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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森的一块硬币(3)
更新时间:2010-01-06| 阅读权限:游客 | 会员币:0枫币|章节字数:2865 |繁简切换:
我对森说,现实中的感情总是让人失望。

    他说,今日的感慨又是从何而起。

    我不语,独自坐在吧台边喝酒。身边始终都是有一些人的。森的酒吧从未曾人流不息,但也总是有那么几张陌生或熟悉的脸,在阴暗的光线里出现或消失。

    我想我是有病的。心里那些溃烂的东西。所以我一直在继续写作。写作是治疗,做了一个一个的补丁。把它贴在心的缝隙上。

    我说,森,那份工作我也许不能再继续下去。今天写了辞职信。

    为什么。它能给你稳定收入和归属感。

    在公司午间休息的时候,常倒一杯冰水,捧着水杯站在落地窗前看外面错落耸立的高楼。那些都市的石头森林。身边是一群的各行其事的陌生人,他们传递给我皮肤和呼吸的温度。不再是我空荡荡的房间里那些冰冷的空气。

    可是我厌倦了。类似于彼得的热情浅薄或其他。我不能每天睡眠不足地挤在空气污浊的早班地铁里,来到二氧化碳过多的办公室里,用一整天的时间去做两个小时就能完成的工作。这对我来说,除了同样的浪费时间之外,还被禁锢了自由。

    我对森说,对不起,森。我总是在尝试改变自己。但发现每一条途径都通向虚无。我知道你在帮助我。我一直在接受任何人对我的任何帮助。但是没有用。

    森点头,不再说话。他拿过我的空杯子往里面再倒了一些威士忌。

    我说,森,我在写一个故事。我把它当成电影来写。所有的线索,情节和人物都已经隐藏在我的心底,像一幅地图。所有的来龙去脉,我了然于心,可以详细地慢慢表述。

    拍摄一部电影和写作一部电影有什么区别吗。他说。

    前者是实际的操作。后者比较复杂。可以把它比喻成一个在黑暗洞穴里爬行的人,他与世隔绝。为了走到尽头,不断给自己制造幻觉,以维持温暖。

    他微微一笑,说,你要拍让观众在开场10分钟以后就打呼噜的电影吗。

    我说,这场电影会抚摸观众的灵魂,让他们浑身颤抖。他们会看到自己在里面。年老的人看到盛放。年少的人看到枯萎。失望的人看到甜美。快乐的人看到罪恶。

    森在吧台后面调酒,偶尔探过身子去招呼熟悉的客人。他的身体俯过来的时候,旧棉布衬衣散发出淡淡的古龙水和汗水交织的气息。洗得发旧的衬衣,没有扣上全部的扣子,领子软软地耷在那里。

    我有点晕。一边等着他空下来对他说话。我说,我假设它只有一个观众。或者是我自己。或者是一个路过的陌生人。他刚好经过。于是我邀请他进来。有一个空位置。

    他在忙碌。没有再搭理我。暗淡的灯光,轻盈的音乐,酒精的芳香,这一切对我来说,都是熟悉而安全的。就像属于自己家里的一个客厅。森的棉布衬衣偶尔轻轻擦过我的脸。我迷迷糊糊地趴在吧台上。我睡了过去。

    惊醒过来的时候,看到酒吧的人已经走空了。只有森依然在吧台后面摆弄着瓶瓶罐罐,用白棉布擦拭玻璃杯子。他最喜欢做的事情是擦玻璃杯子。没有声音,没有结局,没有极限的一件事情。看到我抬起头,他说,凌晨三点了。如果你要回家去睡一觉还来得及。

    我说,不睡觉了。我们出去散步。可惜看不到大海。

    但我们可以去看日出。

    哪里。

    我带你去。

    森开了车带我去兜风。一辆旧的雪佛兰。他一直把它放在车库里。我说,原来你有车。

    他微笑,你不了解我的地方还有很多。不要着急。

    他把车子开上高架。凌晨的天空还未破晓,是一种夹杂着灰紫和淡青的深蓝色。露水清凉。有大朵大朵厚重的云朵,在风中从容地游走。高架两边的石头森林依然灯火闪烁。他放了音乐。是卡拉斯的歌剧《蝴蝶夫人》。

    他说,我非常喜欢她的声音。有一种明亮的创伤。一个爱情充沛的女人,总是容易被自己的激情所困。我很想抽烟。但努力克制着自己,不想把他的车子弄脏。他看看我,他说,你抽烟吧。我开窗。

    凌厉的风从窗外灌进来。扑在脸上似乎无法呼吸。

    我们来到城市小镇边缘的地带。一片广阔的平原。空气清凉湿润,带着植物的气息。森把车停在那里。他说,我在这里看过9次日出。在不同的季节,相同的凌晨。

    深蓝的天空有一颗明亮的星。闪烁着清冷的光泽,好象淌着大滴的眼泪。田野里有稻草被焚烧后的黑色尘末。树林里的鸟发出迟疑的清脆叫声。时间还早。

    我靠在座位上抽烟。我说,你带了酒吗。

    没有。他安静地看着我。

    我不再说话,把身体蜷缩在座位上,仰着脸闭上眼睛。我说,森,对我讲讲你的故事。

    我的故事?太长了。不愿意说。它可以在时间里逐渐消失。现在这样就挺好,有一家小铺子,夜夜看到歌舞升平,很多寂寞的顾客来买醉。一年里面有三个月左右时间会出去旅行。有时候一个人开车出去看日出。在山顶画画。站在茫茫云海之前,你会发现自己的悲欢并不重要。一切都是会消失的。

    没有女人,没有孩子?

    是的。没有。他眼睛炯然地看着我。我很清楚自己需要些什么。

    我和你不一样。我的心里始终有恐惧。

    恐惧什么。

    恐惧我走了很远,走了很久,可最后没有一个地方一个人,可以让我回去。

    他沉默。我说,那是像潮水一样的恐惧,在灵魂里面哗哗地响着。森,什么时候我们去看望大海。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发现自己丧失了倾诉和表达的能力。在人群里神情总是冷漠游离。面对着陌生人无话可说。碰到委屈不置一辞。面对离别不会挽留。从不抱怨。也从不解释。我知道这种能力的丧失对于我来说,有时候会接近致命。我对人的安全感很少。

    我只是一个在孤独的时候,把手指放在阳光下慢慢变动姿势,以此打发时间的人。一个残废的人。但是在对森说出我在写作中的电影的第一句话的时候,我发现自己成为一个平静而流畅的叙述者。这使我感觉惊奇。

    我说,森。其实我并未打算为什么目的而写。我只是需要一个观众。如果没有,那么还有我自己。

    他说,开始吧。我是没有耐性的观众。判断一部电影的好坏只在开场的10分钟里面。

    你先拿一枚硬币出来。

    他拿出硬币。一枚一元的硬币闪着冰冷的寒光,躺在他的手心里。我把它取过来,放进牛仔裤的后袋里面。我说,先买张票。如果我感觉你能看懂它,我就把它还给你。

    我们没有看到日出。因为在对森说话的时候,我感觉累了。我又睡了过去。

    那是一个奇怪的夜晚。我做了一个新的梦。看到自己在路边上了一辆公车。车很旧,车厢后面有积水和垃圾,散发着臭味。空荡荡的车厢只司机和我一个人。司机把晚班车开得像飞一样。中途才开始有陆续的乘客上来。起起落落的,到最后几站的时候,我发现车厢里只剩下另一个乘客。

    那个穿着白衣蓝裙的女孩,坐在和我隔了一条过道的位置上,一直侧着脸看着窗外。外面下着大雨,公车的玻璃窗上面,有模糊的水印,一条条地流泻下来。

    城市是个巨大的寂静的容器。充满着喧嚣而空洞的雨声。

    女孩的光着脚穿一双塑胶凉鞋。那种80年代的孩子穿的凉鞋。她的两条腿紧紧地并在一起,双手插在膝盖之间。她的姿势沉浸在深不可测的黑暗里面。

    车子一直在开。我不清楚她坐着车子是在出发。还是回归。

    女孩子没有回头。她旁边的位置上放着一只旧的书包。我说,你到哪里去。她不回应我,似乎未注意到我的存在。然后她伸出手去抚摸窗上的水滴。水滴延伸下来的纹路。我看到她洁白的手腕上,那些坚硬的伤疤。它们支离破碎。它们很荒凉。

    我的心里疼痛。但是在自己的位置上无法动弹。不能靠近她亦不能离开她。

    我想起来,她应该是我电影里的那个女子。她的名字叫林南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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