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1）
    第二天是周末，可是得之却被一通电话弄得烦闷不已。卫家同打来电话，约她见面。
    见这人从来是轻松容易，他不会嘱咐秘书说“叶得之小姐若打来电话只说我不在”。只是每次交锋都让得之恨不得一掌掴到他脸上，因为这个人着实恶劣。
    当年她刚刚进振亚实习就听说他是一只怪兽。这只名唤Martin的怪兽是公司董事副总经理，哈佛MBA，以一级荣誉毕业在摩根工作三年，而且这只怪兽只有二十六岁。
    同事郑重警告她，在企划部工作要步步小心时时在意，同事们无分男女都有被策划书招呼到脸上的经历，于是他们菜鸟入门教育第一项便是小心怪兽。
    得之咬牙，如果不是宋歆沂神秘失踪，她怕是再也不会跟这个人或者卫家打交道，可是现在，她没有法子，只有这样。
    她征求小臻的意见，“我要去见卫家同，你要来吗？”
    小臻居然点头，“我想见他。”
    得之点头，“也好。”
    匆匆带了小臻出门，不成想出租车在半路抛了锚，两个人倒霉蛋只好下车，在那么繁华的路口居然会打不到车，她气得只想骂人。
    不想一辆香槟色双门跑车却在他们身边停下，车窗摇下，露出一张微微含笑的脸，“让我来拯救公主吧。”微眯的眼睛里面全是戏谑。
    “殷先生……”得之有点意外。
    “上车吧，我习惯拯救美女于水火。”
    得之看看小臻，“那好吧。”
    得到首肯的小臻快速跳上已经打开车门的前座，对着有些错愕的殷其雷说：“小叶子不喜欢坐前座。”
    她认命地点头，“是，你说的是。”
    殷其雷开车倒是极其稳妥，好像当年那个人的风格。小臻在跟他有一句没一句地聊天。他对待小孩子倒是很有耐心的样子，笑容比平常更加灿烂，下巴的弧线柔和得不可思议。
    只听小臻说：“咦，叔叔，有没有人说你长得像小白啊？”
    得之听到这句话差点晕过去，不由得打断，“小臻，不可以没礼貌。”
    殷其雷倒像是很有兴趣的样子，“谁是小白？”
    “就是《千与千寻》里面那只小白啊，叔叔你不知道啊？”
    殷其雷脸上还是那样一个温和的笑，“哦，下次让你的小叶子告诉我好了。”
    得之冷汗都要流下来了，“殷先生，那个小白……”
    “小白的问题，叶小姐我们改天再好好讨论吧。”
    他很轻松地打断她。
    得之也只好识趣地闭嘴。
    到了会所门口，殷其雷十分绅士地帮她和小臻开车门，她不是没有被别的男人这样服侍过，可是这个人做起来却有番不同的味道，让人如沐春风，令得之十分感慨。
    跟殷其雷道别后，得之拉着小臻走进会所，服务生礼貌地领着他们去一间包厢，刚走到包厢门口，却看见了一个不该出现在这里的人，那个与自己的记忆纠缠了七年的人。
    怎么会是他？怎么可能是他？
    她感觉自己无法迈出一步，只能任由那个人发现了她。她紧紧攥住小臻的手，心里的一些东西轰然崩塌，碎了一地。
    卫家齐，这三个字当时在她心中如水一般轻柔，可后来却慢慢结成了冰，扎在肉里，钻心的疼。眼睛无比酸涩，有种想要落泪的冲动，可是她已经没有眼泪了，她的眼泪已经在七年前流干了。
    她曾经想象过无数次跟卫家齐重逢的场景，开始的几年她不断地想着自己有一天可以把她所承受的一切告诉他，痛骂他一顿，然后告诉他自己永远不原谅他。

    第四章（2）
    后来她放弃了这样的想法，想着也许她可以装作不认识他，轻描淡写地点点头，这样擦肩而过；或者是在很久以后，久得她已经放弃这样无望的自我放逐，开始认真地找一个人，可以结婚生子，在已经完全不在乎的时候遇见他，那样她也许就可以让自己平静地上前，轻轻问一句：咦，这么巧，怎么是你？
    只是没有想到会这样突然，她像是被推到前台来的毫无准备的演员，有那么一点的无助和难堪，更多的是不知所措。她眼睁睁看着他一步步走向自己，而自己只能立在原地。
    包厢的环境幽雅，背景音乐略带忧伤，很是应景。卫家齐好像与从前没什么变化，一样英气好看的眉眼，卓然笃定的神情，时间和岁月只是让他更加成熟，连看见她时眼睛里面的那抹惊讶也只是一闪而过，随即便恢复平静，像海一样深不可测。
    得之开始觉得会所的空调开得太足，让她浑身燥热，一口气堵在胸口，半晌才记得对已经走到她面前的人说：“好久不见……”
    卫家齐微微皱着眉头，他眼前的这个女子已经发生了些许变化，眼睛里面那些他熟悉的灵动娇憨已经消失不见，眼前的叶得之淡定从容，甚至有那么一点强悍。他看到她旁边的小男孩，只觉得有一些东西似乎要自胸口喷涌而出，无法抑制。昨晚绍琛对他说的每一个字现在都在耳边萦绕，一些猜想已经让他无法自持，可是在这一刻，他也只得问一声：“得之，怎么会是你？”
    她真的很佩服自己居然没有失控地扑倒在他怀里大哭，他的声音，他的样子，都像是在她梦里那般清晰，她很想问他：这么多年，你有没有想过我？可是得之明白，那已经是不可能的事了。
    “是另外一位卫先生约我在这里。”
    她语气平静，听不出一丝波澜，他只看见她的眼睛如秋水一般，美丽，却又湿凉。
    卫家齐微微皱眉，“你跟家同约在这里？”
    “是，这是我和他之间的事。”
    还没等到卫家齐的回应，一个懒洋洋的声音却在身后响起：“看来二位都没有珍惜我为你们安排的重逢机会，真是浪费，我还以为会上演肥皂剧里面的场景呢。”
    卫家同慢慢踱到他们面前，“二少爷，对我的安排还满意吗？你想了人家这些年，连我都被感动了。”
    得之却觉得气闷，不由得打断他，“卫家同，是我有事跟你谈，不要牵扯上旁人！”
    “有事，你会有什么事，难道不是为了二少爷？他哪里又算得上旁人？”
    得之不由想到她跟卫家同也是七年未见，清楚地记得当时见他最后一面是在振亚的大堂，他凉凉地说：“不用再来这里，他永远不会见你。还有一点，如果再来也找一个好一点的理由，怀孕？你们女人怎么都喜欢这一招……”
    那时是夏天，可是她却觉得从来没有那么冷过。也许是从那一刻开始吧，她不想见卫家任何一个人。
    想到这些，她的口气不由得重了一些，“不会有什么事？卫先生，话不要说得太满，你七年前做了什么事自己心里清楚。”
    卫家同只是笑，“七年前我们都做了很多事。”他看向小臻，轻挑起眉毛，“这就是那孩子，都这么大了，原来你那年说的是真的。现在好了，你们骨肉相认，大团圆啊，真的是大团圆。”
    得之向来讨厌他这样*，肆意地让他人痛苦，一时间脱口而出，“是要骨肉相认，不过是和你，小臻是你的儿子。”

    第四章（3）
    她的这句话像是一颗炸弹，瞬间将在场两个男人的理智炸成碎片。将她的话和昨晚绍琛对他说的一切联系起来，再作一些一般性的推理，卫家齐觉得自己在那一刹那已经被撕成了碎片，一步一步走向崩溃的边缘。
    他上前捉住得之的手，力量大得像要将她的骨头捏碎。她这才觉得，自己似乎让两个人误会了什么，刚想开口却被一旁的卫家同打断，“也许，我们该换个地方。”
    除了那件事，她从来不曾见过卫家齐失控到如此的地步。从前在公司看他处理各项事务极为自信果断，任何一个天文数字的项目摆在他的面前都好像是轻松随意地在纸上画一个圈，再困难的谈判他好像都有必胜的把握。
    就算是当年，在那样的情况下，他在她面前依然是冷静自持地、淡淡地问她：“现在这一切就是你要的？你只要这样？”
    她还记得自己扬起下巴却不看他的脸，只是生硬地回答：“对，这一切都是我想要的。”
    这样的冷静似乎是他们这些世家子弟必备的一项素质，泰山崩于前而不色变，把自己的任何情绪都妥善收藏。
    萧玲玲就曾经大发感慨，对于这样没有情绪波动的男人，喜欢他便觉得他是高深莫测充满神秘感，若不喜欢则认为他完全是喜怒无常……她听了之后哈哈大笑，觉得实在是有趣得紧。
    可是她现在却笑不出来，她深刻地感受到了身边这个人所散发出来的冷冽气息。他的嘴唇紧紧抿着，下巴的线条僵硬无比，车里面暖气很足，但得之总是觉得耳边有寒风呼啸的声音，她从没见过他把车开得这样快，不由得心慌。
    得之向来害怕坐前座，因为会让她想起那天的情景，自己被困在那辆小小的车子里面，血从身体里流出来，一点一点。一些东西生生被剥离身体，满眼都是红色，让人晕眩。
    她已经不忍心去想，每一次想起来都是钻心的疼痛，无法抑制。
    “你……”刚想开口便觉得不妥，她已经太久没有叫他的名字，久得那个发声的部位就快要长满荒草。她听出自己的声音酸涩，只得说：“算了。”
    卫家齐看了她一眼，并没有什么特别的表示，只沉声道：“我们到了再慢慢说。”
    车子却不是往卫家老宅的方向，是，这样的大事自然不便在长辈面前摊牌，多个重孙当然好，可是这样的过程确实需要隐秘些。
    那是郊区的别墅，附近有温泉，景色优美，庭院里面有小小的秋千，草坪很整齐。得之不等卫家齐下车自己便率先跳下来，好像在躲避什么似的，引得他眉头深锁。可是她脚一沾地卫家同就已经捉住她的手腕，“到底怎么回事，宋歆沂人呢？”
    原来这父子二人在车上沟通过了，这样一来倒是省事，她甩开他的手，“进去再说。”
    一进客厅她只觉得烦躁，可能这两个男人的存在感实在是太强，不断地折磨着她脆弱的神经，这几年在职场的历练险些不够用。小臻已经被带到楼上看电视，她不知道这房子属于他们哪一个，只好抬起头来说：“有喝的吗？”
    卫家同对她似乎是不耐烦，“只有酒，要吗？”
    “好，加冰。”
    将那杯凉酒一口气喝完，得之似乎放松下来，“宋歆沂当年在加拿大生下小臻，这些年一直在国内，她的设计拿过几次奖，所以生活不错，现在神秘失踪，让我把小臻交给你，就这样。谁送我回去？”
    她抬眼看着这两个男人，一个满眼疑惑，一个却像是如释重负。特别是卫家齐，看着她的脸，竟有种莫测的深情，甚至有一丝伤痛。居然是这个词，得之觉得自己是疯了，这个人怎么会伤痛？
    “她为什么要生下孩子？她当年没有说……”卫家同完全没有了平时的慵懒，有些急躁，看来这么多年，他一直不知道小臻的存在。
    “为什么？因为她爱你，她可以撒一个弥天大谎让你了无牵挂地去跟别人联姻，可以为了你的志向牺牲一切。卫家同先生，我不知道她现在何处，也不管你会不会去找她，这一切都是你欠她的，要怎么补偿是你的事，现在小臻我已经交给你了，所以我可以告辞了吧。”
    得之像个演员一样说了一长串话，连她自己都惊讶于自己的表现，实在是完美出色。她快步往外走，卫家齐从后面追上来，“我送你。”
    她听话地上车，说出公寓的地址。
    他轻轻说：“你搬家了。”
    “是，因为不好的回忆太多，总不好困在一处。”
    她不敢看他的表情，因为害怕自己不顾一切地抱住他痛哭，把这些年的一切告诉他。这七年她吃了多少苦，只有她自己知道。
    下午的空气已经渐渐有些冷，街上的人脚步都很快，卫家齐好像恢复了原状，依旧是冷静沉着的样子。两人都没有说话，因为这样的重逢都不在彼此的预料内，而且牵扯着别人的爱恨情仇，完全没有什么叙旧的机会。可是现在，她发现，那些旧事她仍然不敢触碰。
    “得之，”他试探着叫她的名字，“我没想到会这样见到你。”
    “别说了，卫先生，我并不想用这样的方式重逢，可是这是没办法的事，你我都控制不了。”
    她不知道该用怎么样的态度面对他，下意识地选择了这样激烈的逃避。
    他只是淡淡地说：“你跟从前不太一样了。”
    得之忽然觉得难过，“也许。”
    到了公寓楼下，她急急地去解安全带，却被一双大手按住，掌上的温度灼热，她挣不开，“让我来。”
    只有这三个字，却像是魔咒一样，让得之所有的动作停滞下来。她眼睁睁看着他替自己松开安全带，下车，拉开车门，好像当年一样。
    卫家齐看着她的眼睛，里面的情绪太过复杂，最后只是说，“我觉得今天很幸运，七年那么久，我还可以再次遇见你。”
    得之突然觉得控制不住，有一些东西仿佛就要爆发，于是连看也不看他一眼，就往大门走去，走到一半，还是感觉得到身后那道目光，那样执著，一如当年。
    可她终究还是没有转过头去，连一声再见都没有说出口。两个人曾经相隔天涯，她知道。他一直在那里，是她一直不敢回头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