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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森的一块硬币(2)
更新时间:2010-01-06| 阅读权限:游客 | 会员币:0枫币|章节字数:4920 |繁简切换:
森帮我介绍一份工作。他有一个朋友是网站的CEO。他说,你可以去做网络频道内容编辑。乔。让我们来试一下。不要轻易拒绝。好东西拿给大家一起分享。

    我承认他是在关心我。也许他比我大11岁。在他的眼里我是一个孩子。一个天真无邪  

的孩子,只是畸形地长大了。有着一具异常坚硬和丑陋的外壳。在我的心里,曾经有过一些计划的。想去长途旅行。想写完这场电影。想找到某种意义。想让自己真正的平静下来。我在试图做着事情,虽然明白自己很难被改造。就像一个残废的人如何去让他健全。他最多只是让自己坚强和装着若无其事。

    可是我答应他去。每一个男人试图照顾我的时候,我都在接受。虽然每一次我都觉得自己可耻。

    第一次和森约在白天见面。午后温暖的阳光穿过法国梧桐发黄的树叶,点点斑驳地照在陈旧的路面上。森站在他的酒吧门口,双手插着裤兜,微微斜身靠在石头墙壁上。他侧过脸,平静地看着我向他走过去。

    这样的一幕场景,熟悉得仿佛在某个时间里和地点里演习过无数遍。我一边小跑着过去一边对他微笑。心里却有对自己的惶惑。我想,好象在哪里曾经这样地做过。现实中的很多场景,有时候都像一幕曾演过很多次的戏。只是在记忆中已经找不到任何线索。

    森穿着白色纯棉衬衣。粗布裤子。一双白色的跑鞋。这样的装束常会出现在一些中年的外籍华人身上。也许他们习惯了干净的空气和街道。而上海的空气是常年污浊的。我说,我们去哪里。他说,淮海西路。那我们坐公车去,然后步行。今天太阳很好,可以走走看看。他说,好。只是不要迟到。

    他的眼睛是淡定的。但在阴暗的酒吧里,因为光线的衬托,有时候有一种兽般的锐利和明亮。那是我熟悉的眼神。带着探究深深地凝望我,又似乎对一切漫不经心。而在日光之下,那只是一双普通的中年男人的眼睛。带些许的疲倦。很温和。

    我们走到公车站等车。已经有一大堆身份不明的出行的人。车还未停妥,骚动的人群已经蜂拥了上去。森显然在回国以后已经很久未坐公车,在拥挤的乘客里面略带一些不适。但是在那些大声喧哗的本地人和外地人中间,仍然维持着绅士的风度。固执地先下后上,帮别人代传零钱和票,半途还给一位老人让了座。他做着这些细微的事情的时候,举止妥帖,只是一身白衣在肮脏的车厢里显得突兀而狼狈。

    我看着他。他对我微微耸了一下肩,没有说话。人群里这个男人平头,浓眉,干净的略带着风尘的脸。看过去他很健全。他什么都不缺乏。

    公司在淮海路上的一家写字楼里。环境极其豪华。进进出出的女子都有一张傲白的脸和凌然的神情。我在电梯的镜子里看到自己邋遢的形象。脸上的皮肤因为抽烟非常粗糙,嘴唇发干。我觉得自己不太像这里的人。但是我强做镇定。

    半个小时以后我拥有了来到上海以后的第一份工作。只要我愿意,我就可以在高级的写字楼里工作,每月拿到稳定的薪水。就我目前的收入状况而言,那是一笔不小的数目。而同时我必须付出的代价是,每天9点准时上班。就从明天开始。

    走出大楼,我吐出一口气。我说,里面的空调太闷人了。二氧化碳的成份应该过量。

    你一直像野生动物一样生活。试一下控制自己。

    平时白天做什么。

    睡觉。

    和我一样。

    他笑。我们的心情都比较愉快。秋天的阳光实在是明媚。他说,不如陪我去买钓鱼的用具。我下周计划去郊区的鱼塘钓鱼。

    空气里到处是汽车的噪音。陌生人的衣服,头发散发出来不洁的气味。污浊和喧嚣,像潮水一样,一波波地涌动上来。这就是我们所处的城市。很久没有一个人陪着我走在人群拥挤的大街上。过马路的时候,把大而温暖的手放在我的脖子上,像拎着一只猫。

    街边有人在卖热腾腾的臭豆腐。它们串在细长的的竹串上,冒着热气。我说,喜不喜欢吃这个。他犹豫了一下,点头说,好。我们站在街边大口地吃蘸了辣酱的臭豆腐。我抬起头对他笑。他看着我,有点出神。我说,在想什么。

    他说,读大三的时候,曾经有个周末陪一个女孩去参加舞会。我们骑自行车去不同的大学跳舞,一直到深夜。回去的路途中,就在学校后门的小吃街上吃宵夜。臭豆腐的气味很特别。所以我记得我吃过它。

    那时候你们在恋爱是吗。

    他微笑着摇头。记得那条小吃街是在一条斜坡上。骑着自行车,抬高双脚,可以让自行车用力地冲下去。风过处,两边的樱花树,花瓣就像大雨一样飘落下来。那个女孩吃东西的样子,和你一样。

    后来呢。

    后来?他微皱起眉头。后来我就去了英国。她也许已经嫁人。他的神情非常平静。这些事情他以前从未对我提起。仿佛只是突然有欲望提起往事。仿佛之前他长久的沉默,只是因为没有想起。但是他依然没有对我说起他生命里的女子。

    我不再说话。他掏出一块细格子的麻纱手绢,轻轻压在我的脸上擦拭辣酱和油迹。

    他说,这样的生活已经离我很遥远了。乔。只是想让你知道,美好的事物总是消逝得最快。

    他把我带到城隍庙门口一个偏僻的角落里。身边是蜂涌的人。陌生的人群就像一条汹涌的河流翻腾。他说,乔,你等着。人太多,我去去就来。

    你不要我和你一起进去挑选吗。

    不用了,你又不懂怎么挑选。要不要买个冰激凌。

    好。我舔了舔嘴唇。

    他笑。买了一个巧克力冰激凌放在我的手里。然后他走开。

    角落对着店铺的玻璃大橱窗。就这样我看到阴影里的自己,那天我穿一条厚棉布的粉色裙子。我的脸被太阳晒得冒油。我恬不知耻地舔着巧克力冰激凌。它甜腻芬芳,散发着奶油和杏仁的味道。然后,我看到自己的眼睛。看到自己眼睛里的恐惧。融化的冰激凌顺着我的手指往下滴,它滴滴答答地开始崩溃。

    一种冰冷的寒意无法控制地爬出来。我觉得胸口的心脏跳得要碎裂一般。血液的颜色开始变成暗蓝。我拿着那只冰激凌挤到人群中。太阳热辣辣地照着我。人群喧嚣地包围住我。我喘气,用力,一直往前挤。坚硬的肩头和背脊遮挡和阻止着我。我盲目地在那里挣扎。就像一个不识水性的人掉进河里,只是无谓地折腾。我突然泪流满面。

    一双手把我用力地拉了出来。是森。他脸色苍白地看着我,他说,乔,为什么。我只是离开一会儿。我会回来。

    我不知道。对不起。我嗫嚅着,看着自己的手指发呆。我的手指上都是融化了的粘稠的冰激凌。

    8月的时候,决定去上班。想不清楚自己有多久没有工作。很长的一段时间,我像活在用唾液和树叶包裹起来的蛹里面的昆虫。活在自己封闭的世界里。

    一个面目邋遢神情懒散的女子,终日无所事事。而同时这个城市里的很多人都在争分夺秒,苦心经营。我不担心自己的落后或贫穷。我只觉得偶尔会有恐惧。因为似乎所有平常人的喜怒哀乐都和我无关。他们所关心的,渴望的,操纵的,执着的统统都和我无关。看了很多精神分析的书。卡伦-荷妮,荣格,弗莱姆……害怕自己像《局外人》里面的默尔索一样,在某个时刻就会把枪口对准别人或自己。虽然有一度时间,禅宗的研究给了我极大的安慰,但当我发现自己心里彻底的冷漠,我害怕再碰到那些书的任何一个字。

    那天晚上很早就上床睡觉了。没打开电脑。没有洗澡。把闹钟上好发条。然后爬进床铺里面。躺了一会还是支起身。用清水服了两颗白色的小药丸。折磨了多年的失眠,一直在以消极的方法抵抗着它。比如干脆写作到凌晨,喝咖啡,听激烈的音乐。如果有时候什么都没有心情做,就直挺挺地躺在床上,让各种思想疲惫地纠缠着。比死去还恐惧。

    可是这一觉睡得很长。轻易地就入睡了。也许是因为药丸。也许是想着明天就要去上班。中途醒过来一次,看了看时间,是凌晨一点。周围万籁俱寂。再次安心地闭上眼睛,继续睡。整个人昏昏沉沉的,感觉身体在空气中漂浮。身体像钟上的时针一样,在意识中沉重而缓慢地移动。

    我确定自己开始做梦了。前面都是相同的。抱着那条棉被在黑暗里行走。隐约地穿过不同的走廊,巷子,大街,房间……感觉非常焦虑,想停下来。然后是那个男人。他带我到了入山的小路口。然后我跟着他上山。赤裸的脚踩在草地上,能感觉到露水的清凉和草尖的尖利。风景越来越美……红色的天空,白色的云朵,紫色的河水,碧蓝的山谷。我们慢慢走到山顶。那个地方我太熟悉不过。在山顶的幽深小径上,两旁种满了桃树。男人伸出手。他拉住了我的手。他要带我走过去。风中飞舞的粉白花瓣扑到我的眼睛上,嘴唇上,皮肤上……是满树满树的花,开得那么满,似乎逼近了死亡般地开着。

    我心里充满了幸福。那种感觉似乎就应该是幸福。让心这样酸楚地疼痛着,不忍睁开眼睛。不愿意醒过来。可是又隐含着恐惧。是的。我害怕他转过脸来看我。我不愿意看到他是谁。

    醒来的时候已经早上8点半。居然没有听到闹钟的鸣叫。我惊醒过来,脑袋发胀,飞快地换了条干净的仔裤和T恤。洗脸刷牙,用梳子沾了水把头发梳顺。早餐自然是不能吃了。用了5分钟时间出了房门。

    地铁车厢里人和人之间挤得留不出一条缝隙。呼啸的叫声里,只听到身边的人粗声的呼吸。角落里有看过去白领打扮的女子,戴着耳机,慢条斯理地吃着生煎馒头或三明治。空气里有食物油腻的气味和香水味道。男人们大多拿着一份体育或证券的报纸在看。这就是城市一天生活的开始。

    在写字楼的大堂里有人飞奔而过。电梯前很多人在等。人群里一个男人看到我,伸出头对我打招呼。他穿着黑色西装,戴一副古怪的玳瑁边框平光眼镜。我诧异地对他笑笑。

    他说,今天就来上班了?昨天我看到你从主管办公室出来。我是彼得。你的同事。

    他的热情让我有些不知所措。我们一起走入电梯。我闻到他身上散发出来的剃须水味道。他又在和几个人打招呼。说话的声音很响亮。同事,就是随时需要你来听一堆无聊废话的人。是一天里相对的时间比情人还长的人。他说,乔,有任何事情,都可以让我帮助你。

    这是一家有近百人的门户网站。经济,新闻,娱乐,生活,地产,艺术……包罗万象。自然也包括电影。我的工作很简单,就是收集有关电影的咨讯和稿件,进行内容编辑,定期推出一些专题和活动。文字都是可以转载的。网络资源一切共享,暂时并无任何严明的制度。剩下的无非是编辑的品味问题。

    对我来说,这样的工作,一天只用两个小时就能完成。办公室布置得像个野生动物园。上班时间可以自由地喝咖啡,吃饼干,打游戏,聊天……大部分同事在大部分时间里,都在懒洋洋地打电话,开ICQ,打游戏或戴着耳机听MP3。于是下班以后几乎没有人回家。好象大家都是无处可去,无人可约的单身。

    他们从早上9点一直泡到晚上12点多。也有人彻夜不归,就趴在桌子上睡觉。表象看起来很积极,其实无非是想在主管不在的时候,做些打长途,IRC聊天之类的事情。消磨时间的方式是极其丰富的。只是不清楚公司的效益如何产生。

    彼得对我说,这些事情就不需要你去管了。

    我们常一起在中午去对面的小餐馆吃饭。他会讲述公司里面一些勾心斗角的隐私,然后小心地隐去当事人的真实姓名。这种讲述有时候让我感觉无聊。他是在发泄。但又没有勇气暴露自己真实的感情。

    如果讨厌一个人,可以不见到他。或者干脆地走上去打他一个耳光挑衅,从而彼此厮杀一番,以泻心头之恨。为什么要在旁边逡巡着,猜测彼此的一言一行,然后对着一个不相干的人浪费口舌。从这一点来看,彼得的热情友善不能掩饰他性格上一些致命的弊端。所以他在公司的中下层里一直郁郁不得志。

    但我依然偶尔和他一起吃饭。有时候下班以后也去衡山路喝一杯。对我来说,没有什么人是我不可接受的。自然那是因为我从不轻易接受任何人。他是个乏味的男人,这在我看到他的第一个三分钟里就已经有判断。但是生活的空虚感有时让我像一个快要被淹死的人。强做镇定。想让自己的姿势不那么丑陋。在手里随意地抓住一根漂浮过来的稻草。

    他问我,乔,为什么一直没有男朋友。

    因为我不漂亮吧。

    你很漂亮。我第一次见到你就觉得你气质特别。

    那你想追求我吗。

    嘿嘿。他端起啤酒杯喝酒。我不喜欢婚姻。你想想,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要相对一生一世,多么可怕的事情。

    但我听说你有一个做美容顾问的女朋友。

    那是她紧跟着我不放。要死要活。

    既然不能够给她婚姻,就不要给她遐想的机会。

    以后的事情谁知道。他淡然地说,回避我的眼睛。

    大抵世界上的男人都是如此,一边需要一个坚实可靠的感情陪衬,一边心猿意马地眺望着远方。就像一个人先吃饱了,然后再暗自打算着挑选哪一份甜点。何其自私而本能的做法。

    我微笑着端起杯子喝酒。剩下的冰块倒入嘴巴里,清脆地嚼动它。酒吧里灯光昏暗,空气污浊。某种暧昧的气息轻轻逡巡,让人乏味。艳装的女子眼波流转,男人的视线肆无忌惮。可是一切仅此而已。这是一个搭得很完美的舞台。只是空空荡荡,没有人想全情投入上去唱一场。因为没有痴迷执着的观众。哪怕只有一个。太多的都是围观而无谓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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