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枫叶琴缘书屋频道灯火阑珊处 → 图书正文
卷三 蓦然回首时(1)
更新时间:2010-11-20| 阅读权限:游客 | 会员币:0枫币|章节字数:37198 |繁简切换:
第二十二章
  任世晏已经结束在H市财经政法大学的执教,两年前在z大校方领导的诚意邀请下,返回z大担任了法学院院长。他与季方平早就十分低调地结了婚,买了一套房子定居下来。
  任苒没有去父亲的新家,只单独约在外面一起吃了一顿饭。她对季方平已经没有当初那样刻骨的僧恨,但这并不意味着她打算相逢一笑泯恩仇,上演合家欢。更何况,她清楚地知道,隔着一个胎死腹中的孩子,季方平恐怕永远也不会原谅她了。
  任世晏在司法界以丰富的专业著述越来越名声远扬,他当选为市政协委员,在他和其他本市知名人士的大力呼吁下,z大后面的旧式建筑保留了下来。任苒回家仍然住在那里,尽管任世晏时常找人打扫,可是长久没人居住的房子一旦颓败起来,似乎要比周边住宅迅速一些,除了庭院中那棵樟树依然绿荫如盖外,其他地方让任苒看了感慨不已。
  祁家骏不声不响找来了工人,室内外查看后,迅速安排好哪些地方需要修缮,几个工人开始每天过来做修补维护的工作。
  这天下午,任苒办完户口迁移手续,正坐在庭院里看书,顺便看工人更换屋顶破损的瓦。从虚掩的院门处传来一声咳嗽,她扭头一看,面前站着的居然是阿邦。
  她诧异不已,胸中却紧接着迅速掠过喜悦,“阿邦,你怎么来了?”
  阿邦却似乎有些不安,“任小姐——”
  “咦,又这么客气了,三年前我们就说好了叫我任苒的啊。家骢呢,他在不在本市?”
  “他昨晚回来看他妈妈,今天早上就乘飞机去了上海。”
  “他知道我回来了吗?你都来了,他肯定知道的对吗?他现在在上海工作吗?你来得正好,我明天就要去上班了。唉,早知道这样,我应该选择那个在上海的会计师事务所工作。”她一连串地发问着,又发愁地想到自己刚接受的工作。
  阿邦脸上的神情更加奇怪,“任苒,方便现在跟我去一次银行吗?”
  “干什么?”她疑惑地问。
  他一脸为难之色,终于还是吞吞吐吐地说:“祁总嘱咐我,转一笔钱到你的银行户口里。”
  任苒心底的不安一点点放大,紧盯着阿邦问:“什么意思?”
  “那是你应得的投资收益啊,任小姐,你别多想。”
  “他不打算再见我了吗?”
  阿邦不安地避开她的视线,“任小姐,他的心思谁也猜不透,别问了。我只知道,他昨天半夜打电话叫我赶过来,告诉我这里的地址,让我找到你,把钱转给你。”
  任苒怔怔地坐着,晚秋的阳光透过树荫洒下斑驳光点,她脸上是毫无波动的寂静。这三年里,她在网上搜索过祁家骢的名字,没有任何结果,他似乎已经在茫茫人海中销声匿迹;祁汉明到澳洲探视刚出生的孙子时,她鼓足勇气单独向他打听,他神态复杂地摇头说,祁家骢只跟他母亲有偶尔的联系,从来没透露过他人在哪里,在做什么事。
  她想,她只能等待。
  然而等来的竟然是这样的一个结果。
  阿邦小心地叫她:“任小姐——”
  任苒终于回过神来,涩然一笑,“不让你为难,阿邦,我们走吧。”
  他们步行,来到不远处一家银行,阿邦拿到她的银行卡,在柜台那里忙碌着。她坐在营业大厅的椅子上等着,进进出出的人流,似乎跟她隔着无形的距离。只有当阿邦叫她过去签字时,她才回过神来。
  转账的效率非常高,阿邦坐到她身边,将银行卡还给她,再递给她一张单据回执,上面清楚打印着她卡上多了二百万元现金。
  她长久地盯着单据,突然无声地笑了:“看来我确实有投身金融业的天分,甚至在没学习这个专业的时候,就做了一个非常合理的投资,三年时间,这么高的回报率,我应该满足了。”
  阿邦欲言又止,尴尬得不知说什么好,她站起了身,“替我谢谢他,再见。”
  出了银行,任苒信步走进z大校园,漫无目的地在这个她从小熟悉的环境里走着。上次她也曾这样走过,那是三年前,她初尝爱情的喜悦,嘴唇肿胀,带着朦胧的向往与不确定。
  她的指尖触着口袋里那张薄而硬挺的银行卡,这就是这一段感情留给她的全部吗?一个量化的数字,一个毫无拖延而且不必见面的了结,倒也很适合祁家骢断然的作风。
  她转得疲惫之后,神态恍惚地走回家,呆立了一会儿,进去收拾了一个包,然后去了火车站。她买了去北海的车票,上车之后才给祁家骏打电话,告诉他,她要出去两天。祁家骏疑惑地追问:“怎么这么突然要出去,不是马上要去北京了吗?”
  “阿骏,我去北海待两天就回来,别担心。”
  祁家骏当然记得三年前她是从什么地方回到z市的,顿时大怒,“他跟你约好了在那里等你吗?”
  “没人等我。”任苒小心冀冀地说,“我只去两天,以后我再也不任性到处乱跑了,我保证。”
  祁家骏气得不知道说什么才好,猛地挂了电话。
  任苒到了北海,直接去国际港码头,然而一路打听下来,并没有船驶往双平。工作人员告诉她,“今天天气不好,可能会有台风,那边的渔船都没有过来,不如等两天。”
  “可是我没时间等。”她看看铅灰色的天空,一阵烦乱。
  “那你可以先到涠洲岛,再看有没有渔船过去,要去也得赶快,看风势,可能马上班船要停航了。”
  她接受建议,买票登上去涠洲岛的快船,海上风大浪急,船上只有有数的乘客,有几个跟她一样,经不起颠簸开始呕吐,好在快船比她几年前坐的渔船速度快得多,只一个多小时便接近了涠洲岛。在船上,她看向远远的东南方,只见黑云厚重地积压在双平上方,小小的岛屿在海面上显得漂浮不定,她不由得暗暗心惊。
  上岸之后,天气更加阴沉,风势加急,她问遍码头,没一艘船去双平,豆大的雨点已经“噼里啪啦”地打了下来,与她一起站着避雨的一个海鲜批发行老板直摇头:“小姐,不用找了,台风肯定要提前来了,预告说会到十级左右,所有船只接到通知全部回港避风,这种天气出海是找死。”
  “台风会持续多长时间?”
  “这个说不好,从几个小时到几天都有可能。”一个年轻的伙计插言,“一个月前的那场台风最好笑,上午还是狂风暴雨,学校都放假停课了,结果到下午天气就转晴了。”
  任苒只得按他们的指点找一间就近的酒店住下,透过面海的窗子看出去,风势越来越大,透过紧闭的窗子缝隙有呼啸的声音传来,远远的海面掀起滔天巨浪,暴雨倾泻而下,瞬间天地茫茫。
  这一场暴风雨断断续续持续了将近二十个小时才止住,移动基站信号中断。到第二天任苒出门时,云开天明,到处是台风过后的狼藉景象,码头却一片繁忙,那个海鲜行老板告诉她:“现在双平那边的渔船肯定忙着尽快出海捕鱼,最快也得明天下午才会到这边来卖鱼再带客回去。其实那是个巴掌大的小岛,你站在涠洲岛朝东南看就看得到,没什么可玩的,不如就在涠洲岛上玩。”
  她站到海岸边,看向东南方的双平。
  隔着将近十海里的距离,在初生的太阳笼罩下,那个岛看上去小而孤单地悬在海平面上,她突然不明白这一次的旅程为的是什么。就算踏上双平又怎么样?
  爱情终结于不知不觉之中,对一个深切怀念母亲,却甚至怯于母亲长眠墓园的人来讲,这种凭吊方式显得如此荒唐。
  她安静了一整天的手机响起,祁家骏急迫的声音传来:“小苒,你在哪里?”
  “我……”她讷讷地说:“在涠洲岛上。”
  “我在北海找了你大半天了,你在这种台风天里跑到一个岛上干什么?”祁家骏气得声音都变尖锐了,“你疯了吗?”
  她无言以对,停了一会儿才说:“对不起,阿骏,我这就回来。”
  她退了房间,直奔码头,和大群滞留岛上的游客一起挤上返航的班船,返回了北海。
  祁家骏在国际港码头外等着她,她站到他面前,等着他的训斥,然而,他看上去尽管疲惫,却已经安静下来,只打开三菱跑车车门:“上车。”
  “你……开车过来的吗?”
  “我昨天听到天气预报说北部湾有强台风就去了机场,不过航班都停了,只能开车赶过来。”
  “我都说了,我过一天就回去。”
  祁家骏冷冷地说:“你有突然消失的前科,我不想再那样大海捞针一样找你。”
  任苒无言以对,只得垂下眼帘,再度说:“对不起。”
  “我不要听对不起。”祁家骏硬邦邦地说,“你给我解释一下,如果他根本没约你,你这么死心眼等一个不会出现的人是什么意思。”
  “再没人给我等了,阿骏。明夭我会去北京,以后好好工作。”她面无表情地抬眼看着他,平静地说。
  祁家骏被她眼底的死寂震住,伸手握住她的手,再没说什么。
  从北海到Z市全程高速,路况十分好,开车回去花了六个多小时,到任苒家时,已经接近黄昏时分,维修工人正在清场准备离开。
  祁家骏送他们走后,招呼任苒过去,“你看这个木匠师傅的手艺真不错,这个缺口补得几乎看不出来了。”
  任苒定睛看着那个楼梯扶手,的确,需要努力辨认,才能看出修补的痕迹。
  “替我谢谢那位师傅。”
  “走,出去看看。”
  两人走出去。仰头看着屋顶。在她的要求下,只做修补,不做翻新,屋子的外观维持着原状,只是所有的外窗更换成深红色的木制百叶窗。y
  “明天就可以全部完工了。”
  “我明天去北京,也许在那边打拼个几年,我可以选择回来工作,在这个房子里好好住下来。”
  “那再好不过了,我也会回国。”
  “阿骏,我们一门心思往外面跑,再想着回来,是不是很可笑?”
  “如果你没离开,怎么可能知道哪里才是你最喜欢待的地方。”
  她也长久地仰头,看着屋项的天空,然后笑了,“没错。”
  如果不曾去看过外面的世界,她会安然停留在原处吗?
  如果她没有投入那一段感情,她会不会终身遗憾?
  虽然开始与结束都如此不由她选择,可是她已经经历过。
  她想,那就这样吧。
  任苒与祁家骏同机到了北京,祁家骏转机去墨尔本,她留在这个城市,开始了她的职业生涯。
  20世纪的头几年,外资银行不断在国内开设营业性机构,并且开始推行本土化战略。任苒经过初期培训,分去银行资产管理部门做analyst(分析员),虽然由学校转入职场,面临不少挑战,但她学习能力强,又肯吃苦,上手还算顺利。
  她上班的地方位于北京繁华的CBD,找中介看了几处房子后,她在交通便利的居民区内,租住了一个一居室独自居住。她和这个城市成千上万满怀梦想的年轻人一样,按固定的时间上下班,闲暇时与同事去卡拉OK或者酒吧小坐,看看电影或者话剧,通过各种网上社区结识新的朋友。
  最重要的是,她开始认真考虑职业前途。
  她毕业的学校是澳洲八大名校之一,所学也是金融专业,加上英文流利,与上司沟通没有障碍,有她的优势,但同事之中既不乏手握各类专业资格证书的国内外名校硕士博士,学历优势明显,也有人经过国内银行实战磨砺,从业经验丰富。在这样的环境里,由不得人有混日子得过且过的想法。她经过认真比较,决定趁着自己年轻,再去读一个在职硕士学历,同时准备CPA考试。
  祁家骏知道她的打算后,连连感叹国内竞争竟然已经激烈如斯,也许他也该读个硕士再考虑回来,或者干脆终老澳洲,“也许新西兰也不错,那边空气更好,买个小农场,养养牛羊,种种有机农作物,无拘无束,多好。”
  任苒嗤之以鼻,“你这种典型的城市动物,连墨尔本都嫌闷,丢到乡下度假一周肯定叫受不了,居然想去经营农场,别逗了。”
  两人隔着网络交流,多少恢复了昔日的无话不谈。祁家骏笑道:“不然怎么样,我也快毕业了摆在面前的只几条路,不接着读书,就得回国帮家里经营那份出口加工生意,应付工商税务海关,那恐怕比去新西兰种地养羊还要无聊。”
  “阿姨肯定是希望你回来的。”
  “我当然知道她的希望,可我有时实在觉得负担不起她的希望。”
  “你不回国,难道不想小宝吗?”
  祁家骏沉默了许久,任苒不免后悔这个问题,她自己尚且时常会想起可爱顽皮的祁博彦,更何况祁家骏身为人父呢?
  “我想他,可是我更经常想到,以前我甚至不打算结婚,更没想过要孩子。我这样毫无计划地把一个孩子带到世上,再怎么做,也说不上能对他负起全部责任了。”
  祁家骏的话里满怀惆怅,任苒也默然了。她为自己的未来做着计划,唯独对于感情,她几乎没有办法去想。
  目前与她偶尔约会的男人叫张志铭,今年28岁,北京本地人,却并没有一般北京男人常见的嘴皮子利落劲头,反而略微沉默。他中等个子,相貌斯文,衣饰整洁,举止干练,是典型的精英白领。他在美国拿了名校计算机硕士学位,回国在一家IT公司做技术总监,但雄心肯定不止于技术方面,对于未来的计划明显更多放在事业上,一看而知,根本无暇将感情需求放到首位。
  任苒与他在一个银行客户聚会场合碰到,泛泛而谈,还算投机,于是交换联系方式,一周后有了约会。
  这种约会不过是都市男女真真假假地打着机锋,找个相对固定的伙伴一起吃饭、看电影。在一起时,张志铭表现得十分礼貌,他们谁也无意贸然推进关系,谁都首先想到的是怎么对自己更妥当,当然玩远不可能想到把这个关系确定下来。
  任苒还很年轻,不过23岁的年龄,当然并不介意一个淡淡相处的关系,未来从理论上讲,有着无限可能。然而一想到在更年轻的时候,她已经经历了那样一场不计一切后果投入其中的爱情,让她又不能不疑惑:还有什么能激发起她的热情?
  不要说与初相识的朋友和同事,任苒甚至不可能再主动跟祁家骏讨论感清这个话题了,两人之间有太多禁忌,而且现在祁家骏看上去比她更沧桑,什么都不用说,自然便流露出倦怠之意。她只能强打精神笑道:“阿骏,还是尽可能跟小宝多在一起吧,错过他的成长很可惜。”
  “我们现在谈的很像中年人的话题充满人间烟火:父母、工作、孩子……”祁家骏笑得懒懒的,没任何愉悦之意,“对了,再多一个很八卦的话题,敏仪搬回来住了。”
  任苒吃惊地问:“她和那个越南人……”
  “他们分手了。她只跟我说,她没地方可去,想搬回来暂住,我答应了。”
  “那就好,别让她一个人在外面,太不安全了。”
  “的确不安全,那越南人已经上门来闹了两次。第一次我不在,他居然还动手打她;后来那次,我正好回来碰上了,把他赶出去并报了警。警察说那人有案底,虽然都不是什么大案,也真够要命的。”
  任苒不禁担心,“你跟她都要小心啊。”
  “我知道。我问敏仪,到底两人之间出了什么事,她不肯说,只是哭,我也没办法,只能嘱咐她至少最近不要单独外出。”
  “这也不能怪她。那人看上去挺斯文的。”
  “我没怪她。”祁家骏怅然叹气,“20岁刚过就生孩子,对她来讲实在太残酷了,我又实在算不上一个称职的丈夫。她要出去减压,我完全能理解。小苒,你也别净惦着工作,还是要试试约会,享受生活。”
  这是隔了很久以来,祁家骏再度如大学里那样鼓励她去恋爱,任苒有些百感交集。
  她没法去问祁家骏对生活的安排,他如此坦然同意莫敏仪回来,语气宽容同情,却完全不像一个接纳妻子回头的丈夫,倒更像一个体贴宽容的朋友。夫妻两人这样生活在异国同一座房子里,她不能不有些喟叹。
  张志铭倒是完全能理解任苒深造的打算,并与她认真探讨修读哪家学校的什么专业更适合她的发展。
  “如果在金融行业工作,最好读美国ToPTEN的MBA才有说服力,我当初就是太执著技术,一心奔着硅谷去,其实如果转念MBA,出来以后做投行,也许更适合我。”
  “TOPTEN我现在不敢想啊,在国内读个MBA倒是可以争取一下的。”任苒开玩笑地说:“不过如果决定念书,娱乐社交时间只好取消了。”
  他也笑,“没关系,我欣赏有上进心的女孩子。”如此磊落积极的回答,她只有微笑的份了。
  社交性约会——她再次想到少女时期对同学早恋下的定义。没错,他们之间的约会在她看来根本不算恋爱,比年少萌动时更接近社交。没有渴望见到一个人的冲动,却希望不用独自一个人在周末吃饭、看电影。这个城市太大,四周行人太过匆忙,一个人的孤单太难以打发,在不必太亲密、没有责任负担的前提下,淡淡交往是最好的放松。
  报考MBA有一个条件,要求本科毕业后有三年工作经验,任苒显然还没达到,但她又听说对于这一点,不同学校卡得并不严格。
  张志铭提起他有一个发小叫王英强,目前在北京一所名校读MBA,不妨找他来给任苒答疑,任苒欣然同意。那人也是来去匆匆的忙碌人士,于是约在周末下课,就在学校旁边的咖啡馆里见面。
  张志铭开着他的高尔夫载了任苒到约定地点,刚停好车,就看到一辆打眼的红色玛莎拉蒂从学校里开出来,停到他们旁边,略有些矮胖的王英强从副驾座上走了下来,弯腰对里面说了一句什么,然后招手对张志铭打招呼,走了过来。
  “好帅的车子,强子你行啊。”
  “什么啊,我的美女同学顺路把我带出来的。来来来,赶紧给我介绍一下你女朋友。”
  奇怪的是,那辆玛莎拉蒂并没开走,驾驶座的车窗降了下来,一个戴墨镜的女孩子探出头来,“英强,我突然想起来我还得等人,介意我跟你们一块儿坐坐吗?”
  王英强明显意外,却马上笑道:“正好,我朋友的女朋友想读MBA,你也有亲身感受,一块儿坐着聊聊。”
  她停好车,取了墨镜走下来,几个人顿时觉得眼前一亮。她是个高挑的女孩子,穿着miumiu的T恤,身材比例完美,染成深巧克力色的头发卷曲地披散在肩头,雪白的面孔上有着饱满的额头,略高的颧骨,鼻梁高挺,嘴唇薄而略宽,一双眼睛如同猫眼般浑圆,看上去十分明艳照人。
  几个人走进咖啡馆内坐下,叫了咖啡,王英强介绍:“我同学张志铭,lT人。这位是我们班当之无愧的班花,贺静宜小姐。”
  贺静宜客气地点头,眼睛却一直看着任苒。张志铭连忙介绍:“我朋友,任苒,叫她英文名字Renee就行了。”
  “任小姐是在北京工作还是暂住?”
  这个问题来得未免有些突兀,任苒还是告诉了她自己任职的银行。
  贺静宜若有所思:“原来任小姐在外资银行做事。正好我有理财方面的问题请教,能否赐一张名片?”
  任苒奉上名片。贺静宜认真看着,脸上掠过一个奇怪的表情,但马上收敛,将名片收好。王英强开始介绍他就读的MBA考试、师资、课程设置等情况,贺静宜也做着补充,显得十分热心。但她慢慢不着痕迹地转移话题,问起任苒以前的读书经历,任苒据实以告,当然是那种对陌生人有保留的实话:在国内上完大一,转去澳洲里尔本念大学。
  “任小姐是……南方人吧。”
  “对,我老家在Z市。”
  “任小姐来北京多久了,以后都打算在北京发展吗?”
  “我过来快半年了,眼下看,应该是会留在北京。”
  贺睁宜“哦”了一声,眼神有些飘忽,又问起进外资银行的过程,平时工作是否辛苦,将来有什么打算。任苒尽量泛泛而客气地回答着,却越来越觉得对两个萍水相逢的人而言,这样打听未免有些不着调。
  张志铭与王英强交换一下眼神,都有一点怪异感,贺静宜似乎也觉察到了,笑道。“任小姐别介意,我没工作经验,眼看MBA快毕业了,打算找一份工作,所以特意跟你多打听一下。”
  任苒微笑:“我大学毕业后,也只参加了几场面试,就决定接受这份工作。如果有从基层做起、慢慢累积工作经验的准备,其实工作并不难找。”
  贺静宜若有所思地点头,拿出手机起身打了一个电话,回来抱歉地说:“不好意思,我先走一步了。”她特意转向任苒:“任小姐,不介意我改天找你请教一下理财产品吧?”
  任苒自然是含笑说:“我在资产管理部门,不做私人理财产品,不过到时我可以介绍同事给你认识。”
  贺静宜飘然而去,王英强不免纳闷:“她平时冰山美人一个,对谁都爱搭不理,今天可真奇怪。”
  张志铭笑着调侃他:“冰山美人主动送你出来,明显对你青眼有加嘛,强子,你有艳福了。”
  王英强连连摆手,“别开玩笑了,知道她是谁吗?我老板陈华的女朋友。你想想我老板是什么人,她眼睛里哪可能再看得上一般人,一般人又哪里消受得起她。我好歹是她男朋友的下属,备考的时候又给她找了参考书,现在又是同学,所以她对我还算礼遇。”
  张志铭肃然,“是你们陈总的女友啊,难怪开这么拉风的车子。”
  “是呀,一开学她就震住大家了。虽然北京这地方好车多,美女多,不过像她这样开着名车来读MBA的美女,还真是打眼。”
  张志铭简直有些惊奇:“开着玛莎拉蒂,来读在职MBA,还说毕业后找工作,你不觉得有些奇怪吗?”
  “可不是吗?当初我在备考时碰到老板送她过来,真吓了一跳。我要有我老板这副身家,要么图发展,索性让女朋友去读EMBA,和上市公司董事长坐一块儿上课,学到什么是其次,至少混个人脉;要么就去专修吃喝玩乐,品红酒,玩帆船,去阿拉斯拉钓鱼,去瑞士滑雪,一心做个富贵闲人,争取花三代时间把后代培养出贵族气质。还读个屁的MBA,这些登龙术明明是给我们这些没钱要拼命奋斗到有钱的人准备的。”
  王英强是典型的北京男人,说话十分风趣,张志铭和任苒都被他逗得哈哈大笑了。
  张志铭笑道:“这位贺小姐的确很漂亮,可是不像你们陈总那样气度逼人。你有没有注意到,她问的问题不着边际,而且眼神闪烁不定,实在跟她的美貌不相称。”
  王英强完全同意:“是啊,我也有这感觉。按说我们老板真不花心,我进公司一年多,看陈总就她一个女朋友,据说一向有求必应,什么都依着她。不过跟她同学这么久,我总觉得她绷得很紧,完全没有那种养尊处优、心满意足后的放松感。”
 -------------------------------------------------------------------------------- 
    第二十三章
  与王英强谈完之后,张志铭开车送任苒回去,却拐上另一条路,说要带她去看看玉渊潭公园的樱花。她有些发怔:“我一直以为樱花是三月开的。”
  “这是北方啊,当然比南方开得迟些。”
  周末时玉渊潭公园游人众多,门口排队买票的地方就飘满了洁白的樱花花瓣,进了公园抬头一看,樱花盛放得如大团大团织锦堆雪一般缀满枝头,到处都是赏花人,他们只能跟着人流慢慢地走。任苒感叹:“我以为你是没看花兴致的那种人。”
  “不带这样歧视人的,我只是没时间,可是今天天气这么好,我觉得早早送你回去,不要说对不起自己,连这好春光都辜负了。”
  天气的确很好,风吹得花瓣细细碎碎飘洒如雪,仿佛感染了空气中无名的春天气息,张志铭眼中含着笑意,神态松弛。任苒也笑了,“我在中部H市读书的时候,当地有一所名校,樱花开得很美很出名,我跟同学去看过,一转眼都四年多了,时间过得真快。”
  “是呀,时间过得太快,花落得太急,机会稍纵即逝。我总觉得好多事情来不及做,已经时不我待,真有些无可奈何的感觉。”
  任苒从很多同事身上都看到了张志铭这样随口感叹带出的焦灼感,他们的共同点是都受过良好的教育,都对未来有明确的计划,不满足于现状。她完全能理解,却没办法共鸣。
  不过张志铭也只是随口一说,思绪马上转开,“你觉不觉得,那位贺小姐对你的兴趣大得有点儿奇怪。”
  任苒也纳闷,但找不着答案,只耸耸肩,“大概是对我的工作好奇吧。不过,你们男人议论起八卦的瘾头也不小嘛,看来美女的影响力真强。”
  张志铭笑了,“强子的老板陈总神秘得很,也只这一个女朋友给我们议论一下而已。不瞒你说,我一直想约见他,送了一个投资计划给他看,希望得到他的风投支持。不过强子在他们公司只是中层,跟老板说不上话,一直没得到回复。如果他女朋友真再来找你,你不妨好好跟她结识一下。”
  任苒略微意外,还是点点头:“好。”
  张志铭停住脚步,伸手拂一下她的头发上落的花瓣,神情突然温柔下来:“Reenee,你知不知道,你的眼神跟那位贺小姐完全不同。”
  任苒不解地看着他,他笑了,“你眼神坦然,一点没有闪烁不定的时候。第一次看见你,我就想,这女孩子一定出身很好,而且一直顺利,对自己没有任何不确定,多好。”
  任苒苦笑了,同时惆怅地想到,很久以前,另一个男人说过类似的话,也许他们都把她当成了不谙世事的孩子看待了,难道现在她仍然保有昔日的天真?
  她淡淡地说:“谁能一直顺利呢?大概每个人都有想得而得不到的,想做而不能做的吧。”
  一阵风吹过,花瓣如急雨般洒落,从两人之间拂过,张志铭突然觉得,周围的欢声笑语似乎一下子从身边退开,眼前这女孩子平静的面孔上几乎有一种魅惑的美感。
  他自从与任苒认识后,便觉得她相貌、学历、工作都不错,看上去斯文温和又大方得体,算得上做女友甚至妻子的好人选,不妨交往试试。至于交往来得平淡,既是他不愿意冒进,也在他意料之中——他并没有激情似火追求的冲动。然而此时,他有一点意料之外的心旌摇动了。
  对于贺静宜表现出的那个兴趣,任苒心里不是没有疑惑。
  她回家后上网搜索,亿鑫集团的介绍相当简略低调,公司总部也在北京朝阳区CBD一座写字楼内,和她上班的地方隔得不算很远。亿鑫的主营业务包括商业地产开发、金融及风险投资等,公司董事长名叫陈华,网上有成百上千同名的人,并没有什么有价值的图片或者生平资料介绍。
  接下来贺静宜并没有再找她,她便也将这件事丢到了一边。
  但是,隔了一周,张志铭来找她,将王英强答应借给她的参考书递给她,却问起一个让她诧异的问题:“Reenee,你认识强子的老板,亿鑫集团的董事长陈华吗?”
  任苒摇头:“陈华——我在墨尔本的那所大学倒是有个师兄就叫这名字,不过他还在那边读博士呢,不可能是亿鑫的董事长。怎么了?”
  “强子跟我讲,贺静宜找过他,直截了当对他说,不要在陈华面前提起你。”
  任苒好不惊讶,再度搜寻记忆,可是陈华这名字实在普通,除了与她打交道不多的那位木讷师兄,她实在想不起其他人来,亿鑫集团也与她工作的银行部门并无业务往来,她只能摇摇头。
  张志铭紧盯着任苒,似乎想看出一点什么。然而,任苒脸上除了有些茫然外,再没其他表情。他早注意到,她有一双略带琥珀色的眼睛,清亮安静,此时坦然迎接他的注视,嘴角却微微一勾,带起了一点调侃,显然对他的内心活动不是一无所知。
  他随手递给她一本薄薄的刊物,闲闲地说:“也许美女的思维确实跟传说一样,跳跃得不可思议,不过,亿鑫的陈总确实是很出众的人物,难怪她有不安全感。你看,这就是他。”
  这本刊物是亿鑫集团的内刊,印制精美,翻开的那一页似乎是某项会面活动的照片,众多西装革履的人齐聚一堂,张志铭修长的手指点向照片左上角一个瘦削高大、神情冷峻的男人,任苒的呼吸一下子屏住了。
  照片十分清晰,她不可能认错,那个人是祁家骢,无论站立的挺拔身姿,还是周身散发的从容不迫,他都与从前毫无二致。
  任苒不知道自己沉默了多久,到她再抬起头来时,张志铭的神情是若有所思的。
  “我不认识这个叫陈华的人。”她艰涩地说。
  张志铭合上杂志,笑了,“没关系,他又不是新科影帝,不是每个人都必须认识他。”
  他声音温和,神态轻松,招手叫服务员过来点菜,接下来他跟她谈的全是不相干的话题,再也没提起这件事。
  陈华——祁家骢甚至连名字都改了。
  这个事实比他现在是贺静宜的男友更让任苒震惊。至于他会掌控一个实力雄厚的集团,倒并不让她意外。
  她心神不定地吃完饭,张志铭送她回家,她却没有上楼,站了一会儿,出来拦了一辆出租车,直接到了亿鑫集团的办公地点。
  她隔着马路看过去,这是一座36层高、有着灰扑扑色调的写字楼,在CBD区林立的大厦中并不起眼,她不止一次从楼下经过,今天还是头一次驻足。
  这里和她工作的地方一样,虽然入夜,仍然有不少窗口透出灯光,想必有人在加班忙碌。下面竖的指示牌密密麻麻全是在里面办公的公司名称,旁边地下车库出口则不时有车辆驶出,迅速汇入路上的车流之中。
  不时有穿着职业装束的男女从她身边走过,一个一边打电话一边匆匆而行的路人不小心撞到她,她这才突然从近似梦游的状态中惊醒过来,茫然看看四周,马上抬手拦下了出租车。
  回家以后,她丢下皮包踢掉鞋子,去狭窄的卫生间洗澡,心不在焉之下,打到冷水,激射而出的水流打到身上,她冻得打了个哆嗦,慌忙再调水温,却一下子冷静下来,那些乱纷纷的思绪散去,她的嘴角浮起一个苦笑。
  竟然去他楼下伫立,这行为该有多可笑。
  记住你说的话,你并不认识一个叫陈华的人。他现在叫什么名字,是谁的男友,与你有什么关系?
  现在你的上司、同事、朋友多半叫你Reenee,你是一个职业女性,再不是那个可以断然放弃学业,独自乘飞机奔向一个不了解的男人怀抱的幼稚女孩子了。
  由阿邦代为转达的那个分手,虽然决绝,可是因为并没见到祁家骢本人,她再怎么跟自己说:那就这样吧,也没能彻底断绝心底的那一点牵挂。然而现在,她觉得她可以彻底死心,让那一段过去正式谢幕了。
  这样一想,任苒自从看到祁家骢照片后一直紧绷的身体终于放松,只觉得有体力透支后的疲惫感,却终于开始有余力考虑其他。
  不知道贺静宜怎么会知道她的存在,而且忌惮一个早成为过去式的前女友再次出现在祁家骢面前。而且,她不确定地想,祁家骢似乎不像是那种会对着现任女友回忆从前的男人,她记得她曾带着孩子气追问他的初恋,他只轻描淡写一带而过。
  也许他和贺静宜相处得不一样吧——不管怎么样,这和你不相干,她客观地下结论,决定不再去探究这个问题了。
  任苒照常乘坐地铁上下班,有条不紊地做着日常工作。张志铭仍以跟过去一样的频率与她约会,态度没有任何变化。
  这件事让她有些奇怪。
  她知道,那天看到祁家骢的照片时,她的表现肯定说不上正常,而精明过人的张志铭不可能察觉不到她的异常。
  可是张志铭似乎决意忽略她的那个失态,再没在她面前提起与亿鑫、祁家骢或者贺静宜有关的话题。他突然表现出这个微妙的体贴与尊重,让她既意外,又心有感触,对他的好感加深了一层。
  她有时与他说起工作上的烦恼困惑:“同事丁晓晴最近跟我异常亲热,偶然看到我跟上司谈话,便要旁敲侧击打听个没完。以前她不是这样的,实在奇怪。”
  他到底早踏入职场几年,又在外企干过,对于上司、同事的心理把握得远比她准确,“你们银行最近有没升职、外派或者培训之类的动作?”
  “升职不会是现在,过两个月据说会派人去香港培训八个月。林经理的秘书说这次可能会偏重于投行和外汇理财产品,目前投行业务没开展,分配给我们资产管理部门的名额也有限。”
  “很明显,你同事希望得到这次培训机会,怕你占了名额。”
  任苒有些发怔,“不会吧,去香港培训是不错,不过国内金融业要到2006年年底才能全面开放,我们都不可能转做外汇理财产品开发,依我看,投行业务可能得排到最后,她不像是那种愿意长时间等机会的人。”
  “你希望做投行吗?”
  “我有自知之明啊。我早就跟她说了,以我目前的资历跟学历,没有底气申请转做投行,打算先考研充实一下自己。”
  张志铭似乎觉得好笑,却只让那个笑意从脸上一掠而过,“Reenee,你不该早早把底牌露给人家。如果她十分看重这次培训,肯定推己及人,一来不会相信你的话;二来会充分利用你说的话。”
  后来事实证明,正如张志铭的推断,任苒的同事丁晓晴从国有银行跳槽过来,本科毕业于国内名校,恰巧位于任苒待过的那个中部城市,两人开始时说起这一点,还颇有点亲切感。丁晓晴后来在另一所并不算很知名的学校读硕士,在满目海归的外资银行里,总疑心这个学历在外资银行未免不够用,加之英文会话能力始终不算过关,很看重一切可能的培训机会,确实在尽力争取,并且时时有意无意提及任苒的备考,弄得上司林波甚至专门找任苒去谈话。
  张志铭倒并不觉得谈话是坏事,“在外企做事,凡事要争取,但凡事都要有度,适时让上司了解你准备为职业生涯深造也行,只是跟同事没必要事事坦诚,反而引起不必要的猜疑。”
  这些指点对并没什么社会经验的任苒而言,十分重要。尤其张志铭处事的镇定从容,让她信服。他们之间不知不觉变得比开始时亲密了一些。
  当祁家骏再度跟任苒开玩笑叫她不要一心读书,也要出去恋爱时,她迟疑一下:“我现在正在跟一个人试着开始交往。”
  祁家骏那边停顿了一个让她不安的时间,才轻轻说:“哦,那就好。我马上回国,准备在北京待一天,你安排大家见面吃顿饭吧。”
  他的声音十分平和,完全是一个兄长关心妹妹的语气,任苒按捺下心底那点不安,答应下来,“你不是说还想看看澳洲那边的工作机会吗?”
  “我的逍遥日子估计已经结束了。妈妈最近不断催我回国,据说我爸爸跟叔叔、姑姑因为爷爷分割股权的事弄得很不愉快,再加上还有我小姨、姨父掺和在其中,局面混乱。我不能不回来??浑水了。”
  以前祁家骏大致跟任苒讲过,她也知道祁家的皮革制品出口加工生意是他爷爷一手创办,祁汉明接手后将市场做大,他有一弟一妹,各持若干股份,赵晓越在祁汉明出轨生子后,极力争取,也分得一定数量股份,并将自己的妹妹、妹夫安插进公司实权部门,用祁家骏的话讲,就是中国家族企业特有的明争暗斗,在他家公司都能看到。
  想想他即将面临的事情,她不禁也代他头痛。她又问:“敏仪跟你一起回来吗?”
  “她说她很想小宝,可是不知道怎么回来面对她父母,还是算了,过段时间再说。”
  “她一个人留在那边,那个越南人会不会去骚扰她?”
  “那个人有一段时间没出现了,我让她留意,有异常马上报警。”
  祁家骏六月底回国,任苒帮他订了离她工作地点不远的酒店,同时打电话约张志铭,只说有老朋友回国,想找他一起吃饭,这是她头一次主动邀约,张志铭一口答应下来。
  下班后,张志铭开车过来接了她。然后去酒店,到了停车场,任苒解开安全带下车,张志铭突然缩回来。伸手过来按住了她。这个突兀的动作吓了她一跳,她不解地抬头,发现张志铭并没有看她,而是看向了车外。她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一个男人正站在不远处打电话,他高大而瘦削,穿着米灰色衬衫、深色长裤,有着一张她熟悉的面孔,正是祁家骏。而贺静宜就站在车边,正紧张地看着他们这边。
  他们隔得很远,透过半降下的车窗,任苒甚至听得到祁家骢轻轻一笑,声音如同她记得的一样低沉:“秦总,你太客气了,这样吧,我把我女朋友也带过来了,让她陪你女儿去逛街。”
  几年不见,他看上去更加冷峻淡漠,以前年轻的面容与成熟的气质略显不调合,而现在的他,面容略有了一点恰到好处的沧桑,从内到外都散发着这个年龄的男人特有的魅力,任苒有瞬间的恍惚,仿佛他突然从那本内刊上的照片走了出来,由平面到立体,这样近距离看去,带着近乎魔幻的不真实感,她缓缓回头,张志铭正紧张地看着她,那个神情让她不禁迷惑。
  “我们待会儿再下去。”他压低声音说。
  任苒没有动,看着祁家骢一边讲电话,一边从他们这辆车前方不远处走过,这是几年来他们隔得最近的时刻。他依旧步幅很大,看似漫步而行。一会儿便已经走出她的视线范围,而贺静宜再度回首,看向他们这边。任苒与她两人视线相碰,她猛然转过头,加快脚步跟上祁家骢走了进去。
  “我知道你不想见他。”张志铭艰涩地解释着,“这样吧,打电话叫你朋友赶快下来。我们在酒店外面等他。或者你等在这里不要下车,我进去接他过来。”
  任苒的疑惑更甚,“我没有躲任何人的理由,志铭。”
  “不是躲,Reenee,不过既然那天你看了他照片后,去他公司楼下,又马上走掉,显然并不想跟他碰面,对吗?”
  任苒大为震惊,她没想到张志铭那天竟然跟在她身后,将她的举动尽收眼底。这时张志铭的电话响起,他看看显示,打开车门下去接听,过了一会儿,他上了车,什么也不说,匆匆系上安全带,利落地发动车子,驶出了酒店,停到侧边一条马路边。
  任苒下车,拿出手机打祁家骏房间电话,告诉他自己所在的方位,然后转头看向张志铭:“志铭,有些事情,我想我应该跟你讲清楚。那天,我没对你说我认识……陈华,也许算我不够坦诚,但那确实是过去很久的事了。去他公司楼下,纯粹是太震惊,我并不盼望跟谁有偶遇,但我也没有可以躲避谁的理由。”
  张志铭看着她,神态十分诚恳:“Reenee,对不起,你不用跟我解释,我无意侵犯你的隐私,你有权拥有你的过去。那天跟着你,我只是关心你,怕你出事,看你安全回家,我也就放了心;今天让你避开他,我只是不想让你不愉快,你的朋友好容易回国,何必让这件事搅了心情。”
  他如此通情达理,而且体贴,任苒混合着莫名的愧疚、难受,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这时祁家骏已经大步走了过来。她打起精神给两人做介绍,然后上车去张志铭订好的餐馆吃饭,但三个人情绪都不高,张志铭与祁家骏轮换着找话题,仍然不时冷场。张志铭不时还要起身出去接电话,显得十分忙碌。
  他再接一个电话后,回来抱歉地说:“真是不好意思,公司有点事,急着找我回去,恐怕我只能失陪了。”
  祁家骏自然客气地说没关系,张志铭嘱咐任苒好好陪朋友,回头他再打电话过来,看能不能跟他们碰面,便匆匆走了。
  祁家骏看着任苒,“我刚才在酒店大堂碰到了……”
  任苒摇摇头,“别说了,阿骏,我知道。”
  “难怪你脸色这么差。”
  任苒苦笑一下,她上班的地方与祁家骢的亿鑫集团同在北京CBD,纵然两个人活动的范围完全不同,但到今天才遇上,也不算是小概率事件了。“巧合而已。他现在改了名字叫陈华,跟你不相干,对我来讲,也是路人了。”
  祁家骏伸手过来握住她的手,“小苒,你的手心尽是冷汗,从小你一紧张就会这样,瞒不过我。一定要彻底放下他。”
  任苒收回自己的手,放在眼前凝视着,仿佛在观察掌纹的走向,然后抬头微笑了,“当然,他改了名字,他经营很大的公司,他有了美貌的女友,更重要的是,我们早就分手,他跟我完全没有关系。那只是少女时期的初恋,我已经放下了,放心。”
  任苒带祁家骏吃完饭后,又去了后海。
  各种风格的酒吧林立于后海,不过近一两年的事,还没有日后那么多游客将这里当成游览猎奇的地方。时值盛夏,越是入夜,酒吧生意越好,沿湖灯光闪烁,有看不见的暧昧迷茫气息流动。
  任苒带着祁家骏游逛着,有的酒吧隐在胡同深处,老旧狭窄的房子,简陋的装修,走进去才知道别有洞天;有的酒吧有宽大舒适的沙发,充满艺术格调……他们遇到合意的地方,便多坐一会儿。到了后来,祁家骏也有了醉意,更别提没有多少酒量的任苒,她挽着祁家骏的臂弯,仍然免不了脚步踉跄,走在路上,如同踩在云端。
  “我果然已经是乡下人了,没想到北京夜生活这么丰富。以前在墨尔本,你从来不进酒吧,现在怎么熟门熟路了?”
  “有的是跟同事一起来的,有的是志铭带我来的,今天一次性让你见识一下。”
  祁家骏笑,“那个张志铭对你好吗?”
  任苒苦笑一下,心底有莫名的疑窦盘桓,充满不确定,可是不打算困扰祁家骏。“不错。他很有礼貌,很细心,懂得体贴与尊重,不会强加于人。”
  “这些听起来都不像是男朋友的好法。”
  “男朋友的好法有哪些?”任苒醉意涌上头,斜睨着他,笑着问道。
  祁家骏凝视着他她,他们从小一起长大,有差不多三年时间里,他们在一个屋檐下生活,她似乎没有脱离过他的视线。然而他痛苦地发现,她再不是那个充满天真青涩意味的小女孩了。这个变化是始于她那次出走归来,还是由时间一点点累积促成?
  他不知道。而此时她微仰的面孔上眼波流转,让他心头一紧,如同突然被一只看不见的手抓牢。
  他几乎有一点窒息,良久才哑声说:“爱你,把你放在最重要的位置,不想再让任何事伤害你,珍惜你,希望跟你永远在一起。”
  任苒一怔,心底涌起惆怅与不安,打岔般地突然笑得伏倒在他肩上,“阿骏,我以为你一向不信这些东西的。”
  “如果我以前表现得刻薄,那不过是因为,我怕在别人面前显得软弱可笑。”
  “我怎么会笑你,阿骏,你说得都很美好,可是太可遇不可求。我说的那些优点,也许就足够两个人好好相处了。”
  可是这么低的要求,也不见得能得到满足,任苒只能一笑,“以前你总嘲笑我的小女生气和不切实际,现在我现实了,难道不是好事吗?”
  “这哪里是现实,充其量……”祁家骏搜索着词汇,摊一下手,“只是对生活的一种妥协。”
  “那也不错啊,据说大部分人最后都得向生活低头,我不用付出头破血流的代价,就完成了这个过程,很幸运了。”
  她的声音越来越低微,深夜的风吹得她发丝飞扬,从祁家骏脸上轻轻拂过,他再也控制不住,停住脚步,吻向她的头发,她不明所以地抬头,他的嘴唇落在她的脸颊上,再移向她的唇。
  任苒的酒吓得醒了一半,却惊愕混乱得失去了行动的能力。当祁家骏的吻越来越深入时,她终于回过神来,努力仰头挣脱了他。
  “阿骏,你喝醉了。”
  “我当然没醉。”祁家骏仍然搂着她,“我一直爱你,小苒。”
  这个直截了当的表白让她哑口无言,内心一片混乱。
  “我回国之前,已经跟敏仪提出离婚,她答应考虑。我本来想,等手续办完后再来……”
  任苒紧张地打断他:“不,别跟我说这个,我不会介入到别人的婚姻里面去的,我……”
  她完全不知道该继续说什么才好,这时她的手机在包内响起,她如逢救星,匆匆挣脱他的手,胡乱在皮包内摸了好一会儿,才找到手机。
  “喂——”
  “Reenee,是我。”电话是张志铭打来的:“不好意思,刚刚才忙完,你跟你朋友现在在哪里,我过来接你们。”
  她一时之间几乎不知道自己在哪里,正在与谁通话,只茫然“哦”了一声。
  张志铭等了一会儿,再叫一声她的名字,她回过神来,慌忙答应,他不禁好笑,“Reenee,跟老朋友见面这么开心,喝多了吧。”
  “大概稍微有一点过量了,志铭,你不用过来,已经很晚了,阿骏准备回酒店,我也直接打车回去,你早点休息吧。”
  “也好,你注意安全,代我跟你朋友说再见,晚安。”
  任苒低着头,不敢再去看祁家骏,拦了辆出租车,他们顺路,坐在后座都没说话,先到她的住处,她逃跑一样匆匆下车,头也不回地进了大厦。
  酒精弄得她迷迷糊糊,洗澡后便上床睡觉,一晚上睡得并不踏实,第二天是周末,她直睡到十点才醒,却丝毫没有平时好不容易晚起后的慵懒放松感,太阳穴那里有点钝钝的疼痛。她捧着头靠在床头坐了好一会儿,一点一点想起昨天晚上发生的事情,禁不住呻吟了一声。
  当然,那个吻她处于被动,马上挣开,没有酒后乱性做什么出格的事,可是从在酒店意外见到祁家骢起,整个晚上就变得诡异了。
  与祁家骢见面,并没有她从前想象的那么激荡。
  一方面她有心理准备,另一方面,也许时间已经磨平了所有少女时期的痴心,她不禁要感谢上帝对她的这个宽容;可是接下来祁家骏那个突如其来的吻,却让她不知所措了。
  祁家骏曾经的表白是太过遥远的事情,在那以后,她亲眼看着他早早结婚,为人夫、为人夫,由意气飞飞扬直到颓唐,再慢慢沉静振作起来。他们的年少往事一样随着时间沉淀,她以为,两人早已经心照不宣,再不可能有其他波澜。
  突然被视为手足的男人亲吻已经是意外,更别提现在至少在名义上,他仍是莫敏仪的丈夫。
  而且她也有了正试着交往的男朋友,他对她的态度似乎是在意而尊重的。
  她的手指抚住嘴唇,茫然抬头看着前方的墙壁。不知道坐了多久,突然想起祁家骏订的上午的航班返回Z市,连忙下床,跌跌撞撞去沙发上的包里翻出手机打开,拨打祁家骏所住酒店的电话,总台告诉她,他刚刚退房离开了。
-------------------------------------------------------------  
第二十四章
  祁家骏回家后,给任苒再打来电话,两个人都有些不自觉的尴尬,闲扯了几句后,祁家骏将电话交到两岁半的祁博彦手里。
  小小的祁博彦与任苒已经快一年没见面,可是爸爸一提醒,他居然还记得她,大声叫她“苒苒阿姨”,汇报他正在玩的游戏,那童稚可爱的声音逗得她止不住大笑起来,没想到转眼之间,那个吐字含糊不清、流着口水歪在她肩头睡觉的小宝贝如此口齿伶俐了。她和他对话了好半天,才依依不舍结束了那次童话。
  过了几天,张志铭再约任苒出来,任苒因为同事丁晓晴的缘故,某项工作未能完成,不得不延时下班很久。
  她下来后对久候的张志铭道歉:“没想到会出现这种状况。她在工作中越来越不配合我,看样子如果我不明确放弃培训,她大概会一直防备我。问题是,现在根本没有确定我是培训人选,我站出来说放弃不是有点可笑吗?”
  “别介意,在哪里工作,都会碰到这种情况。”张志铭安慰她。
  “可是这样真的很影响人的情绪,也影响工作。更要命的是,全是鸡毛蒜皮的小事,还不能认真抱怨,更不要提跟上司讲了。”
  “上司是不接受这样的投诉的,你必须靠自己解决问题。”张志铭不经意地说:“不过我有一个想法,也许这次培训远比你想象的要来得更重要,你不应该轻易放弃。”
  任苒有些疑惑,“可是如果放弃考研,这段时间的准备全白费了。”
  “我又找到一个在高校工作的朋友打听了一下,几所名校对于报考MBA工作经历的要求执行审查的严格程度不一样,万一考取了,却被审查到不符合条件,就很可惜了。”
  这是一个现实的问题,任苒认真想着。
  “我觉得你不妨考虑一下,争取职业培训的机会,毕竟在香港的工作经验对于金融行业来讲很宝贵,工作满三年以后再去读MBA,这样的安排比较合理。”
  回家以后,任苒准备继续看书,可是心里不是没有一点惆怅和犹疑。
  当然,张志铭所说的全是为她的职业、未来打算,十分合理,不过他似乎一点儿也没有想到,如果她接受去香港培训,就意味着两个人见面机会会很少。她倒说不上已经很期待他的约会,可是他这样不在意分离,让她不免困惑。
  她只看了一会儿书,便丢开了,拿起手机打祁家骏家的电话。
  她心里满怀说不出的感受,忍不住想跟一个朋友说说话,然而祁家的电话通了后,接听的人是莫敏仪。
  “敏仪,你怎么在这儿?”她诧异地脱口问道。
  莫敏仪的声音颇为冷漠,“这是我公公婆婆的家,我在这里有什么奇怪的?”
  任苒狼狈地解释,“对不起,我不是这意思,那天阿骏跟我说,你暂时不想回国。”
  “我改主意了,今天刚回来。”莫敏仪语调平平地说,“你找阿骏吗?他刚有点喝多了,睡了,要不要我去叫醒他。”
  “不用了,谢谢。”她听到旁边祁博彦提高嗓门在叫妈妈,连忙说:“你去照顾小宝吧,再见。”
  放下电话,任苒只觉得心里空空洞洞,一片茫然。
  她走上小小的封闭阳台,看着远方。居住于闹市之中,目光所及,无非典型的城市夜景,一座又一座林立的高楼,一条又一条纵横的道路,川流不息的车河,远远近近的万家灯火,各式霓虹招牌闪烁不定,一切都早已经为她所熟悉。
  这个容纳了上千万人口的都市,有多少像她一样漂泊不定的人,独自站在半黑的窗后向外远眺,想看到自己的未来。
  油然而生的孤独感,让她的眼睛酸涩起来。她告诫自己,这其实只是一种自怜的情绪,如果放纵下去,没什么意义。
  她返回室内,从书架上取下那本发黄的《远离尘嚣》,随手翻开一页,看了起来。这本书一直陪在她身边,她已经养成了习惯,在烦乱的时候便拿来看上几页。几年下来,不要说主要情节完全记住,包括书中大段大段关于英国乡村风景、农场工人对话这样的细节,她都已经烂熟于心。不管从哪里开始看,她都不会觉得突兀。
  从少女时期对这书微觉繁琐,到现在能借着看一段段熟悉的描写、安详的文字让自己静下心来,她想,至少她多少理解了妈妈在最后时刻专注捧读这本书时的心境了。
  直到第二天,祁家骏打来电话:“敏仪突然从澳洲回来了。”
  她只能淡淡地说:“那很好啊,小宝也需要妈妈。”
  “本来我已经决定,处理完家里的事情就回墨尔本,正式跟她离婚。没想到她突然回来,还带小宝回了她的娘家,把我们的婚事告诉了她的家人。”
  任苒不知道说什么才好,一直将注册结婚和生子对家人隐瞒得密不透风的莫敏仪这个举动意味着什么,不言自明。
  祁家骏声音中透着疲惫,“她甚至再不肯跟我单独谈话,总是牢牢把小宝抱着不放。”
  “别说了,阿骏。”任苒一样没来由地觉得疲惫,“这是你的家事,我不想知道。太晚了,早点休息吧。”
  “小苒——”他突然提高声音叫她的名字,然后一阵静默,才继续说:“我爱你,我本来希望,跟她离婚后,好好跟你谈一下,让我们能有一个开始。”
  “不,阿骏,真的别说了,你知道我的原则,不管基于什么理由,我都不会介入到别人的关系里面去的。”
  “我知道,打这个电话,我就是想跟你说,我会尽量解决好自己的问题,不会把你扯进来。”
  祁家骏挂了电话。
  他住在别墅他旧时的房间里,莫敏仪突然回来后,赵晓越十分惊喜,本来安排她住到他房间里来,他简直不知道该怎么反对才好,然而莫敏仪看他一眼,便替他免去了尴尬,说要跟儿子住在一起,好好亲热一下。
  连日来,莫敏仪所有时间都用来跟儿子黏在一起,到底母子连心,祁博彦很快便与她十分亲密了,抱着她的脖子,唧唧呱呱说个不停。她的父母兄长本来大为震惊,他们百般盘问,然而祁家骏被叫过去后只是沉默,莫敏仪闪烁其词,避重就轻,要不就借逗儿子转移话题,始终没说出什么来。
  在活泼可爱的祁博彦面前,外公、外婆和舅舅都控制不住欣喜,没法追根究底了。
  赵晓越本来着急儿子媳妇之间奇怪的相处,现在着意与亲家结纳,第二天便约了两家一块吃饭,只说年轻人难免有些奇怪的想法,她不理解为什么媳妇要瞒着家里,其实两个人早就已经注册结婚,好在现在都讲清楚了,她也松了口气。
  莫敏仪的哥哥莫云涛担任Z市一家上市公司的中层,十分精明,已经去查相关资料并问过律师,马上接着说,既然两个人回来了,一定要在国内再领一次结婚证。莫敏仪的父母十分赞成,并跟赵晓越、祁汉明开始紧锣密鼓地商量要不要顺便补办婚筵,双方说得很是兴奋。
  祁家骏大惊失色,可是他的反对似乎没人听在心里,而莫敏仪的态度始终是不置可否。
  只几天时间,这件事已经发展得越来越不可收拾,祁家骏焦躁地想找莫敏仪谈,莫敏仪依旧借着陪孩子玩回避他。
  他看看时间,儿子应该早就已经上床入睡了。他走到儿童房,轻轻敲门,然后推门进去,祁博彦果然已经熟睡,莫敏仪也换了睡衣,只开了一盏台灯在看书。
  “敏仪,请出来我们好好谈谈。”
  莫敏仪脸上掠过一丝慌乱,避开他的视线,小声说:“明天再说好吗?我怕小宝突然醒了。”
  “他从不到一岁就开始单独一个人睡,”祁家骏努力控制情绪,“如果你不愿意谈也行,我明天就买机票回墨尔本,剩下的解释由你来做。”
  莫敏仪一下子脸色苍白,马上屈服了,放下手里的书,随他出去,不料在走廊上正碰到赵晓越,赵晓越显然误解了,欣慰地笑了,“敏仪以后就住阿骏房间吧,小宝这么大不需要人陪着睡了。”
  莫敏仪小声说:“妈,阿骏不想再去注册一次,更不想请客摆酒这么张扬麻烦,还是不要了。”
  赵晓越一怔,“可是你父母和哥哥都希望能有一个仪式。”
  “我去说服他们好了,真没必要。”
  赵晓越看着儿子紧绷的面孔,终于觉察出一点不对来,皱起眉头,“我们都是很开明的,只要你父母没意见就行。早点休息吧。”
  祁家骏反手关上房门,“谢谢你。”
  莫敏仪苦笑,“谢我什么?这点眼力我还是有的,我要跟着他们起哄,恐怕你会把我一个人丢在民政局或者酒席上也说不定啊。”
  “敏仪,我们回澳洲离婚吧,要什么条件由你开。”
  “那好,我只要小宝。”莫敏仪显然已经有了准备,不假思索地回答。
  “你明知道我父母不会同意,当初你离家出走的时候并没想过小宝,何必现在拿他来要挟我?”
  “我累了,阿骏,最近几个月我想了很多,以前是我太不成熟,遇到事情只想逃避。如果你愿意看在小宝的份上给我一个机会,我会很感激。”
  “你认为感激就能维系两个人生活下去吗?”
  “我们还有孩子。更重要的是,我一直爱你。”
  祁家骏烦恼地说:“敏仪,其实你早对我没感觉了,何必还要硬说一直爱着?”
  “要像你一直对任苒那样才配得上称为一直爱着吗?”莫敏仪略带嘲讽地笑,看祁家骏沉下脸,她马上举手作投降状,“别生气,我知道你一直爱的是她,可是这也没妨碍你跟我有了一个孩子,所以你就别计较我中途出去跟人同居了一段时间,好吗?你要体谅一个产后忧郁的女人嘛。”
  “你有权利安排你的生活,可是你不能把你的安排强加给我。”
  “我就知道,男人要是不需要你的爱了,你就是一个不折不扣的麻烦,最好知趣消失。不过——”莫敏仪失神地抬起眼睛看着祁家骏,她自从与那个越南人分手搬回来后,消瘦了很多,原本圆润的面孔现出了颧骨,越发显得一双眼睛很大,只是眼神空洞得令人不安,“对不起,阿骏,就算你铁了心要离婚,我最近也不能回澳洲。一回国,我就把护照撕碎扔掉了。我们要么维持现状,你忍一段时间;要么我就跟大家讲,你另有所爱,我只好带孩子离开。”
  祁家骏疑惑地问:“敏仪,你有什么麻烦,不妨直接讲出来,是不是你的那个越南男友又来……”
  “不,我求你,不要再提他。”莫敏仪马上打断了他,“当时我要搬回来,明明我们已经分居快一年了,你只要拒绝,就可以提出离婚,可是你没有。”
  “我的确想离婚,不过我不可能让你流落在外面。”
  “我还以为我们有一点指望呢。现在看来,你大概只对我保留了一点善良,我知道,你不会跟他们讲我的那段经历。那好吧,就当我利用你的善良好了。别逼我,好吗?”
  莫敏仪出了祁家骏的房间,再不肯跟他交谈或者单独相处。
  接下来她不知道用什么理由说服家人取消摆酒计划,可是她哥哥莫云涛始终坚持她应该尽快和祁家骏去领结婚证。
  莫敏仪与祁家骏两人不约而同地对此默然以对,并不回应。
  莫家人开始越来越怀疑,终于在某一天将莫敏仪与祁博彦接回家中,便不再放他们回祁家。祁汉明和赵晓越早就视这个孙子为心肝宝贝,顿时大为着急,拖上祁家骏上门修好,莫父莫母没有说话,莫云涛当着大家的面,客气而冷淡地问祁家骏究竟想怎么样。
  祁家骏的回答十分简洁,他说这是他跟敏仪两个人的事,他不希望别人插手。
  接下来莫云涛的问话便不客气了,“你是不是跟那位叫任苒的小姐有不清不白的地方?”
  祁家骏勃然大怒,一下站起身来,可是没等他说话,莫敏仪抢先说:“哥,这跟任苒根本没关系,你是听谁胡说的?”
  莫云涛看着妹妹,“敏仪,到了这时候,你还要为他遮掩吗?如果不是因为那个任苒始终插在你们中间,你当时怎么会舍得丢下小宝搬出去住一段时间?”
  在祁家骏的目光下,莫敏仪扭开了头,“我搬出去是因为别的原因,这的确是我和阿骏的事,让我们自己解决吧。”
  谈话自然不欢而散。
  回家后,祁汉明与赵晓越掉过头来开始逼问祁家骏,祁家骏在长久沉默之后,终于直言,他跟莫敏仪的婚姻早就出现了问题,他希望能在合适的时间说服她回澳洲离婚。
  正因为家族财产纷争而焦头烂额的祁氏夫妇哪里能接受这一点,齐声说坚决不能同意。赵晓越更敏感一些,追问儿子:“莫云涛说的话是不是真的?你是不是还喜欢着任苒?”
  “这件事跟她完全没有关系,请你们谁也不要再把她扯进来。”
  这种回答在赵晓越听来,相当于一种默认,她一怔之下,大发雷霆,声称绝对不可以。然而祁家骏甩手便走,根本不跟他们再谈下去。
  隔了一天,祁汉明找老朋友任世晏、季方平夫妇喝酒,季方平现在担任着他的律师,他们先讨论了一下公司股权分割可能会出现的状况,任世晏也从公司法的角度加以分析。谈完正事后,祁汉明吞吞吐吐讲了发生的家事,任世晏大吃一惊。
  “不可能,我的女儿我最清楚,小苒绝对不会介入到阿骏的婚姻里面去。”
  “可是阿骏妈妈说听到他跟小苒打电话,说要她等他把这边的事情处理好。”
  任世晏顿时不悦,“汉明,你这是在间接指证小苒吗?”
  祁汉明连连摆手,“我绝对没这意思。小苒的人品,我是完全放心的,现在的问题是,阿骏确实一直喜欢她。唉,其实我跟他妈妈一向是钟意小苒当儿媳的,可惜现在说这些都晚了,方便的时候,你让小苒劝劝阿骏,不要犯糊涂。”
  季方平突然插言道:“如果家骏跟敏仪离婚,莫家那边势必有财产要求。祁老爷子分割股权时,肯定会给几个孙辈和重孙各留若干,这个当口出这种事可不好。”
  祁汉明点头,“是呀,我和他妈妈快烦死了,儿女都是债,这话真没说错。”
  任世晏正色说道:“汉明,我们几十年老友,我不妨直说,这种情况下,我让小苒避嫌还来不及,怎么可能让她好端端搅进来惹不痛快?”
  祁汉明急忙道歉,“我真没别的意思,世晏,阿骏一向固执任性,我跟他之间有隔阂,说什么他也不会当一回事。只有小苒的话,他还肯听一点,要不然当初也不会非要小苒点头才肯去留学。我只希望小苒合适的时候跟他谈谈,让他明白跟他不可能就行了。”
  任世晏与季方平出来上车后,季方平正系安全带,却突然“扑哧”一声笑了出来,任世晏疑惑地看她一眼,她却似乎越想越好笑,笑得不可抑制。
  任世晏沉声问她:“有什么这么好笑?”
  “你不觉得今天老祁讲的情况挺有讽刺意味吗?”
  任世晏一下恼怒了,“方平,你这是什么意思?”
  季方平漫不经心地耸耸肩:“对不起,我记得你女儿以前对我的每一个指责,义正言辞,铿锵有力,任教授,所以今天知道她跟祁家骏之间的关系后,我觉得现世报来得这么快,实在是很可笑,怎么忍也忍不住要笑出来。”
  “我看不出有什么可笑的。我已经说过了,小苒绝对不会插足到别人夫妻之间去。”
  季方平呵呵一笑,“别这么肯定,以前网上的新闻,你又不是没看到。”
  “我当时打电话过去,家骏都给我解释清楚了,不关小苒的事。”
  “在这件事上,家骏的证词能被采信吗?天知道他们之间是什么关系,发生过什么事。我倒是很乐意看看后续发展。”
  任世晏心底生起一点寒意,将车驶到路边停下,“方平,你没理由这么恨我女儿,我们之间的问题,跟她没有关系。”
  季方平收敛了笑意,转头直视着他,“你居然还在说没有关系?如果没有她用离家出走阻挠我们结婚,我怎么会失去我的孩子?如果不是她用亲情威胁你,我怎么会成为你的妻子却不能住进属于你的房子?到现在,我已经基本失去了当母亲的指望,我们的婚姻就是因为她,才从一开始就失去了意义,我当然有理由恨她。”
  说到最后,季方平猛然将头扭向另一边。任世晏哑然,几分钟后他再度发动车子,一直到回家,两人都没有再说什么。
  几年相处下来,任世晏知道,他与季方平的婚姻确实有很大问题。从结婚以来,他们都小心回避着,却还是不时会有小小的爆发,但季方平像今天这样毫无顾忌地讲出对任苒的憎恨,仍然让他震惊了。他再次意识到,任苒选择远离家乡、留在北京工作是对的。
  隔了一周,任世晏到北京来参加一个学术交流活动,顺便到女儿这里小坐,他讲起祁家的近况,任苒这才惊异地发现远在异地的自己居然也被扯进了一场家庭风波里面,越听越心惊。
  任世晏当然不会对女儿讲起季方平的反应,他只明确提醒,“小苒,我知道阿骏从小到大一直喜欢你,以前我也赞成你跟他在一起,可是现在不同了,他毕竟是结了婚有孩子的人,搅进他们的关系并不明智。”
  任苒没拿现成的那些话去反驳她父亲:你也曾经以结婚有孩子的身份与另一个女人搅在一起,你们后来甚至结了婚。这些话伤人伤己不说,她明白,任世晏是为她担心。
  她苦笑了一下,“爸爸,你想一想,以我的切身感受,我怎么可能做这种事。我跟阿骏,”她窒了一下,想起祁家骏的那个拥吻,再没办法说他们只是兄妹感情,她摇摇头,重复道:“不可能的。而且,我已经有试着交往的男友,阿骏还见过他。”
  任世晏放心了很多,“那就好。他的婚姻有什么问题,他必须自己解决,哪怕是朋友之间的关心,放在别人眼里,也可能会有其他含义。你绝对要划清这个界线才行。”
  在被上司林波再次叫去谈话后,任苒马上决定接受他的提议,去香港亚洲总部参加为期八个月的职业培训。
  培训名字一公布,对此最热期盼的丁晓晴不在其中,她大为恼怒,毫不客气地对着其他同事直斥任苒“心机深”、“阴险”,当面更是冷面以对,再不假以辞色。
  任苒没有做任何辩解。
  几年时间,她学得最彻底的一件事就是,每个人做出决定的原因都是纯粹私人的事,根本没法解释,没法求得别人的理解;每个人都有自己愿意相信的事实,辩解根本没有任何用处。
  促成她做出这一决定的最主要原因并不是对她职业前景的展望,她只是渴望换个环境,远离感情上的困扰。
  更重要的是,远离北京。
  北京朝阳CBD地区有将近四万平方公里,差不多相当于两个双平岛的面积,高楼林立,人口稠密,不期而遇的可能性总是存在着,既然她现在还没法彻底淡然面对,那么远离便是最好的选择。
  任苒对张志铭解释,“林经理说,我们银行未来甚至可能将亚洲总部迁到内地,参加这次培训,对新进不久的员工来讲,的确是个难得的机会。”
  张志铭表示完全理解,并为她感到高兴。
  接下来,他差不多天天过来,帮她打点行装,将公寓退租,还主动提出,可以将不方便携带的私人物品放到他家里寄存。
  任苒想,她不能再要求更多离愁别绪了,这样踏实细致的关心,也许更符合两个人准备对彼此认真的安排,也是他们一向理智而平淡的相处最好的延续。
  任苒打电话告诉祁家骏这一决定时,祁家骏长久默然。
  “我想给自己更多压力,看看能在工作上做到什么地步。阿骏,你也好好打理你家里的生意,毕竟祁伯伯和赵阿姨都已经不年轻了。”
  “小苒,很多年前我就知道,我的未来不过就是接手家里的生意。今天听你来给我励志,”他短促地一笑,“我感觉很……凄凉。”
  任苒能体会他此时的感受,她一样也有凄凉和无力感,喉间仿佛哽了东西、再没办法说什么了,只能匆匆挂了电话。
  能真诚回报爱情的,从来只有爱情本身,而不是感激、好意、俯就或者怜惜。
  那个男孩子,从小到大一直爱着她,从来没有离弃过她,哪怕知道她爱上别人,远走他乡。
  可是她的内心却充满不确定,她根本看不清自己的感情,只好选择了逃避,怎么还能用不动声色的口吻、看似正确的劝告去对待他。
----------------------------------------------------------------------
  第二十五章
  和北京的朋友、同事告别,办完工作交接,任苒由张志铭送去机场,她和其他部门的三个同事登上了飞往香港的飞机。
  有过在广州生活的经验,在墨尔本时也有香港同学,她比她的同事更快适应了这边的生活。
  这样一座被公认为全球工作与生活节奏最快的都市,井然有序得让人几乎没有脱离轨道的空间。
  以英语、粤语为主的工作环境,一周六十个小时以上的高强度工作,几乎每天离开办公室的时间都在晚上八点以后,还要参加各式培训,每天晚上,回到位于上环狭窄得几无转身余地的小小公寓后,任苒再无余暇考虑其他,很多时候都是看着专业书就睡着了。
  她每天上班乘地铁往返,十分便捷。
  上下班时间在中环地铁站,四周都是黑压压的人群,衣着精致,神情肃穆,却听不到什么人语喧哗,大家默契地保持着缄默,最多偶尔有人声音压得极低讲两句电话便匆匆挂断,充耳全是整齐得近乎铿锵的脚步声,节奏一致得让她在初次见识时,不免有惊骇的感觉。
  她跟本地同事Amanda讲起这感受,Amanda直笑,说她早就习惯,浑然不觉有什么异样,哪天若看到的不是这情景,倒要骇然了。
  她也慢慢习惯,她穿着的高跟鞋踩出的声音开始汇入那整齐的脚步中。
  天气晴好的中午,她会和不少在附近上班的白领一样,来到国际金融中心的四楼露天花园平台,那里对着维多利亚湾,设置了很多座椅,有人带了自制便当在这边午餐,有人从办公室封闭的环境中暂时出来看海、吹风加小憩。只是她的本地同事评论说,近两年不时有内地游客出没,大呼小叫,没有以前那么安静了。她来自内地,对这种多少有些优越感的抱怨当然一笑置之,却十分喜欢这个地方。
  她没什么闲逛的兴致,有限的休息时间一般会去香港中央图书馆看书,那边环境优雅,藏书丰富,从阅览室落地窗看出去便是维多利亚港,比困在狭窄得公寓里要好得多。
  有时她站在中环街头,与一大堆人等着红绿灯,站在她身边的有外籍人士、有与她同样的白领、有讲各处口音的内地观光客,她放眼看去,会有一丝恍惚,疑惑自己身在何处。而绿灯亮起,播放出的提示音居然是马达的声音,催得人不由自主再次进入匆匆行路的状态,一路小跑冲过马路,专注得仿佛人生目标只在脚下这条路、眼前这一刻。
  不少毕业于名校的内地人开始在这边工作,但要融入香港人的社交圈子并不容易,更何况任苒和无意与人有工作以外的接触。
  来香港的半年时间里,她过着简单得接近单调的生活,从不抱怨工作超时,态度认真专注得让本地同事认可,上司甚至提到,以她的资质,很适合往投行方面发展。
  30岁的Amanda是土生土长的香港人,对她的拼命不以为然。
  “做投行是个不拼命不行的苦差事,可是你还太年轻,何必这么逼自己。”她指一指站在一楼大堂转角垃圾箱边拼命抽烟的几个女郎,“看看她们,就是你跟我的将来,我都想转行,你真向往这样吗?”
  这些抽烟提神的女郎也算中环写字楼的特色,她们无一例外地纤瘦、白皙,衣着是低调精致的名牌,化着妥帖的妆,做着不算低的职位,拿着令人羡慕的高薪,一天工作十二小时以上,只能借着偶尔溜下来吸烟减压。
  “不然我该向往嫁个有钱人一劳永逸吗?那我还是情愿向往她们。”
  Amanda也笑,“说得也是。香港这地方,男少女多,条件稍微好一点的男人就骚得不行,恨不得全天下女人都主动贴上来。女人要是一恨嫁,马上低了三级,只会落得有得嫁就成,太折堕了。”
  另一个同事罗兴成直叹气,“现在女孩子看得这么清,让男人没活路了。我只求不过劳死,哪敢指望阅遍天下女人。说真的,Reenee,我倒想申请调去内地工作,听说除了应酬多些,人会相对轻松得多。”
  任苒笑而不言。她约略知道Amanda是快乐独立的单身女郎,而罗兴成则复杂得多,他离了婚,与香港这个行业里大部分男士一样,名校毕业,英文远比中文流利,从外表到内在完全精英,若结了婚,婚姻多少有问题;若是单身,便过着并非不快乐的生活。但她与他们并没谈及更深入私事的交情,只笑着与他们挥手告别,同时再看一眼那几位女士。
  当然,她现在还可以仗着年轻硬扛,凭咖啡吊命捱过去,如果她愿意留在这边工作,或者投身投行,Amanda的预测便没有错,她的将来会和她们一样,承受高压工作,盼望每个假期,说不定也要染上烟瘾,一边抽烟,一边回想上一次约会是什么时候。
  其实那也不坏,她莞尔一笑。反正就算是现在,她也不记得上次约会了。
  她与张志铭保持着联络,多半时间里,张志铭更关注她在这边的工作情况,询问她的进修学习情况,给她分析权衡要做的选择,甚至陪她分析案例。她承认,他对她有很大鼓励和帮助,可是男女相处,如果只余鼓励,没有一点柔情,又实在让她觉得缺少了什么。
  不管怎么说,生活如此紧凑忙碌,再没有时间停下来犹疑,那些念头一闪即逝,并没过多困扰她。她由衷觉得,接受来香港培训的安排是正确的。
  三月初,张志铭有一个出差香港的机会,他办完公事后过来跟任苒见面,两人在中环吃过饭后出来,坐上维多利亚港内的观光轮渡,正赶上“幻彩咏香江”多媒体灯光表演时间。
  虽然下着小小的雨,气温略低,但并不妨碍游人的兴致,观光船上坐满了人。华灯霓虹辉映之间,两岸高大的建筑突然声光交织,灯光有序变幻,不同角度的镭射光线从天际扫向海面,伴随音乐缤纷闪烁,瑰丽得不可方物。
  伴随身边中外游客的拍照欢呼,任苒告诉张志铭:“去年才开始这种灯光表演,要赶上节日晚上,还会放烟花。”
  “这城市,已经繁华热闹到极致,偏还要声光电齐上,务必让人眼花缭乱才肯干休。”张志铭笑道,“风有点大,你站过来一点。”
  他伸手将她拢到身边来,之前两人始终保持着一个合理的距离,突然靠近,不免都有一些异样感觉。任苒能感觉到他的手在她腰际稍微犹疑,然后停留在了那里。
  她感觉到了他身体传来的温度,这是与她暌违久矣的跟异性亲密的感觉,在这个温度里,她却感到异样的紧张,只能提醒自己尽量放松,不要紧绷。
  他轻声在她耳边说:“Reenee,以后千万别跟别的男人坐观光船,灯光衬得你真美,又有些脆弱,会让人把持不住自己。”
  这样的赞美让她意外,她抬头看他,如此目眩神离的背景中,光影次第掠过,隔得再近,呼吸相触,也看不清彼此眼底。他将她抱得更紧一点,她在他怀中,有说不清的惘然。
  也许这才是平凡的爱情,没有那样汹涌无法抗拒的激情,一点一点接近,一点一点克服陌生与犹疑,一点一点建立信任。她这样告诉自己。
  第二天一早,张志铭便转去英国,任苒要上班,并不能去送他,只能趁工作间隙在电话中道别,因为头天晚上那个拥抱,两人的声音都有一些不自觉的温情。
  放下电话,她上网习惯性浏览着她常去的经济性报刊网站,突然一条题为“兄弟阋墙,姐妹反目——Z市最大的民营皮革出口加工企业陷入困境”的文章一下引起了她的注意,她匆匆点开。
  报道声称,Z市最大的民营皮革出口加工企业从去年开始,总经理Q先生和弟弟、妹妹先是因经营方向不同而起争执,随后又陷入财产分割的纷争。今年年初,担任董事长的Q先生老父突然去世,兄妹三人拿出三份内容完全不同的遗嘱,各执一词,只能诉诸法庭。然而未及开庭,一向负责公司财务的总经理夫人的妹夫神秘失踪,公司大笔流动资金凭空蒸发,几笔合同出口交货期耽搁面临巨额赔偿,随之又暴露出工业园土地证已经被总经理的弟弟偷偷重复抵押,套取款项投入另一起非法集资之中,无法收回,恐怕很快会被银行收走。至此,这个曾经在Z市盛极一时的民营企业全面陷入困境之中。
  在叙述完事件后,下面是长篇大论的分析,试图总结中国家族式民营企业共同面对的问题。
  任苒再无心看下去了。不用指名,她也知道,这篇报道的主角Q先生是祁家骏的父亲祁汉明。她只在春节时给祁家打电话拜年,与祁家骏已经很久没有通话,没想到竟然有如此大的变故。
  她匆匆出来,到楼梯间打祁家骏的手机,然而很长时间没有人接听。她想了想,再打父亲的电话。
  任世晏证实了报道上说的一切,“情况很严重,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这其实是很多问题累积爆发的结果。方平担任汉明的律师,在帮他打遗产官司,本来赢面不小,可是说实在的,发展到现在这一步,遗产全变成了大笔债务,争取已经意义不大了。我提出借钱给你祁伯伯,他不肯拿,说我毕竟是工薪阶层,那点钱投进去杯水车薪,拖老友下水没有意义。家骏也特意嘱咐我,不要把这些事告诉你。”
  结束通话后,任苒回办公室向上司请假,马上赶向机场,买了最近一班飞往Z市的航班机票。
  随着飞机呼啸着起飞,任苒再度陷入了飞行恐惧症之中。她查过资料,知道像自己这样对于飞行有着病态恐惧并不算稀奇,相比那些甚至不敢登机或者全程产生幻觉的人,她的症状并不算特别严重。她去澳洲留学往返,都是吃了安眠药一直睡,有祁家骏在旁边照料,尽可放心。但短途飞行,显然不能用这一招。
  来香港时,她要么与同事闲谈分散注意力,要么看喜剧片放松。现在她独自一人,出来得匆忙,什么也没准备,只能紧紧闭上眼睛,手指交握着,试图按专家开出的方子,想想其他事情,尽量放松。
  然而她心里乱纷纷的,唯一清晰的想法是,如果真的以投行为职业,以后出差就是家常便饭,她不怕辛苦,可是如果每次出差都受这份恐惧折磨,就真的比任何辛苦都来得要命了,也许她也得去看看心理医生才行。
  飞机降落到Z市机场,已经是午后两点,她带着满额满手的冷汗出来,因为高度紧张,疲惫得近乎虚脱。这时是三月份,Z市是犹带寒意的早春,她来不及回去换衣服,穿的是适合香港温度的小西装外套加裙子,腿上是薄薄丝袜,冷风一吹,顿时打了个寒噤。
  她小跑着出去,坐上出租车到祁家别墅,刚按响门铃,门突然打开,以前赵晓越开的丰田驶出来,马上停住,从里面走出来的却是莫敏仪。两人面对面站着,都有些惊异。
  “敏仪,阿骏在家吗?我打他手机一直没有接。”
  “他和爸爸今天都在公司开会。”
  “哦,请把地址告诉我,我现在过去。”
  “上车吧,我送你过去,这边不好拦出租车。”
  “我在网上看到了报道。”上车后,任苒解释着,“只是想弄清楚公司目前的情况到底怎么了。”
  莫敏仪发动车子,淡淡地说:“不用解释,你这个时候赶回来,当然是因为关心阿骏,我能理解。公司情况很不好,官司没完没了,听说工业园那边天天有人闹事。不过还是让阿骏跟你说吧,我先送你过去再去医院,妈妈正在住院。”
  “赵阿姨怎么了?”
  “她脑出血,有中风症状,左边半身活动不便,医生说目前没生命危险,只是需要静养。”
  “那小宝谁在照顾?”
  “还是在我父母那边,他们肯放我过来已经不错了。”
  很快到了地处郊区的祁家工业园,两人都大吃一惊,只见工业园大门紧闭,大门一侧至少聚集了几百名工人,但都是静静地排队,场面并不算混乱,旁边停了不少看似属于政府的车辆和警车,有警察正在维持秩序。
  莫敏仪将车开到大门口,保安正在严词拒绝放两个拿着相机的人入内:“现在工人正在排队领工资,供应商也在经理那边登记;如果您是记者,请直接找开发区领导谈。我接到的指令是不放任何陌生人进去。”
  莫敏仪探头出去鸣一下喇叭,保安开启了伸缩门,车子穿过前方的院子,居然没看到一个人,整个工业园里静悄悄的,生产车间看上去已经完全停工,透着萧条气息。
  她们两人下车走进办公楼里,里面同样安静得诡异,只有走廊左边尽头一个房间门虚掩着,透出灯光,挂着会议室的牌子。她们走了过去,只听室内传来一个喑哑的男人声音,听得出来是祁汉明在说话。
  “公司其实出口形势不错,订单不断,只是有交货问题。如果能恢复生产,还有希望。目前我们急需一笔流动资金。”
  “是吗?”一个低沉的声音轻轻一笑,“不过就我现在看到的情况是,官司什么时候了结遥遥无期,银行随时可能收回工业园,公司人员流失严重,供应商集体停止供应原材料。恐怕这些问题不是一笔流动资金能解决的。”
  任苒一下定住,她不会弄错,这个声音是祁家骢——或者说陈华的。她马上想到,祁家碰到这样大的变故,陈华过来也说得过去。
  只听祁汉明急迫地说:“所以我才急于恢复生产,只要重新开工,工人情绪稳定下来,开发区领导许诺可以负责协调银行进行债务重组。”
  “不好意思,祁总。”陈华的声音仍旧平淡,“我今天看家母面子过来,祁家的生意一向和我没有任何关系,我的同情只限于替祁家解决最急迫的几笔债务,发放工人工资,别激起变故,让供应商跟律师核对合同,确定付款期限和金额,你们抵押的房产,我乐意替你们赎回,不至于让你们一家三代真给逼到去租房子住。剩下的事情就是自助者天助了。”
  一阵沉默后,祁家骏的声音响起,“算了爸爸,这种时候还求人有什么意思,这段时间你还没受够吗?”
  “阿骏,这个工业园是你爷爷一生的心血,我也为它操劳了半辈子,怎么可能眼睁睁看着它完蛋。”
  任苒猛然伸手推开了门,小小的会议室里面坐了祁汉明、祁家骏与陈华三个人,祁家父子明显憔悴消瘦,迎面而坐的正是陈华,他穿着白色衬衫,脸上带着淡淡厌倦靠在椅背上。两人视线碰到一起,陈华明显有些意外,却也没说什么。
  祁家骏一下站起了身,“小苒,敏仪,你们怎么来了?”
  “我送小苒过来的,我这就去医院照顾妈妈。”
  祁汉明连忙说:“敏仪,这些天辛苦你了。”
  莫敏仪勉强一笑说:“爸,您别这么说。”
  “敏仪,替我问阿姨好,让她安心休息,我今天恐怕赶不及去看她,很抱歉。”
  莫敏仪点点头,匆匆离去。任苒与脸色明显憔悴的祁汉明打招呼,“祁伯伯,不好意思打搅了,麻烦让阿骏出来一下,我耽误他一会儿时间。”
  两人走到走廊另一端,祁家骏脱下西装外套给任苒披上,“你怎么突然回来了?还穿这么少,当心着凉。”
  “我看到报道了,现在情况怎么样?”祁家骏犹豫不语,任苒着急地说:“阿骏,不要瞒我。”
  “你都看到了,工厂停产,除了自家人的官司没有了结,很可能马上面临好几起诉讼。如果你早一点过来,还会看到供应商封门、工人讨要工资的场面。可是陈华突然出现,拿钱救急,现在正在发工资,算是过了一关。”
  任苒想,以陈华目前的实力,如果肯出手,那么局面应该能够挽回,然而以陈华一向对祁家视同路人的态度,似乎不会热衷于扮演救世主的角色。她还是问,“他只肯帮到这个程度吗?”
  “按以前他落难时我妈妈的态度,他这样做已经算是非常宽宏大量了。”
  “现在重新开工需要多少流动资金?”
  “初步估算一下,前期至少需要300万以上,如果再接订单,可能会需要更多。”
  任苒松了口气,“这个数字并不惊人,应该可以筹到啊。”
  “小苒,这谈何容易。”祁家骏痛苦地将头扭向一边,“现在根本不可能指望银行发贷款,能借的地方我们全借到了,家里的几处房产已经全部抵押,勉强维持运作到现在,再要筹钱,恐怕只有去借高利贷,以现在出口加工的微薄利润和不确定因素来讲,那才是找死。”
  “你马上跟我去一趟银行。”
  “小苒,我怎么可能去拿你的钱?我们家生活没问题的,我姐姐明天会带一笔钱回国,你别担心。”
  “我现在可以提30万现金给你,接下来几天,我会处理手头的基金和债券,应该能套将近200万现金出来,你把账号给我,我全转给你,多少能解决一点问题吧。”
  祁家骏大吃一惊,“小苒,你才工作不到两年,哪来这么多钱?”
  “基本上全是投资收入。”任苒蓦地想到了会议室中坐着的那个男人,不禁涩然,马上收回思绪。
  祁家骏断然摇头,“我不能要你的钱。小苒,这件事你别管了,你现在就回香港去。”
  “阿骏——”她生气地瞪着他,“你是要我自己一个人去银行取了现金再拿过来交给祁伯伯吗?那好,随便你。”
  她拔腿要走,祁家骏只好拖住了她,“小苒,我家面临的情况太复杂,哪怕拿到这钱恢复生产,也不能保证就此转危为安,后续还有一系列官司要打。这些天我已经焦头烂额了,我准备明天等姐姐回来后,跟她商量一下,劝爸爸放弃。”
  任苒愕然,“你知道放弃意味着什么吗?”
  “宣布破产,等待清算转让。”祁家骏干巴巴地说,“这样也许才是一个解脱。官司也不用再打下去,根本没意义。”
  任苒没想到祁家骏已经如此意气消沉,“阿骏,按照祁伯伯的说法,事态没有到最悲观的时候。”
  “还要怎么悲观,小苒?眼睁睁看着亲人相互欺骗,反目成仇,以前的朋友纷纷闪避,敏仪的哥哥甚至也来找我,要我尽快抽时间去澳洲跟莫敏仪办理离婚手续,同时一定要转出足够的生活费用保证他们母子的生活。”祁家骏惨淡地一笑,“你看,之前我求而不得的事,现在不等我提,他们已经在催促我了。”
  “这只是敏仪哥哥的说法,不代表敏仪这么想。她天天去医院照顾阿姨就是证明。”
  “是的,我完全没有埋怨敏仪的意思,她这段时间做得很好,我和爸爸成天在外面奔走,妈妈全靠她照顾,的确很辛苦。而且她也说了,不会在这种情况下离开我。不过她怎么想都没关系,我当然不会拖累她。处理完善后,我可以把父母接到澳洲去,在那边找份工作,养家糊口、付赡养费应该没什么问题。”
  “可是祁伯伯不过五十来岁,你让他去澳洲养老,他能甘心吗?”
  “他当然不愿意。现在就是他在坚持,我希望姐姐能说服他,她一向不理会家里的生意,肯定会同意我的建议。我实在是烦透了这一切,越早了结越好。”
  “阿骏,你这是在逃避。”
  “没错,我是想逃避。我从来就没有对这份生意有过兴趣。有时我甚至想,这样很好,我可以解脱了。”
  “你忘了我们在墨尔本亚拉河边说的话吗,阿骏?”任苒直视着他的眼睛,“不管走多远,我们最多只能离开,没法逃避。”
  “小苒,你又要来给我励志吗?我确实觉得,我很失败。”
  “我没励志,阿骏,我知道你从来就不在乎钱,钱在我看来,也不是衡量一个人成功失败的标准。不过这是祁伯伯一生的事业,也是你一直打算回国接手的工作,谁也没权利要求交到自己手里的就是现成一份不用付出只需享受的产业。就算你能让祁伯伯、赵阿姨去异国了结余生,可是你还有儿子,你连他也要轻易放弃吗?那生活里究竟还有没有一样东西是你珍惜并愿意付出代价坚持的?”
  祁家骏一下子默然。
  “阿骏,不要跟我争,我们现在马上去银行取钱,我已经订了晚上七点的返程机票,今天还得赶回香港,明天要上班。快走。”
  她一转身,却看到陈华正站在离他们不远的地方,走廊上光线昏暗,他的脸隐在暗处,看不清楚神情,也不知道他在那里站了多久。
  她没有理会他,拉着祁家骏的手疾步往外走。
-----------------------------------------------------------------
  第二十六章
  从银行出来,任苒坚决不让祁家骏送她去机场,让他回去处理公司的事情。她乘出租车到机场,时间还早,她长长吁了口气,这时才觉得头痛,鼻子也有些堵塞不通了。
  她知道恐怕是穿着单薄的衣服,受不了两地过大的温差着了凉。她先找到机场附设的药店,买了感冒药吃下去,再找一家快餐店,草草吃了碗汤面。换登机牌进去后,时间还早,她在登机口附近找张椅子坐下,将祁家骏的西装搭在身上,闭目养神。
  广播里不时响起登机通知,她先还警惕着,后来药力发作,便有些听而不闻,打起盹来。
  突然一只手轻轻拍她,“到时间登机了。”
  她慌忙睁开眼睛说谢谢,然而却马上吓得呆住,坐在她身边的人竟然是陈华。他若无其事地替她捡起滑落下去的西装,交到她手里,然后站起了身,向登机口走去。
  任苒脑袋昏昏沉沉的,看着他高大的背影,几乎怀疑自己是不是发烧起了幻觉。她核对一下自己的登机牌,确实是这个登机口,广播也再次响起她这个航班的登机提示,陈华已经顾自走了进去。她无暇再想什么,提起背包走过去。
  上飞机后,她一眼看到陈华在前排公务舱坐下,她装作没看见,向后面经济舱走,找到自己的位置坐下,系上安全带,再次合上眼睛,希望感冒药的余威犹在,可以避开对于飞行的恐慌。
  可是见到陈华登上同一架飞机带来的冲击似乎让药力消散了。
  随着飞机起飞,她仍然陷入了紧张得全身绷紧的状态,两只手紧紧绞在了一起。到飞机爬升到一定高度开始平稳飞行,她仍然没法松弛下来。
  一条毛巾轻轻覆到她额上,擦去了她额角沁出的冷汗,她悚然睁开眼睛,发现飞机起飞时坐在身边的中年男人不知什么时候换成了陈华,他正倾过身体看着她,她退无可退,好在他马上坐正,拿开毛巾,递给她一瓶水。
  “放松,喝点水。”
  她接过去,大口喝着,放下水瓶后,心神不宁地问:“你去香港吗?”
  话一出口她就后悔了,坐在直飞香港的航班上,这当然是一句纯属多余的废话,可是陈华认真地点头,“对。还是害怕坐飞机吗?”
  “一直怕,明知道这恐惧很病态,就是克服不了。如果不是赶时间回去上班,我情愿坐火车。”
  “你现在在香港工作吗?”
  “嗯,受银行派遣过去参加八个月的培训。”她实在太需要谈话转移注意力,哪怕谈话的对象是陈华,“你是去出差吗?”
  “算是吧。你从澳洲回来就在北京工作吗?”
  “对。”
  “刚才和你一块过来的那位女士是祁家骏的妻子吗?”
  “嗯,他们的儿子小宝今年三岁了,很可爱,你没见过吧?”
  “没有。”
  陈华简短回答,然后默然,似乎在凝神思忖着什么。这样的一问一答让任苒觉得怪异,她一时不知道怎么让谈话继续下去。她不喜欢这个沉默,但残存的理智提醒她,与他交谈下去,也许更可怕。不过有个认识的人坐在旁边,多少转移了她的注意力,她的恐惧感稍微淡去,开了阅读灯,抽出座椅前放的杂志信手翻开,连广告都仔细看着,终于再度催来一点睡意,重新开始打起盹来。
  飞机平稳降落在香港机场,任苒走出出入境大厅,正要走向正前方月台,陈华拦住了她。
  “我朋友的司机等在外面,我送你回家。”
  她的头仍然沉重,可是安全回到地面,便再没坐在飞机上的慌乱不安,平静地说:“谢谢,不用了,我坐机场快线再转地铁很方便。”
  陈华点点头说:“那好,我陪你去坐地铁。”
  她皱眉,可是实在再没力气与他争执,只默默走向月台,由得他站在她身边。
  隔了几年时间,在这样最不可能的地方,重新并肩站到一起,她看着延伸出去的铁轨,茫然地想,人生的聚合离散实在是怪异无常。
  机场快线12分钟一班,很快便驶来新的一班。车厢内空空荡荡,她坐上去,到中环再转地铁去上环,两人一路保持着沉默,直到步行到了公司为非本地员工租住的公寓楼下。
  “我到了,再见,陈先生。”
  她转身准备走,陈华低沉的声音叫住她。
  “任苒——”
  她站住,长久以来一直收藏在心底的记忆突然之间争先恐后地翻涌起来,她的喉咙有一点哽住了。
  他从认识她之初,就这样连名带姓喊她,哪怕在亲密的时候也是如此。她曾撒着娇让他叫“小苒”,他却只捏着她的鼻子,带着调侃说:“我叫你宝贝好了。”她满心欢喜地期待着,然而他再开口,叫的仍是她的全名。
  五年前,她从北海离开那天,没有让他送,跟着阿邦走出房门,他也在后面这样叫了她一声,她停住脚步,他却什么话也没说,她那时决心维持一个洒脱的姿态,站立几秒钟后,只轻轻再次说了一声“再见”,便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隔了将近五年时间,再次感受到他的目光在她身后凝视着她,时间飞逝得如此迅猛,又恍然静止凝固于这一刻。
  任苒抬起头,四周全是耸立的高楼,只看得到一片狭长的微带暗红色的夜空,提醒她,这里是香港。
  “你说过,如果有一天我忘了你,也许我能生活得更快乐。”她缓缓转身,看着陈华,“我真的已经忘了你,偶尔碰面,转身走开,两不相扰。你何必又要刻意出现在我面前?”
  隔着阑珊夜色,陈华发现,站在他面前的任苒依然年轻,一双眼睛澄澈如故,乌黑的直发及肩,白色衬衫配深灰色套装,丝袜加7公分的高跟鞋,背着一个超大尺寸的Gucci,是他去香港出差时常常见到的标准白领女性打扮,一天下来,淡淡的妆容已经褪得七七八八,并没去刻意补妆,带着掩饰不住的倦意。可是更重要的是,她再没有把所有喜怒哀乐坦然写在脸上给他看的意思,她现在有一张镇定的面孔,只在声音里透露出了少许的疲惫与无奈。
  “可是我没能忘记你。”
  “呀——我该感到荣幸吗?”任苒笑,用手拢住被夜风吹得飞扬的头发,“不过对不起,我想说的只是:Sowhat.”
  陈华嘴角勾起,笑得没有什么温度,却显然丝毫不在意这个无礼。“这是我欠你的,你完全可以对我说得比这更狠,我是活该。”
  “你欠我的,早用200万摆平了,我不贪心,从来没期望过比这更高的投资回报率,既然自己写下了委托书,肯定欣赏别人履约时的契约精神。所以,再见,我们不用再特意见面了。”
  任苒回了公寓,匆匆洗澡,再吃一次药,然后将自己放倒在床上。空中往返奔波的劳累和药物作用让她直睡到第二天被闹钟吵醒,觉得全身酸痛不已,根本不想起床,却也只多躺了五分钟,照旧爬起来洗漱化妆,赶去上班。
  她在进银行工作后,便开始留意打理自己的账户,来香港之前,预料到再无多少时间关注国内市场动态,除了留下流动资金外,其他全投入了稳妥的基金与债券,现在她全部赎回,等钱到账后,马上转到了祁家骏的账上。
  祁家骏跟她恢复了联系,差不多隔一两天会跟她简短通话,谈一下他家公司的进展情况。
  祁家钰已经由悉尼回来,然而出乎祁家骏的预料,她坚决站到了她父亲这一边,力主坚持下去,将私蓄投入公司,并开始主管财务运作。
  陈华当天便离开了Z市,但让助手留下来,出乎大家意料的又提供了一笔流动资金借款——数目恰恰能让公司短期周转,却已经是雪中送炭了。
  祁家骏与父亲祁汉明负责恢复生产,供应商半信半疑,结算周期被压缩到最低限度;工人人心浮动,流失极大;海外客户很不容易通融,因为延期而附加各种苛刻条款;官司仍在继续;赵晓越失踪的妹夫被警方正式通缉,受心情影响,她并不配合治疗,病情反反复复极不乐观……
  “我知道姐姐这么做是为了让妈妈安心,可怜妈妈一生要强,拼命维护我跟姐姐的利益,倒弄到今天这一步。”祁家骏苦笑,“你看,现在这种情况下,就算我好意思开口,也是被否决的少数派了。”
  任苒松了一口气,“那就好,阿骏,你现在还在公司吗?不要做得太晚,还是要注意休息。”
  “你不一样还在办公室吗?”
  “这边银行工作就是这样的,没人早走,我已经习惯了。”
  “小苒,我一向以为我能照顾你,可是现在我才发现,你把自己安排得很好,从来不抱怨,倒是我需要你来鼓励,甚至还要接受你的帮助。”
  “这是什么话?阿骏,难道我要回忆当年你帮我的时候吗?我可是接受得很坦然的,甚至从来没跟你说谢谢。”任苒笑道,“而且千万别对着我检讨,我听着很害怕。不知道是应该拍下你的肩膀以示鼓励,还是绷着脸说继续努力。”
  她轻松的语气让祁家骏也笑了,“你一个人在香港,要照顾好自己,上次看你,实在瘦了好多。”
  “我知道,对了,不要再把报表发给我看了。我对这个行业不熟悉,提不出意见,家钰姐是澳洲持牌的会计师,她处理得肯定专业。”
  “姐姐主张这样做啊,她说你现在是公司最大的债权人之一,我们当然有责任详细汇报。小苒,哪怕只是为了你,我也会尽全力的。”
  祁家姐弟的郑重其事,让任苒略微惆怅,她想起了另一个男人对她说的话。
  “你有没有想过,把一份感情和钱扯上关系,再蠢没有了。”
  她与祁家骏之间的感情算什么?是她一向认为的友谊、亲情,还是祁家骏默默固执守着的爱?
  祁家骏对她的爱,又有多少基于男女之情?
  她与张志铭这样平淡的交往,算不算恋爱?
  这些都是她不愿意去细想的问题。
  更叫任苒困扰的是,陈华隔了一段时间,突然出现在香港。
  他头一次打电话约她吃饭,她正在办公室里加班,尽管愕然他怎么会知道她的号码,但马上谢绝了,“不好意思,我实在没有时间。本来你来香港,我应该做东请你吃饭,不过我觉得我们勉强坐在一起未免会不消化,你也应该不缺饭局应酬,所以不会介意我失礼。希望你在香港玩得愉快,再见。”
  他也并不多说什么,便挂了电话。
  第二天中午,她正和往常一样,坐在香港国际金融中心的四楼平台吃自制的三明治时,陈华不声不响地来到了她身边。
  浩荡的海风扑面而来,他穿着T恤与深色长裤,衣着明显比周围人随便,身形高大得十分醒目。
  她在澳洲时,有时一个人独自去墨尔本海边,会回想起在双平的情景,心底存着自知不可能的奢望,期待他奇迹一般突然出现陪坐在自己身边,看向大海。然而此刻,同样对着大海,这个人意外地站到她的面前,她却只觉得荒谬而烦恼。
  “午餐只吃这个未免太单调了。”陈华在她身边坐下,看一眼她手里的三明治,语调平平地说。
  “我习惯了。”
  她早就习惯了澳洲那边相对简单的饮食习惯,读书时多半都是带自制三明治到学校当午餐,倒很少像其他同学那样一边抱怨中国胃饱受虐待,一边去泡方便面。
  “你的感冒好像还没好。”
  “还好。”她说话还带着鼻音,因为无暇休息,感冒反反复复,的确没好彻底。
  她吃得很慢,陈华也没有打搅她。她起身准备回去工作,他突然握住她的右手,她一惊之下,回过头来。
  “我们重新开始吧,任苒。”
  任苒的手快速一缩,却被他牢牢握住,他微微抬起的脸上没什么表情,可是深邃的眼神专注地凝视着她。
  “对不起,我有男朋友了。”
  “不是祁家骏吧?”
  “这与你何干?”
  “当然不是祁家骏,以你对你妈妈的怀念程度,你肯定不会跟一个有老婆有儿子的男人搅在一块儿。不管他是谁,考虑一下我的提议把,任苒,我很有诚意。”
  任苒垂下眼睛看着他,干干地笑了,“愚人节还没到,提前开玩笑未免没什么意思。”
  “你应该知道,我一向没有开玩笑的习惯。”
  “这么说,你是认真的吗?那太遗憾了,我现在的工作很枯燥乏味,不是每天都能碰到男人求爱,你让我觉得荣幸,陈先生,可是又觉得荒唐。就算你没有女朋友,我没有男朋友,你这个建议对我也没有吸引力,爱一个陌生人太辛苦,我年轻时候试一次就足够了,再见。”
  她用力抽回自己的手,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这当然不是一次偶遇,他刻意来找她,提出让她震惊的建议——他有什么理由这样做?
  回到办公室后,紧张的工作让她没有余暇多想。可是晚上回到位于上环的宿舍,她无法不想到这个问题。
  她根本得不出一个能让自己信服的答案。
  在整晚失眠后,她一样得按时起床,看着镜子里憔悴的面孔,一边化妆,一边油然而生一股无名的怒火:这个人居然重新以如此理所当然的姿态闯入她的生活,搅乱她的平静,没有一点抱歉和犹疑。
  如果他让阿邦来传达那个分手指令时,她几乎是听天由命,那么此刻,她确实体会到了深刻的愤怒。一想到回到北京,不可避免地还要与他碰面,她就有些寒意。
  她在不安中度过在香港工作的最后时间,隔了一周,再接到陈华的电话,她强压的怒气直冲上来,不等他说话,便压低声音说:“我一点也不想再见到你,不想听你再说那些话,请不要再给我打电话。”然后直接挂断。
  她知道,她的发作直接反映了内心的虚弱,毫无风度可言,也许面对一个重新回头的旧爱,如果不想接受,可以有很多种云淡风轻的处理办法,让自己保持心理上的优势。可是面对陈华,她想她没有能力玩那样的游戏,也没有心情去维持一个好看的风度了。
  听到任苒决定培训结束就如期回到北京,张志铭似乎有些意外:“上次在香港碰面,你不是说有机会申请继续留在那边工作吗?”
  外籍上司Paul的确对任苒提起过,如果培训期满,她愿意申请本地职位,他会很乐意背书。但任苒并没这个意思,她有几分诧异他的反应。
  “我更喜欢北京的生活,香港太匆忙、太拥挤。而且——”她迟疑一下,“真的感觉很孤单。”
  “哦,那回来也好。”
  这样礼貌的口吻,再没有两个多月前在观光船上拥抱时的亲密感,听上去似乎并不盼望与她见面。他有时表现得那么体贴细致,有时又如此淡漠,任苒只能苦笑,本来还打算托他帮忙找公寓,也作罢了。
  八个月时间下来,香港的同事与他们相处甚笃,Paul出面,在周末邀请大家去位于离岛区大屿山的他的住处做烧烤聚会,顺便为他们送行。
  从中环去大屿山,要坐25分钟的轮渡。任苒到香港后,一直埋头工作,并没有四处游玩的兴致,骤然之间从钢筋水泥的丛林来到这边,下船后顿时有惊艳之感。
  Paul住的是一个外籍人士聚居的国际化社区,位于背山靠海的海湾,这边全是底层的联排洋房和独立的House,隐在绿树丛中,隐隐露出橘红的屋顶。他的房子直接面向大海,不同肤色的男男女女在白色的沙滩上喝着啤酒、咖啡,小孩子自由自在奔跑嬉戏。
  任苒抬眼望去,太阳渐渐西沉,海面跳跃着金色的光芒,星星点点的风帆随波而动,巨大的游轮缓缓驶过,对岸如林的高层建筑中,作为地标的香港国际金融中心醒目地矗立,对照身边的闲适人群,让人简直不相信两个截然不同的环境就如此近地共存着。
  同事中有人在烧烤,有人在闲聊,任苒对粤语只大致听得懂,碰到笑点反应滞后,参与不了聊天,便信步走到花园边,看女主人种的玫瑰。
  正好祁家骏打来电话问她回去的行程,她感叹:“这里实在太美了,碧水蓝天,空气又好,难怪上司情愿忍受台风侵袭时候的不便,坚持住这边,每天坐轮渡上班。”
  祁家骏不以为然,“得了吧,你在澳洲待了三年,什么海景没见过,那边的安静宜居全球出了名,难道会被巴掌大的一个大屿山惊到?”
  “不一样啊阿骏,想想看,隔这么一点距离,一边繁华到了极致,一边这么安静,完全是两个天地。人待的环境很影响心情的,我在中环工作,在上环居住,过了八个月,每天一睁眼睛看到的就是高楼大厦,路上满是急急忙忙好像要去冲锋陷阵的人流,站到这里,真有些像回到了墨尔本的日子。”
  提起墨尔本,祁家骏有些感慨,沉默了一下,说:“你马上要回北京了,男朋友帮你找好房子没有?”
  任苒含糊地说:“他最近公司很忙。”
  “哪至于忙到这个地步?”
  任苒不愿意谈这个话题,“我在网上已经看了好几处备选的房子,放心,我有在北京租房的经验,很容易找好的。”
  “把行李收拾好,上飞机时记得带本书。”
  她答应下来,放下手机,正准备回身去烧烤炉边,却猛然怔住,陈华正站在离她几步之遥的地方,像上次看到一样衣着休闲,米白的宽松衬衫加长裤、帆船鞋,非常适合这里的气氛。
  她受惊不浅,想不通他怎么会如此神出鬼没,突然现身在她上司的家里,可是再一想,她从来也没能预料过他的行踪,从认识他开始,他每次出现都像一个纯粹的意外,以至于她在澳洲那几年,总恍惚觉得,会在某个转身的瞬间看到他。在无数次失望直到最后分手,那个希冀早已不复,他却现身了。
  想到这里,她觉得实在有些讽刺。
  陈华看着眼前的任苒,她的头发绑成马尾,穿着T恤、中裤,脚上是一双银灰色人字拖,完全不似上两次看到的严谨职业装束,显得出乎意料的年轻。
  一如近三年前他在墨尔本看到的那个少女。
  那时他隐姓埋名,经过两年多的辛苦忙碌,顺利完成原始积累,并且进入了方兴未艾的商业地产开发,斩获颇丰。
  他回了一趟Z市探视阔别已久的母亲陈珍珍,照例坐一坐便走,并不肯跟父亲碰面,出来以后,却还是忍不住去了Z大后门。
  两年前他与任苒在这里分手,他向来没有故地重游抚今追昔的习惯,因此不能解释自己的这个举动,他只想,也许可以抽时间去H市的政法财经大学,看看那个害怕孤独、黏人、有时脆弱得可笑的女孩子现在怎么样了。不料刚动这个念头,他便与季方平面对面遇上了。
  季方平脸色憔悴,在那所房子前徘徊,两人都有些意外,她告诉他,任世晏已经调回Z大任教,他们已经结婚了。
  他想,恐怕任苒和父亲的关系再不可能缓和了,“那任苒呢,是不是还在原来的学校念书?”
  季方平显然并不愿意谈及她,只简单地说:“她跟祁家骏一起去澳洲墨尔本Monash大学留学了。”
  他要她的地址,季方平尽管惊讶,还是查了一下帮任世晏寄包裹的记录,将地址给了他。
  他上网搜索某大学以及墨尔本这个城市的新闻,意外看到了一篇关于留澳学生堕胎率偏高的报道,下面配发着任苒与祁家骏在妇科诊所前与抗议堕胎的示威人士面对面的照片。
  他再查这张照片的原始出处和时间,心底顿时有说不出的滋味。隔了半个月,他拿到了新的身份资料和护照,临时决定去一趟澳洲。
  当然,他已经毫无休息地紧张工作了两年多,享受一个假期很说得过去,但他一向不为自己的行为找借口,他想,还是去看看她在异国生活得怎么样。
  只是真正看到任苒那一刻,他发现,他比他愿意承认的,更为想念她。
  他在那所房子的对面下出租车,正要走过去敲门,任苒已经开门走了出来,她当时穿着针织运动外套、牛仔裤加球鞋,标准的学生打扮,唯一不协调的是,她臂弯里抱着一个可爱的婴儿,紧接着,同样穿着牛仔裤的祁家骏走了出来,安放好婴儿座椅,他们上了那辆宝马。
  他仍旧上了出租车,从他们的住处,一直跟着他们到了亚拉河畔,看着祁家骏将孩子接手抱过去,陪她逛维多利亚艺术中心市集,买下两顶滑稽的帽子,分别戴在她与那个婴儿的头上,然后找一个路人帮忙拍照。
  她悄悄拿手比在祁家骏的脑后,笑得那样开心,笑容如同阳光一样明媚。
  他们在河边晒太阳,小小的婴儿在他们中间爬行;等婴儿睡着,他们躺着聊天;他们坐上游轮,她低头亲吻宝宝;他们在他下榻的酒店前驻足,看着婴儿随着音乐摇头摆脑……
  虽然作为父母来讲,祁家骏与她都显得太年轻,可仍然是非常标准的一家三口模样。
  他生平头一次那样跟踪一个人。
  她在将孩子放上车后婴儿座的那个瞬间,似乎感受到了什么,动作停滞了一会儿,猛然转身看向他这边。
  他走开了。
  既然她已经有了一个看上去完美的生活,像分手时他嘱咐过的那样再与他无关,他想,他的选择只能是走开。
  这一错身而过,便是三年。
  他出现在Paul的房子里,当然是有备而来,可是此时看着她带着惊讶、防备的眼睛,她笔直站着,左手抚向右手肘,他清楚地知道,她是在不自觉地抚摸那里的一条伤痕。
  他突然发现,在那样让阿邦转交二百万现金以后,他甚至根本不能亲自对她承认:我们经历了一个可笑的错误,离奇的误会。对不起,任苒,我们重新开始吧。
  “玫瑰花很漂亮,Paul的太太不愧是园艺专家。”他淡淡地说,从她身边走过,向海边走去。
(快捷键←)  上一页        返回目录        下一页  (快捷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