,只给你。杀了也好剁了也好油煎了也好,我不管。但澄砂,在那之前,我一定要得到天下。我现在,不能死。”

    澄砂绝望地闭上眼,心里最后一点希望悄悄破碎,扎得她血肉模糊。十八年来,她第一次体会到什么叫做心有余而力不足,原来竟是这般安静,这般绝望的感觉,心灰意冷。他那么残忍,断了她最后的一丁点幻想。

    她怔怔地看着他,豁了老命不让眼泪流下来。白虎伸手过来似是想摸她,她一侧让了过去,走去门边冷道:“我走了,别忘了你的承诺。你的命是我的。”话到最后,只得一阵哽咽。她最想要的这个人,来到这个陌生时代遇到的第一个人,十八年生命里第一段爱情。

    不是没有爱,不是没有缘分,不是棒打鸳鸯,她却得不到一颗真正的心。心里的兽停止咆哮,一切都安静下来。她关上门,慢慢走远。

    到了最后,她还是只剩自己。

    身后的影子竖起来,将她包裹住,仿佛一个安慰温暖的怀抱。她的左眼流出泪来,右眼却渐渐变化,眸色变做了完全的暗金,瞳仁完全张开,仿佛暗夜里的血槽。

第二卷  神界破 第七章============================================
    ——人心是世上最深奥的事物。在饱足的时候想堕落,却在颠沛流离的时候渴望崇高的信仰。

    ****

    大雪一连下了数日,道旁枝头满是白雪皑皑。这是一条不甚宽敞的小路,一行行深深的车轮印纵横在白雪上,四方一行收起之前的嚣张,将旌旗收起,队伍紧缩,无声地往曼佗罗前进。

    澄砂的风寒还没全好,但白虎似是有些等不得,急急地从纹瀑出发,打算一雪前几日的战败之耻。自宝钦开始,到落伽,再到纹瀑,他所到之处皆俯首称臣,即使五曜前来阻挠,也从未败过。然而曼佗罗一战却狠狠敲醒了他的狂喜。

    他似是高兴的太早了,原来没有了暗星,他一个小小的白虎之神,还是什么都做不到……他不能放弃澄砂,也不想放弃。暗星啊暗星……到底是怎样的一种存在呢?也不过是风轻云淡的几句话,也不过是眸色流转间的威严,她却能让天下人为之疯狂。是他不了解人心,还是她过于了解?

    凡人想要的,是什么?他一直觉得无非荣华富贵,男女大欲一类。但或许他错了。

    白虎端着茶杯,慢慢啜一口,琉璃眼在雾气中闪烁不停。

    人心是世上最深奥的事物。在饱足的时候想堕落,却在颠沛流离的时候渴望崇高的信仰。暗星或许就是目前这些处于苦海中的凡人的一点明灯。他不禁开始佩服起来,她的行为是危险又狂热的,一旦天下尽归于她,该如何引导那些欲望越来越多的凡人?

    人,永远是学不会满足的众生。她用这一点做引子,点燃他们的火焰,最后恐怕也会烧伤自己吧。还是说,暗星本身就是一个只追求叛逆快感的疯子?

    隐隐约约,他似乎抓住了一点灵光,但它转瞬即逝。白虎沉吟良久,终于还是放下了茶杯,拉开帘子,望着马车外阴沉的天空。

    奎宿反应最快,急忙驱马过去,沉声道:“大人有什么吩咐?”自由是什么?自由就是可以大声说出自己最想要的东西,并且能够用尽全力去得到它。  
白虎顿了一下,轻道:“暗星大人病情如何?”

    “女宿说她好了小半,虽然不发烧了,但却没什么精神。只要不再着凉,想来在赶到曼佗罗之前,就可痊愈。”

    白虎眯起眼睛,又道:“女宿还说了什么?全部告诉我。”

    奎宿有些为难,支吾了半天才说道:“女宿说……暗星大人两日前从大人您这里回去的时候……哭了一夜。许是因为那天又冻着了,所以这几天都恹恹地。”

    白虎心里微微一酸,叹了一声,放下帘子再没说话。

    再行得数里,忽听前面的人马喧闹起来,叫嚷声震天。白虎正要询问,就听奎宿在外面焦急地喊道:“不好了!白虎大人!我们中了埋伏……!”

    白虎一惊,急忙揭开帘子,就见前方不远处弥漫着一团浅碧色的烟雾,它的颜色是那么淡,在白雪的映衬下几乎看不清楚,然而无论人马,只要一触到它,就全部倒了下去,半点也动弹不得。眼看着前面就倒了大片。那团雾气还在往这里蔓延,渐渐扩散开来。

    白虎哼了一声,怒道:“居然学会了用毒!这帮五曜!”

    奎宿顾不得什么,将他从车子里拽了出来,拍马就往后跑,生怕被那团杀人不见血的毒雾沾上。白虎被颠得五脏六腑都要吐出来,恨道:“北方七星的危宿在什么地方?让他过来!”

    话音一落,就听奎宿勒马急停,眼前忽地落下两个影子,却是胃宿与一个瘦小的男子。她俏脸生冰,一只手抓着前面那人的胳膊,另一手抵在他脖子上。那瘦小的男子脸色煞白,浑身发抖,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胃宿冷道:“白虎大人,危宿带到!他方才企图趁乱逃跑,被属下抓了回来。请大人处治。”

    白虎吸了一口气,定定神,这才凝神望向那人,却见他身材矮小,面目古怪,一双眼倒是又圆又大,此刻目光中满是恐惧,泪水涟涟地看着自己。他心里一阵厌恶,语气却甚轻柔,“听说你擅长用毒?告诉我毒雾是怎么来的。”

    危宿颤声道:“白虎大人饶命!属下绝非只顾着自己逃命!而是那毒实在无药可解,沾上了必然浑身无力由人宰割……属下……属下……”

    他语无伦次,根本说不下去。白虎大怒,厉声道:“废话!我问你什么了?为什么不回答?!”

    危宿一抖,急道:“是……是!那毒是麝香山五曜之岁星的杀手锏,名唤万木荣枯。只要心中有一点破绽苦楚,便会被钻了空子,将痛苦放大数百倍,让人癫狂若痴,受尽折磨而死!”

    白虎一皱眉,“好厉害的毒!岁星不是早死了么……?我问你,这毒有解药或者对付的方法么?”

    危宿摇头,“属下不敢欺瞒,这毒非人力所造,绝无解药。只是……如果意志超乎寻常的坚强,或许可以抵挡住。属下看这雾气大约有一里不到的样子,倘若屏住呼吸闭上眼睛冲过去,也未尝不是解决办法……”

    白虎厌烦地挥了挥手,胃宿立即会意,双手一提,将他直直抛向逐渐弥漫过来的雾气里!危宿连叫一声都来不及,跌进去就没了声音,动也不动。

    白虎一时无法,只得命所有人后退以避开那团碧色雾气,好在雾气虽可怕,移动起来却极缓慢,退了半日,已将雾气甩在老后面,再也看不到了。

    白虎四周打量一番,周围尽是茫茫森林,堆云积雪望不到尽头。之前为了避免五曜再生事端,他已经找了这条小路绕过官道,却想不到五曜依然缠了上来。眼下周围已经没路可走,除非将队伍打散开来从树林里绕,不然还是得走上老路。他想了半天,忽生一计,转身对奎宿说道:“去叫十个小神官过来。”

    此时天色已暗,满地的雪色却将众人的脸映得发红发灰。小神官们很快就带到了,一个个低着头,眼珠子却骨碌碌地转着,偷偷望向白虎这个印星城的大人物。白虎打量了一遍,伸手拍了拍一个最瘦弱的神官,轻道:“把外衣脱下来。”

    小神官不明所以,却不敢违抗,只得脱下了衣裳递过去。白虎又道:“胃宿,你的外衣给他,你换上他的衣服。奎宿你也找一个人换,还有把女宿叫过来让他也换上。”

    奎宿立即明白了他的意思,不由担心道:“大人您难道不换么?还有暗星大人……”

    白虎笑了笑,说道:“把那些装废物的马车全部清空了,都带过来。动作快点!别让五曜发觉了!”

    当下三人换了衣裳,马车也带了过来。白虎将剩下的人马分成十几小队,每一队都安排了一辆马车,然后让他们从树林里走,各自找小路前进。很快地,树林变得空荡荡,只剩下一辆马车和白虎他们。

    “白虎大人,您……”奎宿穿着神官的衣裳,不知道接下来他到底要做什么。白虎微微一笑,“你们三个人骑马赶车,注意点周围,我与暗星大人同乘一辆车,谅五曜也不敢轻举妄动。”说完他将帘子一揭,闪身进了马车。女宿与胃宿骑马护在两旁,奎宿鞭子一打,马车颤颤上路,从茂密的树林里寻找空隙。

    澄砂昏昏沉沉地睁开眼,只觉身旁多了个人,脸上凉凉的,似是被一根手指柔柔触摸。她呢喃着开口,“……谁?出了什么事情?”

    那人将她抱在怀里,脱下自己的外衣盖在她身上,柔声道:“没事,安心睡吧。这一路还长呢。”

    她动了一下,把脑袋靠过去,贴上他的脸颊,鼻端闻到淡雅的草药香气,只觉恍然如梦,心里又是酸涩又是甜蜜,竟不敢睁眼,宁可认作梦境。隐约中,他似乎叹了一声,她觉得心里空空的,喉咙也跟着往下落,一路上惴惴,不知是真是假。

    这一路再没遇上什么阻碍,行得一夜,已经出了山林。天色渐明,远远的,天与地交接处,一轮火红的太阳冉冉升起,霎时间满地满树的白雪都有了灵气,那白色,望不到尽头,仿佛连绵去了天边。玉树银枝,冰晶倒悬,是一种精致到脆弱,却又苍茫到清冷的景致。

    日光透过帘子打在澄砂眼睫毛上,撒下点点金屑,仿佛一只颤动的蝴蝶翅膀。白虎忍不住低头吻上去,心里有一种平和安宁的情绪,隐约期盼着时间可以长久一些,暂时先别把这种纯净的美丽卷入血腥中,再让他好好品味一会。

    澄砂微微一哼,似乎醒了过来,她猛地睁眼,有些茫然有些防备,直直瞪着他。白虎笑了笑,揭开帘子,道:“曼佗罗已经到了。”

    她急忙坐了起来,就见帘外影影绰绰,极遥远的天尽头,似乎矗立着一座城楼,映着白色的雾气,金辉万丈如同天门。她为这种雄伟瑰丽的景色所惑,一时说不出话来。白虎在后面替她绾好长发,说道:“很美丽吧,那是神界最古老的城池,落伽与宝钦完全不能与它相比较。”

    话音刚落,马车剧烈震荡了一下,然后便猛地停了下来。奎宿的声音在外面惶恐地响了起来,“白虎大人……!前面……有许多破碎的马车……!”

    白虎立即冷下了神色,揭开帘子望过去,就见前方一片狼籍,大约有数十辆马车支离破碎地瘫在道旁,显然遭到了严重的破坏,而更恐怖的是马车旁有几十具尸体,都穿着印星城的神官服,没有一具尸体是完好无损的,不是身首异处便是肚破肠流,大片大片的鲜血已经凝结成冰嵌在雪地里,景象甚是凄惨。

    白虎紧紧皱着眉,不用多想,这种残酷的杀人手法必然是司火的荧惑才能做的出来。看样子,五曜已经不打算坐等在曼佗罗城内,直接等在官道上了。

    “大人……怎么办?”女宿有些不忍看,转头问他。

    白虎深吸一口气,只觉冰冷里带着丝丝的腥气,中人欲呕。他摔下帘子,冷道:“别管,继续往前走!”

    再行得一个多时辰,道旁的尸体越来越多,死状也越来越惨。白虎在车内脸色苍白,捏着拳头,只觉里面全是冷汗。他失算了么?这一次带出了大半的兵力,万一全部歼灭,于印星城实是一个极大的打击,能不能攻下曼佗罗都成了问题。

    “这帮五曜……”他阴阴地念着,被人反咬一口的滋味令他如坐针毡,但心里却出奇地冷静了下来。他揭开帘子冷道:“奎宿,加快速度,我要在一个时辰之内赶去曼佗罗。”

    奎宿狠狠抽着马,小小的马车登时在冰上飞驰,几乎是滑行着前进。白虎在车内低头看地图,一个字也没说。澄砂只觉身上乏乏地,没什么精神,马车摇摇晃晃,她躺下去继续睡觉。

    不知过了多久,白虎忽然觉得有什么不对劲,他丢下地图,坐过去摇了摇澄砂,唤道:“澄砂,你醒醒。”他一连叫了十几声,澄砂才幽幽睁开眼,茫然地看着他。

    他怔怔地望着她右边的眼睛,有些惊骇,忍不住轻道:“你的眼睛……?”

    澄砂似乎极累的模样,翻个身喃喃道:“我的眼睛怎么了?”

    变成了兽眼啊……白虎在心底回答,那样纯粹的暗金色,完全张开的血色瞳仁,完全是兽的眼。难道说,她现在的没精神,是有特殊原因的……?

    他正在沉吟,忽见她闭着眼轻蔑地笑出了声,那声音又细又尖,充满了讥诮。

    “因为我要出来了呀,白虎。你不期待么?”

    他皱眉瞪她,她依然是一付半睡半醒的模样,嘴角却诡异地扬了起来,勾出一个讥讽的笑。这样的情景实在太诡谲,白虎都觉背后冷飕飕地。

    “澄砂?”见她没了声音,他又开口叫她,话音刚落,就听奎宿在外面惨声大呼了起来!马车猛然停下,跟着是胃宿与女宿的怒喝。

    白虎正要询问,就听荧惑冷酷的声音在外面说道:“这次应该是白虎与暗星的马车了。”他认得胃宿,一见她不由松了口气。这一夜他折腾了好久,看见马车就上,结果杀到浑身是血,也没找对人。看样子镇明与辰星说的没错,白虎的确是个狡猾的神,要耍心眼,谁都耍不过他。

    荧惑避开胃宿与奎宿的攻击,脑子里只有临走前,镇明的一句话:「见了白虎,什么也不要说,杀即可!」

    杀即可!他的身体忽然弓起,如同一朵轻盈的火焰,从女宿的手臂旁擦了过去,双手暴长,抓住马车的顶盖,居然生生扯了下来!白虎只觉头顶一凉,跟着便是一阵无法忍受的炽热,荧惑的手掌已经到了眼前,似是想抓住他的喉咙。

    胃宿大骇,不顾一切地冲上去把白虎拦腰抄起,护着他避开荧惑那一抓,肩上一痛,原是被擦了一下。荧惑一击不中,正打算追上去,眼角一瞥,却见到了半躺在马车里的澄砂。他在落伽被她重伤过,对她极为忌惮,忍不住身子一抖,本能地让过去。

    待站稳,转头一看,却见她半闭着眼,似乎根本就没醒过来的样子。荧惑大着胆子凑过去,正要看个仔细,却见她缓缓睁开了眼,怔怔地望过来。那目光里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慵懒妖娆,左眼漠然,右眼含笑,她就这样静静地看着他。

    荧惑见她右眼诡异,不由有些发寒,脑海里又回响起镇明说的另一句话:「若是不幸与暗星对峙,不要犹豫,先退回曼佗罗再说。」他当下毫不犹豫,翻身倒退数步,冷道:“有本事就来曼佗罗城!”

    语毕,他的身影迅速消失,经过之处留下一道长长的黑路,冰雪在他脚下全部融化,连泥土都变得焦黑。

    众人见他来的快去的也快,不由恼怒起来。奎宿将白虎扶着站起来,轻道:“大人您受惊了,属下失职。我们要追上去么?”

    白虎定了定神,冷道:“追,好教五曜知道他们惹错了人。”

    他回头看一眼澄砂,这一场惊吓,她似乎一点反应都没有,居然抱住软褥,沉沉睡去。

    “女宿,暗星大人身体不适,你好好照顾她,若出什么问题,我唯你是问。”

    女宿急忙答应,过去轻手轻脚将澄砂抱了起来,扣在胸前,上马的时候也不敢动作大了,生怕将她惊醒。倘若他低头,或许可以见得到她诡异的右眼是半睁的,静静地望着远方的城楼,目光里又是怀念,又是恨,萦绕了一路。



第二卷  神界破 第八章============================================
    赶至曼佗罗东城门罗汜的时候,天色已然大亮。日光三千,映得那座青石古城光辉万丈。

    白虎见城头半个人影也没有,情景有些诡异,不由低声道:“先停一下,别急着进去。”

    奎宿急拉马,就见城门下堆满了尸体,全部是印星城的人。此时气候极寒,鲜血早已凝成冰块,马蹄不小心踢上一具尸体,居然没踢动。仔细看过去,原来那些人都已经冻实在地上,和石头一样硬。自由是什么?自由就是可以大声说出自己最想要的东西,并且能够用尽全力去得到它。  

至此,白虎带来的五千神官全部被歼灭,其他的二十八星宿想来有识时务的,早就自己逃命去了。空荡荡的城门前,只剩下白虎他们五人。胃宿思及他们此番狼狈景象,眼眶都红了,一时赌气,驱着马蹄狠狠踢上去,“啪”地一声竟把一具尸体踢断成两截。

    白虎皱了皱眉头,正想说话,却听头顶城楼上面辰星嚣张的笑声刺耳地传过来,“来了么?残兵败将!你们这么点人居然还敢来打曼佗罗城的主意,实在让我不得不佩服!”

    众人都吃了一惊,急忙抬头,却见一条玉龙从天而降,夹杂着扑头盖脸的呼啸声,快到了极点!众人来不及躲闪,惊呼着被龙头狠狠攫住!白虎只觉全身一温,似是一大盆水淋了个彻底,寒风一吹,登时如针刺骨。

    原来那不过是辰星唤出的普通水龙而已!众人松了一口气的同时,才发觉情况大不妙。曼佗罗这里滴水成冰,全身上下被淋个透彻,就算他们是神,也抵不过突如其来的严寒。胃宿打个寒颤,脸色顿时惨白,衣服上已经结了薄薄一层冰。她脾气暴躁,哪里忍得住,翻身下马,提剑便要上去城楼与辰星拼了。

    “胃宿!”白虎冰冷的声音立即止住她的动作,一旁的奎宿和女宿早从马后的包裹里取出大毛毯替白虎与澄砂擦拭身体头发,一股股雾气从他们头顶冒出来,白虎的脸色已经白到发青,眼神却出奇地清亮,平静地望着辰星。

    半晌,他缓缓开口道:“五曜也不过剩下这些小手段而已,躲在暗处趁人不备,以为这样就能赢?”他顺了顺贴在脸颊上的湿发,指尖顿时凝成一颗小小的冰珠。

    辰星冷笑道:“除了放狠话,现在你还能做什么?你们几个星宿,外加一个根本不能打的虚弱白虎贱兽,以为能赢?荧惑都不必出来,我一个人就收拾了!”说完,他一跃而下,足踏两条透明的水龙,眨眼就来到了白虎面前。

    两条水龙忽地绞去一起,被他一手抓住,瞬间变做一柄长剑。辰星低喝一声,“着!”及肩的黑发如同绸缎,在空中划过一道半圆,那剑去得却不快,似是有点试探意味,轻点白虎的喉咙。

    奎宿大惊,本能地要伸手出去捉住剑身!但辰星却狡猾地画个剑花,贴着他的手指缝钻进去,那剑如同长了眼睛,剑尖蛇一般打个转,直刺白虎的心口!

    电光火石,眼看辰星就要得逞,忽听身旁澄砂轻轻咳了一声。声音不大,甚至还有些虚弱,辰星的手却一抖,脑海里立即浮现出在落伽时自己的惨状,他知道暗星一旦发难,自己根本不能全身而退。

    他的手腕飞快一转,把剑收起,动作迅速地跳去一边,回头警惕地望向澄砂。这一看,却让他心底一凉——她半闭着眼睛,头发全湿透,贴在脸上,看上去一付委靡的模样,但诡异的却是那只半睁的右眼,那只眼令她的整个右脸看上去似笑非笑,妖异之极。辰星目光怎么也转不开去,忽地见那只眼睁了开来,暗金色的眸子胡乱转了转,立即捉住他的视线。

    他倒抽一口气,只觉背后冷汗都冒了出来,忍不住倒退一步,本能地避开这种诡谲的危险。澄砂只看了他一眼,什么也没说,几乎是立即转过脸去,继续陷入昏睡的状态。辰星愣在那里,手心里湿漉漉地,那一剑无论如何再也砍不下去,小腿居然开始隐隐抽搐。可恶,他居然惊到腿发软……

    “你挡在这里也没有任何用处,何不将曼佗罗的所有城民全部请出来?当着所有人的面,看他们选择五曜还是暗星。你们死都不放手,莫不是因为知道天下的心皆不向五曜?”

    白虎冷冷笑着,看穿他的故作镇定,用重话刺他。

    辰星脸色惨白,显然被他说中痛处。他张口似是想辩解,话到了嘴边自己都觉牵强。天下众生皆不向着五曜,这个惨痛的事实他在落伽早已知晓。但做了那么久高贵的神祗,天下一切都看不进眼内,让他如何一下子接受从前的风光就此消逝?何况天下众生之心居然向着暗星,那个麝香山与之斗了几千年的怪物,他这个司水的神,遵从麝香王教诲的圣洁之神,怎么可能乖乖让出来,大方地把众生送出去?!

    “好,就让他们自己选。”

    冷酷的声音从辰星身后响起,让他一惊回头,就见荧惑从城门内走出来,而城内虽然空无一人,但所有人都能感觉到从窗户里门缝里射出的打量眼神。

    荧惑转过身,冷道:“人呢?全部出来,给你们选择的自由!”

    辰星急道:“你疯了?!我们做了那么多努力,难道双手捧着再送出去?!”

    荧惑轻道:“我们努力与否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些人到底想追随谁。你想让曼佗罗城的人觉得自己活在压迫中么?”

    辰星如遭重击,胸口一阵窒息。是啊,这里是曼佗罗城,她的故乡……他苦笑一声,叹道:“我们当真是双手捧着曼佗罗城送给四方……回去镇明一定要发火……”

    城民是一点一点涌出来的,先是一两个胆子大的走出来,也不敢太靠前,只是蹲在城门边观望,后来见的确没有危险,便一传十,十传百,很快大半城的人都聚集在城门口,无数双眼睛直直看着这些神,有好奇的有仰慕的,也有愤恨的。

    没过一会,众人就拥着一个老者缓缓走近前,那老人胡子须发都与雪一样白,几乎将眼睛都遮住。旁边有个胆子大的男人低声道:“这……这位是我们城里面年纪最大的智者……我们都听……听他的意见……”说得结结巴巴,说完之后却兴奋极了,回头对他媳妇一个劲挤眉弄眼,好象在说终于和神说话了。

    白虎微微一笑,上前一步抢先说道:“老人家,有礼了。在下印星城四方之神白虎,您有什么意见,但说无妨。”他信心十足。

    辰星哼了一声,什么也没说,只是将手里的剑用力扎进雪里,冷眼望着天边,不甘不愿。

    那老者倒是很平静,扶着拐杖,淡然道:“老朽向来孤陋寡闻,平生不过略读些书,为他们尊为智者实在赧颜。关于麝香山与印星城之争,发生的也不是一天两天,但老朽最近听说四方之神脱离了麝香王,拜了暗星大人。请问这是真的么?”

    白虎笑道:“确有此事,四方不甘再受麝香山那套腐朽的陈规所困,于是改投暗星旗下。究其根本,不过是想让三界众生过得更舒心一些罢了。”

    那老者立即道:“既然如此,能否让我等贱民瞻仰暗星大人的风采?”

    “当然,女宿,请暗星大人下马。”

    白虎让了开来,霎时,所有人的眼光就直接落在了澄砂身上。一时间,吸气声,疑惑声,鄙夷声四窜。马上只有一个半睡半醒的小丫头,不但没有一点风采,看上去还恹恹地,这是暗星?骗人的吧!

    白虎微皱起了眉头,轻道:“暗星大人……?请下马。”

    澄砂“唔”了一声,在女宿怀里翻了个身,揉着眼睛还打个呵欠,呢喃道:“到曼佗罗了吗?我好困,想睡觉啊……”

    哄笑声四起,胃宿奎宿的脸色难看极了,女宿更是难堪地轻轻推了推她,悄声道:“白虎大人叫您下马呢!曼佗罗的城民都等着看您的风采,您可别再这样没精打采了……”

    澄砂似乎还在梦中,答应了一声就要下马,身子摇摇晃晃地,脚还没踏在地上便一个不稳要摔倒。周围的讥笑声更大了。

    那老者脸色铁青,冷道:“敢问白虎大人,这个病恹恹的小姑娘就是您口中的暗星大人?”他吸了一口气,继续说道:“当年地下冰城一战惊天动地,暗星大人的风采至今难忘!白虎大人,您想得天下的心,老朽理解,但请您不要污蔑暗星大人的称号!暗星大人的魂魄还被封在地下冰城里,怎么可能突然出世?若有人妄图借暗星的风采做一些什么事情,老朽我第一个不同意!”

    老者话音一落,成千上万的城民都吼了起来,“她不是暗星!她不是暗星!滚出曼佗罗!”

    白虎抿着唇,一个字也没说,目光闪烁,里面尽是凛冽的冰雪。

    辰星哈哈大笑起来,“是啊!假暗星赶快滚回去吧!白虎,你可听明白了?天下之心不向着你们,你输了!乖乖离开吧!”

    后面的叫嚷声越来越汹涌,显然城民们的怒气开始爆发,有人搓了硬实的雪球,用力抛向白虎他们。雪球越抛越多,到后来几乎是人人都在奋力向他们砸东西,胃宿奎宿动作再快也躲不过扑天盖地的雪球,被砸了好几下。女宿刚下马要去扶澄砂,一时不提防被雪球砸中左脸,他低呼一声,手上的动作慢了下来。

    澄砂最倒霉,满头满脸都是雪,半爬在地上,怎么都站不起来。

    辰星虽然兴奋,心里却疑惑之极,暗星出乎意料的柔弱让他怎么也不明白。她现在看上去甚至比一个普通的少女还没用,简直连站起来都困难。暗星怎么会如此狼狈?

    正在胡想,忽听荧惑在后面急道:“就是现在!你还等什么?!把暗星除了!”说完,一道火热的气息从他颊边擦过,荧惑黑色的身影在雪地上画出一道黑线,转眼就窜了出去!辰星怔了一下,立即反应过来,跟着冲了过去。

    女宿刚将澄砂扶起来,想掸去她头脸身上的冰雪,却听身后奎宿的惊呼声,他回头一看,就见荧惑与辰星两个五曜,一个从左一个从右,满脸杀气地朝这里奔过来。他大骇,本能地将澄砂抓紧,几乎要勒断她的胳膊。

    荧惑掌心放出艳丽的神火,所有的冰雪刹那间消融,他整个人忽然消失,化做一道影子,瞬间就要把神火罩下去!辰星有些犹豫,手里的水剑闪了闪,慢了半拍,两人一上一下,一齐攻上去,便是麝香王在世,不死也要受伤。

    澄砂连头也没有抬,淡金色的长发盖住她的脸,看不清她的表情。女宿已经惊叫了出来,一把放开她!

    眼前忽然乱红飘零,似是突然下了一场红色的暴雨,那红点点落在发上,手上,脸上,很快就滑了下去。空气里弥漫着甜蜜的香气,如同幻境。

    荧惑忽然停下动作,“咦”了一声,那红色的雨落在他掌心的神火上,瞬间变做了灰消散开来,但一飘在地上,居然凝聚成团,化做一朵妖艳的红花。

    “恶之花……?”

    辰星喃喃地说着,无意识地将花瓣搓碎,鲜血顺着他的手指滴下来,又变做一朵红花。他忽然反应过来,回头暴吼道:“清瓷!又是你来搅局!”

    话音一落,就见遍地如同化开血池一般,一朵朵硕大的恶之花妖艳绽放,这景象他们已经很久没有看到了,简直与当年的麝香山一模一样!镇明早就说过,恶之花已经凋谢,因为暗星的降临,可它现在却又盛开了,在暗星的面前,开得比以前还好……

    荧惑忽然转身,一把捉住一道影子,冷道:“你又来做什么?这一次是想救暗星?”

    那人被捉住了胳膊,回头淡然一笑,声音清冷:“不,我救了你们,不然你们早死了。”说完她不知用了什么手法,轻盈地脱开了手,走去澄砂面前。

    澄砂低头看着那些妖艳的花朵,半晌才慢慢抬头,右眼似笑非笑地看着那人,轻道:“你也来了,清瓷。”

    清瓷瞥一眼她的右眼,说道:“你变了很多,很辛苦么?”

    澄砂右眼微笑,左眼却流出泪来,幽幽地说道:“很辛苦啊……你这次来是做什么呢?又是不让我得到曼佗罗?你方才如果不让恶之花开,我已经将那两个五曜的脑袋扯下来当香囊了。清瓷你几次三番来阻挠,是想做什么?”

    清瓷捞起一朵花,放去颊边,微微一笑,映得脸颊如玉似雪,双眸又深又亮。她笑道:“我来,只是告诉你,我的花开了。你看看,不好看么?”

    澄砂接过恶之花,放去鼻子前深深一嗅,目光冷了下来,“你这花,我不喜欢。”

    清瓷淡然道:“喜欢不喜欢,已经不重要了。它既然开,便有它的道理。你要得天下,不见得要杀人,你方才的杀气,是想将这个城里的人都杀尽吧?我不喜欢这样。”

    澄砂叹了一声,“他们太大胆,冲撞了我的正身,你还要我放过这些贱民?”

    清瓷冷道:“贱民?你终于将这句话说出口了。怎么,天下到手大半,就开始自封高贵了?”

    澄砂没有说话,只是拂去头上的雪与水,转身便走,一直走去胃宿身旁,瞥了她一眼。胃宿被她诡异的眼神吓住,动也不敢动,眼睁睁看着她将自己的马牵去城门前。

    “天下尽归我手,你们还有什么犹豫的?你们要财富,我给!你们贪美色,我给!你们要任何东西,我都可以给!还有谁要反我?!”

    她厉声说着,抬手抓住马腿,随手一扯,那马悲嘶一声,前腿赫然被她生生撕了下来!鲜血登时飞溅,淋了她一头一身,可怖之极。曼佗罗的城民全部噤声,骇然地看着她浑身浴血,右眼却在鲜血里灼灼闪烁,如同暗夜的妖星。

    “还有谁不服?”

    她慢慢地问着,眸光流转,众人只觉她似乎谁也没看,但又似乎谁都看了,不由心内恐惧。一个个跪了下去,顶礼俯首。

    “我等愿意追随暗星大人……至死不渝……”

    听见他们的誓言,她冷笑一声,将马腿丢出去,一掌拍下,可怜的马顿时碎成无数块,再找不到一片完整的骨头。自由是什么?自由就是可以大声说出自己最想要的东西,并且能够用尽全力去得到它。  


她回头对清瓷大笑道:“如何?天下还是我的,谁也不敢不服!”



第二卷  神界破 第九章============================================
    清瓷冷冷看着她,一个字都没说。辰星按捺不住,走上前不顾一切地说道:“原来暗星玩的也是威逼这一套老模式!今天我也算开了眼界!”

    荧惑皱了皱眉头,似是想阻止他,但却压了回去。就听澄砂哼笑一声,轻道:“凭你,还没资格来指责我。”她缓缓往清瓷那里走过去,右眼灼灼,似是要将她的身影生生嵌进瞳孔里去。

    清瓷叹了一声,淡然道:“这……就是你想要的天下……?”

    澄砂不答,神情诡异地走过去,几乎要贴上她的脸。清瓷也不避,平静地与她对望。“嘻”地一声,澄砂居然笑了,笑颜如花,竟是灿烂之极。清瓷只觉眼前似乎一瞬间开遍了漫山遍野的花朵,她的笑,简直如同春风一样醉人。

    “清瓷啊……”她喃喃地念着她的名字,慢慢抬手,搭上她的肩膀,忽然将她抱紧!那一个刹那,从清瓷的影子里传出一个略显惊惶的抽气声,虽然很快就消失,但却让澄砂的眼睛眯了起来。她状似不在意地瞥过去一眼,轻道:“清瓷,怎么办,我越来越喜欢你了。这个世上也只有你敢这样看我,这样与我冷言冷语。可惜,这一世我是个该死的女人,不然,我真想将你抢走……”

    周围的众人都吃惊地低呼起来,辰星与荧惑的脸色更是难看,白虎面无表情,也不知他在想什么。清瓷不为所动地淡淡看着她,半晌,她推开澄砂的手,冷道:“难道说,暗星大人的欲,就是我?你想要的人,莫非是我?”

    澄砂歪着脑袋,神态天真地想了一会,才笑道:“或许是真的哦!我还是第一次对女人有这种感觉呢!清瓷,天下人我都可以惑,但只有你,我想说点真心话。你可愿意做我的知音?”

    清瓷嘲讽地跟着笑了,转身便走,“我没修过三生三世,这种福气轮不到我,你的知音也不是我。你想要的那个人,更不是我。你若喜欢骗自己,我也无话可说。”

    澄砂奇道:“你去哪里?我们才见你就要离开么?照你说的,那我心底想要的人到底是谁?告诉我啊,清瓷!”

    清瓷没有回头,反手一指,众人本能地顺着看过去,却发觉她指的人竟然是白虎!她停下来,轻道:“是他,只有他,能把那丫头伤到如此。暗星大人,你也很可怜。天下人或许受制于你,但你却受制于澄砂这个丫头,她的情绪左右你的一切。而澄砂,却又受制于那个人……你们是一个可怜又可怕的循环。你恨他入骨,知道原因吗?”她嫣然一笑,说道:“你若不爱他,又怎会有恨……?”

    “住口!”澄砂厉声喝着,她脸色惨白,似是心底藏得最深的某个秘密被人看穿。她右眼开始困难狰狞地扭曲起来,左眼却渐渐清明,眼神流露出刻骨的悲伤。她一手捧着脑袋,一面颤抖道:“你……你这个女人……!小丫头好不容易变乖了一些……!你故意刺激她?!”

    随着吼声,她原本映在地上的影子忽然暴立起来,杀气腾腾地亮出爪子,威胁地向清瓷发出无声的怒吼。清瓷往后退了一步,而她映在地下的影子居然也开始蠕动!一直没出声的白虎忽然“咦”了一下,直瞪着那影子,就见那影子骤然裂开,一道白光飞快地从里面射出来,一落在地上,忽地长高,却是一个浑身雪白的人。那人身量修长,面容清俊,神色冷峻地看着澄砂。

    “玄武……!”白虎忍不住轻呼了一声,有些不可置信,“你居然甘心做她的暗影?你忘了自己是真正的冰雪之神了吗?”原先墨雪是玄武的暗影,那意味着她的身份永远比真正的神低一等。因为做暗影的算是正体的替身,除非死去,不然就要遵守誓言,永生永世保护正体,替她承受所有的苦难与灾祸。玄武是真正的麒麟圣兽,他选择做一个凡人女子的暗影,简直是神的一种侮辱!

    玄武将垂在胸前的粗长鞭子撩去背后,淡然道:“是我自己愿意,你不需要做出一付可惜的样子。可怜的人是你,到了现在,你居然连一个想全心全意保护爱惜的人都没遇到。……哦,我都忘了,你根本不懂得去爱人,你想要的只有天下而已。是我高估你了,抱歉。”

    白虎脸色一变,那一个瞬间,玄武不确定从他眼里闪过的是不是一种叫做“痛楚”的光芒,更或者,他只是笑了一下,与往常笑的千万遍那样,平淡又略微不屑。他没有回答,没有反击。

    影子里的兽咆哮了一会,忽然沉了下去,一点声响也没有。所有人都怔怔望着捧住脑袋的澄砂,周围极其安静,只有她的呼吸声,越来越粗。突然,她的手垂了下来,右眼简直如同被施了什么咒法,方才所有的光彩全部消逝,眸子与瞳仁呈现出一种败坏的灰色。她的左眼眨了眨,神色竟是极慵懒的。

    “我很冷。”她淡淡地说着,似乎没有看到周围那么多的人,径自朝女宿走过去,伸手,全身都倒进他怀里,喃喃道:“我很累,谁也不许打扰我。我要休息一下。”说完,她闭上眼,眼看就要睡着。

    女宿有些窘,急忙低头轻道:“暗星大人……?刚才的事,您还……?那个女子似乎是您的旧识,您没有话与她说了么……?”他结巴着,不知道该怎么说,其实他只想问清楚,方才的事情,她还记不记得。

    澄砂眯着眼,冷道:“你替我传个话,告诉清瓷,我不希望再见到她,她若再逼那么紧,我就当真要发火了。再替我告诉曼佗罗的人,服不服我,他们自己看,我不逼他们。还有告诉五曜,我今天很累,不想动,暂时饶他们的命,下次他们就没这么好运了……”

    过了一会,她又道:“再告诉白虎……下次,暗星发怒的时候,不会这么幸运能让我出来了……你帮我问问他……如果,我就这样消失了,是不是最好?”

    她的声音到了后来已经模糊不清,再过得一会,她的头一偏,已经沉沉入梦。

    众人都陷入一种微妙又尴尬的气氛中,半晌无语。辰星哼了一声,冷道:“这算什么?!藐视五曜?”在来曼佗罗之前,他早已做好死战到底的决心,最多不过一条命,保不住曼佗罗城,也要拼了命也不让自己后悔。可是现在的情况,却让他深深受挫……他瞪向清瓷,神色不善地说道:“谁要你来救?!若不是你……方才我们已经……!”

    他说不下去,若没有清瓷来打扰,他们真能杀得了暗星?不,他根本不确定。辰星从没觉得这么丢脸过,今次居然被一个叛徒救了。

    荧惑沉声道:“……谢谢,我们之间的恩怨从此一笔勾销。”

    清瓷嘲讽地笑了笑,轻道:“我们之间从来没有什么恩怨,而是你们欠我的,我要回来而已。至于这次救你们,纯粹是巧合,不用感谢我,因为下次我或许赶不上这样的巧合。”

    她转身走向女宿,看了一眼熟睡的澄砂,轻轻说道:“你也替我告诉她,她现在是我的乐趣,虽然我平时都没有出来,但她须得知道,我一直注意着她的任何行动。日后的苦还长着呢,若这样就吃不消,还谈什么夺取天下?全天下的眼睛都看着她呢!”

    说完,她的身影渐渐模糊起来,竟在日光下化做轻烟,眼看就要消散开去!白虎忽然开口,“等一下,清瓷。我有话想和玄武说。”

    清瓷似是冷笑了一声,目光在他脸上绕了几圈,说不明是什么意味。白虎面不改色,直直看着玄武,淡然道:“恶之花重新开放,是这个原因,所以你被惑?所以你放弃冰雪之神的尊严,甘心俯在凡人的脚底做他们的影子?”

    玄武沉默半刻,吸了一口气,说道:“不……白虎,你该知道。她本就不需用什么恶之花来惑我,她本身就是比花更毒的存在,不是么?”他垂下眼睛,轻道:“我甘愿保护她,只因为我不想再经历她死去的痛苦。白虎你追求某种绝对的尊严,你渴望全天下的爱戴,但对我来说……她就是我费尽所有心思所有精力,想要得到的人。你我想法不同,就此打住吧。”

    “哪怕她根本没有心。哪怕她不正眼看你?!”白虎提高了声音,仿佛一定要让他感觉到痛苦。玄武了然地凝视他,释然一笑,“在心爱的人身边的甜蜜,哪里还能注意到她有没有心呢?你若知道爱一个人是什么滋味,便不会问我这种问题。”

    他飞快陷入清瓷的影子里,化做一道白光。

    “墨雪自杀了!”

    白虎的声音从后面不离不弃地追上来,冰冷刺耳。那道白光猛然一颤,停在半空。玄武的身体一半陷入影子里,不可思议地回过头来瞪他。

    “你……在开玩笑?”他喃喃说着,全身的血液都在瞬间倒流,一阵剧烈的痛楚。

    白虎取下腰间的白色小囊,掏出一颗血红的獠牙,那根牙足比他的中指还长粗,血色似乎不是天生的,而是染上去的,班班驳驳,发出一种淡哑的灰。

    玄武一见那牙,浑身登时一颤。白虎把獠牙飞快抛过去,“接住!她死前的愿望也算实现了!”玄武本能地伸手去接,獠牙的顶端正中掌心,刺得他微微一痛。那痛一直从手腕窜去心底,撕扯着他的胸口。

    自杀了……自杀了?!为什么?!他攥住那根獠牙,不会错,这的确是墨雪的牙,内侧有一条代表玄武之神的刺青……他的眼睛骤然变红,杀气勃发,嘶声吼道:“白虎……!是你逼得她!对不对?!”

    白虎讥诮地勾起唇,淡然道:“是谁逼得她,我想你很清楚。她是暗玄武,一生的职责与宿命就是保护你,替你承担各种风险,她是你的影。但你这个正体突然放弃了一切,正体不要她了,影子还有什么活着的意义?何况那日,她一直自责不已,觉得是她没能保护好你……你走之后,第二天她就刎颈自杀,死后化为原身……当然,她没告诉我想回到你身边,但冲着她如此痴情,我也该替她做点什么。獠牙给你了,该怎么处理你自己看着办。”

    玄武死死攥着那根獠牙,心里摇摇荡荡,说不出是什么滋味。他居然在这个时候回想起第一次见到墨雪时候的场景,那时他刚刚成为玄武之神,墨雪则是自小就专门被麝香王训练了来做影的暗玄武,她那个时候还是一个扎双辫子的小姑娘,所有人都说她高傲不好相处,但从第一次见面一直到现在,她对自己永远是温柔的,从不忤逆他……

    「见过玄武大人,我是你的暗影,我叫墨雪。墨是黑的意思,雪就是白的意思,合在一起……你猜是不是说我是一片黑色的雪啊?……」

    他痛楚地合上眼,一个字也说不出来。过了好久好久,他才长叹一声,整个人沉入清瓷的影子里,再没出来。

    清瓷对白虎冷冷瞥了一眼,无声地用唇语说道:狡猾。她再无犹豫,身体在风中消散开来。白虎笑吟吟地望着她消失的方向,把白色布囊随手丢去地上,转身道:“女宿照顾好暗星大人。至于五曜们……”他看着辰星与荧惑,轻笑道:“两位是想继续留下来,还是留命回去麝香山?不要忘记,曼佗罗的人已经选择归顺暗星了。”

    辰星怒道:“那并非他们自愿!有眼睛的人都看到是暗星强迫的……!”

    荧惑打断他的话,“算了,辰星!”他直直望着白虎,冷道:“先回去与镇明商量吧,你有信心斗得过暗星么?这个白虎现在吃定了暗星,你打算白白送命给他?”

    辰星无法,只得随着荧惑离开,耳边听得荧惑低声道:“倘若曼佗罗的人当真是被强迫归顺的,那样对我们而言,不是更好么……”他一怔,忽地反应过来,脸色终于好看了一点,恨恨瞪了一眼白虎。

    白虎昂然一笑,回首道:“送暗星大人去曼佗罗的行宫,今晚我们不醉不归。”

    话音刚落,他的脸色忽然一白,“哇”地一声喷出大滩血来,将前襟都染红了。奎宿三人几乎吓晕过去,急忙伸手来扶,只觉他整个人都在颤抖,咳的撕心裂肺,殷红的鲜血不停从他口鼻里漫出来,怎么都止不住。

    “白虎大人……!”

    奎宿眼睛都红了,手忙脚乱不知如何是好。胃宿最先镇定下来,抬手捏住白虎的脖子,大拇指用力按上他颈后的穴位,将真气渡过去。

    白虎挣扎着摆了摆手,用手捂住口鼻,鲜血从指缝里流下来,甚是可怖。

    “这个身体……果真不行了……”他喃喃地,吃力地说着,脸色惨白。



“你是想与我说什么吗?”

    清瓷忽然开口,在一大片被冻结住的瀑布前停住。冻成冰的瀑布上有无数细小花纹,如同一大块半透明的绸缎,异常美丽精致。她的身影倒映在上面,被切割成一个个小块,每一块都让他看到入迷。

    玄武移开目光,却没从影子里出来,只低声道:“没什么……我什么也……不想说……”

    清瓷顿了顿,轻道:“既然你没什么想说的,那么我有话想说。”

    她转身望向碧蓝的天空,吐出一口气,白雾缭绕。

    “我想说的是……日后无论你想对我说什么,都不需要再考虑,也不要担心我会生气或者离开……因为,对我这样的人而言……”她停住,想了一会,才道:“对我来说,我从未将你视为无物。你是个非常重要的人。”

    玄武愣住。

    清瓷笑了笑,第一次放柔了声音,“所以,你现在如果很伤心,也不要装做无所谓。你不是我的影子,你是我非常重要的人。玄武,你已经可以影响我的情绪了。”

    玄武自嘲地笑了笑,轻道:“是么?非常重要的人……”

    清瓷停了半晌,继续说道:“所以,我们会在一起,很久。因为,我开始不想离开你。”

    良久无声。

    “我想说的,都说完了。我们继续走吧。”

    她淡淡地说着,抬脚想走,身体却动不了,低头一看,原是自己的影子被玄武紧紧抱在了怀里。他背对着她,似在微微发抖。

    “你是在伤心?”

    她轻轻问着。

    玄武摇头,依然没说话。

    她笑道:“莫非是开心?”

    还是摇头。

    那是什么呢?她没问,有些不知该怎么办。

    “……我是说,我有机会,不仅仅抱住你的影子么?”

    他呢喃着,问了这样一句话。

    清瓷微微一笑,“或许吧……”

    她往前走去,玄武低头,在她头发的影子上印下一吻。


第二卷  神界破 第十章============================================
    少了个一直在身边嗡嗡叫的苍蝇司徒,牡丹忽然觉得天地安静了很多,然后,很自然地,开始感到寂寞。

    怀孕的女人不可以得罪,尽管她们大多数都不可理喻。与牡丹单独留在麝香山没两天,非嫣深刻体会到了这句话的精髓。司徒不在,牡丹就开始纠缠她,现在都成了习惯。每天早上天没亮就需要去她那里“值勤”,陪她聊天磕牙,还不能重复一个话题,这样一直聊、聊……聊到天黑下来。不能让她笑得太狠,也不能让她难过。非嫣觉得自己已经可以媲美口技者了。

    吃过晚饭,好容易安抚牡丹睡着了,非嫣蹑手蹑脚关上房门出来,对着夜空大声叹息。才四天而已,四天!她的头发已经被扯得去了一半,绞尽脑汁想出来的笑话却逗不笑牡丹,她只能扯头发再想。奇怪,牡丹这个小丫头以前有这么可怕吗?她现在几乎成了自己的梦魇。司徒果然比自己强,这么难缠的丫头都能给他治得服服帖帖。

    她轻轻吐出一口气,下台阶,走进后庭。偌大的麝香山,半点灯火也无,若是没有满天的繁星闪耀,当真是一片漆黑,死气沉沉。

    非嫣伸手抚摩庭中种的桂花树,神情慢慢凝重起来。

    镇明他们去了西方王城,把牡丹和自己留在麝香山。辰星和荧惑败北曼佗罗是意料之中的事,但败得那么快那么狼狈,还是让镇明消沉了很久。

    现在整个神界,东南北的势力都被四方强行夺走,只剩下西方还残留一些镇明的势力。王城一直是镇明的个人势力范围,所以如果苛刻一点来说,麝香山其实已经破败了,只有镇明在苦撑而已。

    为了保住这最后一点代表麝香山的力量,镇明他们所有人都去了西方王城,调动城内所有人马,做最后的拼搏。

    夜风习习,寒彻骨。非嫣忽然打了个寒颤,背后的寒毛一根根竖了起来。她眯起眼,心底有一种不好的预感。狐狸的直觉向来准确,她有些不安,难道镇明他们会出什么事?她恨自己背上没有长一双翅膀,可以马上飞去西方王城看个究竟。

    她现在只能仰头望向西方的天空,断念崖高耸,直插入天空里,如同一只奇形怪状的庞大野兽。银盆似的月亮都被它遮去半个,零碎的星光撒在崖上,耳边有幽风呜咽,只觉凄凉。

    “恩……你这个死狐狸……”

    屋子里忽然传出牡丹的梦呓,香甜安宁,口齿里也咀嚼着司徒,想来是做了好梦。非嫣忍不住失笑,全天下最不懂烦恼的孩子,就是她。但这样的欢乐,还能持续多久?她觉得自己那么渺小,九尾的狐仙,却连保护自己喜爱的人的能力都没有。这些千年,她到底做了什么?

    非嫣扯下一截嫣红的袖子,指甲在拇指上用力一划,指尖登时凝出一颗血珠。她皱眉想了很久,似乎是在犹豫究竟该不该把自己的不安传达给镇明他们。

    不,那已经不是不安了,她几乎是在心惊肉跳,第一次深刻感觉到一种莫名的恐惧,她连源头也摸索不到。

    她在袖子上细细画着什么,用血写了一行端丽小楷,字下画一朵花,一间简陋的茅屋。看着那截袖子,一种悲伤无奈的感觉袭上。啊,她那么一点小小的心愿,难得的一次执著自私,天却也不给她机会。是他不懂吗?不,他其实什么都知道,但他的心是她的,人却是麝香山的。

    非嫣叹了一声,随手将袖子一搓,那块布瞬间就化做一只轻盈的小鸟,簌簌拍着翅膀,张开嘴叫了一声。那声音却极响亮,似一根针直直刺进耳朵里,却带着一种苍凉的悲伤。

    非嫣动了动唇,呢喃道:“去吧,去他那里……告诉他……共进退,同生死。若不能替我保住性命,就别怪我去阴间把他的小名兜出来告诉所有人……”

    她略显哀伤的眼底终于露出一点调皮的笑意,小鸟掉头往西飞去,红色的翅膀闪了一闪就没踪影。

    非嫣站在原地看了很久很久,夜露湿重,打湿她的裙摆,漆黑的发丝也氤氲上朦胧的水汽。她动也不动,整个人好似一座石像。星光点点,缭绕在她周围,她在心里偷偷想,这样一种近乎梦幻的美丽,那个没福气的人却看不到。她下次……不,没有下次,哀伤的美丽,她再不要。

    她转身走回自己的厢房。

    镇明,司徒,至少,你们一定要平安回来……

    ****

    “白虎大人怎么样了……?”

    女宿趁着澄砂午睡的空挡,偷偷来到白虎的房前,悄声问着门口的奎宿。

    奎宿神色凝重地摇了摇头,轻道:“胃宿还在渡气,这已经是第三天了……白虎大人还是昏迷,一点反应都没有。”

    女宿叹了一声,“恐怕是之前积聚的伤势一齐发了出来,加上白虎大人向来比所有人想的都多……有危险么?你说他会不会……”他自己都说不下去,想一下脸色都发白。如果白虎大人死了,四方还有什么存在的意义?他们这些人,从此跟随谁呢?

    “胡说!”奎宿心里最恐慌的部分被他说了出来,忍不住大声斥责,“白虎大人身体虽然虚弱,但他毕竟是白虎之神!怎可能如你想的那样?!这些事情以后不许再提!”

    女宿皱起眉头,“我也希望如此……但……”

    暗星大人最近也变得怪异,时而清醒时而恍惚,似是一人千面,自己还在反驳自己,仿佛神智错乱一般,令人惶恐。好容易麝香山的势力夺来大半,天下唾手可得,白虎大人却病倒了。四方一直以来的顺利势头,到此为止了吗?

    “吱呀”一声,门开了,胃宿全身汗透,面色如纸地缓缓走了出来,满头的乌发都粘粘地贴在颊上。奎宿二人急忙凑上,小声道:“怎么样?白虎大人好些了吗?”

    胃宿忽地一软,倒在奎宿身上,气若游丝地说道:“我……用尽了所有的气力……暂时停止了白虎大人体内的败坏。不知道下一次发作在什么时候……”她忽然泪如泉涌,捂着脸颤声道:“怎么办……怎么办……哪怕把我的贱命拿去也好……!为什么白虎大人的身体如此……如此虚弱!”

    奎宿被她哭得更加烦乱,厉声道:“先别哭!哭有屁用?!白虎大人到底好了没有?!什么叫下次再发作?!”

    胃宿抓着他的袖子,轻道:“不行,就算把我的命献出去,我也只能暂时止住他体内的败坏。你知道吗?白虎大人的身体内部,从很早以前就开始慢慢败坏……方才我才发觉,他的内脏几乎都不能用了!下次再发作,他一定要丧命!怎么办?怎么办?!”她顾不得许多,声嘶力竭地哭喊起来。

    奎宿急忙捂住她的嘴,急道:“喊什么?!你想让白虎大人更烦吗?!”他忽地想起了什么,反手一把抓住发愣的女宿,连声道:“对了!暗星大人!你快去把暗星大人叫过来!她上次不是很轻松就让白虎大人的伤复原了么?她一定行的!快去请她!”自由是什么?自由就是可以大声说出自己最想要的东西,并且能够用尽全力去得到它。  


女宿蹙起眉,轻道:“但是……她一定不会来。”

    胃宿恨道:“你不去请怎么知道她不来?!这个时候还要偷懒,你是想眼睁睁看着白虎大人死掉?!”

    两人在门外拉扯推搡了半天,声音渐渐响起来。

    门忽然轻轻打开,白虎披着一件丝绸的袍子,安静地站在那里,目光如冰,冷冷地看着他们。

    “女宿说的对,她不会来。你们不要再吵了,都给我下去,我想好好休息。”他转身想关门,忽然停住,吩咐道:“奎宿进来一下,我有话说。”

    奎宿急忙恭身进去,反手挥了挥,让胃宿与女宿赶紧下去。门被关上。

    屋内弥漫着淡淡的血腥气,混合着草药的味道,还有白虎身上特有的似柔弱似阴冷的气息。奎宿忍不住颤了一下,那更像是濒临死亡的气味,那么优雅,却那么冰冷。内室里一片凌乱,床上的白色被褥上满是触目惊心的血,地上还残留着干涸的血迹,大块大块,发出暗紫的色泽。

    “白虎大人……!”

    奎宿见他半晕眩地跌坐去床上,忍不住叫了一声,伸手就要去扶。

    白虎眼前金星乱蹦,阵阵发黑,抬手阻止他过来,喘了半天才颤声道:“奎宿……还记得前不久你密奏的一个请求么?”

    奎宿一怔,似是有些想不起来。白虎皱眉道:“就是……半年前,你提的那件事!”

    奎宿忽地反应过来,脸色一白,急道:“大人!您不可以这么任性啊!眼下您自己的身体最要紧,那件事可以等征服了天下再说!胃宿也说了,您体内的败坏已经暂时缓住势头了!您……”

    “别说了。”白虎慢慢打断他,攥紧了拳头,微微发着抖,神色间却是坚决无法挽回,“我自己的身体我最清楚……恐怕撑不过一年……我,不能让白虎之神的血脉断在我这里!”

    奎宿惨白了脸,急道:“但……大人你现在的身体状况……!”

    白虎微微一笑,笑容里竟然有一种类似孩童冒险的顽皮意味。他甚至调皮地捏了捏奎宿的手掌,轻声道:“用那个阵。”

    奎宿再也说不出话来,眼泪滚出眼眶,神色绝望。

    “您……莫非是不想……不想继续活下去……不想望望您的江山天下?”

    白虎笑了笑,声调里有一种梦幻般的美,他的眼神清澈却迷离,“我自然可以望见一切,我的后代替我统治天下,白虎之神的血脉会一直流传下去……我的天下,白虎之神的天下……你说,我怎么会望不见呢?”

    奎宿见他如此神情,忍不住全身凉透,情知再没有一点希望。他沉默了很久,才问道:“大人您……有合适的人选么?”

    白虎想了一会,脸上却透出红晕来,眼波似醉非醉,竟是迷人之极。奎宿吃惊地望着他,不明白他为何会露出这种神色。

    过得半晌,白虎柔声道:“还用考虑么,我只想要一个人为我生孩子。”

    奎宿隐约察觉出他说的是谁,不由急道:“大人!您至少等到将五曜全部除去,没有了后顾之忧再……!何况,暗……她那么强硬的一个人,怎可能……!其实属下一直觉得她才是最大的危机!”

    白虎半躺在床上,抚着头发,喃喃道:“最大的危机……最大的危机……她要的,何止是一条命?”

    他忽然起身,披上外衣,吩咐道:“奎宿,轻轻地,不许惊动任何人,替我回一趟印星城,去烟水楼摆阵……你知道我说的是什么阵。”

    奎宿大骇,颤声道:“大人……!请您三思!烟水楼……现在还不是进去的时机……!”

    “噤声。”他淡淡地打断,“照我的吩咐去做便可,还是说,你也打算不听从我?”

    “属下……不敢。”奎宿缓缓垂下头,眼睛里充满了泪水,轻道:“奎宿肝脑涂地,在所不辞。”

    肩上一凉,白虎的手轻拍在了上面,耳边听得他虚弱低沉的声音,“记得,不许透露一点风声,若我在其他人嘴里听见一点传闻,就唯你是问。”

    语毕,白虎微微一笑,又柔声道:“你担心我,不想我死,我都知道。但如果死已经成了我最后的结局,何不让我趁机会做一点心底渴望的事情呢?奎宿,拜托给你了,替我在烟水楼摆阵,最迟半月,我便可回印星城。”

    ****

    西方王城地处神界西南方,风土人情却与东南北三方大异,其城民皆好穿着色彩斑斓的锦缎织绣,男子以发长而多为美,女子以腰细当为绝色。其地气候温暖,又不似南方的潮湿闷热,加之王城地势辽阔开敞,甚少婉约山水,故当地人以性格温和悠闲闻名于世。

    炎樱还是第一次来到这个著名的西方王城,以前一直都是听别人的说法,今日亲身来到,果然不同凡响。不说街道的宽敞繁华,就连风中都好象带着一股悠闲的味道,暖暖地,柔柔地,让人一下子就放松下来。

    南方宝钦的人向来热烈如火,女子与男子之间的避讳也没那么多,常常可见少年男女携手伴游的景象,另宝钦人嗜酒,全城只有酒馆的生意最红火,街头也随时可见叫卖祖传家酿的小贩。但西方王城却恰恰相反,炎樱在街上绕了半天,才发觉这里最红火的是茶馆与书局,王城人物风流,文才出众,果然名不虚传,街上随时可见戴着头巾的谦谦君子,茶馆里也总聚着三两个知己,品茶聊天下。

    路人走过她身边时,总会愣一下,然后很快就悠闲地转过去看其他事物,这里的人似乎对任何奇怪的事物都没有太大的好奇心。炎樱低头看看自己满身的符纸,忍不住苦笑一下,她如今这种模样,要是在宝钦,恐怕早被人围起来看笑话了。

    自从镇明教会她镇火符的画法之后,炎樱就失去了衣着光鲜亮丽的时光。或许是怕自己身上的神火伤了以柳木为体的她,荧惑恨不得把她全身都贴满符纸,然后他远远看着,偶尔碰碰她的手就好。如今,她的荷包里又多了两样东西——空白符纸与朱砂笔,她每天都带在身上,以防万一。

    一阵风吹过,炎樱此刻的模样可谓壮观,全身上下几百张符纸随风沙沙作响,如同蝴蝶翅膀一般,翻卷乱摇。路人的眼光再次集中到她身上,炎樱觉得尴尬极了,捂也不是扯也不是,刚动一下,肩上的符纸便飞了出去。

    身后飞快伸出一只手,将那张不听话的符纸一把抓住,然后荧惑有些恼火的声音响起:“快画新的!符纸都飞了。”

    炎樱笑叹一声,回身握住他的手,荧惑吓了好大一跳,好象一只猫,忽然蹦了起来,神色惊恐,立即就要把手抽回去,叫道:“你疯了?!符纸没贴就碰我……”

    他的话被一根手指挡了住,炎樱好气又好笑地指着身上几百张符纸,说道:“你把好几天的量都贴了,不过掉了一张而已,怕什么?”

    荧惑还不放心,逼着她又画了一张新的贴回去,这才松口气,与她并排走在街道上。低头看她笑语嫣然,长发被微风吹拂得缠绕不休,她似是在笑吟吟地说什么西方王城的风土人情,他觉得心底忽然就舒坦了下来,柔软极了,至于她说了什么,那是一个字也没听进去。

    “……荧惑,你根本没听我说话,对不对?”炎樱说了好久,见他在发呆,一点反应也没有,不由泄气,“你怎么知道我会在这里?你不是在宫里与镇明大人商讨对付四方的事情么?”

    荧惑终于回神,淡道:“商量结束,想见你,就来了。”是啊,他怎么知道她一定会在这条街上呢?不,他其实不知道,只是他想找,于是就找来了这里。他的直觉原来这么强。

    炎樱柔柔笑道:“既然来了,就陪我走走吧,一个人的确没什么意思。”

    于是两人分得远远地,荧惑碰也不碰她一下,偏着身体走在她身旁,似是生怕不小心碰上去一般。这样走了一段,炎樱忍不住有些黯然。无论她如何想接近,他的回应永远是躲避,自从她得到了身体之后,他唯一一次将她紧紧拥在怀里,即是初次得到镇火符那一次。他再没那么亲密地抱过她。

    是她在奢求,用自己凡人的情欲去要求这样一个天真的神。但,爱上了,就渴望对方的触摸,渴望对方的气味与回应,她是真的在渴望。他显然完全不懂,只要看着她就好。她不知道是该唾弃自己的渴望,还是责怪他的冷淡。

    街头处,卖胭脂水粉的小贩搭了一个别致的帐篷,端的小巧玲珑,吸引了许多女子的目光,叽叽喳喳地在那里挑选喜欢的东西。女子爱美是天性,炎樱也不例外,本能地就朝那里走去。

    荧惑急忙跟上去,急道:“那里人多,小心符纸被……”

    炎樱已经听烦了他的说辞,反手拉住他的手,与他五指交握,缠在一起。荧惑完全呆住,低头看她,她却没回头,拉着他径自往前走去,但耳根那里却红彤彤地,如同上好的玛瑙。

    “我会小心,你别那么紧张,好么?”

    炎樱低声说着,紧紧抓着他的手,恨不能融进去。生平第一次,她做了一件绝对大胆的举动,拉着心爱的人的手一起逛街。宝钦的风俗,她有生之年,终于可以体会其幸福意味。

    心底突然莫名其妙涌上一股震撼的感觉,她也不知道那是委屈还是激动,更或者是狂喜。喉咙里又酸又涨,眼前忽然就模糊了。她死死扣着他的手指,真的不想放开他,一点都不想。

    身后的那人沉默了好久好久,终于动了动手指,将她的手包在掌中,用力握紧,仿佛在说一个庄严的誓言。

    炎樱的眼泪掉了下来,她急忙擦干,忍不住嘴角得意又害羞的笑,喃喃对自己说道:“炎樱啊炎樱,贪婪的人,你还求什么呢?”



第二卷  神界破 第十一章  ==========================================
    两人回到镇明的行宫时,日色已然偏西,漫天红霞渲染,炎樱略显苍白的脸颊也染上了一层艳丽,漆黑的眼中却是欢喜无限。

    “我去找镇明,你……好好休息,是不是很累?”

    荧惑抬手替她拨去额前一绺碎发,神色温柔。

    炎樱笑了起来,柔声道:“我还能再走十遍呢!但你既有正事要办,便赶紧去吧,别让镇明大人等久了。以后……我们的日子……还长……”她喃喃地,羞到说不下去。

    荧惑见她如此娇羞模样,白玉似的肌肤里透出一层淡淡的红晕,整个人看上去仿佛一朵盛开的莲花,实在是美丽之极。心中微微一荡,自己也不知怎么的,几乎是本能地低下头,把唇印在她的脸颊旁,只觉幽香袭人,唇齿微凉。

    他这才忽地想起炎樱是以柳木为身,莲花定魄的身躯,木为本质,自己根本不可如此接近。荧惑急忙直起身体,双手一撑,立时要将她推远。

    炎樱一急,飞快抬手勾住他的脖子,不顾一切地吻上去,唇上一痛,原来是磕在了他的牙齿上,口里咸腥蔓延,细细的红痕顺着唇角流下来。她干脆用力咬了一口,耳边听得荧惑倒抽气的声音,忍不住笑了一声。

    “……做个好梦。”她咬住唇上的伤口,低低地说着,转身就走。荧惑在后面呆呆地站着,像个傻瓜。炎樱一边走一边笑,终于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心里有些羞涩,有些兴奋,更多的却是感触。等他做什么,再等几千年也等不到,不如她主动来吧……

    炎樱那天晚上做了个很好的梦,那是她有生以来,从此以后,做的最快乐的梦。

    荧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飘去镇明那里的,他觉得自己成了一团轻飘飘的火焰,脚不沾地,恍恍惚惚,镇明究竟说了什么,在他耳朵里全成了类似蚊子的哼哼,半个字也没听进去。最后是怎么回到客房休息的,他也不知道。

    一直似梦非梦,到了三更时分,忽听天边传来一声凄厉的鸟啼,惊醒梦中人。他急忙起身推窗,却见镇明合衣站在庭中,手腕上停着一只血红的小鸟,神色凝重。

    “怎么?”他问着,从窗口跃出。

    镇明摇了摇头,“非嫣的传信,不知为何。”他反手握住那只鸟,只一个瞬间,它便化做一片轻薄的红色袖子,平摊在他手掌中。

    袖子上有血痕,写了两三句短词,却是伤春悲秋式的感慨。镇明端详了半晌,也没发现什么异端,只得继续看下去,却见其下画着一朵花,一间破旧的茅屋,心中忽然一恸,一声深深的叹息被逼出了胸膛。

    「芍药花好,惜无人为我簪;茅屋残破,亦独卧锦衾寒。唯愿与君同生死,共进退。如此而已。」

    良久,他才启唇,声音有些干涩,“没……什么。夜深了,去睡吧。”他将那截袖子放入怀里,转身就走,才走得两步,怀中忽地又有什么东西响了起来,蠕蠕而动,他低头一看,却见红光一闪,那截袖子居然又化做了小鸟,从胸口窜出来,绕着他上下飞舞,啼声尖锐清脆。

    这次无论他怎么捉,都再也捉不住它。眼看它越叫越急,连荧惑都开始觉得不对劲。镇明袖子一展,将红鸟装入其中,沉声道:“看来有事发生,不然她不会用这种二段法术传达信息。荧惑,我们去卦房。”

    二段法术,说白了不过是掩人耳目的花哨玩意罢了,修为普通的妖通常拿来做重要情报的传达法术。非嫣的二段法术却有些不同,非得要镇明独有的法阵方能解,原本是她用来玩耍的玩意,如今却派上了用场。

    镇明画好法阵,袖子一展,那只红鸟乖乖地跌了出来,一触在法阵的边缘,立即开始颤抖。半晌,它金色的利隼突张,急急在地上啄着什么,足有半柱香的时间方停,然后全身化做一团红色的灰,很快就消散开。

    荧惑凑过去,就见沙土之上写着一行字——「近日心慌异常,必有灾祸将至。速算一卦,小心为上。」他皱了皱眉头,有些不豫,“这是什么?”

    镇明用脚把字迹擦去,轻道:“别小看她的直觉,她说有灾,必然就有。此事我来处理,你先去休息。明早我会将卦象告之,是福是祸,我们都得一起承担。”

    荧惑一时沉默,也不知该说什么,镇明早已转身进屋,把门轻轻合上。

    屋内的龙骨命盘依旧散发着幽幽的绿光,镇明蹲下身体,爱惜地用袖子擦了擦,喃喃道:“灾祸将至,你我为什么还是分开的呢……?世人皆说神掌握天命,你我的命运,却不在自己手中,要那千千万万的他人命运又有何用?”

    他将兑位推了一格,巨大的龙骨命盘顿时开始“喀喀”作响,缓缓运作起来。镇明勉强凝神,开始推算。

    月色如银,从窗缘蔓延去他发梢,染上一片银灰。不知过了多少时候,他忽然倒抽一口气,“咦”了一声。

    算不出来。什么都算不出来!卦象一团乱,简直像有一只恶意的手在胡乱拨弄一般。东南西北四方,金木水火土五行,九宫二十八宿,通通乱了套,无论求什么,都是乱。这样奇异的事情,他还是第一次碰到。

    莫非有什么阻碍?

    镇明被激出了好奇心加好胜心,将卦象一转,从头算起,细细寻找阻碍的根源。无论他怎么推,乾坤二位却如同自己长了腿一般,自动往西转圈,命盘咯吱乱响,声音异常可怖。镇明眼疾手快,按住稳如山的兑位,就见乾坤二位吱地一声,几乎只有一个瞬间,往一个地方偏了一偏,露了点破绽。

    这一点破绽立即被他看到,却看不真切,因为命盘莫名其妙停止了运算,无论他怎么推,都不动了。

    “该死……”他低声咒骂了一句,背后已满是汗水。回想方才的那一点破绽,他似是抓住了什么东西……果然是有厉害的东西克制命盘的法术,他还是第一次遇见能与龙骨命盘抵抗的法术,这可是原神界三宝啊!

    镇明在卦房一直坐到天色发白,无论如何也想不出对方是什么背景什么法阵,这种空洞的恐惧感让他浑身发寒,背后好似有无数阴森的眼偷窥自己,他却一点线索都摸不到。

    门被人打开,荧惑的声音传了过来,“算出了什么结果?”

    镇明苦笑一声,回头淡然道:“荧惑,大难将至,你把炎樱送回麝香山吧。她是凡人,我不想她卷入我们的战斗。”

    荧惑一呆,急道:“此话当真?你究竟算出了什么东西?”

    镇明缓缓起身,理了理垂在胸前的长发,轻道:“我什么都没算出来,就是因为算不出,所以才可怕。我遇到了很强的法阵阻碍,力量远在我之上。”看来此战必然凶险,是不是当真连命都要陪上?

    他想到非嫣,还有那朵用血勾勒出的芍药花,心里微微一酸,长叹一声。“这是麝香山的事,不该将那些无关的人牵连进来,你也不想炎樱为此送命吧?”

    荧惑沉默良久,捏紧了拳头,冷道:“我马上派人送她回去。”他转身便走,没有一丝犹豫。

    ****

    白虎在曼佗罗疗养了半月左右,渐渐恢复了元气,连每日为他度气的胃宿都发觉他的变化。他的面色不再苍白,双眸除去了迷离的虚弱神采,变得清澈锐利,整个人似乎都挺拔了一圈,以往的柔弱之色一洗而空。

    对这个现象,胃宿欣喜若狂,以为他就这么康复了,因此,在白虎提出要她留守曼佗罗这个任务时,她根本没有推辞,很快就答应了下来。白虎大人一天比一天精神,照这样的势头,她也不必着急为他治疗了。天命果然在白虎大人之手。

    于是胃宿留守在曼佗罗,白虎带着澄砂一行,结式回到印星城。至此,奎宿已在烟水楼布法阵第十七日。

    澄砂醒过来的时候,觉得自己做了很长很长的一个梦,噩梦。夜半睁眼,只觉满眼漆黑望不到头。她猛然起身,一时分不清梦境与现实。

    窗外朦胧有灯光透进来,温暖她刺骨的寒。她张嘴,刚要呼唤女宿,门便轻轻打开了。

    “暗星大人,您醒了?”

    是一个陌生的女声,她从来没有听过。澄砂吃了一惊,急忙望过去,就见一个穿着神官服的双髻少女提灯跨进屋来。

    她厉声道:“站住!你是谁?!女宿在什么地方?!”

    那少女显然给她吓了一跳,“咣当”一声竟然把琉璃灯砸在了地上!烛火明灭,她只见床边那个神秘的被称为暗星大人的少女目光灼灼地看着自己,右眼如妖似魅,瞳仁血腥。这样诡异的景象,令她屏住了呼吸,再不敢往前走一步。

    “女……女宿他……他被白虎大人唤去做别的事情……我……我是北方室宿……专门来服侍大人您的……”

    少女结结巴巴,声音发颤,显然十分恐惧。自由是什么?自由就是可以大声说出自己最想要的东西,并且能够用尽全力去得到它。  

澄砂只觉心里有一股近乎蛮横的怨气在流窜,无论如何也克制不住。她抓起身旁的枕头,用力丢出去,厉声喝道:“给我滚!把女宿换回来!滚!滚!”

    室宿吓得腿软,不住后退,被门槛一绊,眼看就要后仰着跌下去!

    一双手扶住了她,室宿急忙回头,就见到了女宿有些同情的神色。她慌忙拉住他,急道:“你看……这……这可怎么办……?!”

    女宿拍拍她的肩膀,安抚道:“你在门口等着,我来吧。”

    他把室宿推去门外,转身关上门,走了几步,柔声道:“暗星大人……”

    话音一落,就觉一个纤细柔软的身体扑进了怀里,紧紧抱住他,浑身还在发抖。

    “袭佑……袭佑……!还好你在……求求你告诉我,这些都是噩梦!袭佑!我好想你们!”

    她几乎是哽咽着这些话,女宿觉得胸口那里渐渐濡湿,不由叹了一声,右手一带,将她拦腰扣起来,走了几步,把左手提着的食盒放去桌子上。

    “大人……大人?我是女宿啊,我不是袭佑。”

    女宿柔声说着,见她哭得伤心,只好摸着她的脑袋安抚。过了半晌,她终于止住哭泣,自己好似也被自己吓着了,有些不知所措,喃喃道:“我……为什么要哭……?我刚才说了什么……?”

    女宿抬起她的下巴,用绢布替她擦拭眼泪,但见她一张美丽的瓜子脸,此刻却诡异之极,左眼下湿漉漉地全是眼泪,右眼却呈暗金色,含着隐秘的笑,灼灼地看着他。他心里一惊,面上却没露出来,只擦了眼泪,轻道:“大人已经睡了近半月,现在我们已经回到印星城了。”

    澄砂“唔”了一声,似是不怎么在意,只抓着他的袖子,问道:“白虎把你调去了别的地方?为什么?!我不要别人!我去和他说,不许他换掉你!”

    女宿笑了一下,“大人如此厚爱,让属下如何敢当?只是大业当前,女宿还有其他的任务要完成,实在无法抽出时间来服侍大人您。还望大人您谅解。”

    澄砂面上露出失望的神色,轻道:“难道……你很讨厌我?是不是在你们这个时代……我看上去……很不知检点?”

    女宿摇了摇头,却没有回答她,回身端起那个描金的食盒,小心打开,里面放着一碗金色的汁液。他端去她面前。

    “大人,这是安神静心的药,是用印星城三百年才开花结果一次的神界曼陀罗花的根茎,熬上七天七夜才得的极品药。对您的身体非常有帮助,请您先喝了它,有什么问题再问我不迟。”

    澄砂只觉一股刺鼻的味道冲过来,竟然说不出是香还是臭,端在手里是冰冷刺骨的,好象是冰镇过的一般。

    “神界曼陀罗花的汁液只有在冰镇的时候才最有效果。”女宿见她犹豫,急忙解释,“很快您就会觉得平静下来,不会再有任何烦恼的事情来让您伤心了……”

    澄砂不等他说完,张口仰头,一口气将那碗冰冷的汁液灌进肚子里,立即打了个寒颤,好象连内脏里面都结了冰一般。

    女宿见她一口气喝干,眼底流淌过些微的异样神采,过去扶住她,柔声道:“快三更了,大人小心着凉,让我扶您去床上休息一下。”

    澄砂的身体已经软了,被他半拖着抱上床,早已星眸半眯,满面红晕。

    “我……我觉得有些不舒服……”她喃喃地说着,眼前似乎出现了无数彩色泡泡,她觉得自己仿佛坠身幻境,一切都变得模糊暧昧。肚子里的冰冷渐渐温暖起来,几乎是一瞬间就遍布了四肢百骸,手脚随之变得柔软无力。

    女宿摸着她的额头,一遍又一遍,澄砂觉得似睡非睡,身体成了棉花。

    “你……给我喝了什么?”

    她小声问着,心底觉得有些不对劲,却动不了。

    女宿站了起来,推开窗,外面已经有数个穿着黑衣的人站在那里无声地等候。他轻声道:“都安排好了么?白虎大人如何吩咐?”

    对面有个沙哑的声音低声道:“法阵已成熟,三更时分最佳。你现在就跟我们走,以后不允许在暗星大人面前出现。”

    女宿点了点头,“好……”

    ****

    案上烛火幽明跳跃,隔着重重纱帐,看不真切。空气里飘浮着从未接触过的甜蜜香气,那味道是如此妖娆,眼前的一切都似有似无地被笼罩上一层淡淡的蓝。

    床上的那个人影影绰绰,很安静地平躺着。白虎的心忽然一跳,也不知是什么滋味侵袭上来,促使着他走上前揭开帐子——他对上一双死水般的眼睛,自从他认识这个少女以来,哪怕再绝望的时候,她也从未如此看着自己。

    “澄砂……”他轻柔开口,弯腰去触她的脸颊,只觉冰凉细腻,忍不住心驰神摇,就势以手指摩挲她的唇。

    “……”

    她的唇微微一动,似是说了什么,却只遗留下一串类似叹息的声音。白虎扶起她的肩,让她靠在自己怀里,凑上去柔声道:“说什么?只对我一个人说就好。”

    她闭上眼,软软地把头转过去,再没看他。白虎见她放在腰侧的双拳攥得死紧,剧烈颤抖,不由握上去。她的身体完全没有任何气力,他没花什么工夫就掰开了她的拳头,与她五指交握。

    “……很辛苦吗?”他爱怜地看着她苍白的脸,“神界曼陀罗的药性对你来说果然太重了……我应该多加一些鬼面牡丹的种子,这样至少不会让你连话也说不了。”

    他说了半晌,见她一点反应也没有,却也不恼,只柔声抚慰道:“别怕,别怕……你若当真厌恶我,便尽管恨我。但澄砂,我不许你忘了我,这个晚上我不允许你忘了。”

    她还是没有任何反应,只是死死地闭着眼,秀长的睫毛急促地颤动着,如同一双蝴蝶的翅膀。她本就有种特殊的娇媚气质,此刻面色白的仿佛透明的一般,连嘴唇也是苍白的,反倒增添了一些柔弱的感觉。

    白虎紧紧地抱着她,替她拨去颊旁的碎发,忍不住低头吻下去,双唇触上她的眼皮,只觉她战栗得厉害。他抬手轻扯她头顶的簪子,顺着长发吻下来,手指生涩地探进衣服里,小心地摸索。

    这是一场艰难又眩晕的战斗,她的每一处肌肤与曲线都值得仔细巡逻;她是从未被人得知的美好风景,需要流连忘返,反复赞叹;她是天上高高的月亮,无论他怎么追,也触不到一些清冷的轮廓。只能倾尽所有的气力,紧紧将她搂住,不知该如何去爱。

    酣畅淋漓。

    他想自己是快疯了,又或许他快要死去。对他来说,这个人不是暗星,不是天下为之色变的魔头,不是完成大业的工具,更不是只为了白虎一族传宗接代的女人。她原来只是一个叫做澄砂的少女而已,她有懦弱却又暴躁的性格,她有尖俏的下巴,她有细腻的嗓子唤他——白虎。

    喜爱一个人到底该是怎么样的?这个问题他永远也回答不上来,这一个时刻,他甚至觉得自己完全是虚构出的神,所有的过往,或许只是目睫交错的一个念头而已,那么不真实。

    可他的汗是真实的,他的喘息是真实的,身下少女温热的身体是真实的。他倏地回神,深深埋入,心头有一角破冰消融,那种如酥如醉的感觉瞬间流窜开,逼出他一声叹息——“澄砂……”为我生个孩子吧。

    他低头去深吻,脸旁触到冰冷的泪水,尝在口里极苦涩。就着幽暗的灯火,他扳过她的下巴,窥到她满面的泪水。她到这个时候,也不愿睁眼看他一下。白虎压下那股酸楚的感觉,自嘲地一笑,低声道:“记住这种痛,澄砂。因为它是我给你的。”

    黑暗猛然笼罩下来,她在半痛楚半晕眩中,旋转着似要坠入深渊。忽地,她如遭针凿,惊颤起来,不知从什么地方来的气力,死死抓住他的头发,张口便咬上他的肩膀。不顾一切地。

    白虎反手抵住她无力的后颈,不让她摔下去。血腥味渐渐蔓延,极度安静的暗室里,只有她粗重的喘息声,越来越沉,夹杂着哽咽。白虎忽然推开她,急切地低头寻找她的唇,恨不能将这个人嵌进身体里面。

    澄砂用力攥着汗湿的被褥,意识由模糊到清晰,再由清晰变混浊。面前似有什么光亮闪烁,她吃力地睁开眼,却只见到那双琉璃眼。

    澄砂仿佛突然被雷亟一般,转头缓缓闭上眼,只觉背后一阵冷一阵热。自由是什么?自由就是可以大声说出自己最想要的东西,并且能够用尽全力去得到它。  


    烟水楼并不是真正的“楼”,它只是白虎寝宫后院里的一间很破很小的瓦房而已。但这个破旧的瓦房中,却存放着白虎一族的最大秘密。

    这已经是奎宿在烟水楼里布阵的第十九日,漫漫的长夜刚过去,第一缕日光刚好洒在窗沿,与法阵的银色光芒相互辉映。瓦房的墙壁上,那些因为夜色而遮掩去的古怪花纹,此刻也终现端倪。

    这是一间绝对的密室,人的眼睛所能接触到的任何一部分,都刻上了那种古怪的花纹,那是白虎之神的咒文,除了特定的咒语,谁也无法接近烟水楼。屋子里并没有他人想象的丰富或者华丽,它是空荡荡地,只在墙角放着一具巨大的万年檀木棺。

    法阵,就布在棺材上。它大约有两个手掌那么大,其规模实在称不上庞大,但却密密麻麻地,有无数银色勾勒的文字环绕,在昏暗的屋子里发出强烈的光芒,随着浅浅的清啸声,起伏不定。

    而巨大的棺盖,也因为光芒的强弱转换而一道一道地增加裂缝,轻微却惊心动魄的碎裂声回响在沉闷的屋内,似是有什么东西将要破茧而出。

    奎宿的衣裳早已汗湿,满面的疲惫痛苦神色。以他的功力,能将法阵维持在十九日,早已超越了极限,倘若再继续下去,棺盖若是被法阵的力量震碎,一切就无法挽回了。

    思及此,他咬牙加重手上的力量,试图稳住震荡的法阵,但随之而来的一声清脆的破裂声还是提醒他,他已经极限了。

    背后忽然多出一道人影,无声地站在门边望着他。奎宿头也不回,吃力地说道:“快过来维持住法阵!发什么呆?!”

    那人施然走来,掌心发出吞吐银光,登时将开始暴动的法阵压了回去,棺盖上的裂缝也吱呀地愈合上。奎宿松了一口气,随手抹去额上的汗水,沉声道:“这是第二个夜晚了吧?你怎么现在才来?”说完回头去看那人,却是一张俊秀面容,神色漠然。

    奎宿一怔,“女宿?怎么是你?胃宿没来么?”

    女宿没说话,只是专心地维持法阵。奎宿见他眼底之下隐然发灰,不由奇道:“你怎么了?没精打采的。”

    女宿摇了摇头,淡然道:“白虎大人要我转告你,法阵很完好,他身体的败坏已经完全停止,初代白虎之神的神力果然不同凡响。还有三十日法阵就可结束,所以我们不可掉以轻心。”

    奎宿吸了一口气,转头望向窗外,晨光已然朦胧,白虎寝宫里的烛火又亮了一个晚上。他神色有些古怪,低声道:“他们……一直没出来么?你不是一直跟在暗星大人身边么,怎么突然让你来这里了?”

    女宿轻道:“我被软禁,不得再见暗星大人,这是白虎大人的意思。”

    奎宿一惊,“什么意思?”

    女宿微微一笑,“白虎大人自有他的安排,我向来不过问为什么,照做即可。”

    奎宿沉默了半晌,才道:“我一直不清楚白虎大人要的是什么,麝香山吗?还是这个天下?他眼看就活不过一年半载,要来有什么用?女宿,你说他到底在想什么?”

    女宿淡然道:“我怎么知道?但有时候,得到了什么并不重要了,大人他,是在享受过程吧?他这样的神,只要想要,什么得不到?或许就是因为什么都得来太容易,所以他才追求一些困难的东西……或许是某种境界?又或许,是……”是暗星大人?

    白虎寝宫的烛火粹然熄灭,已近卯时。

    ****

    案上的烛泪半干,重叠的纱帐随着不知从什么地方来的微风款款摇摆,屋内安静到了极至,室宿极力放轻脚步,生怕惊动帐内的人,但长长的袖子拖在地砖上,还是发出了细微的声响。

    “……室宿。”

    是白虎低柔的声音。她急忙垂手低头,“属下在。”

    “去开窗。”

    他的声音听起来有些柔倦,淡淡地,让她的心微微一跳,不敢多想,急忙回身推开窗户。清凉的风随着璀璨的日光灌进密闭的屋内,吹散了三日来的靡香与沉闷。是的,三日了,白虎大人与暗星大人在这间阴暗的屋子里。

    室宿不知怎的,忽然红了脸,居然不敢抬头看前面。依稀听见他拨开帐子从床上坐了起来,她赶紧走过去,等候吩咐。

    “不用了,叫你来,是让你去一趟烟水楼,代替他一些时日。告诉奎宿,辰时在大殿等我。”

    白虎披散着长发,看上去有一种迷离的神采。室宿一刻也不敢多待,转身便要走,眼光不小心一瞥,却见白虎腰上缠着一双细白的手臂,帐子后面隐约有淡金色的长发散乱,那张娇媚的少女的脸,似乎欢喜无限。她一窒,心都提了起来,全身都觉得不对劲,赶紧低头,逃一般地奔出去。

    白虎低低笑了一声,将那双柔软的胳膊抓住,柔声道:“你开心么,澄砂?”他的手指有意无意地,划过她手腕上的一串乳白色的珠子,目光却是些微的涩然。

    身后的少女却不答,把唇贴上他的背,细细吻上来,如同一只撒娇的猫。白虎反手一捞,将这只乖巧的猫抱过来,凝视她半晌,她却不依,双手粘腻地攀上他的脖子,把脸贴上去,满面春风,异常妖艳。

    他叹了一声,“澄砂,你若能一直这么乖便好了……”

    他细细替她理着头发,象牙梳缓缓梳到底,爱不释手。她在镜子里欢喜地望着他,仿佛在好奇,更像是赞叹。白虎却不看她,抽出嵌玉鎏金的鹊嘴簪子,小心把她的发束起来。

    “澄砂。”他唤她,从后面将她紧紧抱进怀里,“我多希望能听你真心说……若我有时间,我可以永远等你。但我却是等不到了……”

    他盯着镜中少女游离不定的眼,似是想寻找什么。澄砂渐渐安静下来,怔怔地与他对望,眼神安宁喜悦。白虎骇然发觉她原本正常的左眼在这一个瞬间发生了变化!原本深琥珀色的眸子眼看着变淡,浅浅的暗金色。她静静地看着自己,一个字也不说。

    白虎顿了良久,忽然苦笑一声,抚上她的脸,将她那双兽眼遮住,呢喃道:“若我不先下手,你是会立即杀了我吧……澄砂,喜之珠能让你开心多久呢?”

    言语间,澄砂仰头在他的掌心印下一吻。

第二卷  神界破 第十二章  ==========================================

    眼前是一棵巨大的,熊熊燃烧的樱花树,血红的火舌一直舔去半空中,头顶的天空都被映上那种嚣张的红。火点乱飞,如同无数只炽热的萤火虫。炎樱惊骇地退了一步,被热浪逼得无法呼吸。

    神火宫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她惶恐地打量四周,却见焦黑的残壁断垣遍地都是,存在记忆中那座如同艳丽火焰般的宫殿竟然成了废墟!拥有种种美好痛苦回忆的中庭,此刻只有那棵燃烧的樱花树。她还记得,在这棵树下,那些吻,那些笑,那些泪……最后是自己的血,飞溅半空,染红了土地。

    如今,人是物非。

    她怔怔地望着这一切,竟不知该做何反应。

    “你怎么一个人回来了呢?”

    一个甜美绵软的声音忽然响起,炎樱一惊,急忙回身,就见非嫣一身红衣,拢着袖子笑吟吟地看着自己。她顿了一会,才轻道:“……镇明大人什么也没说,结了式便送我回来了。”那么匆忙,连荧惑的面都没见上。

    非嫣面色一凝,低声道:“他当真什么也没说?……也没说算卦的结果?”

    炎樱摇了摇头,“我一个字都没来得及说……其实我也是刚刚才被结式送来这里……这里,为什么?”

    非嫣吸了一口气,神色间颇为失望,口中却依然甜腻地说道:“你都忘了么?那天你被人杀死,荧惑怎可能冷静。你是他的克星呢!这些,都是荧惑发疯弄出来的。大概他原是想带着你将身躯完全化成火,回归成神火,但不知道什么原因被困去阴间了……你能说这不是你们俩的缘分么。”

    炎樱红了红脸,眼里却满是温柔之色。

    非嫣笑道:“这么大的麝香山,如今就剩我们三个人,所以放肆一点也不要紧。难得你回来,牡丹那丫头再不会觉得两个人无聊了。”

    说着挽住她的手,两人往断念崖方向走去。一路走来,天绿湖畔那些奇花异草如今早已荒芜,白玉的小道如今却被枯黄的野草覆盖,景色甚是荒凉。

    炎樱感慨道:“这里……唉,怎么会变成如此模样。我曾以为,这里永远也不会改变的。”那些极至的繁华,那些富丽的宫殿,那些被世人仰慕憧憬的神界圣像,现如今都成了空洞的孤寂。世事如此,神也如此么?

    非嫣淡然道:“你什么时候见过永远不变的东西?你以为不变的事物,只是因为你没察觉罢了。麝香山如此,只是因为我们有幸经历它最萧条的衰败,即使不是我们,以后也总有人会经历的。”

    炎樱满心感叹,正要说话,却听很远的前方,一个清脆的声音欢快地喊了起来,“非嫣!你带了谁过来呀?今天天气真好,我们出去玩玩好不好?”

    对面一个娇小的翠绿色身影,正对着她们用力挥手,满面天真灿烂的笑容。两人都不由自主笑了起来,为了这种直率的快乐。非嫣咳了一声,笑道:“我错了,收回刚才的话。世上的事再怎么变,牡丹却是永远不会变的,永远这么开心。”

    两个人加快脚步走过去,牡丹早已不耐烦地奔过来,扑到非嫣身上拉着她的袖子大撒娇,“非嫣带我出去玩好不好?这里一个人都没有,我都快闷死了!”

    “不行。”非嫣刮着她的鼻子,断然拒绝,“司徒严厉禁止我带你出麝香山一步,这些小心思你还是别想了,乖乖等着吧,他们很快就会回来的。”

    牡丹泄气地嘟起脸,一转眼看到炎樱,眼睛突然又亮了!炎樱被她那种眼神看得浑身发毛,强笑道:“牡丹姑娘,你……你好啊。”

    牡丹亲热地过去拉住她的袖子,笑吟吟地说道:“什么姑娘不姑娘,听起来真别扭!你就叫我牡丹么!炎樱你是南方人吧?我听说南方的菜特别美味……你会做什么呢?”

    炎樱为难地看了一眼非嫣。做菜?她从来没做过菜啊!

    非嫣怜悯地望着她,给她一个认命的眼神,被牡丹缠上的人,估计连麝香王也得乖乖满足她的愿望。相处那么久,她对牡丹缠人的本事五体投地,自叹不如。炎樱,你乖乖被宰吧。

    牡丹一连串报了许多菜名,有些居然是炎樱都没听过的南方菜。牡丹可拽了,耸着鼻子说道:“开玩笑!我好歹也当过几年老板娘,什么菜没见识过?你就拣几个简单的来做吧,反正现在是冬天,也什么丰富的材料。”

    可怜炎樱这个从未沾过阳春水的大小姐,只得乖乖摞起袖子提着篮子去黎木宫附近找野菜。黎木宫本是五曜岁星的行宫,岁星司木,因此这里地气较暖,即使寒冬腊月也会长一些娇贵的树草。

    “红线草……红线草……”炎樱喃喃地念着牡丹要求的材料,东张西望。忽地,她眼尖地瞥到两株鬼面牡丹中间,一棵极小极细的仿佛红线一般的草。找到了!她赶紧过去将它摘下来。

    红线草是著名的调料,只须用水洗净,跺碎了撒在任何菜上,味道都是极佳的。炎樱好容易完成了牡丹指派的任务,急忙提着篮子往回走,一转身,却见不远处的天绿畔,怯怯地立着一个白色的身影。

    炎樱疑惑地眯起眼睛,是谁?她记得非嫣和牡丹都没穿白色的衣裳,何况,那人的发色似乎极淡……

    她慢慢走过去,见那人背对着自己,低头似是望着湖水发呆,一头淡金色的长发斜斜挽了个鬟,丝丝缕缕地垂在背后。那身影纤细窈窕,应该是一个女子。风轻拂过,她的长袖随着拂动,发出飒飒的声响。

    “对不起,请问你是……?”

    炎樱不确定地开口,她是怎么能来布满结界的麝香山的?

    那女子缓缓回过头来,炎樱心中没来由地一惊,是谁?这女子有一付娇美的面容,隐隐然有一股天生的妩媚气息。由于日光反射,她看不清她的眼,只觉她似是在微笑。

    “你……是怎么进来的?”

    炎樱又问了一遍,那女子却不答,转身朝她走过来,慢慢地。炎樱只觉一股无法躲避的强大压力扑面而来,几乎无法呼吸。她心下大骇,挣扎着倒退了几步,双腿不由自主地软了,踉跄好几下。

    “……”

    那女子开口,却发出类似叹息的轻微声响,炎樱掩不住自己的恐惧,颤声道:“你……你到底是谁?!”

    那女子停了下来,目光灼灼地看着她,炎樱惊恐地瞪着她的脸,她在笑!她居然一直在笑!眉开唇弯,她笑得极甜蜜,极欢喜,似是见到了心爱的情人一般,柔情无限。炎樱吞了口口水,迟疑地看着她,这个人虽然古怪,但似乎没有什么恶意……

    那女子忽然向前走了一步,伸手似乎想捉她,炎樱吓得尖叫一声,没头没恼地把篮子丢了出去,里面的红线草与杂七杂八的野菜撒了那人一头一身。她转身想跑,却发觉自己被这人的气势所迫,双脚一点都不听话,只能钉在地上。

    那人却连愣也没愣一下,缓缓走过来。炎樱突然发觉她背后的影子开始蠕动,挣扎着伸出两只尖利的巨大爪子,阴风顿起,暗地里隐约有凄厉的吼叫声传来,令人毛骨悚然。炎樱动也不能动,怔怔地望着她的影子渐渐变大,伸展开,成为一只毛发须张的怪兽。自由是什么?自由就是可以大声说出自己最想要的东西,并且能够用尽全力去得到它。  

“……”

    那女子又说了什么,依然是叹息。炎樱眼睁睁看着她一点一点,靠近自己……她陡然对上一双诡异的妖眼,暗金的眸子,血腥的月牙般的瞳仁。这人笑吟吟地,笑意却完全没达眼底,她的眼没有一点波动,如同死水。

    炎樱倒抽一口气,尖叫声哽在喉咙里无论如何也发不出来。腿一软,她跌去地上,尽可能地把自己缩起来,好不要面对这样一种诡谲的恐惧。

    那女子伸出手来,似是要抓她。炎樱惊喘一声,死命闭上眼。

    “请放过那个女子!暗星大人!”

    非嫣的声音从后面急急地传了过来,炎樱颤声道:“别!你别过来……!她……她……!”

    非嫣红色的身影如同一道闪电,瞬间窜了上来,挡在炎樱面前,脸色惨白地直视着澄砂。

    “请您……放过她……”

    她艰难地,却坚决地说着,双手死死抓住炎樱的手腕,将她挡个严实。现在已经不是去想暗星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的问题了,炎樱只是一个凡人,根本禁不起暗星的一根手指头!非嫣在一个瞬间把所有的可能都想了一遍,牡丹有孕在身,炎樱是新鬼刚得身体成了凡人,这里只有自己拥有九尾的道行……保不了麝香山,保不了自己,至少要让这两个人平安!

    澄砂歪头看着非嫣,依然笑得那么甜蜜,但两弯月牙般的瞳仁却在不断跳动着,似在与什么东西进行抗挣。她忽然出手如电,眼看就要抓住非嫣的胳膊!

    非嫣灵活地避开她的动作,却不由吓出一身冷汗。如果被她抓住,就等于被她影子里的兽挠上一爪子,不死也半条命了!

    澄砂身形一转,左手猛然从下面扎上来,手指一翻,竟是要拉非嫣的头发!非嫣一把将炎樱推开,动作慢了一拍,发梢已被澄砂抓在手里。非嫣反应奇快,右手如刀,一掌劈下去,将那截头发生生削了去!

    澄砂将手里的头发一抛,脚尖一点,还想再上,忽听身后一个低柔的声音说道:“与狐狸精斗什么,伤了你的面子。澄砂,过来我这里。”

    非嫣一听这声音,如遭雷亟,心底只有一个声音在不断回响:被骗了!算错了!竟然如此!

    澄砂衣裳款摆,如同一只白蝴蝶,轻盈地奔过去,环住那人的脖子,欢喜无限。

    白虎淡淡地看着非嫣,冷道:“怎么,只有你们这些女眷在这里?镇明他们呢?”

    非嫣咬住唇,什么都说不出来。

    错了错了错了!为什么他们那么肯定白虎一定会去西方王城?!与四方的战斗,从宝钦开始,一路完全按照神界地图的走势,他们居然没想到四方的最终目标原本就是麝香山,西方王城算什么?!

    白虎见她满脸绝望之色,不由笑道:“莫非,为了对付我,他们都去了西方王城?那可真是太巧了,偏偏我很讨厌王城呢。”

    一片嘈杂之声从噬金宫前天绿湖畔传过来,非嫣飞快地瞥一眼,心底最后一点希望也被熄灭。湖畔密密麻麻全是人,看样子白虎把印星城最后的兵力全带出来了,原本一定是想血战一场,却白白拣个现成的……他们赌输了,输了,一败涂地!!

    白虎叹息着举起澄砂的手腕,柔声道:“可惜,我原想用怨之珠再看一场好戏,但看上去似乎没办法了。澄砂,你还可以再多快乐一天。神界,现在已经全部是我们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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