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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旧日痕迹
更新时间:2010-11-06| 阅读权限:游客 | 会员币:0枫币|章节字数:4952 |繁简切换:

  这里是本地闹市区一片老旧住宅区,逼仄陈旧的房屋密密麻麻分布着。临街的墙壁上已经刷了大红的“拆”字,可是黄昏时分,人来人往,小小的门面全都生意兴隆,没有一点临近拆迁的感觉。
  路非下车,锁好车门,站在这一片零乱喧嚣中,仍然显得气宇轩昂,他穿着灰色T恤,深色长裤,本地八月,正是最炎热的时候,虽然太阳已经落山,高温依旧不减,然而这样的温度好象一点也没影响到他。
  他正要走进去,一辆灰扑扑的丰田PRADO顺狭窄的街道驶来,停到离他不远的路边,一男一女下车,两人都穿着脏兮兮看不出本色的户外服装,那男人打开后备箱,拎出一个红灰两色的大号背囊和一捆说不出名堂的长筒状东西,递给那女孩子:“真不一块去吃饭吗?”
  “我们身上这味都快馊了,估计哪个餐馆老板都不会欢迎我们进去。”那女孩子声音带点沙哑的,轻快地说。她拎上大背囊和那捆东西,对男人挥手,他上车开走了。她转身,懒洋洋拖着步子走上窄窄的人行道,迎面正好看到路非,顿时怔住。
  “你好,辛辰。”
  她没什么反应地看着他,仿佛有点神思恍惚。有一瞬间他几乎以为他认错了人,记忆中的辛辰一直肌肤白皙,明艳清丽得有几分不安定的气息,而眼前女子架着大墨镜,看上去又黑又瘦,身上穿着皱巴巴的蓝色T恤和橄榄色速干长裤,腰际挂了个深灰色的腰包,头发绾在脑后,明显有些纠结油腻,手里拎的东西将她的身子坠得向一侧略微倾斜着。路非伸手接了过来,份量着实不轻。
  她突然笑了,露出两排雪白细巧的牙齿:“你好,路非,什么时候回来的?”
  “大概半个月前。”
  “怎么会在这里?”
  “辛笛告诉我你今天差不多这个时间回来。”
  “她隔一天过来帮我浇花肯定烦透了。走吧,进去坐坐,这里快热死了。”
  她也不看他,转身向住宅区里面走去。
  路非看着前面这个苗条婀娜的背影,突然也有点恍惚。九年以前,同样是一个夏天,他头次来到这里,虽然出生在本地,但他一向生活的地方完全不是这样的环境。
  那时他18岁,也是这样跟在14岁的辛辰身后。她乌黑的头发扎成马尾,穿着白色T恤、牛仔短裤加平跟凉鞋,懒懒迈着修长的腿,腰背随着步伐有一个流利而旖旎的线条。阳光照射下,隐约可见T恤里面胸衣的肩带,当时这个认知让他的心跳加快了几拍。
  此时她衣服保守得多,脚上徒步鞋沾满灰尘,可是步子迈得依然懒散,腰际那个腰包轻轻晃动,这个步态是他熟悉的,甚至多次出现在他梦境之中。
  这片居民区集合了各个年代的建筑,辛辰住的是一座上世纪70年代的楼房,灰色的五层楼,看着有几分破败,走进了黑黑的楼道,她将墨镜推到头顶,利落地从腰包里拿出一只小手电筒打开,雪亮的光柱下,楼道拐角堆着从各家各户延伸出来占领地盘的杂物。上到五楼,她将腰包移到前面,准备掏出钥匙开门。
  “我来开门,辛笛把钥匙给我了。”两人此刻隔得很近,路非可以清楚闻到,辛辰身上和头发里都有一股绝对说不上好闻的味道,他向来略有洁癖,不禁皱眉。
  辛辰一怔,抬头恰好看见他的这个表情,居然微微一笑,侧身让开一点,看他开门,再很熟门熟路地伸手开了灯。
  “不会这些天都是你过来给花浇水吧?”
  路非将钥匙交还给她:“小笛最近在准备秋季发布会,比较忙。”
  辛辰先去开了空调:“不好意思,我出去大半个月了,家里什么也没有,你随便坐,我得去收拾一下自己。”她踢掉徒步鞋,回卧室拿了衣服去卫生间洗头洗澡。
  路非再度环顾这个房子,近半个月,他隔天就上来给花浇水,已经熟悉了这里的格局,可看在眼内,仍然陌生。在他记忆里,少女辛辰的住处是个小小的两室一厅,屋里和室外楼道一样的破败杂乱,第一次进这房子,对他的洁癖是一个重大挑战。
  然而眼前一切,整齐得过份。洁白的墙壁,深栗色的地板,原来的客厅和一间房以及厨房打通,装修成了工作室模样,宽大的浅色工作台连着电脑桌,两部电脑、打印机、扫瞄仪等有序摆放着,一边一面墙全是书架,上面井井有条码放着书籍、文档夹、光盘碟片,没一丝杂乱。
  厨房只余了开放式的一角,一张调理台兼着餐桌,区分着空间,摆了两张高脚椅,显然吃饭就在那里解决了。
  靠通往阳台的门边摆了一张酒红色的贵妃榻,上面放着两个绣花靠垫,算是唯一带女性色彩的家具。
  卫生间靠卧室那边,里面传来隐约的哗哗水流声,在这个安静凉爽的室内,这个声音听得路非有几分莫名的烦乱。
  他打开阳台门走出去,闷热的空气扑面而来。阳台不算小,其他人家基本上都将它封成了一个小小的房间,以求空间的最大化。只有辛辰这个阳台保持着开放式格局,种满了各式各样的盆栽,几盆茉莉正开得香气四溢,一株文竹不可思议地长到了快一米高,一只大瓷盆里种的石榴此时已经结出了累累果实。靠一侧的一个金属架上摆的全是不同颜色的月季,花开得十分娇艳;另一侧是个木制的架子,摆放着四季海棠、绣球花、蔷薇、米兰。这个阳台俨然是个郁郁葱葱的小小花园,唯一煞风景的是,阳台外罩上了一个粗粗的铁制防盗网,好在顺阳台栏杆一直爬藤上去的牵牛花长势极好,一朵朵的紫红色花朵此时闭合耷拉着,多少让防盗网不那么剌眼了。
  他揭开阳台一角的小水缸盖子,舀出水灌满大喷壶,然后开始浇花,暮色之中,水线均匀细密地洒向一盆盆花,水珠在花瓣、叶面上滚动滑落。
  甚至这个阳台也不复当初了,以前这里什么也没种,只放了两只旧藤椅。他们曾坐在这里,看着对面同样灰扑扑的楼房聊天。
  他以为他的记忆很可靠,可是这半个月,哪怕下着大雨不用浇花,他也每隔一天来这个房子一次,却找不到一点旧日痕迹。他开始怀疑,盘桓于他心底的那些回忆,究竟有没有真实存在过。
  这时,一群鸽子从阳台上方掠过,他放下喷壶,透过牵牛花茂密的叶子望出去,鸽子飞远,再盘旋着飞回来,以几乎相同的角度和轨迹再度掠过他的视线。
  “我最恨对面那家人喂的这群鸽子,天天在我家阳台上拉屎,脏死了,一大早就咕咕叫,吵得人睡不着。”少女辛辰曾这样控诉。
  那么终究还是有一样东西没有变化吧。
  身后传来辛辰轻轻的笑声:“信不信由你,我现在倒是很喜欢这群鸽子了。”
  路非回过头,站立在灯下的她穿着白色T恤,牛仔五分裤,半干的乌黑头发披在肩头,闪着健康的光泽,那个浴后的面孔干净清透地透出一点红晕,明亮的眼睛上睫毛长而浓密地上翘着,嘴角以他熟悉的弧度微微挑起,左颊边有一个小小的梨涡。
  她和他拥有一样的记忆,她甚至清楚他正想到什么。一向倨傲冷静、不动声色的路非再次意识到,他在她面前,总能暴露出情绪的波动。

  戴维凡吃惊地看着走进餐馆的两个人,刚巧他都认识。那修长而冷静的男人是半个月前在机场碰到过的路非,上周还曾又见过一面,而旁边的女孩子是辛笛的堂妹辛辰。辛辰是做电脑平面设计的SOHO一族,在本地有点小名气,她在家里接活,和戴维凡的广告公司也有合作。
  那天在机场,有人来接路非,还要送他去赶一个会议,他歉意地对辛笛说:“今天不能送你了,小笛,我晚上去你家找你。”
  辛笛笑着点头:“你忙你的吧,晚上联络。”
  路非对戴维凡点点头,和接他的人先出了机场,戴维凡闲闲地问:“你们似乎很久没见吧。”
  “是呀,有几年没见了,没想到在这里碰到,真好。”
  “认识很久了吗?”
  “从幼儿园开始认识,你说久不久?”
  戴维凡倒没想到居然是一段青梅竹马的交情,不过辛笛嘴角含笑,看上去心情比刚才好了很多,他不愿意放过这机会:“辛笛,我想解释一下那天的事情。”
  辛笛笑了:“不用了,我想我能理解。”
  戴维凡知道辛笛一向心高气傲,多少有些恃才傲物。那天他荒唐地临阵脱逃后,出来就懊恼不已。仔细回想一下,她如此紧密地依偎在他怀里,热吻情动时她的嘴唇甜蜜而柔软,娇小的身体微微战栗,那感觉实在很美好,甚至有点好长时间没体会到的眩惑感。
  他想,这个一直在他面前骄傲的女孩子肯放下傲气,想必对他有好感不是一天两天了,他的做法实在太伤人自尊。他决心弥补,而且再想想,和这么有才华的女孩子好好谈场恋爱大概也不错。此时辛笛竟然如此善解人意,他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你能理解太好了,我们可以试着慢慢来……”
  辛笛仰头看着他,根本不等他说完,一本正经地打断他:“我虽然没什么经验,不过也听说过,男人好象也有不行的时候。你还年轻,不要气馁,面对现实,现在医学昌明,应该可以治得好的。”
  戴维凡的脸上错愕、惊奇、窘迫、恼怒,诸般表情变幻不定,着实精彩。辛笛努力忍笑:“放心,这是你的隐私、隐疾,我不会跟谁说的,再见。”
  她伸手拿过自己的提袋,再拖上行李箱,扬长而去。
  戴维凡看着她的背影,站在原地哭笑不得,良久,他咧开嘴,笑出了声。
  辛笛如此表现,他承认,他良好的自我感觉确实很有点受打击。以前辛笛对他从不假以辞色,他并不在意,围着他转的女孩子实在太多,他一向的烦恼是如何推托。他早已经习惯了众人的注目,偶尔有女孩子在他面前扮酷,他也很宽容地觉得不是他人生的损失。
  可是现在,辛笛居然对他的落荒而逃给出了这么一个解释,他意识到,这女孩子的酷大概不是扮出来的,而他大概很难再得到机会,向她证实自己的雄风和男人的尊严。总之,这次丢脸丢得很到家了。
  刚一回来上班,就按到索美策划部李经理的电话:“戴总,这一季的宣传品样品请送过来,老板才下了规定,以后我们这边认可后,还得交给设计总监过目,才能下单制作投放各地市场。”
  戴维凡诧异,索美旗下有多个品牌和副牌,目前有两个设计总监,其中之一正是他现在有点怕见到的辛笛:“李经理,这不是策划部门的事吗?怎么把设计部给扯进来了。”
  “别提了,辛笛去卖场看到上一季的招贴和事先定好的色调有差别,也只有她那眼睛才看得出来,回来就在公司会议上发飙了。曾总一向也强调魔鬼就在细节处,我这一通挂落吃得,唉,总之以后我们定稿,设计总监签字审核才算数。”
  索美的业务是公司服装广告业务的重头,戴维凡好容易才接下来。他跟他的合伙人兼好友张新发牢骚,张新正忙,哪里理他,他也不敢马虎,到了约定时间,带了样品去索美。另一个设计总监是香港人,并不长驻此地,其实还是辛笛一人签字算数,她却过了好久不见出来。
  李经理无可奈何地说:“等着吧戴总,她是这样的,我们得迁就她的时间。”
  戴维凡暗暗发恨,把唯女子与小人难养默念了好多遍,只想这次落到她手里,只好由得她发落了。到了快下班时间,辛笛挽着个大得依旧和身材不成比例的帆布包匆匆跑了进来,看到他倒是一愣:“你怎么在这?”
  戴维凡想这明知故问来得好不可恶,李经理忙说:“辛笛,戴总拿样品来请你过目。”
  辛笛“哦”了一声,也不客套,坐下来一样样仔细看着,拿出其中一个POP的小样:“这个色彩有点失真了,你和画册对比一下就知道。”
  戴维凡点头记下,准备接受她更严苛的挑剔。只见她指着提袋样品皱眉:“这谁出的主意,选这种材质,看上去很廉价的感觉。”
  李经理委屈地说:“上一季选的哑粉纸,阿KEN说太深沉,让人郁闷。”
  阿KEN是索美的香港设计总监,也是挑剔男人一枚,辛笛和他关系倒不错,只撇嘴说:“我建议换亮度低一点的材质,其他没大问题。”
  她拖过文件签字认可,单独将这一行意见写上去,然后对李经理点下头:“下班了,我先走了。”
  她转身便走。戴维凡倒没想到这样就算过关了,不免有点自责自己刚才的小人之心。外面正下着大雨,他想,去送下辛笛权当赔罪,连忙收拾好摊了满桌子的样品,跟李经理告别,匆匆下楼。果然辛笛正和其他人站在写字楼门廊下,似乎正等出租车。他正要走过去,却只见一辆黑色奥迪Q7停到门口,一个男人下车,撑了一把黑伞大步走过来,上了台阶,伞向后一仰,长身玉立,背后大雨更衬得他姿势镇定,正是前几天才见过的路非,他招呼辛笛:“小笛,上车吧。”
  辛笛走下去,他用伞遮住她,再将她滑落的大帆布包替她移回肩上,一只手虚拢住她走到车边,替她开门,等她坐上去,才关门绕到司机座收伞上车,车子很快起步开走。旁边已经有别的公司女职员和索美员工开始八卦了:“咦,这不是你们的设计总监辛笛吗?”、“这男人气质真好,是不是辛笛的男朋友。”、“是呀是呀,样子好亲密。”
  戴维凡想,好嘛,也许他在香港的丢脸倒是做了件好事,成全了人家青梅竹马的重逢。不过再怎么自我解嘲,也多少有点说不出的滋味。
  接下来还接了替索美秋装发布会搭台的活,不可避免要和辛笛碰面。他推给了张新,虽然张新很是奇怪:“明明这方面你做得比较熟。”
  他只摆下手:“老张,我给你机会看后台的千娇百媚不好吗?你家罗音不会吃醋的。”
  此刻在这个餐馆,看见路非居然和辛笛的堂妹在一起,虽然没什么亲密举动,可是辛辰拿了菜单细看,而路非靠在椅背上,看向辛辰,那个眼神分明是专注的,带着难以言传的情绪。辛辰回头,似乎征求他的意见,他眼神一敛,恢复了淡定模样,微微点头。
  戴维凡只觉心中有点无明火起,不知道是鄙视这男人在姐妹俩之间左右逢源,还是替一向骄傲的辛笛难过。这个念头一浮上心头,他吃了一惊。
  这关你什么事?他对自己说。
  可是,辛笛怎么说也是你学妹,眼睁睁看她被人劈腿似乎不大厚道。停了一会,他再对自己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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