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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咖啡店里邂逅小至(4)
更新时间:2010-01-06| 阅读权限:游客 | 会员币:0枫币|章节字数:4728 |繁简切换:
我们笑。在这个世界上,所有真性情的人,想法总是与众不同。有时候感觉似乎不太正常。我们都是病人。没有人可以治疗。

    我对小至说,卖影碟也很好,来买的都是一些失恋或逃避生活的人。看电影会使我们  

的生活变得不那么重要。其实一切本来也都不是那么重要。最起码不做明星还是可以去卖冰激凌的。

    我幻想过自己能够开一个小音像店。

    能够埋头在店里不断地看很新的或很旧的电影。听很新的或很旧的唱片。

    要有一个可以使冬天变得温暖的小火炉,在上面烧开水,煮咖啡。买一瓶清酒放在上面温。清淡的酒香和醇厚的味道。让人沉醉。

    放一张木桌子,上面种一排仙人球。每天给它们洒一点点清水。它们是容易满足的不贪心的植物。像某种幸福。

    每天都放着电影。破浪,天使,吸血迷情,惊情四百年,三轮车夫,午夜守门人,鬼妻……不管看了与否,径直让那些华丽的音乐和优美的台词在耳边回绕。好像在空荡荡的舞台上演出。

    顾客应该很多是学生,或者一些白天不工作的人。他们打发漫长的假期,打发冰冷的时间。和他们之间会有一些简单的对谈。比如,这片子好看吗。挺不错的。有没有苏菲玛索的片子。有。这张CD能换一下吗。可以……

    我不是一个善于和别人交谈的女子。但我喜欢闻到陌生人的气味。让我感觉自己和这个世界还有联系。有时候我想,怎么会这样呢。两张小小的碟片,里面可以膨胀出来一个恢弘绮丽的世界。我们的梦想。我们的灵魂。原来都可以寄托在这里。是有去处的。虽然一关上,依然是一个冷冰冰的硬壳子。

    小至开始出入五星级大酒店,买弄着她的半吊子英文和老外出双入对。头发变成漆黑油亮的披肩长发,穿黑色吊带裙子,画着夸张的眼线和唇线,一如那些专门和老外混的上海女子,身上有一股香水和汗液的腥臊味道--混得久了,连气息也会相同。

    我们再次见面是在淮海路的伊势丹前面。我说,为什么挑伊势丹前面。那地方地铁,公交车车站都远,没着落的地方。她说,可以停车嘛。

    她居然是开着一辆银色BMW过来,汽车是黑色招牌,外籍人士的车子。那天刮风,天气变凉。她穿着丝缎的刺绣短裙,裹着粉红的披肩和镶皮草薄大衣,脚上却赤裸地穿一双细高根的拖鞋式凉鞋,上面缀着人造水钻和金丝线,挎一只鳄鱼皮小背包。这是上海女子的时髦装束。小至无疑毫不费劲地加入了行列。我躲在百货公司大门口的一个阴暗角落里抽烟,冷风吹得我浑身哆嗦。我还是穿着旧牛仔裤。没有化妆。

    在伊势丹二楼的咖啡店里,找了一个角落的位置。先点了根烟,然后打量她。虽然用了不少粉底,脸上的皮肤因为抽烟还是显得毛孔粗大,而且有过敏的红斑。我说,你现在每天用粉?

    没办法啊。不用粉怎么见人?又不是像以前那样。用了也没人看。她拿出化妆镜照了照,我用的可是兰蔻的粉底。她咧开嘴傻笑。自嘲的明亮的眼睛还和以前一样。露出被烟熏得发黄的牙齿。那个洋人如何。

    他已经是我生活的一部分。

    什么意思。

    比如像每天早上都要用的牙刷,一把要坐上一整天的舒服椅子……

    他应该是有家庭的。会离婚吗。

    不知道。

    不知道?

    为什么要知道。有时候牙刷只能用来刷牙,椅子也只能用来坐……她突然之间有些烦躁,挥挥手说,不讲他了。不要讲他。

    她开始絮絮叨叨地谈一些其他事情。洋人的吝啬和天真。想去欧洲旅行……咖啡店的音响里放的是小红莓的歌:

    Suddenly  something  has  happened  to  meAs  I  was  having  my  cup  of  teaSuddenly  I  was  feeling  depressedI  was  utterly  and  totally  stressedDo  you  know  you  made  me  cryDo  you  know  you  made  me  dieAnd  the  thing  that  gets  to  meIs  you‘ll  never  really  seeAnd  the  thing  that  freaks  me  outIs  I‘ll  always  be  in  doubtIt  is  a  lovely  thing  that  we  haveIt  is  a  lovely  thing  that  weIt  is  a  lovely  thing,  the  animalThe  animal  instinct……

    我掐掉烟头,看了看街上弥漫的暮色,对她说,我们走吧。

    她说,不如一起去吃饭。找Frank付帐。

    算了。我有事情。

    在停车场,我裹紧外套,看着她在风中并住赤裸的小腿,姿态优美地进入车子里面。她伸出手来,示意我俯身过去。然后抱住我的头,紧紧地抱住,在我的额头上乱亲一气。我闻到她头发上面带着腥味的香水味道。我轻轻把她推开。忍不住对她说,小至,不管怎么样,你自己好自为之。别把你自己想象得那么强悍。

    她对我挥挥手,轻捷的车子很快隐没在车潮人群里面。

    我在路边站了一会,想着该去哪里。还是惘然。于是独自穿过马路,去街角的小店铺买一杯奶茶。香甜的热奶茶捧在手里,终于让那骨头都会哆嗦的寒冷有些退却。想了想,最终决定喝完奶茶回家睡觉。

    小至再次打电话给我的时候,又过了一段时间。她说她和Frank分开了。他要回国去。

    有些人似乎永远都脱离不了某种生活的轨道,身不由己,粉身碎骨,势必不能再博取到任何同情。她那天喝得醉生梦死,自己打了车回来,敲开门就口吐白沫倒在地上。我拖她进房间,脱掉她的衣服和鞋子。看到她背上的鞭痕,不是很重,诡异颓靡地绯红着,身上还有文身。

    突然觉得很烦躁。从浴缸里放出一盆冷水,手舀了水洒到她头上。我说,你动不动脑筋啊。要陪洋人玩。人家是来寻开心的,你还以为你真能跟他出国去。

    小至满脸冷水,不甘心地扭动。她说,不是你想的这样,乔。他应该是爱我的。他们的爱和我们的不一样。

    什么叫不一样。他做爱的样子应该一样吧。你还在自欺欺人。你以为你是青春少女,能把爱情当蕾丝花边裙子来穿。你的时间,精力,资本已经越来越少了。你付不起了,懂吗?

    说着说着,突然感觉很沮丧。我这是在做什么。小至的确是世界上最无聊的女子,我又不是不清楚。而且因为我们彼此的无聊才会在一起,这一刻我又哪来的居高临下的牢骚。我想,我是在生气我们两个人在一起,彼此如此了解,却对自己的缺陷和对生活缺陷,一点办法也没有。

    她还是睡着了。酒精在血液里作祟,自己脱掉湿掉的裙子,爬上我的床。我看着她,她的身体蜷缩得像一只动物。一只找不到出口的盲目的动物。我把被子盖在她的身上,关掉灯,然后自己走到外面客厅去看碟片。

    阳光灿烂的午后,他看到被水淋湿的少女。踌躇地走在夜色的回廊上,小心翼翼地想象她的身体。一树梨花压海棠,良辰美景,只是瞬间。他期待她柔软的嘴唇,花朵般贴近他的脸颊,愿意为此而陷入深渊不得翻身。而最后站在他面前的,是一个怀孕的陷入贫穷和平庸的女人。在尘土飞扬中含着眼泪落荒而去。所有的快乐,只是罪恶。

    洛丽塔抚摸着自己隆起的腹部,容颜憔悴地对他微笑。她说,我不爱你,抱歉我真的是不爱你。她所有的叛逃和拒绝,都是为了证明她不爱他。爱她是他一个人的事情,不是她的。所有的爱都只属于自己。

    他的眼泪,就这样轻轻地掉下来。

    这种深刻地压抑以后的爆发,需要演员极大的张力控制。很多演员表情丰富,形体夸张,可是在表演的中途就能量失散,只为最后疲惫地退却。如果让JEREMY  IRONS演话剧,对观众来说,是一种损失。试想镜头放大,慢慢地推进。他平静怅然的面容占据着影幕。深蓝的眼睛,涌动着空洞回声的潮水,两条深不可测的法令纹,隐藏的痛苦,薄薄的嘴唇颤动着,颤动着……只是依然无法言语。

    那张脸写满了破碎,却无法被抚摸。有这样一张脸的演员,只能出现在摄像机的面前。

    第二天我醒过来的时候,看到小至已经起床。她在做早餐,头发在脑后挽了一个髻,看过去很干净。宿醉让她脸色苍白,但她的眼睛开始清澈,神情愉快。

    她说,乔,我昨天梦见自己走在路上。双手空落,但是脚步轻盈。且远方有歌声传来,让我惊奇。我想出去旅行。

    去哪里。

    先去云南丽江。听说那里有很多外地人定居。开个小酒吧,每个晚上看河水上的红蜡烛顺流而下。她穿着牛仔裤和松松垮垮的黑色长袖T恤,右手轻轻抚摩着左手腕,然后把袖子翻过来给我看。那里有几道支离破碎的深色疤痕。她说,我很早的时候就尝试过自杀。一直在问自己,到底要什么。有时候,不知道这个问题是件太可怕的事情。

    她的一只脚轻轻踢着床边上的搪瓷脸盆,脆弱的声音回响在寂静里。她低下头微笑,我懒得动脑筋,真的,我对任何事情都是这样的。只是一直想把那个背了很久的包袱放下来……

    我记得那天的阳光在小至的左脸上闪烁,看得清楚她脸上细而柔软的小绒毛。她的脸那一刻像花朵,充盈着某种鲜活丰厚的天真而压抑的欲望。她喜欢爱情,喜欢在皮肤和欲望的揉搓中百转千回,无法自制。

    我说,你知道自己喜欢什么样的男人吗。

    可能是像JEREMY  IRONS一样,很内敛,有一点病态地去爱一个女人……她笑。其实我只要他好好对我。很珍贵地对我。

    读小学的时候老师带我们去游泳池。我记得很清楚那是个炎热的夏天下午。游泳池外面的夹竹桃绽放粉白的饱含毒液的花瓣,开得好象要睡过去一样。栏杆外面有几个孩子趴着脸一边舔着冰棒一边盯着人看。蓝色的天空,被阳光照得烧灼起来。

    我穿着泳衣站在水池当中。我不会游泳,但想装模作样地泡在水中。水波柔软而持续地晃动,带来隐约的恐惧。我小心地移动着自己的脚步。可是突然有人游过来,莽撞地踢了我一脚。我尖叫一声,仰面就摔了下去。

    我不知道自己是否挣扎或呼叫,那是寂静的无限洞明的世界,我看到自己的头发和四肢慢慢地舒展开去,像被抽离了控制线的一具皮影。水在瞬间覆没了我。我听到耳朵里气泡咕咕上窜的声音。血液变成黑色的岩浆提高了温度,恐惧在心脏中四处撞动找不到出路。绿色的水波和光线在头顶上晃动。呼吸和控制力在空虚中消失。喉咙和胸腔爆裂出鲜红的花瓣。水把我封锁起来,一层层纠缠和包裹。

    当脚无意中突然踩到地面,一股力量把我的身体往上顶,我的头伸出了水面。我听到哗的一声,水收回它包裹着我的强大力量,收势而去,只有刺眼的阳光让我睁不开眼睛。身边的世界却依然如故,没有丝毫变化:碧绿的池水其实才到胸部,像一双轻佻的手,不断撩动我的皮肤。身边是快乐无比的同学们,他们在水中像鱼一样的跃动,折腾,扑出喧嚣的水花。

    我独自慢慢爬池边,看着水从我的头发,皮肤和泳衣上滴落。我的手指还在抽搐,喉咙和胸腔剧烈地疼痛。那是一个阳光明亮的夏天午后,我八岁。在短短数十秒里,我直接逼近了死亡的领地,然后穿越黑暗的隧道回到彼岸。后来我再也没有学会游泳。

    我知道那些隐藏在心里的恐惧会慢慢地在时间中变成柔软的绳子,然后捆绑住我们。对生活的欲望亦然。这件事情我后悔没有对小至提起。

    深夜的时候,我横穿过这个城市中心的广场,然后走下台阶,在地铁站等待最后一班地铁。站台上略显空荡,依然有一些陌生的身份不明的行人等待在那里。我喜欢独自不动声色地观察陌生人,他们像鱼一样穿越我的身边。带着些许不自知的惶惑。

    在那里我能够分辨出某些同类。那些人神情阴郁,因为抽烟皮肤通常很粗糙,眼神却清澈明亮。那是一些以放肆破碎的姿势走过城市喧嚣人群的人。他们的心走得比时间快。他们在开始就看到结局。他们一直在死亡和欲望的阴影里,轻轻呼吸。我们彼此交会,然后错过。

    那一刻,我想起小至。想起我四处游荡的朋友。想起她穿着一双破球鞋,趴在桌子上抽烟,看着自己吐出来的烟雾,旁若无人的样子。她去远方继续寻找自己想要的东西。她要把她背了很久的包袱卸下来。而我依然在电影和文字里寻求和现实和谐共处的方式。这也是我对生活彼此抗衡的唯一方式。

    JEREMY  IRONS.我还是可以一遍遍地温习那个英国男人的旧影片。他的带着病态的神经质的深情。他的忧郁眼神。也许我们应该相信这个世间应该有爱情存在。

    六月的时候,城市的阳光开始明晃晃地刺眼。天气开始炎热而持续,再也不会有突然的阴雨或寒冷。房子后面的橘子树林开始传出蝉有恃无恐的绵长叫声。我在房间里没日没夜地开冷气。一个人有时候赤裸着身体,光脚在木地板上走来走去。抽更多的烟。失眠的时间变得更加漫长。

    我总是以为自己是会对流失的时间和往事习惯的。不管在哪里。碰到谁。以什么样的方式结束。

    只是四月邂逅的小至就这样在城市里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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