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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二 别后沧海事(2)
更新时间:2010-11-20| 阅读权限:游客 | 会员币:0枫币|章节字数:47034 |繁简切换:
第十六章
  任苒将香点上,默默祝祷良久,却一直心神不宁。
  祁家骢没有打她的电话,而祁家骏那个突然的表白,让她意外又慌乱。
  当然,双方家长都不同程度流露过乐于看到他们在一起的意思,她父亲更说过希望她在毕业后随祁家骏出国。
  只是她这个年龄,不可能把父母的一相情愿看得太认真,而且祁家骏与她从小相识,从来没有对她有过暗示或者明确的表白。他当着她的面,结交不同的女友。并鼓励她接受男孩子的追求。
  他只开过玩笑,说到了一定年龄,如果都找不到合适的人,可以考虑与她结婚。
  她没把这个玩笑当真,在她看来,两个人之间的感情是友情,也是亲情,可肯定不是爱情。
  祁家骏会默默爱她这么多年吗?她会被人爱这么久却茫然不知吗?她是怎么爱上祁家骢的?
  而祁家骢又是怎么看待她的爱情呢?
  想到祁家骢,她的喉头有些发紧。她提醒自己,你已经做出了选择,没必要再考虑其他了。她打起精神,不让自己闲着胡思乱想,开始收拾屋子,一直到下午五点,她猜他的工作应该进行得差不多了,打他的手机,然而接听电话的并不是祁家骢,而是一个操着南方腔普通话的男人,迟疑地说:“你好,哪位?”
  “你是谁?”她顾不上礼貌地问?
  那边再度停了一下,“请问你找哪位?”
  “我找祁家骢。”
  “我是祁总的助手阿邦,有什么话我可以转告。”
  任苒知道阿邦的存在,祁家骢平时打电话并不完全避开她,他联系得最多的人就是阿邦。
  “阿邦,你好。我叫任苒,是家骢的……朋友,他人呢?”
  那边阿邦迟疑了一下,“任小姐,祁总现在不方便接电话,不好意思。”
  她有满心的疑惑,却只能说:“麻烦你跟他说,等方便了,请务必给我打电话,谢谢。”
  任苒心里有莫名的不安,天色已晚,她没有心情去做晚饭,拿着那本《远离尘嚣》,随手翻开一页看着。
  从在深圳起,她就开始潜心看这本书,用了近三个月时间,她终于看完了全书,对于故事情节,她仍然没有太大感触,可是她渐渐养成了习惯,在烦闷、抑郁的时候,都会拿过这本书,随便翻开一页,然后看下去。那些描写英国乡村宁静生活的段落,仿佛有某种让人心境平和下来的魔力。哪怕失意的农场主博尔德伍德先生某些举动在当时称得上狂暴,也无损于整本书的基调。
  突然,对讲门铃响起,她走过去按了接听,里面传来的竟然是一个她熟悉的声音:“小苒,是我。”
  “爸爸——”她脱口叫出,大为吃惊。
  “请开门让我上来。”
  任世晏出现在门口,他只拿了一个公文包,挽了一件毛呢大衣,身上穿着羊毛衫与厚夹克衫,显然是从气温寒冷的地方过来,与广州温暖的天气十分不符。几个月不见,他看上去风尘仆仆,神情十分疲惫,昔日的丰神俊朗、风度翩翩似乎不复存在了。
  父女两人对视着,一时都不知道说什么好。过了一会儿,任苒开了口:“请进,爸爸。”她接过任世晏手里的大衣挂好,请他在沙发上坐下,又去厨房泡了一杯茶,端出来递给他。她表现得礼貌周到,更带出了几分疏远感。
  她坐到对面的沙发上,问道:“爸爸,你怎么会找到这里来?”
  “早上你跟阿骏通话,提到祁家骢去了北京他的工作室。我马上联络阿骏的爸爸,一起飞去北京,找到了他,他告诉了我这边的地址,然后我马上买了来广州的机票。
  任苒大吃一惊,想到祁家骢十分忌讳别人知道他的行踪,不禁懊悔上午随口到了这件事:“你怎么会想到去他那里?”
  “这是我唯一能找到他,然后找到你的机会。我怎么可能不去?”
  “家骢说什么了?”
  任世晏神情复杂地看着她,“他让我转告你,希望你跟我回家。”
  任苒一下站了起来,“他是因为你去找他,才不肯接我电话的吗?”
  “小苒。”任世晏也站起来,按住她,“镇定。他有他的麻烦,我和你祁伯伯赶去工作室时,他正跟他的出资人开会,的确没时间接电话。我想你完全不了解他现在的情况,对吗?”
  任苒无从否认。
  “祁家骢因为受出逃的喻洪良影响,已经隐姓瞒名,转为地下活动,再没参与资金拆借,只操作手头秘密的私募基金。一般私募基金的运作有两种模式,一种是有保证金的,一种没有保证金。出资人把钱委托给基金经理时,会签订协议,约定运作模式、赢利分成比例和操作时间。前一种情况下,如果亏损了,保证金归出资人所有;后一种情况,更接近空手套狼,一旦亏空,私募基金经理自己哪怕倾家荡产,也得补上去。对于私募基金来讲,有保证金的模式更合理一些,投机性没那么强。”
  任苒听着这些陌生的名词,“那家骢现在是哪种情况?”
  “他做到一定的规模以后,手头的资金来源以前一种出资方式为主,但后一种也有。本来他的操作一向稳健,出资人对他的信心很强。可是我从我的一个朋友那里了解到,他不知道因为什么原因,惹怒了深圳一位姓朱的老板,一个月前,那人收买了祁家骢的一名员工,取得了他账户的资料。在那人的举报下,一个月前,几个账户同时被证监会认定也与喻洪良案件有关,有洗钱嫌疑,被强令锁仓停止操作,等候调查处理。结果这几个账户都错过了前一段时间的行情,不仅没法赚到钱,更无法及时止损,导致现在陷在熊市,出现巨额账目亏损。一提到深圳姓朱的老板,任苒顿时记起了祁家骢去深圳找她时的情景,她努力消货着任世晏的话:”按你说的,他是不是没法赔偿出资人的损失?“
  “我看了他跟出资人这间的协议,前一种情况下的账户还好,他们共管的保证金由委托出资人平分,虽然不够弥补亏损。但也不至于有后患,后一种情况,就非常麻烦。当初那些人出资时,都是信赖祁家骢的能力,对于赢利抱了很大期望,现在自然很难善罢。”
  “那……接下来会怎么样?”
  “处理完这件事,按最好的结果推算,祁家骢即使不身负巨债,也肯定已经一文不名,而且以后想再在私募市场上有所作为,将会十分困难。他今天一直跟出资人开会处理善后,谈判进行得很艰难。”
  任苒心乱如麻,“他会不会有危险?”
  “这个我说不好,我早就提醒过他,那些出资人把巨额资金放到私募市场里来求的就是暴利,对于风险的控制意识很薄弱。现在国家没有相关法律约束私募行为,有时一纸协议,根本没办法保障各方权益。”
  任苒良久不说话,任世晏恳切地看着女儿,“小苒,他现在顾不到你,短时间内会不会回广州,今后再以什么安身立命,他都不确定。所以他才爽快地把这边的地址告诉我,让我带你回家。”
  “我不想回去。”
  她一口回绝,表现得毫无商量余地。任世晏有几分恼怒,正想说什么,视线却一下落在角落里摆放的茶几上,那里摆了一帧小小的镶框照片,里面但!头傲笑的女人是他的亡妻方菲,旁边一只水晶花瓶内插着大束洁白的马蹄莲,两只盘子里分别摆着苹果和橙子,一只烟灰缸权充香炉,里面插的香已经燃到了尽头。
  他当然记得,今天是他妻子的忌日,而马蹄莲是她生前最喜欢的花,他所有的怒气一下子烟消云散了。
  他走过去,从放在旁边的整束香内抽出三支,正要寻找打火机,任苒默默伸手过来,打着火机,把香点燃,看着他合十祝祷,然后将香插好。
  任世晏转头看着她,“小苒,当着你妈妈的面,我跟你说对不起,请原谅我。如果阿骏没有转告你,那我再跟你说一次,我不会跟季方平结婚。你跟我回去吧。”
  任苒的眼泪再也强忍不住,顺着眼角一下流了出,“爸,你不起的那个是我妈妈,我没资格代她跟你说原谅。”
  “那就想一想你妈妈对你的期望,她要是知道你在这么小的时候就放弃学业,跟一个前途莫测的男人在一起,很本看不到将来,会怎么想?”
  “我跟你回去能看到将来吗?我能看到的将来就是按照你的安排,读书、毕业、出国留学、最好嫁给阿骏,好让你彻底放心。”任苒擦一把泪水,惨淡地笑了,“爸爸,我现在做不到那样按部就班过日子了。”
  “可是你不能拿你的生活来跟我赌气。”
  “我没跟谁赌气,爸爸,我爱家骢。”
  “你才多大,理解什么是爱,这么早就决定和一个你根本不了解的男人在-起,岂不是荒谬吗?”
  任苒抬起头,正视着她父亲,“爸,那你理解什么是爱吗?”
  任世晏无可奈何地说:“我知道,在你眼里,我根本不配谈到爱了。”
  “不,爸爸,你说我不理解什么是爱,我其实也没什么可反驳的。看了你,还有祁伯伯,我一直很迷惑。你们在决定结婚的时候,应该是很肯定自己知道什么是爱的,对不对?可是你们的婚姻都这么可笑,长期偷情,出轨,养私生子……”任苒声音低了下去,“你们最初爱那个人的时候,难道没有跟她天长地久生活下去的决心吗?从什么时候起,你们不再爱了?爱是不是真的这么脆弱、易变,根本不可能有什么永恒?”
  任世晏没想到任苒想到的竟然是这些,他苦涩地一笑,“阿骏也跟我说过类似的话。恐怕我们这些大人都是很差劲的例子,不光没给你们一点启发,还让你们早早开始怀疑感情、怀疑生活了。”
  “是啊,以前阿骏玩世不恭,不停交女朋友,他说他对婚姻很恐惧,最好能不结婚,我还笑他。后来我才知道,他只是比我更早了解真相,难怪会更早幻灭。”停了一下,任苒轻声说:“如果爱就是这样没轩法永恒的东西,那我愿意在我爱的时候好好去爱。”
  “好好去爱不等于明知道爱上的是一个错误,还要坚持下去,直到这个错误伤害到自己。这显然并不明智。”
  任苒看看他,然后将目光转向茶几上放的母亲的照片,“爸爸,自从知道你和季律师的事以后,我总想试着去理解妈妈曾经过的是什么生活。她从什么时候开始意识到自己的爱也是一个错误?她在知道你的私情后,对爱失望了吗?她一直不离婚,是为什么?她真的只是为了给我一个完整的家,才不跟你离婚的吗?”
  “小苒——”任世晏无法听凭女儿这样分析他曾经的婚姻,“不要再纠结于这些问题,你已走火入魔了。我承认是我的错,让你对一切都产生了怀疑可是正因为我和你妈妈的婚姻出了问题,我们才更希望你能有一个幸福平静的生活。
  “我幸福过,在12岁以前,我以为我的幸福来得没有一点缺憾。可是我得在长大以后才知道,幸福这个东西是我妈妈用牺牲和隐忍给我勉强维持的,我更想要的是她在过世前有真正的幸福和安宁,可惜她再也得不到了……”
  她的声音哽咽,猝然中断,双手捂住了脸。任世晏将手放到她肩头,正想抱住她,她却往后一缩,避开了他的手,将一个哽咽咽了下去,飞快地拿起纸巾擦拭着泪水。
  他知道女儿从小被宠爱着长大,算不上坚强,以前疼爱女儿的同时,也会发愁,不知道这如同温室里花儿般的少女怎么才能真正长大。然而,现在女儿再也不肯如同过去一样投入他怀中寻找安慰。
  任苒偏开头,避开他的目光,哑着嗓子说,“不早了,爸爸。你坐了一天飞机,肯定没吃什么东西。你坐一会儿,我去做饭。”
  任苒匆匆转身,去了与餐厅相连的半开放式厨房,任世晏坐在客斤里,能看到她忙碌的背影。几个月不见,他恍惚觉得,女儿似乎又长高了一些,当然,她已经19岁了,从理论上讲,应该完成了发育,也许只是瘦了,让他产生了错觉。
  看着以前从来没做过家事的女儿娴熟而有条不紊地做饭,任世晏一时感慨良多,他再次深切地感到,他已经不再了解女儿了。
  头天任苒已经煲好了汤,她很快做好了一个清炒菜心,一个虾仁炒青豆,把汤热好盛上来。父女两人都没什么胃口,却都沉默地吃着。
  吃完饭后,任苒去厨房洗碗,然后无意义地一时擦擦这里,一时整理一下那里,她摆出的是根本不想再交谈的架势,然而,任世晏当然不可能就此放弃。
  “这就是你想过的生活吗?小苒,在还没满19岁的时候,开始做家庭主妇,留在公寓里等一个你不知道他在做什么、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的男人,为他煮饭,洗碗、熨衣服,就算你现在觉得这样的生活有意义,你又怎么知道祁家骢那样的男人会安于这种生活?你说你妈妈的生活是牺牲与隐忍,那至少她还是为了你。你这么早早开始牺牲,为的又是谁?”
  “我为的是我自己。”任苒冲口而出,却又觉得这个回答来得没有什么底气,“对,我不知道他爱不爱我,我也不知道我会爱他多主,更不知道我们将来会怎么样。可是现在,我只想跟他在一起。白天我上香的时候,也跟妈妈保证了,我会尽力去爱他,尽力好好生活。”
  “他现在的情况,怎么可能跟你好好生活?”
  “越是这种时候,我越是不能离开他。”
  “小苒,你根本不了解他。他会需要你的同情跟安慰吗?他甚至连他父亲的帮助都断然拒绝。你留下看到他的失败,”小苒,你根本不了解他。他会需要你的同情跟安慰吗?他甚至连他父亲的帮助都断然拒绝。你留下看到他的失败,他不会感激你。我甚至认为,他既然毫不留恋地马上把地址告诉我,让我带你走,很可能再不会回来找你。“
  任苒没办法反驳她父亲的推理,在内心深处,她不得不承认,他的话很有道理,祁家骢平时连醉态都不愿意让她看到,又怎么会带着如此巨大的失败回来面对她。
  然而她又怎么可能就此放弃。
  “没关系,我在这里等他,等到他回来,或者等到我对他失望为止。”说这话时,任苒的脸上有一种内在的坚定,那是任世晏头一次在他女儿脸上看到的神情,这个坚定让她褪去了所有的幼稚与天真,看上去几乎显得有些陌生。任世晏不能置信地看着她,“小苒,你怎么这么固执?”
  “我第一次爱上一个人,爸爸,我不想在这种情况下先放手。”
  “你一点没考虑过阿骏吗?他一直爱着你……”
  才在上午听到祁家骏意外的表白后,任苒无法听到父亲又提起这件事,连忙打断他:“不,我们一直是兄妹感情,你别误解。”
  任世晏紧盯着她,“小苒,你知道阿骏现在的情况吗?”
  “他怎么了?”
  “他半个月前因为连续旷课、酗酒闹事打架斗殴,被学校开除了。”
  任苒惊得呆住,怔怔看着父亲,任世晏神情严肃,显然没有一点开玩笑的意思,继续说道:“基本上你每打一次电话给他,他都会跟谁也不打招呼,直接去深圳,找到你打电话的公用电话亭,拿着你的照片请过路的人辨认,一待就是好几天,直到他父母和我骂他,他才回来。”
  “他为什么要这样?我跟他说过我没事……”
  “你到广州后,他也过来找过你。你自己算算,他这样会旷多少课?后来你再没打电话给他,他的情绪越来越差,差不多不去上课,成天喝酒,动辄跟人打架,前不久失手把一个同学打成重伤,几乎要负刑事责任,祁家赔了巨额医药费才算把这件事压下去。”任苒几乎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在她看来,祁家骏虽然性格不羁,可是并不好勇斗狠,举止一向算得上文雅温和,竟然会一变至此,实在让她惊惶。
  “他……一点也没跟我说起。”她喃喃地说,自知这个辩解很可笑。
  “他现在被他家接回去反省,他爸爸不愿意他跟祁家骢碰面,把他关在家里。不然他肯定会跟着一块儿去北京,再跟我一块儿过来的,小苒,别的事情可以说是我的责任,但在这件事上,你认为你一点责任没有吗?”
  “我会打电话劝他……”
  “你打算怎么劝?”任世晏毫不留情地说:“劝他好好学习吗?你已经先他-步放弃了学业;劝他听父母的话吗?你已经彻底否定了你的父亲,对他的父亲也没什么敬意;劝他珍惜自己的前途吗?你已经把自己的前途跟一个完全看不到前途的男人联系到了一起……”
  “别说了——”
  任苒打断父亲,眼泪在眼眶内打转,却用力忍住。当然,她没办法断然否认父亲的指责,那样从小到大关心着她的阿骏,在她最伤心的时候,他握着她的手劝慰她,为了她远离家乡上大学,在她出走时最牵挂她,哪怕知道她跟他一直不喜欢的人在一起,也没有放弃她。她把所有的负面情绪倒给他,心安理得享受着他的关心,却一点没有想到他的承受能力。如果他真的爱她,那她不仅没有回报他的爱,还一直有意无意地伤害着他。
  “小苒,爸爸并没有逼你回去为阿骏负责的意思。他爱你,为你付出是他心甘情愿的举动。没人规定你必须同等回报别人的爱才算公平,可是你有没有想过这句话放在祁家骢身上同样适用。”
  听到祁家骢的名字,她迷惘地看着父亲。
  “你爱祁家骢,但他并不一定爱你。我跟他谈过几闪话,自认对他有一点了解。像他这样的男作,早早就已经成熟,经历太多,拥有的世界太大,感情对他来讲,早已被放在次要的位置。你至少得有足够阅历,懂得他的想法,知道他要的是什么,能够跟他在平等的位置上交流共鸣,才有可能得到他的重视。”
  任苒无言以对。
  “你祁伯伯、赵阿姨商量过了,打算送阿骏去国外留学,可是你没有下落,他肯定不会去国外。”
  “可是,我以后怎么面对他,我真的只当他是哥哥啊。”
  “你总认为,爸爸想让你嫁给阿骏,图个省心,然后好去过自己的逍遥日子。不是这样的,小苒,我没有处理好感情向题,也许是个很糟糕的男人,可是我从来没忘记过,我在你妈妈临终前对她承诺过,会尽力照顾好你。就算没有这个承诺,你也永远是我的女儿,是我一生的责任。我只是认为,至少到目前为止,没人比阿骏更爱你。不过,你跟阿骏都还这么年轻,还有大把的将来,完全有可能碰上更合适彼此的人,没必要现然就决定自己的生活,更不应该在青春年少的时候任由自己的生活走上歧路。”
  任世晏言辞恳切,任苒一下陷入了迷茫之中。
  “给自己一个选择的机会,去继续学业。到你的心智完全成熟了,如果你还是爱祁家骢,那我一定再也不说什么。”
  任苒发现,她所有的坚持,在父亲的分析下,都显得一相情愿;而她所有不愿意正视的隐忧,都被父亲毫不留情地指了出来。
  归根结底,这段感情的确充满了不确定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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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七章
  当天晚上,任世晏住在公寓客房内。对于他和他女儿任苒来讲,这都是一个不眠之夜。
  第二天,任世晏还要赶回学校上班,两个人都早早起床,任苒做好了早餐。吃完以后,她对父亲说:“爸爸,我认真想过你说的话了。但是,我没办法不跟家骢告别就离开,我决定在这里等他。请告诉阿骏,不要来找我,我再过一段时间就会回去。”
  “你一定要听他亲口对你说出一个拒绝才肯死心吗?”
  她惨淡地笑,“爸爸,我没办法就这样放弃,让我等吧,不然我以后也许总会恨自己,当初为什么没有坚持?”
  任世晏知道,再说什么也不能改变女儿的决定,他点点头,“小苒,爸爸仍然觉得你的选择很荒谬,不过既然你坚持,我也不再说什么了。我要你知道,你永远是我的女儿,只要你愿意回来,随时可以。”
  任苒垂下了头,过了好一会儿,她说:“爸,如果季律师一定要留着她的孩子,你别逼她了,如果你……觉得合适,你们结婚吧,不必管我怎么想。我一个要求,不要带她住进妈妈住过的房子,至少现在,我没办法接受妈妈再受到打扰。”
  任世晏点点头,“我会把那套房子过户到你名下,小苒。”
  任苒连忙摇头,“不,爸爸,我不是争房子……”
  “我知道,这件事你不用多想了。我先走了,有什么事,马上给我打电话。”
  送走父亲后,这个豪华的公寓再度陷入孤寂之中。
  祁家骢没有打她的电话,她带着满心不安,再度打过去,他的手机已经关了机。
  她开始了不知道期限的等待。
  任苒试图将生活安排得井井有条,照过去的时间表起床、做家务、买菜、散步、看书,做饭。然而她很快发现,在焦灼的等待之中,她的生活渐渐失去了秩序,她开始害怕在她外出时祁家骢会突然回来却看不到她,误以为她已经随父亲回去了;她做好了饭,却根本没胃口吃;她看一会儿书,会禁不住去看看毫无动静的手机;她在半夜醒来,再也无法入睡;她成天盘桓在沙发上,不愿意再去空荡荡的卧室;她很快开始晨昏颠倒,失去了时间的概念,只在饿得不行时,才打电话叫外卖上来;她经常站在阳台上,漫无目的地远眺……
  她开始放弃徒劳地拨他的号码,也不再发送根本得不到回应的短信,告诉他。她仍在这里等着他。
  无数个念头在她脑海中此起彼落:他的麻烦大到已经困住他,无法跟外界联系了吗?他出意外了?她是不是惹烦了他?她在跟他在一起的时候,是不是显得太唠叨?他会不会不想再回来了?
  她走进书房,四下扫视着,他的东西都在原处;她再回卧室,打开衣橱,他的衣物也还在。可是这样的巡视根本没办法让她放下心来,却弄得她更加茫然。一时之间,她似乎陷入了母亲以前紧急入院时,她被独自留在家里惶惑不安的状态。她经历了几次那样的煎熬后,就不顾父亲的反对,坚决要求去医院陪护。
  正如她父亲所说,这个男人分明并不在意她。
  他会不会已经彻底厌倦了她?
  她一时告诉自己,这个念头来得十分愚蠢,你的不安全感正在完全没有必要地放大;一时却又心灰意冷地想,是的,他厌倦了,他只是看她独自在深圳未免可怜,将她带回了广州。他对她从来就没表现出留恋,从来也没有许诺,只要她表现得热情外露,他就会半开玩笑地泼上一点冷水,这样的表现还不够明显吗?
  别再自欺欺人了。
  随着嘭的一声巨响,窗外有大团烟花升起,她从恍惚的状态中清醒过来,发现天早已黑了,她走上阳台,只见珠江边不断升起烟花,艳丽炫目地在夜空绽放。
  她的手机响起,显示是祁家骏打来的电话。
  她看一下手机上显示的时间,发现今天已经是1999年12月31日,传说中的世纪末到来了。
  显然,很多人不顾政府的禁鞭令,决心用一场狂欢迎来新纪元的到来。
  她一直回避,却被以这种方式重新换回了时间概念,忽然意识到,祁家骢已经消失了快半个月之久。
  这是她有生以来,最漫长的15天。
  这样的等待,你到什么时候会失望?你是在等待他的归来,还是在等待意料之中的失望?
  她根本无法给自己一个答案。
  传说中的世纪末并不是一个末日与终止,地球仍在有序运转,日历将翻开新的一页,电脑内的日期BUG被一一调整,没有出现神秘术士预言的毁灭,也没有之前专家预言的大范围混乱,她步入了她的20岁。
  生活以残忍而,并不因为一个人的悲伤而有丝毫停顿。大团大团的烟花映照得她的脸时明时暗,天空仿佛暂时成了一个舞台,那样灿烂夺目的光彩,如同不知名的花般次第绽放,然后再一一寂灭,她长久地凝视着这样一场声色盛大?
  的表演,手机仍在响着,她终于按了接听键。她已经太长时间没跟人说话,一开口只觉得嗓子十分生涩。
  “阿骏,新年好。”
  “新年好,小苒。”
  两个人沉默着,一时都不知道那样喧闹不绝于耳的“嘭嘭”声是来自于自己身边,还是对方所处的城市。
  “你在哪里,阿骏?”她努力用活泼的声音问:“你那边是不是也有有人在庆祝千禧年?”
  “我和几个朋友在放烟花,喝酒,你呢?”
  “我也在看人放烟花,真美。”
  “祁家骢回广州了没有?”
  任苒凝视着一个巨大的红色烟火徐徐在天空铺陈开来,无数的光焰拖曳着划破夜色。她摇了摇头,“没有。”
  “他拒绝了我父亲的帮助,让他回Z市不要管他,后来他的电话也打不通了,听说他的工作室已经关闭,没人知道他的下落,恐怕他以后多不能再公开露面。小苒,听话,回来吧,或者我过来接你。”
  “不,阿俊,你别过来。我也不光是等他,我想看看,这段感情经得起多长时间的消耗。我跟我爸爸也说过,我不会赌气,到了觉得没必要再等的时候,我不会勉强自己继续下去的。”
  “爱情的魔力真的大到将你淹没了吗?”祁家骏的声音中充满痛楚。
  任苒记起以前与他充满孩子气的对话,只觉得恍若隔世般遥远,她轻声说:“阿骏,其实我害怕这种感觉,可是我没法摆脱,只好索性选择沉没,不再挣扎,等到彻底绝望,就算解脱了。”
  “我不想看到你绝望,小苒,如果他爱你,他也不该让你的感情走到绝望。”
  “你比我还傻,阿骏。”她没法再继续下去,“我们别说这些了,我累了,先去睡觉。你去跟朋友好好玩吧,少喝一点儿酒。”
  放下电话,对比室外的热闹,她发现室内空寂得可怕。她打开电视,里面正播放着世界各地的人们以不同方式迎接千禧年的报道,大家不约而同地喝酒狂欢。她也拿出一瓶红酒,找出开瓶器打开,倒了一杯,开始自斟自饮。
  伴着窗外一直燃放得没有停歇的烟花,躺在沙发上睡着了。她有生以来头一次喝醉了,不知不觉躺在沙发上睡着了。
  在酒精的作用下,她的梦境飘飘如同在云端漫步,一时之间,她看到了旧居那颗樟树在阳光下舒展枝叶,久别的母亲穿着乡村风格的碎花裙子,看上去年轻而健康,脸上带着她从小熟悉的温柔微笑,正在光线明亮的厨房离煮咖啡,虹吸壶“嘟嘟”作响,旁边小收音机放着轻音乐。
  这个梦如此声色明丽,她甚至可以闻到咖啡的香气。
  她还没来得及深深呼吸,却又发现,祁家骢不知什么时候站到了她身边,他穿着白色衬衫,手里捧着马蹄莲与天堂鸟,嘴角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她爱的人忽然之间全出现在她身边,她简直大喜过望,可是一转头,妈妈却不见,她急切地叫着:“妈妈,妈妈……”
  祁家骢扶着她的脸,轻声说:“嘘,嘘,别哭,你在做梦。”
  阳光洒在樟树叶上有细碎的反光,收音机的音乐继续萦绕耳边,妈妈的气息扔在这个厨房内,伴随着咖啡香气围绕着她,有如此细节真实的梦境吗?他的这个抚摸也是一个梦吗?
  她惶惑地猛然睁开眼睛,发现电视机扔在播放着一个庆祝千禧年的节目,而祁家骢正蹲在她面前。
  “梦见你妈妈了吗”祁家骢拭去任苒眼角的泪,轻声问她。
  她不回答,只爬起来扑入他怀中,紧紧抱住他的腰,用力到似乎要将自己嵌进他的身体里。他刚一动,她就不假思索地张开嘴,咬住了他的手臂,隔着衬衫的薄薄布料,她绝望,蛮横地用力,牙齿咬进了他的肌肉。他痛得一缩,却再没有动了,任狠狠咬着,只用另一只手搂住了她。
  她不知道自己咬了多久,只到用力得牙齿和下巴全觉得酸痛不已,口中尝到咸腥的味道,才慢慢松开了口,同时放开了接近麻木的双手。
  祁家骢抱起她,坐到沙发上,低头看着她。在那阵狂暴的发作后,她显得脱力般疲乏而呆滞,眼睛失神地对着天花板某个方向。
  “你怎么没跟你爸爸回去?”
  任苒声音平平地回答:“我什么时候说过要跟他回去了?”
  祁家骢烦恼地皱眉,“我不相信他没对你解释清楚我现在的处境,他是法学专家,看得应该很清楚。”
  “我不需要那些解释。我跟你在一起,并不是因为你开着奔驰,操作大笔基金,呼风唤雨,无所不能。”
  祁家骢有些不知道说什么好了,他抚摸着她瘦得尖削的面孔,叹了口气,“你这傻孩子,对爱情有太多浪漫到不切实际的想象,大概总以为能够为爱人作出牺牲有一种殉道的美感。其实真正的牺牲没有任何浪漫色彩可言,你早晚会知道,我并不值得你这么做。”
  “值不值得,让我自己去判断好吗?我们不是说好了吗,你愿意等我发现你是一个乏味的大叔,接受我的鄙弃?”
  祁家骢弯起嘴角笑了,然而笑意在他脸上只是一闪而过,“如果只等时间让你清醒过来,我到是乐意陪你玩下去。可是现在不同了,我已经一文不名,而且在这个行业里声名狼藉,再没人敢把钱交给我操作,照行内人的看法,我基本上没有翻身的可能了。接下来我得真正消失一段时间,你最好回你父亲家,继续上学……”
  “我要跟你在一起,你去哪里,我也去哪里。”
  祁家骢重新皱起了眉头,沉声说道:“任苒,你弄不懂一文不名是什么意思吗?我这次来广州的机票都是助手阿邦垫钱买的,事实上我已经不可能给他发工资了。我之所以过来,并不是想到你可能在等我。我租这房子时,预付了一笔租金和押金,现在是特意过来退租好拿回那笔钱救急的。”
  “我说得很清楚了,我并不在乎你有没有钱。”
  “可是我在乎。”
  “钱有那么重要吗?你可以找一个普通的工作,我也可以出去上班,不需要你养,我们换一个便宜的房子住,一样可以过得很开心,很多人都是这么生活的。”
  “任苒,你根本不了解我,我不可能忍受自己去过大多数人过的平庸生活。而且你又犯了一个错误,把平庸的生活诗意化了。你还不满20岁,一直不识人间烟火,不要以为在深圳城中村住了一个月,你就见识了所有苦难。”
  “起码我不害怕跟你一起过苦日子。家骢,就算我不识人间疾苦,你也已经跟我讲得很清楚了。我要的是跟你在一起,不管去哪里,不管什么环境。如果有一天,我受不了,我会坦白告诉你,到时候你再踢我走也不晚。为什么一定要在现在推开我?”
  祁家骢嘲讽地笑了,“别这样对我表白,任苒,我没打算带任何女人去过动荡不安的苦日子,一等着她一点点失望、幻灭、抱怨。我接受生活所有残酷的一面,可是我不打算亲手制造出这种悲剧来让自己藐视自己。”
  接近午夜时分了,外面烟花骤然变得密集,伴随着烟火升空的啸音和爆炸开来的“嘭嘭”声,红的、绿的光焰在室内轮番一掠而过。那样的繁华热闹在她们身边上演着,衬得她们仿佛已经与时间脱节,游离于这个欢呼喧闹的城市以外。
  任苒发现,这个结果就算没有被她父亲预言过,也早就被她父亲隐约猜到了。她一步步进逼,只等着他的拒绝越来越没有商量余地,她的确是在等一个明确的失望,可是她却没有多少失望情绪。
  “那告诉我,接下来你有什么打算?”
  “我打算先找一个安静的地方待上一段时间,让整件事稍微平息一点,同时也好好想想自己的过去,然后再从头开始。”
  “我猜,你不会再跟我联络吧。”
  祁家骢略微迟疑一下,决定还是实话实说:“对,恐怕很长时间里,我没法跟你联络。”
  “那至少这段时间让我跟你待在一起,好吗?”
  祁家骢摇头:“我要去的地方条件艰苦,基本上与世隔绝,根本不是你想象的可以让两个人隐居朝夕相对谈恋爱的环境。”
  “别拒绝我,家骢。”她轻声恳求着,“我只有这一个要求了。”
  “我想事情的时候,一向不喜欢人打扰。”
  “我不会打扰你,我保证。”
  祁家骢无可奈何:“我没什么情趣,试图和我恋爱,可能注定要失望。跟我住了这么久,任苒,你还没看清我是一个什么样的男人吗?"任苒终于收回了视线,注视着他俯视的脸,”你很冷酷、清醒,从来没像我一样被感情迷惑过,你把喜欢和真正的需要分得很清楚,你不愿意跟别人分享你的全部生活,你拒绝把内心全部开放,你把爱情这件东西看得无足轻重,你认为我只是爱上了想象中的你而已,你有时很不好相处……“
  祁家骢笑了,“嗯,这些评价基本正确。”
  她抬起手,指尖顺着他清瘦的面孔轮廓缓缓划下来,“我知道,你没我那样爱你,可是你对我还是不一样的。你为了找我去深圳,不惜暴露你的行踪;你现在这么狼狈,也一点没有抱怨过我给你添的麻烦。”
  祁家骢一下握住她的手指,正色说道:“小姐,你又在发挥想象力,任意往我身上添加玫瑰色的光环了。我拒绝朱训良,是因为我不想受制于人,并不是因为你。”
  任苒笑了,眼睛熠熠生辉,“好吧,不是为我。”
  “我只是觉得让一个傻孩子流落在外,未免不人道。”他没奈何地加上一句,自己也觉得很多余,果然任苒的笑意更浓了。
  祁家骢凝视着躺在臂弯里的这张年轻的面孔,她笑得温柔而妩媚,眼睛里全是绵绵的情意,他的心没来由地荡了一下,再次感叹:“傻孩子,这么脆弱,又这么固执。”
  “我爱你,家骢。”
  她轻声说。这不是第一次她对他坦白了,他心底深处那个柔软的地方轻轻一触,有几分迷惑,又有几分感触,再也没办法一盆冷水泼过去,直截了当告诉她,你只是爱上了爱情本身,你只是以为你爱上了我。
  这样真挚的告白,来自于这样率真的女孩子,他向在以后的岁月里,他不会听到更多了。他没有里有一定要保持冷静,不放任自己做一个短暂的迷失。
  祁家骢办妥了退租手续,带着任苒搭乘长途汽车到了广西北海,和他的助手阿邦碰面。
  阿邦有个响亮的名字,叫雷正邦。他比祁家驰年长三岁,中学没毕业便去城里打工,最初是台湾人老李的司机,后来开始为祁家骢开车,跟了他很长时间,也是对他行踪最了解的人。
  这时的北海,仍处于泡沫经济退潮后的沉寂之中,市内随处可见停工的工程,海边有一排排卖不出去的别墅,整个城市弥漫着看不见的萧条气息。
  他们并没在北海市区多做停留、马上赶到凌乱的码头,随着阿邦乘上了开往涠洲岛的渔船。
  涠洲岛要到五年以后的2005年,才在《中国国家地理》杂志主办的“中国最美的地方”评选中大放异彩,当选为中国十大最美海岛之一,慢慢成为旅游热点。而在任苒与祁家骢去的那一年,除了北海当地人和少数资深驴行背包客,还少有游客知道这个地方。
  任苒以前曾经坐过游轮出海,不过都只限于风平浪静的近海,她头一次登上直正的渔船,听着柴油发动机“突突”响着,不免好笑,“这和珠江上往来的运少船一样。”阿邦拿来晕船药嘱咐她提前吃下去,她直摇头,“我一向不晕车不晕船,不用吃这个。”
  北部湾的海水十分清澈,呈现出一种迷人的碧蓝。然而出海不久,海上便起了风浪,刚才还平静无波的海面,一下子掀起一米多高的海浪,渔船开始随浪上下颠簸。
  “这像是游乐场里的海盗船。”
  祁家骢提醒任苒:“要是晕船,赶紧吃一颗药做到船舱里去。”
  任薄刚要开口说话,一波浪头打上了船甲板,咸咸的海水直溅到她嘴里,她狼狈地连连吐着口水,肆便呕吐了起来。祁家骢大笑,将她搂进怀中:“还逞不逞强?”
  她的确没办法逞强了,随着风浪加剧,她开始对着黑色塑胶袋翻肠刮肚地不断呕吐,直吐得天昏地暗,再也没心情看四周景色,只能委顿在窄小船舱一角。
  她看着外面祁家骢与阿邦各抓一根缆绳站在甲板上,在风浪中谈笑自若,却越想越害怕。过了一会儿,祁家骢拿保温杯过来给她喝水,她颤声问:“家骢,浪这么大,这条渔船会不会受不了翻了?”
  祁家骢一怔,笑了,“这算什么大浪,除了台风天气以外,渔民一年四季出海打渔,经常会碰到浪高两米以上的天气。”
  “你以前来过这里吗?”
  “对,我三年前来住过几天,随他们去过深海。没事的,适应了就好。”
  任苒在吐光了胃里的东西后,终于舒服了一些。船经过近三个小时的航行,风浪渐渐平息,视线中出现了一个大的岛屿。她惊喜地指给祁家骢看,“家骢你看,我们快到了。”
  阿邦笑着说:“这是涠洲岛,我们在这里换小点的渔船,要去的地方是双平,离这里还有差不多10海里。”
  他们换了小渔船后,平稳地从涠洲岛边驶过,海面重新变得波平浪静,刚才的风浪消散无踪眼前的海水变得越来越清澈,她着了迷一般地看着渔船劈开平静的海面,激起白色的浪花,而渔船驶过以后,海面重新聚合,她隐约可以看到有透明的生物在海水中浮游,她尖叫着叫祁家骢过来看,祁家骢却只膘了一眼“是水母。别激动,你还能看到很多比这有趣的东西。”
  果然,一群飞鱼蓦地从她眼前掠过,紧接着又有海豚跳出海面,激起她一阵换一阵的惊呼。
  又过了一个半小时,渔船停靠到了他们此行的目的地——双平。
  双平是阿邦的家乡,但是选择双平作为蛰伏的地点,并不是阿邦的建议。
  “祁总,那里太偏僻了,最好还是住涠洲岛上,或者北海市内也行。”
  祁家骢摇头拒绝。他三年前为了摆脱日益繁杂的工作,求得一个放松的假期,曾经在阿邦的陪同下过来住了四天,对此地印象十分深刻。眼前这个荒僻的渔村,与他和任苒刚刚离开的广州相比,这里简直像是被那个喧闹世界遗忘的一个角落。
  他看看身边的任苒,虽然因为晕船呕吐而脸色苍白,可是脸上散发着兴奋光彩,似乎全然没有意识到将要开始的是仟么样的生活。他再次在心里置疑自己:你为什么要带她过来?
  只是因为她的央求吗?其实你也抵挡不住那样的柔情,不忍心斩断与她的联系。
  他扶住一脚踩空险些跌倒的任苒对自己说:这一次,由得她,也由得自己吧,只要她流露出厌倦,他就马上送她走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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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八章
  双平地处北部湾边缘,从地理位置来讲,比较接近南中国海,方圆只有不足两平方公里,在比例较大的地图上,甚至难以找到。岛上只有不到两百名居民。如果说涠洲岛刚刚开始有游客认识的话,那么这里就绝对在所有人的视野之外。
  双平完全没有经过开发,岛上居民过着打渔为生的半原始生活,每天由荣油发电机供电三到四小时,没有电视信号,没有电话线,没有手机信号,只有一所规模极小的小学,一个长驻的教师兼任校长。
  “我就是去涠洲岛上读的中学。现在村子里年轻人如果不读书,要么远走城市,要么去相对富庶的渔乡打工,最不济也要去涠洲岛集市或者码头找个工作,收入多少还是其次,至少没这里这么枯燥无聊。全家迁走的也不算少,听我妈说,以前这里有近二百户人家,现在只剩下不到六十户,留下来的只有没什么文化的渔民和老人,再加上读小学的孩子了。”
  阿邦带他们上岸,同时给荏苒做着介绍。踩上坚实的陆地,荏苒反而觉得脚步漂浮,一时难以适应了。
  她努力放稳脚步,随着阿邦的指点放眼一看,果然是小得不能再小的一个海岛,四周悬崖峭壁,呈现出如同火焰般的殷红。村民集中住在岛中央地势低而平坦的地区。出现在她眼前的是盖得疏落的平房,建房的材料是火山岩,成群的鸡放养着,从他们面前悠闲踱过,沿路长满不知名的野花,路边是一簇簇高达的仙人掌,开着艳丽的小黄花,结着紫红色的小小果实,颇有几分异域风情。
  阿邦顺手摘下几粒递给任苒,“这个可以吃的。”
  任苒放进嘴里,果然酸甜可口。她感叹着:“这地方咳真美。”
  祁家骢似笑非笑地看着她:“你如果在这里住三天以上,还能这么想,就很了不起了。不信你问问阿邦,他现在最长愿意回来住几天。”
  阿邦笑着绕头,比了一个手势,“岛上的生活清贫一点,不过很安逸。我时常想家,可是每回回来,最多只能住三天,不能再多了,不然有要发疯的感觉。所以我劝祁总,最好只在这里住几天让,然后还是搬到涠洲岛上去住比较好。”
  阿邦家里只有一个守寡的母亲和一个聋哑的哥哥,姐姐早已远嫁到了北海市区,与姐夫做着海产品生意。他事先已经给母亲收拾了后面一间独立的屋子,病购置了必要的生活用品。房中放着一张木床,上面铺着大红花的被子,一坐上去便吱呀作响肉肉吓了一跳,又不禁好笑。
  阿邦抱歉地说:“不好意思,只有这个条件了。”
  任苒忙说:“这很好啊。”
  祁家骢必须低下头走出来才不至于被门框碰到,他笑笑,“现在还讲条件就是该死了。”
  “这里的房子为了抗台风,只能建得低矮一些,祁总进出小心一点儿。”祁家骢点点头,“阿邦,至少这几个月,我没法给你发工资了。”
  阿邦嘿嘿一笑,“没关系,我有积蓄,对付得过去。这段时间我去北海市区帮姐夫开面包车送货,一样有收入的。”
  双平的电力供应限时,且并不稳定,在供电时段停电也是家常便饭,家家都备有老式煤油灯照明。到了晚上,大家都习惯早早入睡,除了远处隐约有海浪单调拍击沙滩的声音,混合着近处偶尔的犬吠外,村子里一片沉寂。
  任苒半夜醒来时,一时竟然弄不清自己在什么地方,在一片寂静之中,她几乎能清晰听到心跳的声音——自己的……和他的。
  她的手摸到了身边一只胳膊,一下子安定了下来。
  她从小生长于城市,已经习惯了不管是白天还是夜晚,周围总有各式光亮与声音环绕。现在四周如此浓稠的黑暗与静谧,让她有置身于另一个陌生世界的错觉。
  好在身边有他。她无声地想着,将脸轻轻贴到他的胳膊上。
  “睡不着了吗?”祁家骢的声音低沉地在她头顶响起。
  “嗯。我是不是吵醒你了?”
  “没有。”
  祁家骢将她搂进怀里,她将头搁在他肩上,紧紧依偎着他修长的身体。他侧头吻着她的头发。
  “这里安静得好像是另外一个世界。”
  他只轻声笑道:“是不是已经后悔跟我来这里了?”
  任苒摇头,他能感觉到她的头发轻轻摩擦着他的嘴唇、下巴。
  “当然不是。只要跟你在一起,我不会后悔的。”
  她用这样认真的语气回答他的随意调侃,他有些许不安。然而这样抱着她,他放弃了更多想法。亲吻和拥抱的交流,虽然是典型的身体语言,有时却比言辞更接近于心的本能。
  抚摸探索着对方身体的每一处曲线起伏,肢体交缠,身体每个部分毫无间隙地契合,低低的喘息与压抑的呻吟……在这个远离他们熟悉世界的海岛渔村里,浓重的黑暗似乎将空间压缩到只剩他们两个人,唯有在忘情之中,才能抓住一点熟悉的东西。
  祁家骢与任苒在这里住了下来。
  阿邦的母亲按儿子的嘱咐,对村里人说:祁家骢和妻子是城里人,身体不好,神经衰弱,特地找个安静的地方调养的。
  渔村流行早婚,没人对任苒这么年轻就已经结婚感到惊奇。虽然生病的人选择如此一个偏僻的地方调养身体是个不怎么站得住脚的理由,但毕竟双平空气新鲜、四季如春,村民又都十分朴实,就算不理解“神经衰弱”是个什么毛病,也不会特意来质疑。
  他们的生活很快形成了一种模式。
  祁家骢如果不在家里看书,便会拿了钓竿去海边钓鱼,他钓鱼更接近对着大海沉思,明显并不在乎钓到什么。这个时候,任苒知道,不能去打扰他。
  每天下午,他会不顾海水温度只有二十来度,下海游上近一个小时的泳。
  这里的海水清澈蔚蓝,透明度极高,四周还有活的珊瑚礁,但任苒怕冷,不敢在这个季节下水。她主要的消遣也是看书,如果闷了,会独自去岛上闲逛,反正通共只有不到两平方公里,不可能迷路,可是完全用不行的话,也可以往不同方向走上很多天不重复。
  她边走边摘仙人掌果吃,吃得太多时,把嘴和舌头全染成了紫红色,一开口说话,就会逗得祁家骢大笑。村子里还到处种着四时开花的杨桃,也是伸手就能摘下来吃。
  傍晚时分,她会和村里的女人一道去海滩,大家全都坐着,一边织补着渔网,一边远眺着海面,等到自己的男人打渔归来。伴随着夕阳西下,一条条渔船陆续返航,在离沙滩不远的地方下锚,她们马上冲上去,接过男人们手里的收获。
  尽管任苒谁也不等,可是这个情景总能让她开心,同时又眼眶发热。
  每家的壮年男性每天都按时出海;不能出海的老人早上钓鱼,充做中午的菜;小孩子放学后便拿上钓竿到海边坐上大半个小时,把晚饭的菜给妈妈捎回家。村里的渔民会在沙滩上分拣当天打到的鱼,大部分集中起来运到涠洲岛出售,少部分带回家吃,多余的就放养在沙滩上挖出来的水坑中,谁需要都可以拿走。
  如此自给自足的生活、淳朴的民风,加上岛上所有的房子都没有门锁,让任苒觉得这里简直就是陶渊明笔下的桃花源。
  她对祁家骢说起这一点,祁家骢却不以为然。
  “你看,你又只看到了浪漫的一面。渔民的生活是很艰苦的,我上一次来时,赶上台风,村子里损失了三条渔船,对他们来讲,那相当于倾家荡产。他们倒确实不愁没鱼吃,但一天不出海,就一天没有收入,教育、养老、医疗费用……通通没有保障。”
  任苒承认,她的确很难主动看到生活艰难的一面,可是她又觉得,她已经住了三天以上,并没感到厌烦,如果生来就过这种生活,她想至少她不会觉得委屈。
  一转眼,任苒与祁家骢在岛上住到了旧历除夕。阿邦也回来与家人团聚,在吃过年夜饭、放过鞭炮后,小小的渔村重新安静下来。
  电力供应准时中断,任苒点起煤油灯,头天她不小心碰破了玻璃灯罩,不知名的飞蛾围着摇曳不定的火焰飞舞,这个景象顿时迷住了她,她出神地看着。祁家骢洗漱完毕进来时,瞟她一眼:“没春晚看,这也能看得专注吗?”
  “你说飞蛾知不知道扑火是什么下场?”
  祁家骢平躺到床上,点燃一支香烟,懒洋洋地说:“你在质疑飞蛾的智力,还是我的?”
  她笑,“我在想,飞蛾也应该看得到,它的同类扑火后是什么下场。可飞蛾不能抗拒火焰的吸引力,扑向火焰就是它的宿命吧?”
  祁家骢受不了这种小女生的感叹,没有理她,弹落烟灰,吐出一口烟雾,看着斑驳的屋顶成神。
  一只飞蛾却在此时扑到火焰中,灯芯处短暂而异常地一亮,翅膀半焦的飞蛾落在了熏得漆黑的煤油灯边,微微弹动着。任苒突然站起身,吹灭了灯,屋内一下隐于黑暗之中。
  祁家骢正要说话,任苒已经扑入了他怀中。他猝不及防,急忙将拿烟的手避开她,“傻孩子,你想被烟头烫到吗?”
  任苒不再回答,只没头没脑地吻着他,他低低一笑,丢掉那大半截香烟,轻抚着她的胳膊,右边手肘外侧有一条他早就熟悉的细长疤痕,他总在不经意之间就抚到那里,并想起她头一次在他怀里哭泣的情景,涌起一点柔情。不等他说话,她爬到他身上,解开他的衬衫,密密吻向他的身体。
  近一个月来,他天天下海游泳,肌肉更显健康紧实。她柔软的嘴唇吮吻他的喉头,舌尖轻轻掠过他肩胛,滑向他的胸部。她一直没能摆脱羞涩,就算主动吻他,也往往半途而废,今天却似乎决意进行到底,她的头发被拂下来,细密扫过他的身体,带来痒痒的刺激感。她的吻越来越大胆,他的身体如同被一串小而隐秘的火焰灼过,他头一次感到,他需要控制自己,才能压制住身体的一阵轻微战栗。
  这种感觉让他陌生,同时不安。他突然拉起她,一个翻身,将她压倒在身下,开始重重吻她,带着几分粗暴,她的回应同样不复温柔,手指掐入他的背上,当他挺身而入时,她在他耳边呼唤着他的名字,远处波浪拍击峭壁的声音隐约传来,他们的节奏渐渐与之一致。
  那样的激情放纵后,两人沉入梦乡,而祁家骢的睡眠仍说不上很踏实,他在辗转中突然醒来,月光透射进室内,光线半明半暗。他吃惊地发现,任苒并没睡着,似乎正看着他。
  “你怎么没睡?”
  任苒吃了一惊,随即笑了,“白天睡了个午觉,刚才醒了就再睡不着了。”
  他翻了个身,准备接着睡,她却推他,“现在退潮了,我们去沙滩上抓螃蟹吧,我刚跟这边小朋友学到的,他们连工具都给我准备好了。”
  他先不理,但经不住她再推几下,睡意被搅没了,穿衣起床,嘱咐她穿件厚点的外套。
  两人踏着月光,穿过出村的小道,来到空无一人的沙滩上。祁家骢并不想动手,只看着任苒拎了塑料桶,打着电筒,踩着一洼洼积水区找螃蟹。
  祁家骢嘲笑她的无聊,“光我钓到的鱼就多得吃不完,更别说这里海鲜弯腰就拿得到。你这样抓满一桶,第二天大概不免要倒掉,实在太折磨人了。”
  她不理,一心找着礁石缝里藏身的螃蟹。在好多次被钳得哇哇大叫后,她已经掌握了技巧,手电筒光扫过,看到螃蟹便一脚踩住,眼明手快地捡起来扔进桶内,这个过程给了她莫大的快乐。
  海胆比螃蟹更多,不过岛上渔民不知因为什么原因,全都不吃海胆,她也害怕海胆的毒刺,并不敢去抓。
  累了之后,她和祁家骢坐在海边休息。关闭手电筒后,海岛上没有任何人工灯光,暗蓝色的星空有着城市不可能一见的剔透感,一仰头,半轮明月挂在西边,满天繁星似乎触手可及地笼罩着他们,只要留心,可以清晰地看到银河。
  身后的村落陷入熟睡之中,眼前的大海起伏不止,她再次觉得,天地之间,只剩下了他们两人。
  她希望这样的时光可以漫无止境地延续下去——可是她知道这个孩子气的愿望一经说出,便已经是奢侈,更不用说会招来祁家骢可能的嘲笑了。她只默默将头倚在祁家骢肩上,享受着这属于他们两个人的天地。
  “在想什么?”
  “什么也没想。”任苒的确陷入了一种思维停顿,大脑一片空白的状态,“对着这里,好像很容易清楚杂念。”
  “对,三年前我第一次来这里,也是这感觉。”
  “白天我躺在吊床上,感觉灵魂好像脱离了身体,飘荡在空中,几乎有害怕再也回不来的感觉。”任苒似乎也觉得这个想法好笑,往他身上靠得更紧一点。
  祁家骢看着远方暗沉的海面,微微出神。
  当然,三年前,正是他在私募这一行声名鹊起的开始。他毫不意外地发现,他根本不用主动与出资人沟通,给他们看投资计划书、市场前景分析报告,就不断有人多方委托,找上门来将大笔资金托付给他。他控制的资金规模一下到了一个他事先不可能预计到的数字。
  只有一个助手加司机阿邦,已经远远不够用。他不得不改变独来独往的、完全独自负责的工作习惯,成立了工作室,将手头资金按协议内容、期限分别转入不同的账户,聘请专业经理人协同操作。
  他要处理的事务越来越繁杂,同时,他要与之打交道的人越来越来路繁杂,他由单纯地操作资金,进而开始参与各种游走于政策边缘的资金运作。
  他忙碌得每天要工作14小时以上,又突然多了很多不能不参加的应酬,唯一属于自己的时间只剩下睡觉,实在厌烦得很,脾气变得十分暴躁。在阿邦的建议下,他来这里住了几天,才算清静下来。
  停住狂奔的脚步,沉静下来思考对他大有帮助,至少他自己是这么认为的。哪怕他要重返的仍然是那个能让人迷失的名利场,他自信,也在最大程度上保持了冷静的判断。
  然而,越来越繁杂的金钱游戏进行下来,渐渐不在他的控制之下,更不能由他一人的判断左右进程,决定结果。
  他并不懊悔拒绝与朱训良合作。哪怕管理着一个工作室近十名基金经理,但他清楚地知道,他的性格决定了他对于所谓团队协作并没有太多热情,在他看来,与人商量再做出决定都属于多余,如果失去独立受制于人,对他而言,并不觉得比眼前的局
  面好受多少。
  可是他不能不反思发生的一切。
  他一向自命有识人之能,对下属慷慨大方。工作室留下的三个人是他认为利益与他息息相关的,然而偏偏是其中最得力的一个基金经理被朱训良收买,导致他最后的溃败来得如此迅猛,而且轻易。
  任苒的头在他的肩上微微一沉,又挪回原位。他知道,她睡着了。他轻轻将她搂过来,让她躺到怀中,低头凝视着她。她晒黑了一点,头发因为岛上没有洗发香波出售,只能用香皂清洗,加上水质原因,显得有些枯黄蓬松,星光下,她的面孔平静而
  安详,竟然似乎有隐隐光晕。
  他想,这个女孩子对于他怀抱的信赖来得如此自然,似乎从第一次他抱住她开始,她便再没有怀疑过他。他不得不有一些感叹。
  他一直对所有的感情保持超然,并不刻意拒绝,但也绝不沉迷其中。
  对于任苒这样一心只求一个沉溺的态度,他最初的分析十分客观。
  她少女春心萌动,将一个神秘陌生的男人当成了幻想的对象;
  她在对父亲失望以后,太想找到感情的依赖;
  她和大多数爱幻想的女孩子一样,以为自己爱上了某个人,其实只是爱上了一个看似浪漫的爱情的本身;
  可是再客观理智的分析,也抵挡不住他心底的天平悄悄倾斜。
  他们在一起的时间,一天少过一天了。这个念头刚浮上心底,他就有几分自嘲。
  他明白,任苒也许经常转、着这个念头。
  他看书时,她会照例送茶水给她;他去钓鱼,她会好像不经意散步过来,只站片刻便离开;他游泳时,她会盘腿坐在岸上看着;她去跟阿邦的母亲一快儿用柴火灶做饭,尽量把口味弄得清淡一些。
  在这个客家人聚居、男人地位尊崇、妻子以丈夫为中心的小岛上,她对他的关心也显得十分引人注目,他亲耳听到有渔家大姐调侃她,她却满不在乎地笑,仍然几乎用过分的方式在对他好,尽可能多一点时间跟他在一起。
  他并不是粗心的人,事实上别人的举动、心思很少能逃过他的眼睛。但对着任苒,他倒宁可忽略,不再去回应。
  他不希望在这样前途莫测的时候,还去加深任苒的陷溺——当然,其实也是加深自己的投入程度了。
  然而,此刻面对着浩瀚无比的暗沉大海,头顶是璀璨的繁星,抱着她温软的身体,他不愿意有丝毫移动,打破这一刻的宁静。
  海风带着咸而潮湿的味道扑面而来,潮汐退去,星辰以几乎不易察觉的速度变幻着在苍穹的位置,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唯一不变的是她在他怀里。
  他拢紧外套,紧紧抱着她。直到天际一点点泛出白色,第一缕晨曦浮出海面。天水相连的地方那一线灰白慢慢向上扩大,开始变得白茫茫一片,而大海依然暗沉。
  他轻轻推醒她,她迷惑地看着他,再看看周围:“我睡着了吗?”她挣扎着坐起来,“天哪,抱我这么久,肯定累坏了,你怎么现在才叫醒我?”
  他舒展麻木的腿,仍然抱着她,只是让她坐到自己身前,“看日出。”
  她看向前方,小心地惊呼一声,“你怎么知道我一直想叫你陪我看日出?”
  “这不是所有小姑娘的共同爱好吗?省得你半夜弄醒我不算,还要早早拖我起床。”
  任苒笑,缩在他怀里,看着远方天空。朝霞开始染红天水相连处,由浅浅的嫣红直到艳丽的红彤彤一片,一点小小的火红点冒出海面,由远及近的海平面洒上金光,随着波浪起伏不定,小红点慢慢变成半圆,他们两人目不转睛看着这壮观的景象,都
  没有说话。
  几分钟后,一轮红日冉冉升起,圆满而热烈,衬得天空湛蓝无暇。
  “多美!”任苒喃喃地说,隔了一会儿,她说:“我还有几个愿望,你也满足我好吗?”
  “说说看。”
  “带我上渔船,绕双平一周,最好能够出海打渔。”
  “你晕船那么厉害,出海不是找罪受吗?”
  “我要去。我还要跟你一起游泳,看看珊瑚。我想把这里所有能体验到的都至少体验一次,这样我的回忆就会更多一些。”
  “带着太多的回忆生活,会妨碍体验新的乐趣。”
  任苒返回身,双手勾住他的脖子,明亮的眼睛注视着他,“你会不会跟清电脑内存一样,定期清空一部分记忆,免得拖累你运转的速度,也妨碍你去体验不同的乐趣?”
  他吻一下她的嘴唇,经过半晚上盘桓海边,她的唇凉凉的,还有淡淡的咸味。“我说过我有照相机式的记忆,不用特意去记住什么。至于要不要特意忘掉什么,我还没试过。”
  她凝神看着他,面部逆着光,初升的太阳将她镀上一层淡金色,“那我要在你记忆里占多一点位置。”
  这个孩子气的愿望让他失笑,“任苒,我还是那句话,被我记住并没那么重要。如果有一天,你忘了我,也许你能生活得更快乐。”
  第十九章
  双平地处北部湾边缘,从地理位置来讲,比较接近南中国海,方圆只有不足两平方公里,在比例较大的地图上,甚至难以找到。岛上只有不到两百名居民。如果说涠洲岛刚刚开始有游客认识的话,那么这里就绝对在所有人的视野之外。
  双平完全没有经过开发,岛上居民过着打渔为生的半原始生活,每天由荣油发电机供电三到四小时,没有电视信号,没有电话线,没有手机信号,只有一所规模极小的小学,一个长驻的教师兼任校长。
  “我就是去涠洲岛上读的中学。现在村子里年轻人如果不读书,要么远走城市,要么去相对富庶的渔乡打工,最不济也要去涠洲岛集市或者码头找个工作,收入多少还是其次,至少没这里这么枯燥无聊。全家迁走的也不算少,听我妈说,以前这里有近二百户人家,现在只剩下不到六十户,留下来的只有没什么文化的渔民和老人,再加上读小学的孩子了。”
  阿邦带他们上岸,同时给荏苒做着介绍。踩上坚实的陆地,荏苒反而觉得脚步漂浮,一时难以适应了。
  她努力放稳脚步,随着阿邦的指点放眼一看,果然是小得不能再小的一个海岛,四周悬崖峭壁,呈现出如同火焰般的殷红。村民集中住在岛中央地势低而平坦的地区。出现在她眼前的是盖得疏落的平房,建房的材料是火山岩,成群的鸡放养着,从他们面前悠闲踱过,沿路长满不知名的野花,路边是一簇簇高达的仙人掌,开着艳丽的小黄花,结着紫红色的小小果实,颇有几分异域风情。
  阿邦顺手摘下几粒递给任苒,“这个可以吃的。”
  任苒放进嘴里,果然酸甜可口。她感叹着:“这地方咳真美。”
  祁家骢似笑非笑地看着她:“你如果在这里住三天以上,还能这么想,就很了不起了。不信你问问阿邦,他现在最长愿意回来住几天。”
  阿邦笑着绕头,比了一个手势,“岛上的生活清贫一点,不过很安逸。我时常想家,可是每回回来,最多只能住三天,不能再多了,不然有要发疯的感觉。所以我劝祁总,最好只在这里住几天让,然后还是搬到涠洲岛上去住比较好。”
  阿邦家里只有一个守寡的母亲和一个聋哑的哥哥,姐姐早已远嫁到了北海市区,与姐夫做着海产品生意。他事先已经给母亲收拾了后面一间独立的屋子,病购置了必要的生活用品。房中放着一张木床,上面铺着大红花的被子,一坐上去便吱呀作响肉肉吓了一跳,又不禁好笑。
  阿邦抱歉地说:“不好意思,只有这个条件了。”
  任苒忙说:“这很好啊。”
  祁家骢必须低下头走出来才不至于被门框碰到,他笑笑,“现在还讲条件就是该死了。”
  “这里的房子为了抗台风,只能建得低矮一些,祁总进出小心一点儿。”祁家骢点点头,“阿邦,至少这几个月,我没法给你发工资了。”
  阿邦嘿嘿一笑,“没关系,我有积蓄,对付得过去。这段时间我去北海市区帮姐夫开面包车送货,一样有收入的。”
  双平的电力供应限时,且并不稳定,在供电时段停电也是家常便饭,家家都备有老式煤油灯照明。到了晚上,大家都习惯早早入睡,除了远处隐约有海浪单调拍击沙滩的声音,混合着近处偶尔的犬吠外,村子里一片沉寂。
  任苒半夜醒来时,一时竟然弄不清自己在什么地方,在一片寂静之中,她几乎能清晰听到心跳的声音——自己的……和他的。
  她的手摸到了身边一只胳膊,一下子安定了下来。
  她从小生长于城市,已经习惯了不管是白天还是夜晚,周围总有各式光亮与声音环绕。现在四周如此浓稠的黑暗与静谧,让她有置身于另一个陌生世界的错觉。
  好在身边有他。她无声地想着,将脸轻轻贴到他的胳膊上。
  “睡不着了吗?”祁家骢的声音低沉地在她头顶响起。
  “嗯。我是不是吵醒你了?”
  “没有。”
  祁家骢将她搂进怀里,她将头搁在他肩上,紧紧依偎着他修长的身体。他侧头吻着她的头发。
  “这里安静得好像是另外一个世界。”
  他只轻声笑道:“是不是已经后悔跟我来这里了?”
  任苒摇头,他能感觉到她的头发轻轻摩擦着他的嘴唇、下巴。
  “当然不是。只要跟你在一起,我不会后悔的。”
  她用这样认真的语气回答他的随意调侃,他有些许不安。然而这样抱着她,他放弃了更多想法。亲吻和拥抱的交流,虽然是典型的身体语言,有时却比言辞更接近于心的本能。
  抚摸探索着对方身体的每一处曲线起伏,肢体交缠,身体每个部分毫无间隙地契合,低低的喘息与压抑的呻吟……在这个远离他们熟悉世界的海岛渔村里,浓重的黑暗似乎将空间压缩到只剩他们两个人,唯有在忘情之中,才能抓住一点熟悉的东西。
  祁家骢与任苒在这里住了下来。
  阿邦的母亲按儿子的嘱咐,对村里人说:祁家骢和妻子是城里人,身体不好,神经衰弱,特地找个安静的地方调养的。
  渔村流行早婚,没人对任苒这么年轻就已经结婚感到惊奇。虽然生病的人选择如此一个偏僻的地方调养身体是个不怎么站得住脚的理由,但毕竟双平空气新鲜、四季如春,村民又都十分朴实,就算不理解“神经衰弱”是个什么毛病,也不会特意来质疑。
  他们的生活很快形成了一种模式。
  祁家骢如果不在家里看书,便会拿了钓竿去海边钓鱼,他钓鱼更接近对着大海沉思,明显并不在乎钓到什么。这个时候,任苒知道,不能去打扰他。
  每天下午,他会不顾海水温度只有二十来度,下海游上近一个小时的泳。
  这里的海水清澈蔚蓝,透明度极高,四周还有活的珊瑚礁,但任苒怕冷,不敢在这个季节下水。她主要的消遣也是看书,如果闷了,会独自去岛上闲逛,反正通共只有不到两平方公里,不可能迷路,可是完全用不行的话,也可以往不同方向走上很多天不重复。
  她边走边摘仙人掌果吃,吃得太多时,把嘴和舌头全染成了紫红色,一开口说话,就会逗得祁家骢大笑。村子里还到处种着四时开花的杨桃,也是伸手就能摘下来吃。
  傍晚时分,她会和村里的女人一道去海滩,大家全都坐着,一边织补着渔网,一边远眺着海面,等到自己的男人打渔归来。伴随着夕阳西下,一条条渔船陆续返航,在离沙滩不远的地方下锚,她们马上冲上去,接过男人们手里的收获。
  尽管任苒谁也不等,可是这个情景总能让她开心,同时又眼眶发热。
  每家的壮年男性每天都按时出海;不能出海的老人早上钓鱼,充做中午的菜;小孩子放学后便拿上钓竿到海边坐上大半个小时,把晚饭的菜给妈妈捎回家。村里的渔民会在沙滩上分拣当天打到的鱼,大部分集中起来运到涠洲岛出售,少部分带回家吃,多余的就放养在沙滩上挖出来的水坑中,谁需要都可以拿走。
  如此自给自足的生活、淳朴的民风,加上岛上所有的房子都没有门锁,让任苒觉得这里简直就是陶渊明笔下的桃花源。
  她对祁家骢说起这一点,祁家骢却不以为然。
  “你看,你又只看到了浪漫的一面。渔民的生活是很艰苦的,我上一次来时,赶上台风,村子里损失了三条渔船,对他们来讲,那相当于倾家荡产。他们倒确实不愁没鱼吃,但一天不出海,就一天没有收入,教育、养老、医疗费用……通通没有保障。”
  任苒承认,她的确很难主动看到生活艰难的一面,可是她又觉得,她已经住了三天以上,并没感到厌烦,如果生来就过这种生活,她想至少她不会觉得委屈。
  一转眼,任苒与祁家骢在岛上住到了旧历除夕。阿邦也回来与家人团聚,在吃过年夜饭、放过鞭炮后,小小的渔村重新安静下来。
  电力供应准时中断,任苒点起煤油灯,头天她不小心碰破了玻璃灯罩,不知名的飞蛾围着摇曳不定的火焰飞舞,这个景象顿时迷住了她,她出神地看着。祁家骢洗漱完毕进来时,瞟她一眼:“没春晚看,这也能看得专注吗?”
  “你说飞蛾知不知道扑火是什么下场?”
  祁家骢平躺到床上,点燃一支香烟,懒洋洋地说:“你在质疑飞蛾的智力,还是我的?”
  她笑,“我在想,飞蛾也应该看得到,它的同类扑火后是什么下场。可飞蛾不能抗拒火焰的吸引力,扑向火焰就是它的宿命吧?”
  祁家骢受不了这种小女生的感叹,没有理她,弹落烟灰,吐出一口烟雾,看着斑驳的屋顶成神。
  一只飞蛾却在此时扑到火焰中,灯芯处短暂而异常地一亮,翅膀半焦的飞蛾落在了熏得漆黑的煤油灯边,微微弹动着。任苒突然站起身,吹灭了灯,屋内一下隐于黑暗之中。
  祁家骢正要说话,任苒已经扑入了他怀中。他猝不及防,急忙将拿烟的手避开她,“傻孩子,你想被烟头烫到吗?”
  任苒不再回答,只没头没脑地吻着他,他低低一笑,丢掉那大半截香烟,轻抚着她的胳膊,右边手肘外侧有一条他早就熟悉的细长疤痕,他总在不经意之间就抚到那里,并想起她头一次在他怀里哭泣的情景,涌起一点柔情。不等他说话,她爬到他身上,解开他的衬衫,密密吻向他的身体。
  近一个月来,他天天下海游泳,肌肉更显健康紧实。她柔软的嘴唇吮吻他的喉头,舌尖轻轻掠过他肩胛,滑向他的胸部。她一直没能摆脱羞涩,就算主动吻他,也往往半途而废,今天却似乎决意进行到底,她的头发被拂下来,细密扫过他的身体,带来痒痒的刺激感。她的吻越来越大胆,他的身体如同被一串小而隐秘的火焰灼过,他头一次感到,他需要控制自己,才能压制住身体的一阵轻微战栗。
  这种感觉让他陌生,同时不安。他突然拉起她,一个翻身,将她压倒在身下,开始重重吻她,带着几分粗暴,她的回应同样不复温柔,手指掐入他的背上,当他挺身而入时,她在他耳边呼唤着他的名字,远处波浪拍击峭壁的声音隐约传来,他们的节奏渐渐与之一致。
  那样的激情放纵后,两人沉入梦乡,而祁家骢的睡眠仍说不上很踏实,他在辗转中突然醒来,月光透射进室内,光线半明半暗。他吃惊地发现,任苒并没睡着,似乎正看着他。
  “你怎么没睡?”
  任苒吃了一惊,随即笑了,“白天睡了个午觉,刚才醒了就再睡不着了。”
  他翻了个身,准备接着睡,她却推他,“现在退潮了,我们去沙滩上抓螃蟹吧,我刚跟这边小朋友学到的,他们连工具都给我准备好了。”
  他先不理,但经不住她再推几下,睡意被搅没了,穿衣起床,嘱咐她穿件厚点的外套。
  两人踏着月光,穿过出村的小道,来到空无一人的沙滩上。祁家骢并不想动手,只看着任苒拎了塑料桶,打着电筒,踩着一洼洼积水区找螃蟹。
  祁家骢嘲笑她的无聊,“光我钓到的鱼就多得吃不完,更别说这里海鲜弯腰就拿得到。你这样抓满一桶,第二天大概不免要倒掉,实在太折磨人了。”
  她不理,一心找着礁石缝里藏身的螃蟹。在好多次被钳得哇哇大叫后,她已经掌握了技巧,手电筒光扫过,看到螃蟹便一脚踩住,眼明手快地捡起来扔进桶内,这个过程给了她莫大的快乐。
  海胆比螃蟹更多,不过岛上渔民不知因为什么原因,全都不吃海胆,她也害怕海胆的毒刺,并不敢去抓。
  累了之后,她和祁家骢坐在海边休息。关闭手电筒后,海岛上没有任何人工灯光,暗蓝色的星空有着城市不可能一见的剔透感,一仰头,半轮明月挂在西边,满天繁星似乎触手可及地笼罩着他们,只要留心,可以清晰地看到银河。
  身后的村落陷入熟睡之中,眼前的大海起伏不止,她再次觉得,天地之间,只剩下了他们两人。
  她希望这样的时光可以漫无止境地延续下去——可是她知道这个孩子气的愿望一经说出,便已经是奢侈,更不用说会招来祁家骢可能的嘲笑了。她只默默将头倚在祁家骢肩上,享受着这属于他们两个人的天地。
  “在想什么?”
  “什么也没想。”任苒的确陷入了一种思维停顿,大脑一片空白的状态,“对着这里,好像很容易清楚杂念。”
  “对,三年前我第一次来这里,也是这感觉。”
  “白天我躺在吊床上,感觉灵魂好像脱离了身体,飘荡在空中,几乎有害怕再也回不来的感觉。”任苒似乎也觉得这个想法好笑,往他身上靠得更紧一点。
  祁家骢看着远方暗沉的海面,微微出神。
  当然,三年前,正是他在私募这一行声名鹊起的开始。他毫不意外地发现,他根本不用主动与出资人沟通,给他们看投资计划书、市场前景分析报告,就不断有人多方委托,找上门来将大笔资金托付给他。他控制的资金规模一下到了一个他事先不可能预计到的数字。
  只有一个助手加司机阿邦,已经远远不够用。他不得不改变独来独往的、完全独自负责的工作习惯,成立了工作室,将手头资金按协议内容、期限分别转入不同的账户,聘请专业经理人协同操作。
  他要处理的事务越来越繁杂,同时,他要与之打交道的人越来越来路繁杂,他由单纯地操作资金,进而开始参与各种游走于政策边缘的资金运作。
  他忙碌得每天要工作14小时以上,又突然多了很多不能不参加的应酬,唯一属于自己的时间只剩下睡觉,实在厌烦得很,脾气变得十分暴躁。在阿邦的建议下,他来这里住了几天,才算清静下来。
  停住狂奔的脚步,沉静下来思考对他大有帮助,至少他自己是这么认为的。哪怕他要重返的仍然是那个能让人迷失的名利场,他自信,也在最大程度上保持了冷静的判断。
  然而,越来越繁杂的金钱游戏进行下来,渐渐不在他的控制之下,更不能由他一人的判断左右进程,决定结果。
  他并不懊悔拒绝与朱训良合作。哪怕管理着一个工作室近十名基金经理,但他清楚地知道,他的性格决定了他对于所谓团队协作并没有太多热情,在他看来,与人商量再做出决定都属于多余,如果失去独立受制于人,对他而言,并不觉得比眼前的局面好受多少。
  可是他不能不反思发生的一切。
  他一向自命有识人之能,对下属慷慨大方。工作室留下的三个人是他认为利益与他息息相关的,然而偏偏是其中最得力的一个基金经理被朱训良收买,导致他最后的溃败来得如此迅猛,而且轻易。
  任苒的头在他的肩上微微一沉,又挪回原位。他知道,她睡着了。他轻轻将她搂过来,让她躺到怀中,低头凝视着她。她晒黑了一点,头发因为岛上没有洗发香波出售,只能用香皂清洗,加上水质原因,显得有些枯黄蓬松,星光下,她的面孔平静而安详,竟然似乎有隐隐光晕。
  他想,这个女孩子对于他怀抱的信赖来得如此自然,似乎从第一次他抱住她开始,她便再没有怀疑过他。他不得不有一些感叹。
  他一直对所有的感情保持超然,并不刻意拒绝,但也绝不沉迷其中。
  对于任苒这样一心只求一个沉溺的态度,他最初的分析十分客观。
  她少女春心萌动,将一个神秘陌生的男人当成了幻想的对象;她在对父亲失望以后,太想找到感情的依赖;她和大多数爱幻想的女孩子一样,以为自己爱上了某个人,其实只是爱上了一个看似浪漫的爱情的本身;可是再客观理智的分析,也抵挡不住他心底的天平悄悄倾斜。
  他们在一起的时间,一天少过一天了。这个念头刚浮上心底,他就有几分自嘲。
  他明白,任苒也许经常转、着这个念头。
  他看书时,她会照例送茶水给她;他去钓鱼,她会好像不经意散步过来,只站片刻便离开;他游泳时,她会盘腿坐在岸上看着;她去跟阿邦的母亲一快儿用柴火灶做饭,尽量把口味弄得清淡一些。
  在这个客家人聚居、男人地位尊崇、妻子以丈夫为中心的小岛上,她对他的关心也显得十分引人注目,他亲耳听到有渔家大姐调侃她,她却满不在乎地笑,仍然几乎用过分的方式在对他好,尽可能多一点时间跟他在一起。
  他并不是粗心的人,事实上别人的举动、心思很少能逃过他的眼睛。但对着任苒,他倒宁可忽略,不再去回应。
  他不希望在这样前途莫测的时候,还去加深任苒的陷溺——当然,其实也是加深自己的投入程度了。
  然而,此刻面对着浩瀚无比的暗沉大海,头顶是璀璨的繁星,抱着她温软的身体,他不愿意有丝毫移动,打破这一刻的宁静。
  海风带着咸而潮湿的味道扑面而来,潮汐退去,星辰以几乎不易察觉的速度变幻着在苍穹的位置,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唯一不变的是她在他怀里。
  他拢紧外套,紧紧抱着她。直到天际一点点泛出白色,第一缕晨曦浮出海面。天水相连的地方那一线灰白慢慢向上扩大,开始变得白茫茫一片,而大海依然暗沉。
  他轻轻推醒她,她迷惑地看着他,再看看周围:“我睡着了吗?”她挣扎着坐起来,“天哪,抱我这么久,肯定累坏了,你怎么现在才叫醒我?”
  他舒展麻木的腿,仍然抱着她,只是让她坐到自己身前,“看日出。”
  她看向前方,小心地惊呼一声,“你怎么知道我一直想叫你陪我看日出?”
  “这不是所有小姑娘的共同爱好吗?省得你半夜弄醒我不算,还要早早拖我起床。”
  任苒笑,缩在他怀里,看着远方天空。朝霞开始染红天水相连处,由浅浅的嫣红直到艳丽的红彤彤一片,一点小小的火红点冒出海面,由远及近的海平面洒上金光,随着波浪起伏不定,小红点慢慢变成半圆,他们两人目不转睛看着这壮观的景象,都没有说话。
  几分钟后,一轮红日冉冉升起,圆满而热烈,衬得天空湛蓝无暇。
  “多美!”任苒喃喃地说,隔了一会儿,她说:“我还有几个愿望,你也满足我好吗?”
  “说说看。”
  “带我上渔船,绕双平一周,最好能够出海打渔。”
  “你晕船那么厉害,出海不是找罪受吗?”
  “我要去。我还要跟你一起游泳,看看珊瑚。我想把这里所有能体验到的都至少体验一次,这样我的回忆就会更多一些。”
  “带着太多的回忆生活,会妨碍体验新的乐趣。”
  任苒返回身,双手勾住他的脖子,明亮的眼睛注视着他,“你会不会跟清电脑内存一样,定期清空一部分记忆,免得拖累你运转的速度,也妨碍你去体验不同的乐趣?”
  他吻一下她的嘴唇,经过半晚上盘桓海边,她的唇凉凉的,还有淡淡的咸味。“我说过我有照相机式的记忆,不用特意去记住什么。至于要不要特意忘掉什么,我还没试过。”
  她凝神看着他,面部逆着光,初升的太阳将她镀上一层淡金色,“那我要在你记忆里占多一点位置。”
  这个孩子气的愿望让他失笑,“任苒,我还是那句话,被我记住并没那么重要。如果有一天,你忘了我,也许你能生活得更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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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九章
  祁家骢看着桌子上放的那个红色无纺布袋子,再看看阿邦:“这是什么?”阿邦硬着头皮回答:“我送任苒去火车站,路上她停下来说想去银行取点钱,让我在外面等她,出来她就提了这个袋子,让我交给你。”
  “你别跟我说你不知道这里面装的是什么就提回来了啊。”
  当然,里面装的是一叠叠捆扎整齐的百元钞票,棱角将袋子撑了起来,他们成天与钱打交道,祁家骢工作室的鼎盛时期,还有人用蛇皮袋装了整袋的现金过来,跑银行是阿邦的日常工作之一,他一看就知道袋子里的内容。
  “我说过了:我拿回来,祁总恐怕会不高兴的。”
  祁家骢此时的脸色当然说不上高兴,他冷冷看着阿邦,可是阿邦倒没有什么怯意,想到与任苒的对话,他甚至禁不住嘴角露出一点笑意。
  任苒一甩手将袋子扔进阿邦怀里,撇嘴说道:“他现在都不给你发工资,你怕他不高兴干什么?”‘阿邦笑了,“话不是这么说啊,他肯定能东山再起,我还是要跟着他的。”
  “你对他这么有信心,那不就得了吗?等我上了火车,你再把这钱交给他,算是我投资给他操作的基金,他以后赚了再还给我。”
  阿邦迟疑不决。“里面有多少钱?”
  “二十万。”
  “任小姐,你一个学生,哪来这么多钱?”
  任苒眼神一黯,“我妈留给我的,一直存在存折里。眼下我不用这钱,你等火车出发时间到了再交给他,他要想还我,就去Z市或者我学校找我好了。他愿意清高到费这个事,就随便他好了。”
  阿邦掂一掂怀里的袋子,开玩笑地说:“你应该当面给他的。居然这么信任我,不怕我卷了这笔钱跑路吗?”
  “因为家骢信任你啊。我觉得能让他信任,实在是件不容易的事。而且我当面给,他怎么可能要?不把我说得灰溜溜走开才怪。”
  阿邦没想到任苒是因此而信任他,有些感动。他当然知道这笔钱对目前的祁家骢意味着什么,可是他清楚祁家骢的性格,不敢代他做决定。
  任苒见他思前想后,始终难以决断,突然灵机一动:“这样吧,阿邦,依照你们私募基金操作的办法,我把钱委托给家骢操作,要办什么手续。”
  “要拿身份证复印件给我们,要写委托书,确定委托期限……”阿邦平时并不负责具体业务,有点跟不上她思路地回忆着。
  任苒拿出纸笔快速写了一个委托书,又拉着他去找复印的地方,将身份证复印给他。她意犹未尽,找复印店的人要了一盒印油,按上手印,一边拿纸巾擦手指头,一边说:“弄得好像在写卖身契,这下齐全了吧。”
  阿邦再怎么犹豫,也被逗乐了,他知道她已经下了决心,小心地将委托书收起来:“好吧,他要骂就让他骂我好了。”
  “亏你想得出——”看着那份用钢笔匆匆写好的委托书,听着他转述任苒的话,祁家骢简直有些哭笑不得。
  他带着任苒从隐居了近一个月的双平返回北海,让阿邦去给她订机票,她摇头拒绝,说不喜欢一个人乘飞机,就坐火车回去好了。他准备送她去火车站,可是她说:“你不是不喜欢告别场面吗?算了,让阿邦送我过去就好。”
  他的确不喜欢预料中的多愁善感,任苒表现得洒脱,让他松了口气。她只抱住他,用力亲了一下他的嘴唇,便抓起背包头也不回地随阿邦走了。
  没想到她竟然留了这样一个惊悚给他。
  阿邦看着他的脸色,小心地说:“任小姐说,她并不要求你因此就要跟她保持联络,这个委托没有时间期限,没有附加条件。”
  祁家骢紧紧闭上了嘴唇。
  隔了一会儿,他放下那张委托书,展开任苒的身份证复印件。
  所有人的证件照都有几分严肃感,任苒也不例外。照片上的她头发束在脑后,小小的面孔清爽而犹带稚气,那双秀丽的眼睛直直与他相对,他的手指轻轻抚过她的脸。
  阿邦什么时候出去的,他并没有留意到。
  他长久沉思着,拨她的号码,手机通了,里面传来火车行进的轰隆声。
  “任苒,你这样做,实在是很傻。”
  “嗨,对我客气一点儿,”任苒笑着说,“现在我是你的委托人了,你也许记不住一个女朋友,不过总该记得你的客户吧。”
  祁家骢没有想到她的语气如此轻快,“你有没想过,把一份感情和钱扯上关系,再蠢没有了。”
  隔了一会儿,任苒才回答他,“是呀,我知道。尤其你并不算很爱我,说不定以后会觉得想起我都是一个负担,不过没关系。我们反正不知道再过多久才能见面,你好好保重。”
  任苒先挂了电话。她知道她再说下去,会控制不住自己,她决心要留一个潇洒的姿态给祁家骢做最后印象。她躺倒在卧铺上,庆幸自己做出了坐火车的决定,她并不介意与三个陌生人共处一个软卧车厢的这份吵闹和颠簸。
  列车到达时,广播播报Z市下着小雨,温度是摄氏五度,她才惊觉,虽然Z市位于江南,可是毕竟还是有四季的,跟温暖的岭南和北海没法比,她穿得太少,而且随身根本没带什么厚衣服。
  她拢紧单薄的外衣,随着旅客下车,顿时冷得哆嗦了一下。她正准备一口气冲出去上出租车,却已经看到祁家骏逆着出站的人流站在站台上。她吃了一惊,她只在离开广州时给父亲打了一个电话,告诉他,她会在一个月以后回家,请他和阿骏都不要挂念。
  “阿骏,你怎么来了?”
  祁家骏脱下外套,披到她身上,“昨天任叔叔接到北海打来的一个电话,告诉了他这趟列车的车次,他走不开,只能让我来接你。”
  祁家骏说话时并不看她,接过她的背包,一声不响地大步走在前面,她只能拢着大衣,紧紧跟在他身后。
  他将背包扔到他那辆三菱跑车后座上,等她系好安全带,便马上发动了车子。她看着车子驶回市区,向他家别墅的方向驶去,马上说:“阿骏,我想回自己家。”
  祁家骏猛然刹车,冷冷地说:“已经准备跟我家划清界限了吗?”
  “阿骏。”任苒难受地看着他,“我怎么还好意思去住你家,你体谅我……”
  “别说了。”祁家骏打断她,再次猛然发动了车子,拐上往她家走的路。他的车开得又快又猛,很快便驶到了位于Z大后面的任家。
  任苒探身到后座上拿了背包下车,犹豫一下,刚想说“再见”,祁家骏已经一踩油门,将车开走了。
  从头至尾,他没有看他一眼。
  任苒呆呆地看着车子消失在视线里,转身拿了钥匙开门。院子里落了厚厚一层落叶,朝西那面墙上的爬墙虎一片枯黄,更添萧瑟感。
  她走进去,看着而因为长期没人居住而倍感清冷的家,坐倒在楼梯上,将头靠着扶手出神。
  她在短短的时间里去了不少地方,经历了她前19年生命中不能想象到的事情,回到这个房子,却觉得这里比她小时候感觉到的还要显得大,而且空荡。
  从上飞起起,她就告诉自己,以后不要随便自怜,动不动哭泣了。
  可是坐在这里,孤独感油然而生。这座房子似乎比双平更像一个孤岛,而她身边,再没有一双臂膀可以让她贴过去倚靠了。
  不知坐了多久,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任苒愕然抬头,只见祁家骏出现在了门口。
  “阿骏……”
  祁家骏走过来,坐到她身边,“你从小到大总爱坐在这一级楼梯上,我来你家找你,好多次都看你坐这里。”
  “因为这里能看到厨房一角。我坐一会儿作业,就跑到这里,可以看看妈妈做饭的样子。”
  “对不起,我刚才态度很差劲。”
  “你完全有理由生我的气。该说对不起的那个人是我,留张纸条就走了,又这么自说自话就回了。”
  “我想过很多次,只要你肯回来,我一定会加倍对你好,再也不让你觉得有必要走掉。可是一看到你,就控制不住自己发火了。”
  “阿骏,你一直对我很好,我走掉不是因为你啊。”
  “不对,如果我早一点好好跟你谈任叔叔要结婚的事,你有心理准备,就不至于那么意外。我一直觉得,你早晚必须接受某些事,可是我没想过你对这些事会反感到这种程度,甚至会拿自己的生活来做抗议。”
  “不是你想的这样。”任苒反驳得无力,可是拿自己的爱情来对祁家骏分辨,她实在说不出口。她努力转移着话题,“阿骏,都是我任性,害得你别学校开除了,接下来怎么办?”
  “出国留学呗。反正以前家里计划我高中毕业就送我出去的。”祁家骏伸长腿,神态依然是那样满不在乎,显然根本并不在意这件事。
  “哦。”
  “你倒没想想你怎么办吗?居然还操我的心。”
  任苒想过这个问题,她苦笑一下,“我一学期没回去上课,大概也得被开除了。我在想,也许得在家里重新准备高考。”
  “任叔叔给你请了病假,不至于开除。”
  “误了一个学期的课,不知道是回去接着上课,还是要留级,下学期重新从二年级念起。”
  祁家骏沉默一下,下了决心,“有一件事我必须告诉你,季方平前几天被诊断出孩子胎死腹中。”
  任苒抬手,将一个惊呼捂在嘴巴里,惊恐地看着祁家骏。
  “现在季方平在她老家住院,她的家人一直在跟任叔叔大吵,谴责他始乱终弃,不跟她结婚,逼她去流产,才造成了这个后果。我父亲现在正帮他斡旋,以任叔叔的年龄、地位,他也没法跟我父亲这种生意人一样承受丑闻,我猜他们肯定会结婚。你要回学校念书,就得做好心理准备,学会接受并且面对这件事。”
  这是她想要的结果吗?任苒抬头看一下楼梯上方,忆及那样让她过后惊悸的一幕,弄不清心底是负疚还是畏惧,只觉得沉重压抑得无法承受,隔了好一会才说:“随便他们吧,反正我不会跟他们住在一起的。”
  “有没有想过出国读书?”
  任苒吃了一惊。祁家骏直视前方,声音平静地说:“去面对你父亲的新家和季方平的怨愤,肯定没什么意思。我们去澳大利亚吧,换个环境,读几年书,慢慢决定想过什么样的生活。”
  “可是……”
  “你放不下祁家骢吗?”
  任苒无法回答,祁家骏转过头来,这是两人见面以来,他头一次正视着她,一双眼睛幽深,眼内满是让任苒陌生的复杂情绪。
  “放心,我再不会打听你们的感情,你也别担心我的感情,我现在有女朋友了,你也认识的,你的高中同学莫敏仪。”
  任苒再次吃惊,祁家骏换女友她见得不少,虽然这次来得不同以往,她心里不能不激起波澜,然而坐在她面前的祁家骏面无表情,她只能结结巴巴的说:“哦,好,敏仪人很好的。”
  “我也大致知道,以他的处境,现在不可能跟你在一起,甚至不可能跟你联系。你在哪里读书,并不妨碍你继续爱他。莫敏仪说她也有去澳洲读书的打算,我只是实在不放心留你一个人在国内。”祁家骏蓦地站起了身,“明天周末,任叔叔说他订了飞机票飞回来,我跟他谈过这事,他说只要你愿意,他是支持的。你们商量以后再决定吧,我先走了。”
  摆在任苒面前的选择看上去很简单。
  回学校继续读书,住在学生宿舍,再不回家,对近在咫尺的父亲一家人视若无睹,继续沉浸在思念之中,等待一个没有期限的重逢。
  或者出国,隔开一个大洋,到另一个半球,过全新的生活,给自己一个审视这段近乎迷恋的爱情的机会。
  在看到神情疲惫的任世晏出现在家里的瞬间,任苒意识到,她和父亲已经相互无法面对了。她马上做出了决定。
  接下来,她与祁家骏、莫敏仪开始上不同的英语培训班,准备各种申请材料。
  莫敏仪家境小康,并不爱念书,成绩平平,读Z市一所大专,突然跟她家里提出要出国留学,家人很吃惊。然后他们拗不过她,也只好同意了。
  尽管为了一个目的努力,但更多时候,任苒都独来独往,她开始习惯一个人的生活。
  莫敏仪对她的态度再无对老同学的亲密,而且表面亲热,实际疏远,带着明显的防范,时常当着她的面,对着祁家骏撒娇。而祁家骏依然是懒洋洋的,一副对一切都提不起精神的样子,神情更多了几分阴郁。
  在这种情况下,任苒当然知趣地不充当电灯泡。她已经体验到了恋爱的滋味,对别人的爱情没有了昔日的好奇,再没与祁家骏探讨的热情。他们之间的关系看上去变得疏远冷漠,和一般同学没有不同。
  她有隐隐的难过,可是再一想,就算是亲妹妹,也没权力霸着哥哥,这样对祁家骏当然更公平,便也释然了。
  他们三个人顺利拿到了入学通知与签证,于六月份飞到了澳大利亚墨尔本,开始了留学生涯。
  2000年,在澳洲的中国留学生还没有多到日后那样的地步,但也不算少了。在赵晓越的安排下,祁家骏定居澳洲悉尼的姐姐祈家珏已经提前过来买下一套带车库的HOUSE,有四间卧室,三个卫生间,周边环境优美,交通便利。祈家珏将几把钥匙交到弟弟手里,撇嘴笑道:“大少爷,我当年过来留学时比你现在还笑,只能先住homestay,再申请学生宿舍,后来跟人合租。你的起点也实在太高了一点。”
  祁家骏当然并不介意姐姐的取笑,祈家珏再看一眼那两个女孩子,老实不客气地说:“光你们三个人住,不大方便,我已经做主租了一间房费我一个在墨尔本大学读博士的同学,他明天就搬进来。”
  莫敏仪没吭声,任苒本来就对跟他们住一起有些嘀咕,这时着实松了一口气,觉得祈家珏的安排再好没有了。
  祈家珏的同学叫肖钢,已经在澳洲生活了几年,工作以后再回来读博,他搬来后,对他们做了不少指点,大家相处得很不错。
  只是任苒与祁家骏、黄敏仪三人之间的关系却越来越微妙紧张。
  受母亲从小教导,任苒的英语基础很好,早在国内就高分考过了托福和雅思,她并不想在国外久留,选择的是转学分读本科的紧凑型升学途径,进入某大学插入大二学习金融,决心在最短时间内拿到学位回国。但祁家骏与莫敏仪语言拖了后腿,选择了从预科学校开始念起。
  刚到异国他乡,他们度过了一段非常和睦的日子,一起熟悉墨尔本的交通,一起学驾驶考驾照,一起去滑雪,一起买菜做饭,去各自的学校玩。但没多久后,莫敏仪重新开始排斥任苒。
  她与祁家骏吵吵好好,倒跟其他小情侣没什么两样。可是她也是被家中娇惯的小女儿,没有受气与隐忍的习惯,与他吵架后,会本能地将原因归结于住同一套房子的任苒,对她越来越不客气。
  祁家骏手头阔绰,过来以后就打算买车,总算在祈家珏的坚持下,他没买新车,买了一辆二手宝马。第一年,他与莫敏仪一起读预科,理所当然地每天接送她。
  任苒在上课之余,找了一份工作,按照澳洲法律规定,她每周工作的时限不超过20小时。学业繁重,再加上打工,她比祁家骏和莫敏仪辛苦得多。
  墨尔本的市内公共交通并不算很方便,间隔时间长,而起最让人头痛的是,所有的公共汽车都不报站,站牌上也没有站名,加上初来此地,没有方位感,房子看上去大同小异,任苒不止一次下错站,再等一班车或者转车,路上花费的时间非常多,有时回家很晚。
  祁家骏看在眼里,开始晚上特意去接她下班,莫敏仪明确表示了不快。她先是冷言冷语,然后开始在祁家骏去接她时跟上车,坐在副驾驶上,绷着脸一言不发。
  任苒始终表现得十分克制,然而她的克制落在莫敏仪眼中,却有别的解读。她似乎觉得,这种克制在某种程度上坐实了她的猜测,祁家骏与任苒之间确实存在着某种更亲密的关系,而任苒是在因此而心虚。
  任苒受不了这种不愉快,决定与他们保持距离。一方面,她开始准备在新学期申请学生宿舍,另一方面,她告诉祁家骏,她与另一个打工的同学商量好合用车子,她分担对方的汽油费,请他不用再来接送她。
  祁家骏神情冷漠,什么也没说。
  这样相安无事过了一段时间。任苒每天来去匆忙,不是在学校上课、在图书馆查资料,就是在打工,回到居住的房子,便将自己关进卧室看书。
  当莫敏仪一天晚上来敲她的房门时,她有些意外,当然并不人气,“有什么事吗?”
  莫敏仪仿佛难以启齿,却还是嗫嚅着说:“任苒,你帮我劝劝阿骏,他最近喝酒喝得很厉害,每天晚上总是玩到很晚才回家,白天经常缺课。”
  任苒吃了一惊,墨尔本是个十分安静宜居的城市,当初祈家珏帮他们定下来这里留学,就是觉得这边环境比较单纯,不象悉尼那样华人富家子聚集,没有多少声色犬马的消遣场所,也没有太多玩物丧志的地方,他们可以专心学习。
  “这里哪有玩的地方啊?他都说了与洋人的酒吧气场不和没意思。”“华人区boxhill那边歌房、迪厅、酒吧跟台球厅都有,设备气氛什么的跟国内没法比,一样有很多中国学生去玩。他带我去过,可现在他都是一个人去,再不肯带我了。”
  任苒烦恼地皱眉,“敏仪,你是他女朋友,理应由你来劝他才对。”
  “他肯定听我的吗?”莫敏仪冷笑一声,“我一说他,他要么不理,要么就说,这是他的自由,希望我们保持合理的相处空间,不要相互干涉太多。”
  这句话让任苒一怔,当然,她从祁家骢那里听到过类似的说法,没想到这互不相认的两兄弟竟然有这样的默契。那个名字此时涌上心头,她只觉得有轻微的悸动,不由得苦笑了。
  “阿骏更不可能听我的,你也看到了,我们现在最多见面点点头而已。”
  “他对你是不一样的。”莫敏仪的神情黯淡下来,“你当我是傻子吗?前天晚上,他喝醉酒回家,抱着我,叫的是你的名字。”
  任苒尴尬得不知道说什么好,隔了好一会儿才开口:“别误会,敏仪,我们只是从小就认识,喝醉的情况下是个下意识的反应,不要当真。”
  “我不是吃醋,任苒。其实我早知道他喜欢你,他跟我说,要我做他女朋友的时候,我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可他看上去很认真,对我也很好,我……实在舍不得拒绝。”她突然哽咽了一下,再也说不下去了。
  任苒十分不忍,那点小小的芥蒂自然放到一边,“敏仪,我会试着去劝阿骏。而且我已经申请了学校宿舍,下学期我会搬走,你们以后好好相处。”
  “你搬走就能解决我跟他之间的问题吗?”
  “这个我不知道,再怎么相爱,也需要磨合。我只想,我们在爱一个人的时候,就尽力去爱,如果没办法爱了,放手也没什么遗憾的。”
  “我想过放手,可是我不甘心啊。当初赵阿姨来找我,提出愿意负担费用,让我跟阿骏一起出国,我家里人都反对,他们不喜欢阿骏,说他长得太帅,家境太好,没有安全感。”
  任苒并不觉得意外,她回到Z市后,祁汉明曾经可以约她一块吃饭,但赵晓越缺席了,以后只在机场送行时跟她碰面,非常冷淡,却当着她的面对莫敏仪十分亲切。她知道,她离家出走也就罢了,竟与祈家骢住在一起,当然触怒了曾非常愿意拿她当儿媳看的赵晓越,为了让祁家骏对她死心,赵晓越撮合儿子与莫敏仪的关系也不奇怪。
  “我不在乎钱,我想要的只是和阿骏在一起。我跟爸爸、跟哥哥吵,哭着求妈妈,他们才放我出来,而且坚持自己出了担保费用,说不想让我委屈自己。这才不到一年,就弄成这样,我哪有脸跟他们说。”莫敏仪流下了眼泪,倔强地将头扭向一边,
  “每次跟他们视频聊天,我都说,我在这边生活得很好,阿骏对我很好。”
  任苒与国内的联系,不过是偶尔跟父亲任世晏通话,父亲泛泛问她在这边的学习生活情况,她照实回答。任世晏绝口不提他的情况,她也不问。她的生活可以说是只为自己负责即可,她当然能理解莫敏仪的痛苦。
  劝慰了半天莫敏仪,让她回房睡觉,任苒再没有睡意。她一直看书,知道半夜,才听到祁家骏车子回来的声音。
  她匆匆下楼,只见祁家骏已经进来,开了冰箱拿水喝,他看她下来,微微一怔:“小苒,怎么还没睡?”
  “阿骏,偶尔出去玩玩可以,不要天天玩到这么晚啊,而且酒后开车,这里抓到处罚很严格的。”
  祁家骏笑了,“知道了,很晚了,你去休息吧,明天还要上学呢。”
  他这样客气拒绝的口气,让任苒难以为继,她气馁的想,已经生分至此,让她怎么去劝?然而看他头发凌乱、脸色苍白的样子,她到底没法就此作罢。
  “阿骏,还是好好上课吧,马上一年的预科要结束了,要选好专业准备上大学……”
  “小苒,你为什么会想到读金融?”祁家骏突然问她。
  选择这个专业,她没跟任何人商量,可是她一看他的神情,就知道他根本不需要她的回答,果然他丢开了这个问题,“当然,我猜不是因为兴趣。至于我,我不用想,准备去读个企业管理,学成以后,大把时间当父母的好儿子,按他们的要求生儿育
  女,接管公司,所以现在……”
  他站定,正正对着任苒,嘴角露出一个微笑,英俊的面孔在灯光下有一种颓废而炫目的美感,“我觉得我有权利放纵一下自己。”
  任苒想,她甚至试过离家出走、与人同居,由她去劝不过21岁却似乎已经看到岁月尽头的祈家骏不要放纵,显得没有说服力。她只能移开目光:“如果你的放纵能让你和你爱的人快乐,我没什么可说的了。可是现在敏仪并不开心,你看上去……也不
  快乐。”
  “我当然不快乐,不过谁都没权利要求一定能得到快乐。我也知道敏仪不开心,我给她的忠告是:两个不开心的人,没必要捆在一起。她是自由的。”
  任苒蓦地盯住他:“阿骏,别说这种话,太伤人。不要以为她爱你,你就有了伤害她的权利。”
  “我以为,爱上一个人,其实就是拱手给了对方某种权利。”祁家骏淡淡地说。“你没这种体会吗?”
  任苒再度哑然,祁家骏与她擦肩而过,迈上楼梯,头也不回地说:“别为我和敏仪操心了,她没你这么死心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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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十章
  当天晚上,任苒失眠了。墨尔本的八月,正当残冬,但这里并没有严格意义上的严冬,气温最低也在八九度的样子。她的房间在房子的二楼,开窗就对着屋后一片草坪,后面是一片桉树林,环境十分幽静。她躺在床上看出去,一轮皎洁的明月高挂天空,清冷的月光照得床前如同洒上了冷冷白霜一般。
  然而此刻,她没有心情欣赏良辰美景,她的心底突然充满了烦乱。
  所有人都认为,她在异国适应得很好,读书、打工,闲暇时出游,生活井井有条。只有她自己知道,她刻意将时间安排得满满的,因为不做功课、不打工、不看书时,总会觉得孤独而茫然。
  她与父亲保持着有限的联系,没法再亲近起来;她从小到大的朋友,现在是她同学的男友,她需要煞费苦心与他保持合理距离。
  她眼看着她颓唐,却无能为力。
  在学校里和打工的地方,都有男生追求她,她甚至试着与其中一个男声一起出去看电影,可是那次约会十分失败,两个人在道“再见”时,都觉得松了口气。
  她始终无法忘记祁家骢。曾经与那样成熟的男人相处后,看别的男生,她再没法轻易有动心的感觉。
  情到深处,所谓潇洒地放手,只是一个设想而已。哪怕远在另一个半球,一想到这个名字,她的心底还是掠过一阵悸动。
  他们已经分开一年多时间了。
  在最初近乎疯狂的思念过后,她开始有了不真实的感觉。
  亲眼看着祈家骏与莫敏仪分分合合,争争吵吵,看着其他同学谈校园恋爱,享受轻松的甜蜜。她意识到,她经历的爱情和同龄人全不一样。
  他有想到过她的时候吗?
  她对他的感情算是爱情吗?或者真的如祁家骢所说,是她青春期的迷恋?
  他们还会再次见面吗?再次见面意味着重新开始,还是对彼此再也没有感觉的尴尬相对?
  所有的问题,她都没办法给自己一个明确的答案。
  任苒到底没能按自己的想法搬到学校宿舍去住。
  祁家骏结束了预科学习,也升入了某大学;而莫敏仪基础较差,在国内就读的大学又不被澳洲这边承认学分,不得不再读一年预科。她到底爱面子,哭了一场,索性去读TAFE(职业技术类教育课程),准备拿个文凭给家里有个交代了事。
  任苒并不想找父亲多要钱,假期里她申请了全职工作,谢绝了跟祁家骏、莫敏仪一块儿回国的邀请。隔了半个月,他们探亲回来,莫敏仪突然敲开了她的房门,吞吞吐吐地说,她觉得自己有可能怀孕了。
  任苒一脸迷惑地看着她,“什么叫有可能?你们……没有采取措施吗?有没有验孕?”
  莫敏仪一概摇头。
  “经期推迟了多少天?”
  “不记得了,最近我觉得我长胖了,正减肥,我以前减肥出现过停经,这次经期不规则了也没在意。”莫敏仪六神无主地说:“回Z市的第一天我就想吐,当时只以为是吃得太多了。可是这几天早上我想吐的感觉更厉害了。”
  任苒疑惑地上下打量她,感觉她的确比以前丰满了一些,尤其是胸部,让她羡慕到绝望,“你在国内就应该跟阿骏说,然后去医院检查一下。何必这样疑神疑鬼吓自己?”
  “我还没跟他说,他一直嘱咐我吃药的,我有几天忘了。告诉他,他肯定会骂我,我哪敢在z市检查这个,要给熟人看到,我家里人不得打死我。我想再等等看,也许是一场虚惊。”
  任苒几乎要吐血了,“现在就去跟阿骏说,让他陪你去医院。拖久了是什么概念你不知道吗?”
  “还是你陪我去医院吧,任苒。你英文比我好。”莫敏仪可怜巴巴地看着她,“我本来想一个人去的,又是在害怕。”
  任苒只得答应下米。
  检查的结果让两人同时大吃一惊,验尿便已经确定是阳性,莫敏仪吓得顿时哭了起来,怎么也说不清末次月经的日期,再经B超检查,医生断定,她已经怀孕近15周了。
  看着床前方监视屏上显示的胎儿B超图片,两个女孩子都傻了眼。
  莫敏仪呆呆盯着屏幕,突然一下坐了起来,“这不可能,我至少一个月前来过月经,只是当时量很少就停了,我以为是减肥引起的。”
  医生耐心地说:“有少部分女性怀孕时也会有不规则出血,有时是流产前兆,有时是宫外孕,有时说不清原因。B超检测出的胎儿发育时间应该是准确的。”
  莫敏仪“哇”地一声大哭起来:“怎么办?任苒,怎么办?”
  医生疑惑地看着她,再看看任苒说:“你朋友有什么问题?”
  任苒只得用英文解释:“她最近情绪不太稳定。我跟她谈谈再说。”
  她搀了莫敏仪出来,马上打祁家骏的电话。让他立刻到医院来。
  祁家骏很快赶了过来,莫敏仪一直呆呆坐着,看到他,顿时泣不成声,只好由任苒来告诉他原委。
  任苒局促地看着地面,一口气讲完,他的脸色一下阴沉了下来。
  “不是叫你吃避孕药吗?”
  任苒生气地说:“阿骏,避孕也有可能失败的,这不是她一个人的责任。”她突然意识到她的义愤有些多余,努力缓和语气,“你们商量一下吧,我先走了。”
  然而莫敏仪拉住了她,她掌心沁着冷汗,眼睛却看着祈家骏,“阿骏,你说我们怎么办?”
  祁家骏绷着脸说:“我们都在读书,敏仪,不用我说,你也知道该怎么办。我们跟医生谈谈吧。”
  这显然不是莫敏仪想听到的回答,她抹掉眼泪,神情黯淡地跟他一起坐到医生面前。
  医生听到他们决定流产,并没有什么诧异之情,只正色告诉他们:“澳大利亚法律并不禁止堕胎,各州法律不尽相同。目前墨尔本所在的维多利亚州的规定是可以为20周以内的胎儿做流产手术。请注意,是手术流产,在欧洲境内,药物流产是违法的。而且这位小姐怀孕已经超过14周,也不适合药流。如果确实决定不想保留孩子,我会给你开介绍信,去妇科门诊做检查,然后动手术。”
  “谢谢你,我们考虑一下再说。”
  任苒不愿意再就这件事发表意见,三个人回家后,她马上说晚安,逃跑一般回了自己房间。
  可是到了晚饭时间,她下去煮饭,却看到祁家骏独自一人出门,开了他的宝马走了。她想来想去,还是去敲莫敏仪的门,莫敏仪躺在床上发呆,脸上有泪痕,身边是一堆纸巾。
  “我做了煲仔饭,下来一起吃一点吧。”
  任苒用电饭锅做煲仔饭已经做得十分拿手,莫敏仪无精打采地跟她下楼。任苒把煲仔饭盛给她,她只吃了几口,眼泪便开始往饭里落去。
  “饭没这么难吃吧。”任苒试图把气氛弄轻松一点儿。
  “我害怕去做流产手术,任苒。”
  “我刚才上网查了一下,这里的流产手术是全麻,你应该感觉不到痛苦的,还是让阿骏陪你去吧。”
  “他说明天就去。我刚一说我害怕,他就不耐烦了。”
  “难道……”任苒狠一下心,问她:“你想留下孩子吗?再拖下去,手术对身体伤害更大。”
  话一出口,她们两人同时打了个冷战。莫敏仪只比任任苒大一岁,今年刚满21岁,身材火辣,已经发育成熟,却比任苒更没经历过什么风雨。她猛然摇头:“不要,我怎么跟我父母、哥哥交代?我哥哥知道了,非打死我不可。”
  她“哇”地一声哭了出来,任苒一边耐心安慰她,一边又打电话严词正色叫祁家骏回来,她才算勉强止住哭泣,把饭吃了。
  第二天,莫敏仪不顾祁家骏的反对,坚持要求任苒也陪着一起去,任苒无可奈何,只得向打工的日本寿司店老板请假,上了祁家骏的车。
  他们去了市内最大一所妇科诊所,在填完表格、做了一系列检查后,医生准备将莫敏仪领到手术室,然后莫敏仪看上去似乎吓坏了,连连后退。祁家骏再度不耐烦了,压低声音问她:“昨天说了半个晚上,我们已经讲好了。你现在又要怎么样?”
  莫敏仪流着眼泪说:“做手术的人是我不是你,你当然轻松。”
  他们在一边争吵的声音还算克制,但医生仍然起了疑心,“小姐,决定权完全在你自己,如果你没做最后决定,谁也不能逼你,你可以回去考虑清楚,或者和我们这里的心理辅导人员再谈一下。”
  祁家骏冷冷地说:“这是我们两个人的事,没必要和别人谈。敏仪,我们出去,到草坪上谈。”
  莫敏仪与祁家骏向外走去,任苒迟疑一下,也不愿意待在诊所里,跟了出去。
  然而一出来,他们就惊呆了,他们来时还静悄悄的诊所外面不知什么时候聚集了一大批示威人士,手里挥动各式标语和大幅图片,标语上写着“婴儿也是生命”、“尊重生命”、“只有神才有权夺走生命”,有不少警察维持秩序,还有电视台记者架着摄像机,主持人正在做现场报道。任苒定睛一看,图片上印的竟然是刚成形的婴儿在流产手术中被吸管等器械撕裂的可怕情景。
  他们来澳洲一年多,见识过不同的罢工和示威,却是头一次如此近距离地面对这样的场面,莫敏仪看着那些图片和标语,顿时面色惨白。她突然从人群中挤过,拦住一辆恰好路过的出租车走了。
  任苒和祁家骏面面相觑,只得转身避开示威人群,向停车场走去。
  两人一路上都没说话,到了家,任苒解开安全带,轻声说:“你对敏仪耐心一些,别对她发火了。”
  “我现在只想对自己发火。”祁家骏一脸疲惫与漠然地说。
  任苒努力抑制着情绪,“我陪她做的B超,阿骏,她和我一样,看到了B超检查显示的胎儿形状,所以她看到今天示威者举的牌子会受不了,我也受不了,我完全能理解。请你也试着站在她的角度理解她吧。”
  接下来发生的事,是任苒万万没有想到的。
  她一向并不怎么看澳洲当地的英文报纸,然而第二天上班时,追求过她却被她婉拒的某位男同事带着诡秘的笑意,拿了墨尔本当地一份发行量很大的报纸给她看。头版报道了头一天妇科诊所发生的示威事件,下面配发的现场照片,除了示威人士外,一角赫然是她与祁家骏,尽管两人都半侧着头,可是他们的东方面孔十分引人注目,只要是熟悉他们的人,都能清楚地认出他们。
  她惊骇得说不出话来,再看看那同事脸上心照不宣的神态,她只觉得百口莫辩。请了一天假,却出现在妇科诊所门口,如果说是陪朋友去的,简直连自己也觉得像一个拙劣的借口。
  果然那同事阴阳怪气地说:“中国人说流产是小月子,刚做完就来上班,不要太拼命了。”
  她从报纸上抬些头来,冷冷看着面前这个面目猥琐的男人,他没有等到预料中的慌乱、害怕和羞愧,只得哼一声,移开视线走开。
  她重新看着报道,发现这件事跟她念的大学倒有一点关系。Monash大学医学院某位教授提出可以将流产胚胎用于医学研究,一经报道,便激怒了反堕胎的保守人士,引发了这场示威。
  她只能安慰自己,一张照片,没什么大不了。
  事态的发展,永远出乎预料。
  当地大选在即,堕胎向来是选民关注的话题,政客也需要借此表明立场拉选票,一时之间,相关报道不时出现在报端。
  任苒惊愕地发现,这篇报道被网上转载的比率十分高。
  某大学一向中国学生众多,开学之后,学校里对她与祁家骏的议论流传开来。不少同学对她侧目视之,另一个曾热烈追求她的男生突然与她保持刻意冷淡的距禽,她百口莫辩,只得强作淡定。
  莫敏仪自那天见识了示威场面后,天天晚上失眠做噩梦,说什么也不肯再去妇科诊所,也不去上学,只坐在家里发呆。祁家骏倒再没出去喝酒,除了去学校,就回来陪着她,可是两人显然并没商量出一个最后决定来。
  时间这样一天天过去,任苒却没有勇气去探问什么。她更加早出晚归,隐隐地避开与他们见面。
  然而互联网的威力超出她的想象,国内的电话一个个打开,先是任苒的父亲任世晏委婉地问她,在墨尔本生活有没有什么问题;然后莫敏仪的哥哥打来电话,质问祁家骏有没有对不起他妹妹;紧接着,祁家骏的妈妈赵晓越的电话也跟了过来,语意不善地告诫他们生活必须检点自爱……
  对着这些电话,任苒连淡定都没法装了,一想到祁家骏也许也会看到这些消息,她就焦躁烦恼得几欲抓狂。可是她再怎么烦恼,还是只能自己忍了。很明显,目前祁家骏和莫敏仪的烦恼远远大于她。
  毕竟因住一个屋子,她不忍心看着莫敏仪靠叫外卖度日,到了周末,她特意去超市买了鸡和海鲜回来,做了红烧鸡块,又做了一份什锦海鲜砂锅,叫祁家骏和莫敏仪一块儿下来吃。
  莫敏仪的精神状态十分委靡,祁家骏也好不到哪里去,他匆匆吃完,说上机场去接他姐姐祁家钰,便出了门。
  “家钰姐要来吗?”
  莫敏仪当然比她先知道,苦笑一下,“她无意中看到网上转的那个报道了,昨天打电话给阿骏,阿骏生怕冤枉了你,全跟她说了。”
  祁家钰十年前出国,任苒与她年龄差距大,并不亲密熟识,当然也不在意会不会被她误会,“敏仪,已经快十六周了,你有什么打算?我不是多管闲事,不过家钰姐来了肯定会问你。”
  莫敏仪一片茫然,好一会儿才说:“我不知道。我真的拿不定主意,任苒。如果换了你,你会怎么做?”
  任苒的脸红了,她确实不由自主地想过这个问题,既然所有的措施都不是百分百保险,如果她面临莫敏仪的处境,她会怎么做?
  与祁家骢在一起的日子里,他在这件事上十分认真,将她带回广州的当天,便不声不响出去买回了安全套,跟她在一起时,哪怕喝高了,他也不会忽略安全措施。
  显然,他是不容许生活出现他不能控制的意外的那种人。
  她收住思绪,也苦笑了,“敏仪,我不知道。这种事,旁人永远不可能设身处地给出一个你想要的答案。”
  “我想把孩子生下来。”
  “如果那天没做B超,也许我不会想太多。可是现在我真下不了决心做流产手术了。我查了资料,16周的胎儿已经有12厘米长,150克重,甚至会在子宫里动。我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我也确实感觉到了他在动。想得越多,我越不敢动打掉他的心思。”
  “可是……”任苒迟疑着,“你确定自己做好当妈妈的准备了吗?”
  “没有。我猜阿骏是不想要这孩子的。”莫敏仪惨淡地笑,“他这些天待我非常好,不说任何让我伤心地话,可是那天在医院,他已经伤了我的心。他甚至连想都不想,就要我去做流产。如果他爱我,肯定不会这样的。”
  “敏仪,他只是完全没准备。”
  “我们都没准备。可是如果跟他在一起的人是你,他肯定不会那样脱口而出让你去流产的,我知道。”
  任苒后悔跟她谈论这个问题,“别做这样的假设,我跟阿骏只是兄妹,不可能有这种事。敏仪,不管你做什么决定,都别拿我做比较。”
  “当然,有一点我们没法比,我爱他。既然这孩子就这样来了,我决定留下来。”
  听了莫敏仪的决定,祁家钰良久无言。她已经取得澳洲公民身份,在悉尼做会计师工作,短短的头发衬得与祁家骏酷似的面孔既漂亮又千练。
  “澳洲这边的法律,怀孕到了20周,堕胎就是非法了。你还可以再想想。可是能让你犹豫不定的时间也不多了。”
  祁家骏一脸震惊,然而莫敏仪面无表情,嘴唇抿得紧紧的,谁也不看。
  “这里未婚生子,倒是没人有空说你们的闲话,政府对入了籍的单亲妈妈还有补贴。可是你们两个都还是学生,家骏今年22岁,你比他更小,书没读出来,倒弄个孩子出来,怎么跟家里交代?你们想清楚。”
  仍然没人说话。
  祁家钰无可奈何地继续说:“我还要回去上班,不可能跟你们这样耗下去。请你们现在就考虑这样几个问题:第一,是不是真的要把孩子生下来;第二,孩子生下来准备怎么办,如果你们打算学这里的少女未婚妈妈把孩子生下来送人,我头一个反对;第三,你们打算怎么跟双方父母说这件事。”
  祁家骏看着莫敏仪,声音低沉地说:“敏仪,你确定要生下这孩子吗?”
  莫敏仪无声地点头。
  “那我们注册结婚吧。”祁家钰刚要说话,他摇摇头,“我不打算让祁家再出现一个私生子了,姐姐,就这样吧。”
  祁家骏和莫敏仪于九月初去市政厅注册结婚。祁家钰见证了他们的简短注册仪式。
  第二年一月底,在墨尔本一个酷热的中午,莫敏仪生下一个三公斤重的健康男婴,取名叫祁博彦,小名叫小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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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十一章
  要按祁家骏与莫敏仪的意见,根本不必通知双方家人。然而祁家钰说她如果瞒下去,妈妈以后恐怕会跟她没完没了,她担不起这个责任。
  她在莫敏仪产前一周打电话给赵晓越,赵晓越在电话里的惊叫险些将她耳膜刺穿。
  她只得把电话拿开一点,任妈妈语无伦次唠叨,直到指责她:“你这个当姐姐的怎么不看好他。”她才叫屈:“妈,我在悉尼他在墨尔本,一个成年男子跟他女朋友上床,你叫我怎么看着啊。你没对他做好性教育,不懂避孕,倒来怪我。”
  赵晓越哑然,祁家钮笑道:“总之,我通知您,您要当奶奶了,B超显示是个男孩。”
  虽然当过大学教师,做过行政工作,可赵晓越也敌不住到了年龄想抱孙子的渴望,一时间对儿子荒唐行为的恼怒消散了,略想一想,居然回嗔作喜:“那我接了亲家一起过去看看。”
  “别别,莫敏仪坚决不肯告诉她家里结婚和怀孕的事,现在孕妇最大,她好像情绪不算稳定,您别节外生枝现在就赶着上门认亲,以后她爱怎么跟她家里说是她的事。”
  赵晓越与祁汉明一同来到澳洲,祁汉明只待了三天就回去了。赵晓越留下来照顾莫敏仪坐月子,依足在中国习惯,不让她乱动乱跑,不可以看电视或上网,不可以吹风扇,不能随意洗头洗澡,同时对这边产科医生的说法不屑一顾:“你要有洋人那么好的体质还差不多,我们中国人能跟她们一样吗?”
  祁家骏讪笑母亲守旧,是标准中国婆婆,她横一眼儿子:“我希望我的儿子也有标准的中国家庭。”
  这一句话说得祁家骏和莫敏仪都无话可说。
  祁家钰再次从悉尼飞过来,却谢绝了她妈妈让她抱抱孩子的美意,“别别,我怕小孩子,软绵绵不好抱,看看就好。”她隔得远远的,小心翼翼地用一根手指摸一下侄子的小脸,“好了,小宝,你奶奶从此有了寄托,不必再念叨你姑妈我为什么老大不嫁了。”
  他们看上去一团祥和,可是这个热闹只浮在表面上。
  任苒当然不会拿这个感受去扫别人的兴,她依旧天天早出晚归,回来后看看小宝便马上撤回自己的房间,不肯插到别人一家中间。
  晚上,祁家钰与任苒住一个房间,她靠在床头长长叹息:“我决定这辈子还是单身的好。”
  任苒好笑,“家钰姐,为什么发这感叹?”
  “你看看阿骏,再看看敏仪,变成什么样了?”
  任苒默然,住在一起,她最有体会,他们两人的变化的确很大。
  “当时在机场接你们三个人,敏仪看上去最兴奋,那个活泼的样子,我现在还记得。今天一看她,我吓了一跳,倒不是体形变了,主要是眼神看上去暮气沉沉,哪里还像一个21岁的女孩子。阿骏也是,我情愿他跟以前一样,呼朋唤友年少轻狂,好过现在一副心事重重的表情。”
  “小宝还小,他们肯定压力很大,慢慢会好的。”
  祁家钰笑了,“小苒,你们出国前,我妈给我打电话,说你任性得很,她不放心阿骏跟你一起留学。怎么我倒觉得你是你们三个里最懂事的那个,又是上学又是打工,生活安排得井井有条,还懂得体谅人照顾人。哎,这样一表扬你,我觉得你也不像你这个年龄的女孩子了。到底是我老了,对什么都看不习惯,还是现在年轻人比我那个时候来得成熟。”
  任苒也好笑,“赵阿姨没冤枉我啊,我确实任性过。不过人总得任性过,才知道不能总是任性吧。”
  祁家钰一边上下打量她,一边摇头,“看看,说你懂事,你越发端出一个懂事的款来了。不用这样的,小苒,你最应该在意的人是自己,如果在这儿住得不开心,不要委屈自己。”
  任苒的眼圈一下子红了,她没想到祁家钰不过匆匆来了两次,便全都看在了眼里。莫敏仪整个孕期情绪都说不上稳定,有时甚至会借小事来一场歇斯底里的发作,过后又痛哭着跟她或者祁家骏道歉。
  没人能跟一个孕妇计较,她不止一次动了搬走的念头,可是看看意气消沉、时不时要去酒吧买醉的祁家骏,再加上行动日益不便的莫敏仪央求她,到底又不放心,还是留了下来。家务事和做饭的工作实际上都已经落到了她一个人身上,加上学习任务繁重、还要打工,她经常觉得疲惫。
  “肖钢都看不下去,打电话给我,说真看不得一个小姑娘这么委屈自己。我只能苦笑,哪怕我住在墨尔本,我大概也只会经常过来看看,搭搭手可以,但不会像我妈这样事事包办地照顾他们的生活。不是我心狠,路是他们两个选择的,就得自己承担后果。就算是亲人,也只能帮忙,不能代替他们生活。你只是一个朋友,更没必要这样。我也跟阿骏认真谈了,提醒他以后不可以把自己应尽的责任推给你。”
  “我知道,谢谢家钰姐。”
  祁家钰欲言又止,只长长叹一口气,再没说什么。
  赵晓越住了两个月,回国的时间迫近。要按她的想法,她要把小博彦带回去才放心,然而莫敏仪不肯。
  莫敏仪始终没告诉家里她怀孕和结婚的事,看着她小心掩饰日益膨大的腹部,对着摄像头跟家里人强颜欢笑,任苒十分不解。
  “你跟阿骏已经注册结婚了,就算现在要孩子早了一点,你家里也会谅解的,何必瞒着他们。”
  “在这边注册,澳洲政府承认我们的婚姻,国内是不承认的。我坚持生下这孩子,阿骏大概在心里恨我把他绑死了,天知道我们以后会怎么样,现在还是不要说的好。”
  赵晓越当然不理解媳妇的想法,可是在儿子和女儿的严词告诫下,也只好由得他们去。临走之前她做主,招一个保姆帮忙照顾小孩。在当地华人报纸上登出广告后,马上有人面试。经她严格审查,最终留下一个看上去沉稳利落的30岁陪读女士张姐,说好一周工作六天,每天早上8点到晚上6点,带孩子并做简单家务。
  张姐十分能干,很快就把带孩子的工作接手过去。
  不知道是不是祁家钰的劝告起了作用,祁家骏突然有了很大改变,他流连夜店的次数大大减少,大部分时间除了上学、去图书馆,便会早早回来,接手抱抱孩子,帮忙做一下家务。更重要的是,他再没有流露出暴躁易怒的情绪,哪怕与莫敏仪有了争执,他也很少如从前一样发火。
  任苒看在眼里,松了口气。虽然她跟祁家骏在一个校区上学,但不愿意再引起任何误会,考了驾照,狠下心买了一辆很便宜的二手韩国车,恢复了独自上学,打工生活。
  小小的婴儿一天天长大,生活看似走上了正轨。只有莫敏仪,似乎并没有从孕期直到产后的情绪不稳中恢复过来。心情好时,她抱着小宝舍不得放手,跟他喃喃说话,唱儿歌给他听,不停亲吻;心情不好时,任小宝在一旁大哭,她也不理不睬。如果任苒看不过眼,上来接手,她又会出言冷嘲热讽。
  任苒只能在她发作的时候转身走开不理她。
  小宝四个月不到,莫敏仪在看了祁家骏给她和孩子拍的照片后,立刻说要减肥,第二天便给儿子断了奶,去报了健身课程。
  她开始迷上购物,买回大堆的化妆品、衣服、皮包、鞋子。在没有上学后,她却恢复了和旧时同学的联系,有时会相约出游。
  她到底年轻,体质一向又好,生下孩子后,一加锻炼就恢复得很快,身材重新凹凸有致,更添了几分性感,没人看得出她已经是孩子妈妈,投身社交活动里,她似乎渐渐恢复了旧日的开朗。
  张姐再怎么温和肯吃苦,也开始抱怨,一个人带孩子又要做家务,确实忙不过来。祁家骏无奈之下,安抚之后给她加了报酬,然后张姐不在时,提醒莫敏仪不要完全放手将孩子和家务全推给保姆,带累得任苒只好放下功课帮忙,结果再度惹来了一场大吵。
  任苒试过劝架,但她发现,她介入时,莫敏仪只会将怒气转移到她身上,她便索性不劝了,只是把哭闹的小宝暂时抱开,由得他们关上门大吵。
  第二天,莫敏仪对她道歉:“我知道我是失心疯了,我这个玩法,要没你帮着我,张姐一个人是照顾不过来小宝的。”
  任苒叹气:“敏仪,我坦白讲,我是看在小宝的份上。”
  莫敏仪讪笑,“当然,你们都是看在小宝的份上,我又不是傻子。阿骏看小宝份上跟我注册结婚,婆婆看小宝份上往我户头上打钱从来不问用途,那么厉害的大姑娘,明明瞧不起我,也看小宝份上对我客客气气。”
  任苒没想到她现在如此偏激,“好吧,你可以忽视我的想法。不过你和阿骏、赵阿姨、家钰姐是一家人了,要那么想他们的话,不管他们怎么待你,你都能有不一样的解释,何必呢?”
  “没办法,谁让我有的只是一个名义上的婚姻。”莫敏仪见任苒诧异,倒笑了,“对,我生下小宝,换回了一个名义上的老公,从知道我怀孕一直到现在小宝快半岁了,阿骏再没碰过我。我鼓足勇气伸手过去,他会跟触电一样避开,你认为我是什么感受?”
  讲到隐私,任苒无话可说了。
  “知道吗,任苒?刚怀孕的时候,气头上我跟阿骏说过,我不想再跟你住在一起了,他很痛快地说,好,他明天就帮你找房子让你搬走,他也早就觉得再住一起,拖累你受气,很对不起你了。哈哈,你看,他在乎的始终是你的感受。我死了心,你留在这里,阿骏怕你对他的表现失望,倒会对我好一些。这个我一点也没看错,他始终愿意在你面前展现他最好的一面。”
  “你有一个心结在先,所以难免揣测他的行为。”任苒苦笑,“你们已经结了婚,把日子过成这样有意思吗?我受点气倒也没什么,真受不了,我可以甩手走掉。可是你们如果弄得我对婚姻完全失望了,我就太不值得了。”
  “那可不能怪我,因为——”莫敏仪竖起手,欣赏着才涂的深紫色指甲油,“我早就已经失望了。”
  莫敏仪外出的时间越来越多,这天她突然宣布,星期天她会跟几个朋友去悉尼玩两天。祁家骏刚说他必须去图书馆查资料准备论文,她便老实不客气地讲:“我不是卖身给祁家了,包括张姐在内,你们不管上班上学都有休息日,凭什么我得当二十四小时随时听用的妈妈,你周末照顾儿子一下也是应该的。”
  第二天,莫敏仪果然提了包扬长而去。
  任苒调好辅食,送进房间。祁家骏正在给孩子换尿布,动作笨拙,任苒叹口气,上去接手,很快换好,“不怪敏仪说你,看看你的手势,你也该试着多照顾小宝了。”
  祁家骏倒没什么不耐烦的意思,只叹一口气,“照这样下去,大概我早晚得把小宝送回国。”
  任苒不语,抱了小宝下来,放他坐在婴儿座里,开始喂他。小小的祁博彦快九个月,眉目如祁家骏一样,非常漂亮,已经长出第一颗小牙齿,圆滚滚的面孔上一双精灵黑亮的大眼睛,小手一刻不肯闲地不停来抓任苒手里的勺子,任苒一边闪避一边喂他,一个不小心便弄得他满脸都是米糊,他兴致高得咯咯直笑。
  “为什么你会这么耐心?”
  任苒直笑,拿毛巾擦着小宝的睑,“你别夸张我的耐心,孩子不是我的,我不用二十四小时对着他,不用对他有责任,不用考虑将来。我要做的只是喂喂他逗逗他,这并不需要太多耐心,倒可以给我带来乐趣,阿骏。所以,请别责备敏仪。”
  “我还有资格责备谁?”祁家骏将尿布、奶粉、辅食、饮水等东西收拾了一个大包,“小苒,我打算带小宝去亚拉河边晒太阳,你去不去?”
  任苒最近也实在疲惫,想彻底放松一下,想了想,“好吧。”
  这时正值澳洲的春天,天气晴好,暖意融融。在墨尔本,每个周日上午九时至下午六时,维多利亚艺术中心市集从艺术中心一直延伸到亚拉河畔,艺术家、工匠和艺术爱好者云集于此,有的作画涂鸦,有的出售自制的艺术品,还有街头表演,让人目不暇接。任苒来过几次,很喜欢这里宽松的气氛。
  祁家骏抱了祁博彦,三个人慢慢散步,不时驻足看着摊位上卖的各种千奇百怪的小玩意,走累了便买了咖啡,到河畔去晒太阳。
  亚拉河畔由政府设置了不少烧烤炉,澳洲人酷爱享受阳光和户外生活,河边有不少人阖家出动烧烤,或者在这个早春时分做日光浴。
  祁博彦在毯子上爬累了,喝了牛奶后,很快睡着。任苒和祁家骏分别在他身边躺下,阳光晒得身上暖洋洋的,头顶上是湛蓝的天空,白云缓缓飘浮,身边河水静静流淌,远处希腊移民演奏的民间音乐声和烧烤气味拂过,所有的思绪似乎停顿下来。
  任苒正睡意蒙胧间,突然听到祁家骏叫她的名字——“小苒。”
  她“嗯”了一声,却好久没听到他说话,她转过头,祁家骏正侧头隔着他儿子看着她,他们已经很久没有这样近地对视彼此了,看着祁家骏的眼睛,任苒只得承认,如果说莫敏仪多少恢复了表面上的活泼爱娇,而他的眼神幽深,已经再没有昔日那样神采飞扬的感觉。
  “还记得我跟你说过吗?我想带你逃得远远的,到谁也不认识我们的地方去生活。”
  “我们最多只是离开,没办法逃避掉那些已经发生的事。”
  “是呀,有些事就那么发生了。现在真到了这个没人认识我们的地方,我们的生活只剩下在一起晒晒太阳了。”
  任苒有莫名的心酸,只能勉强微笑,“这样不好吗?”
  祁家骏也笑了,然而这个笑意只从他英俊的眉目之间一闪而过,“很好,我很珍惜。我希望我们以后能定居这边。”
  “可是,”任苒迟疑地说,“我打算毕业后回国的。”
  祁家骏眼神一黯,却显然并不意外,“你还爱他吗?”
  这是头一次有人跟任苒提到祁家骢,任苒沉默良久,轻声说:“我只是忘不了他。”
  祁家骏再没说什么,他躺正,脸对着天空,一动不动,仿佛跟身边的儿子一样睡着了。
  任苒闭上眼睛,掩饰隐约泛起的泪光。
  阳光的温柔暖意。如同一只无形的手,覆在她脸上,她想起小时候,有时祁家骏放学会先到她家来,推开院门,如同回自己家一样走进来,他们坐在院子里的樟树下谈天说地,等着她妈妈送来饮料。
  他们己经远离童年,躺在去家不止千里的异国他乡。虽然这里号称最宜居的移民天堂,可是她想,其实所有的天堂都不是他们正待着的地方,而是那个离开就再也回不去的地方——她的童年,也许还有双平。
  她已经很久没有想到双平了,包括站在墨尔本海岸边对着大海,她都刻意不去比较海水的颜色、海风迎面吹来的味道。她对自己说,等到可以从容面对时,再开始回忆才比较好。
  然而这个地名此时不受控制地沉沉悬上心头,她只觉得阳光透过眼帘一直晒到眼内,热热的,而且带着干涩。
  睡到祁博彦醒来后,他们带着他坐亚拉河上的游轮,沿河直到墨尔本港再返回来上岸。亚拉河畔集中了墨尔本风景最好的酒店,沿河岸有很多露天咖啡座和餐厅。他们向停车的地方走,旁边是一个酒店,这里门前正在举行一场草坪派对,到处是鲜花、气球、美酒和盛装华服的男男女女,一支乐队在旁边助兴,气氛热烈欢快。祁博彦听到音乐,手舞足蹈起来,那可爱的样子逗得任苒低头亲他,然后准备将他放入后面的婴儿座。正在这时,她突然窒住,后视镜里隐约出现一个她熟悉的身影。
  这不是她第一次以为在异国看到祁家骢了。
  在思念最甚的时候,她不止一次恍惚,以为在路人身上看到了他的影子,有时是相似的发型,有时是一样的身材,有时是一个侧面。
  她曾在放学回家时搭乘火车,一抬头,在站台的人流中看到了一个高大英挺的背影,短短的黑发、穿着白色衬衫,甚至步履都同样大而敏捷。她的心加快跳动,提着书包追上去,拍那人的肩头,那人转身,却是一个带着明显希腊人相貌特征的英俊男人。
  她只能涨红脸,带着喘息说抱歉。那男人先是惊讶,看着眼前秀丽的东方女孩子,嘴角泛起迷人的微笑,说:“真希望我就是你想找的那个人。”
  任苒呆呆地看着后视镜,一眨不眨地看着,一时似乎失去了行动能力。祁家骏已经打开驾驶座车门准备坐上去,回头问:“小苒,怎么了?”却没有得到回应,他疑惑地绕过来,接过儿子,“小苒——”
  任苒猛然回头,身后来来往往的是步履闲适的行人,没有任何异样。
  她苦笑了一下,“没事。”
  当然,只是另一次失望,她再没有上一次那样强的失落。也许一次次的失望累加,才能让她彻底云淡风轻,就算回国,也能面对跟他再也没有联系的可能。
  祁博彦在11个月时,清晰地叫出了“妈妈”。然而,他是对着照顾他时间更多一些的任苒叫的。
  张姐一怔之下,笑得前仰后合,莫敏仪恰好在另一次出游后回来,脸顿时沉了下来,通常比这更小的事都会惹恼她,但这一次,她居然什么也没说。
  任苒十分尴尬,摸摸祁博彦的头,“妈妈在那边,苒苒阿姨要去做功课了。”
  她正要上楼,莫敏仪突然说:“阿骏,把小宝送回国交给妈妈带吧。”
  她的脚步不由自主地停住,只听祁家骏说:“你不是不愿意送小宝回去吗?”
  “我打算搬出去,如果需要的话,我们可以离婚,反正这个婚姻也是有名无实,没有维持下去的意义。不过我目前没有带小宝的能力,我也不愿意我的孩子认别人当妈妈,所以,送回去比较好。”
  她蓦然转身,只见张姐跟她一样惊骇,看看祁家骏又看看莫敏仪,又掩饰地低头,抱起在玩一只绒布考拉的祁博彦,“我去给小宝洗个澡。”
  任苒满心烦恼,尽可能平静地说:“敏仪,小宝现在叫谁都是无意识地,而且我马上要毕业回国了,你和阿骏不妨好好沟通。”
  她却笑了,“其实,也许对小宝来说,你当妈妈更合格一些。不过我的婚姻实在太可笑,我不明不白爱上一个不爱自己的男人,糊里糊涂当了妈妈,如果再把孩子也给了你,那我岂不是输得太彻底了。”
  祁家骏最终没有做任何挽留。莫敏仪很快收拾好东西搬走,来接她的竟然是一个衣着入时的年轻越南男人,个子不高,有着深刻漂亮的眉目,却多少带一点邪气,开着价格不菲的跑车。祁家骏和任苒不约而同联想到种种传言,对视一眼,心底都涌上不安。
  面对他们的疑惑,莫敏仪只淡淡地说:“他是越南华裔,你们别操心了,各人管好自己的事,请照顾好小宝。”便头也不回走了。
  再以后,每次都是那个越南人隔一段时间开车送莫敏仪过来探望小宝,她看上去倒心平气和了许多,说准备开始重新修读TAFE课程。她征求祁家骏的意见,说想接小宝出去住上一天,但祁家骏断然拒绝,坚决不同意儿子在外面过夜,莫敏仪便也不提,只带他出去玩,然后准时送回来。她那样彬彬有礼,而且再无任性之态,让任苒不免有些惊讶。
  也许莫敏仪找到了她的幸福,每个人都循着不同的途径长大,她只能这样想。
  事实上,她也没多少时间感叹,当地一家银行为了给日益增多的华人客户提供服务,招收一部分中国籍学生实习,她顺利得到了实习机会,一边工作一边准备毕业论文,更加忙碌。在终于拿到文凭毕业后,她开始着手准备回国。
  她的同学一部分继续深造,一部分打算留在澳洲发展。在和他们讨论后,她也试着选择各种外资金融机构驻华招聘机会递简历过去,同时上国内相关招聘网站。
  她的实习经历对她大有帮助,不久,网络申请陆续收到回复,接到了数家外资银行、会计师事务所、保险公司等金融机构的电话去面试,她自认效果不错,约好回国后在北京进行接下来的面试、复试。
  接下来的时间,肖钢拿到文凭,去悉尼工作。任苒与留在澳洲发展的同学告别,处理不想带走的杂物,卖掉那辆二手车,订机票……十分忙碌,而祁家骏决定跟她同时回国,将小宝送到他父母家,顺便度假。
  祁家骏与任苒带着一岁半的祁博彦同机到达北京,祁家骏带儿子先回到了z市。任苒留下,找宾馆住下,陆续接受了两家银行和一家保险公司的面试。面试不止一轮,在接受完职业倾向测试、数理能力侧试以及一面、二面后,她最终接受了一家英资银行的oFFER,到驻京总部工作。她买火车票返回z市,准备做短暂的休整,处理户口等琐事,再回北京开始工作。
  那是她不可理喻地深爱过的男人。
  她扑向他,如同飞蛾扑火,扑向一种神秘的宿命。
  飞蛾不能抗拒火焰的吸引力,带着盲目的决心飞去,最终折损了它的翅膀;火焰不能抗拒飞蛾扑来的决心,于相遇交融的瞬间,燃烧闪亮得异乎寻常。
  没人能在时间的川流里止步,不知不觉之间,她已经是一个谨慎的成年人,再没有扑火的勇气,却不后悔曾经历过那样忘我的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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