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伏神·苍云展(2)
更新时间:2010-05-02| 阅读权限:游客 | 会员币:0枫币|章节字数:55290 |繁简切换:
第十一章   
  镇明跟着清瓷顺着另一条小路走,两人都没有说话。月色顺着清瓷漆黑的头发滑下来,镇明忽然想起当时在断念崖见到她的时候,她的头发还是白色的。原来她的身体还是被心魔摧毁了,之所以会去灵泉,大约也是为了治疗残败的身体吧。 
  想到这里,他忽然停了下来,定定看着她的背影,轻道:“你把我和非嫣调开,是有什么想说的吗?何不爽快一些?” 
  清瓷站住,半晌才回头笑道:“镇明大人也会有沉不住气的时候,怎么,是担心非嫣吗?你大可放心,玄武还不是那种会对女子下暗手的人。你那么聪明,难道到现在都不明白我叫你们一起来的意思吗?” 
  镇明沉吟了一会,疑惑地皱起眉头,“我们……在灵泉见过你一次。知道你是为了去令身体复原。但我们在灵泉看到了一个不想看到的人物……她似乎还和你有了某种接触。我只想问你她现在去了什么地方,还有……她想做什么?” 
  清瓷但笑不语,过了一会才道:“别急,你马上就会知道了。这些事说起来费口舌,不如亲眼一见看得真切。”话音刚落,她仰头望天,就见一道黑影如同鬼魅一般,自暗处瞬间钻了出来,见风即长。 
  镇明吃了一惊,再定睛看去时,就见那道黑影在清瓷面前停了一下,它周身包裹着漆黑的毛发,在银色月光下散发出苍蓝的光芒,双目炯炯有神,忽地转头看了他一眼,眼神漠然冷淡。是黑兽,是暗星影子里的黑兽!镇明大骇,本能地就要张手去降伏,清瓷一下抓住他的手腕。 
  “别急!镇明大人,你确定要在这里起冲突?”她低声说着,话语间那兽已经闪电一般窜了出去,瞬间消失在视野里。镇明摔开她的手,厉声道:“你居然放纵她!想把天下都玩弄在你二人的手掌间吗?!” 
  “我要天下何用?!”她沉声说着,“这里是宝钦!城主是那个神秘古怪的松林!他与暗星之间有什么过往难道你不想知道?难道你们不是为了探求答案而来?还是说你所谓的离开权利场从此闲云野鹤只是说来安慰别人?!” 
  镇明被她堵得半晌都说不出一个字,过了好一会才道:“做闲云野鹤也是要有条件的!难道叫我眼睁睁看着她把天下搞得大乱却不出手吗?”清瓷冷道:“你有什么立场出手?现在神界是白虎的,他一直按兵不动,你为什么要急?难道你自恃比他还能算计?” 
  镇明深深吸一口气,发觉在她面前完全没有说理的可能性。自己的那一套,在她眼里大约都是腐朽陈旧的念头。更不可思议的是,他居然找不到话来反驳她。 
  “说起来,暗星的确是求我帮她忙,是要我带她去北方曼佗罗和南方宝钦两个大城。现在我的忙已经帮完了。接下来就看她到底打着什么算盘。我的秘密也就这么多,倒是你和那只狐狸精藏了一堆东西不说。麝香山出来的神,果然喜欢假正经。”清瓷冷笑着,转身就走。 
  镇明被她一顿抢白,只好说道:“不是不说,而是不确定你与暗星究竟有什么交易之前,不能轻举妄动。我和非嫣之所以会来宝钦,是因为在溪岭镇遇到了一些事情……”他把炼红与松林之间的事情说了一下,说到司日的那番话时,他忍不住皱了一下眉头,“日官是炼红夫人的孩子,虽然从小并不与她生活在一起,但毕竟是血亲之情。我看他的神色并无悲痛,倒像在算计什么,觉得古怪,加上听说松林因为斩了炼红的脑袋立功所以委任了宝钦城主,这才追过来看个究竟。” 
  清瓷沉吟半晌,轻道:“如此来说,松林不但与暗星私下有协议,甚至炼红这件事也有阴谋?白虎那么精明的一个人,不可能不知道手下的暗地行动,何况松林是新人,他不会特别当作心腹。难怪将他送来是非多的宝钦!我明白了!”她一拍手,又道:“我们快去书房,暗星一定已经与松林接触了!” 
  两人立即往书房那里奔去,没过一会,就见书房门口横七竖八倒了一堆侍卫,书房里灯火明灭闪烁,说话声低微,而玄武和非嫣两人正大刺刺地趴在窗户上偷听,一点都不避讳。 
  镇明叹了一声,走过去摸了摸非嫣的脑袋,在她耳边轻道:“你贴这么近,是个人都会知道外面有人。离远一些吧,暗星如果当真想隐瞒什么,我们此刻也没命了。”非嫣对他挤了挤眼睛,低道:“你先别教训啦!快来听听!暗星和松林以前果然认识!” 
  镇明将她拉远一点,悄悄施了个术,周围的蝉鸣虫叫刹那间消失,四下里安静无比,就听书房内,澄砂的声音很清晰地传了出来,“松林,做了宝钦城主,感觉如何?当官一定比四处奔波效命来得快活吧?” 
  松林的声音听起来似乎在微笑,并无恐慌或者惊惶,“暗星大人,那要看是给什么人当官。您可以当我是个不识抬举的高傲人,如果不对我的眼,便是三昭五命来请,我也未必愿意效劳。” 
  澄砂笑了起来,外面的四人却替松林捏了把汗,他这种说法胆子未免太大。暗星一个手指头就可以压死他,他居然能谈笑自若?镇明终于有点明白为什么炼红和暗星都与他暗地里有协议,这个人,身上有种特殊的东西令人想去信任,在他面前便会忍不住放松,一些刺耳的话也不觉得过分了。 
  “你这话说的让我怎么回答呢?莫非我不该来这里?打扰了你当官的乐趣?哦,你是新官,上任三把火,整个城西都被你的三把火烧成了废墟。不怕白虎斩了你脑袋挂城墙上?” 
  “小人谨遵暗星大人的教诲,不敢有丝毫懈怠。斩了脑袋,也不怕。”他还是笑吟吟地,这个回答却完全似是而非,既回答了,却又没回答。澄砂哼了一声,“官不是我给你的,你遵什么教诲?我只怕你翅膀扬高了,却飞不起来。小看别人的下场,是很恐怖的。” 
  松林终于露出严肃的神色,对着黑兽拱身下拜,“您言重了,松林无一刻不在追随大人的脚步。如今终于有机会可以为大人效犬马之劳,您切不可如此轻慢小人的真心。”澄砂轻道:“不,你误会了……我是说……算了。你我心里明白就好。我为人用咒术所缚,真身动弹不得,只好撑最后一口气让影子逃了出来找机会。你做了宝钦城主,实在是令我喜出望外,我来找你,是为了……” 
  她的声音突然低了下去,无论如何都听不清楚。非嫣急得直咂嘴,脑袋一个劲往窗台上凑。居然在最关键的时候停下来!根本是吊人胃口!她凑过去,正准备听个仔细,可是屋子里突然没有了任何声音。众人都是一愣,却见书房里灯火依旧,一人一兽的影子映在窗上分外清晰,但却一点声音都没有了,安静到诡异。 
  “又是瞳术!”清瓷用口型无声地说着,对镇明摇了摇头,“除非进去,不然我们不可能知道他们之间的交易。黑兽的眼睛可以直接传达暗星想说的东西,这一段已经是极重要的,不能让我们知道!” 
  镇明无奈地叹了一口气,左手一挥,四下里又恢复了方才初秋夜晚的喧嚣,蝉鸣虫叫格外清脆。“只有在这里等着,希望他们再说点什么……只要再有一点,我就可以占卜推算了。”他压低声音,顺便把非嫣的脑袋往下按,免得让暗星发火。 
  谁知话音刚落,却听书房里传来一声轻轻的兽鸣,绵长深邃,仿佛在哀叹,又仿佛在低声嚎叫,那么突然地,包含了凄凉意味地,一下子蔓延过来。众人又是一怔,只这刹那工夫,就见黑兽从窗户缝的影子里钻了出来,四爪一蹬,似要奔天而去。 
  “天澄砂!”清瓷情急之下大叫了一声,“你这就要离开?!把人利用完了就想躲?!” 
  黑兽猛然刹住脚步,回头看着她,清瓷冷冷与它对望。半晌,它才轻道:“告辞……谢谢。欠你一个人情,以后一定会还。”说完,它的身体向上一纵,在月光里化做一条苍阑的影子,瞬间就消失了。清瓷大急,伸手去抓,却只有泠泠的风与月光从手指间穿梭,它一下子就走了,就好象突然来到一样。到了最后,还是一头雾水,什么也没搞明白。 
  “你这个混蛋……!”清瓷喃喃地骂着,怔怔地站在原地,竟然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才好。玄武扶住她的肩膀,低声道:“不如进去问松林?”她猛然回神,“是!进去问松林!”她转身就要去推门,谁知门却从里面打开了,松林披着薄薄的外衣,站在门口淡淡地看着他们几个,也不说话。 
  这大概是第一次,他们在这么近的距离端详松林这个人。他看上去年约三旬,颌下有几绺稀疏的胡须,容貌极其平淡,找不出一点特别的地方,倒是一双细长的眼睛深邃明亮,丝毫不惧地与他们对望,不知道那里面包含了多少秘密和计谋。 
  玄武心中暗自一惊,这个人看上去的感觉,竟与他第一次见到白虎时候一样,背后不由自主会紧绷,本能地小心翼翼起来。 
  “这里是城主的行宫,能告诉我为什么你们在这个时候聚集在我书房前吗?”松林淡然问道,手里烛台上的火光在夜风里灼灼跳跃,他眼睛里的一点闪光也跟着摇晃,看上去分外阴柔。 
  玄武对他产生了警惕心,自然不轻易做答;清瓷心思还处于暗星离开的那一瞬间,一时不知道说什么;镇明第一次做这种偷窥的事情被人抓个正着,觉得窘迫,也说不出话来。非嫣看他们都不说话,于是咳了一声,上前一步笑道:“城主大人好英明!其实您早就知道我们躲在外面了不是?好歹看我们是带暗星大人过来的人,您就别计较啦!” 
  松林笑了一声,靠在门上,眼神变得颇有趣味,“早在青杨山就听说九尾狐仙非嫣大人是个有急智的聪明人,您这样一说,我还能责怪吗?只是夜深了,各位还是赶紧离开休息去吧。恕我招待不周,改日一定盛情款待各位。” 
  清瓷忽然冷道:“她和你说了什么?你们之前有什么交易?我送她过来,不是为了要你赶人的。” 
  松林微微一怔,苦笑起来,“清瓷大人……暗星大人说的不错,您果然是个犀利的人。还有玄武大人,镇明大人……你们这些神仙都聚集在小人的门前,实在让小人受宠若惊。不知道哪一世修来的福分,令人惶恐……” 
  他还没说完,清瓷就厉声道:“少废话!我不是来听你说这些无聊事的!暗星到底说了什么?!” 
  松林眼神一暗,轻道:“您难道没听过偷听别人的谈话是无理的吗?如此逼问我,难道我必须要回答您的问题?在今天之前,我甚至不认识您!所以我不认为我需要向您解释什么。” 
  清瓷大怒,正欲上前用点手段制服他,忽听镇明说道:“你说的不错,偷听的确是我们的错。但你大概忘记了,暗星是我们带过来的,没有道理送来这里摸着鼻子就回去。何况事情与神界有关,我们不能置之不理。” 
  松林冷下脸,沉声道:“无论如何我还是宝钦的城主,岂能容你们在行宫放肆?!我敬你们是神,故退让三分。如果你们还不离开,我就要唤神官来了!事情闹去太元王那里,恐怕不会很妙!” 
  非嫣笑吟吟地,竟好似一点都不恼,笑道:“闹去白虎那里,最倒霉的该是你吧?偷偷和暗星接触,这个罪名足以砍你十次脑袋,何况你和炼红夫人之间也有些暧昧……你呀,还是乖乖说出来吧!” 
  松林傲然一笑,“砍脑袋算什么?我既选择了追随暗星大人,这点事情还会在乎吗?请走吧!不用赘言了。”他拂了拂袖子,端着烛台走进书房,正要关门,镇明突然问道:“你对暗星……是真心信仰?我已经大约猜到你们商量什么了,你不怕日后计谋失败惨死在白虎手下?” 
  松林没有说话,只回了他们一个带有鄙夷的笑,那意思大约是说你们懂什么。非嫣气得跺脚,真想把门砸破了冲进去问个明白,可不知道为什么,谁都没去动那扇合上的门,那里面竟仿佛有一种力量,让他们不能够贸然行动。 
  是他信仰暗星的决心吗?玄武默默想着,伸手揽住清瓷的肩头,柔声道:“我们先回客栈吧,让镇明占卜一下。既然他咬紧了牙关,我们再怎么问也是枉然。”清瓷没说话,只叹了一声,点了点头。 
  镇明道:“不……最近我一直都无法用占卜术,我猜是有力量克制住了这些术的使用,那种法阵的力量异常强大,连我也没办法。” 
  玄武愣了一下,似是想说什么,终于还是吞了下去,摇头道:“回去再说,那些守卫快醒了,再留下去只会麻烦。” 
  四人回到客栈的时候,那对婆媳还没睡,两个人神色惊惶地在客栈一楼等着,一见他们回来了,喜形于色。非嫣笑嘻嘻地去安抚她们,顺便给她们介绍一下无尘山的事情,免得凡人老以为狐仙是作恶的。 
  玄武三人进了客房,喝了半杯茶,谁也没说话。过了一会,玄武忽然说道:“镇明,你用龙骨占卜的时候,是不是命盘总会乱?倘若是算离位,必定入坎;若是算乾位,必定入坤。无论卦象如何,最后是不是都定在兑位?” 
  镇明疑惑地点头,“的确如此,只是你怎么知道……?” 
  玄武吸了一口气,沉声道:“他果然用了那个法阵!难怪!难怪!” 
  他沉吟了一会,又道:“那是白虎一族的秘术,他们原本就擅长这些希奇古怪的东西。这个法阵叫做银牙,用了之后,不死也得死。白虎是连命都搏上了。” 

  第十二章   ***************************************************************
  “那就是说,白虎随时可能死去?”镇明恍然大悟,却又有些不确定。玄武皱眉算了一会,才道:“只是不知银牙法阵有多久的时效,你是什么时候发觉无法使用占卜术的?” 
  “有大半年了,通常力量强大的法阵维持不过一年时间,难道白虎的秘术可以超越这个界限?”现在回想起来,用占卜术无法算出身边的福祸,于他竟然是手足无措完全惶恐的时日。即使到现在,他都忍不住要苦笑,司土的神,除了那一点点预知的能力之外,竟真的什么也办不了。 
  “不可能,我以前听白虎稍稍提起过这个阵法,是利用白虎一族先人残留在身体上的精血化作法力。因为涉及亵渎先人的说法,所以被视为禁术。只有被逼上绝路,面临灭族的危险时才允许使用。维持法阵需要三到四个精通秘术的神官,所以自从白虎当上太元王之后,身边的奎宿胃宿一流便甚少看见踪影。”玄武想了想,突然提议,“镇明,你再试试占卜术,龙骨带在身上吗?过了大半年,就算仍然无法占卜,至少可以找到法阵的一点破绽痕迹,十有八九是它。” 
  非嫣刚好把那对婆媳哄得入睡了,一听这话,便奔去镇明身边,从他袖子里很熟练地取出一块巴掌大小的绿油油的龙骨。“龙骨是有啦,不过命盘没有,可以现在直接刻上去。”说着她拿出自己的小刀,递过去。 
  镇明笑了笑,“你这就是完全的门外汉,雕刻龙骨如何可以用属金的刀?那样就完全失去了龙骨的效用。”他把龙骨取了过来,上下端详一番,又道:“说来也巧,这块龙骨是经过溪岭靠东的大沼泽处拾来的,一直觉得瘴气重没有派上用场,谁想今日居然可以贪个新鲜。新龙骨刚做成的命盘,向来神效。” 
  他忽然把龙骨送去玄武面前,示意他拿着。玄武有些莫名,却听镇明笑道:“龙骨是娇贵的东西,不可用金损伤,不可用火烤灼,不可引水浸泡,也不可使风软化。我身上一时没带石头或竹子做的雕刻刀,只能麻烦玄武麒麟大人用您的爪子代为刻一下。不需要多,八卦九宫的位置便足够。” 
  清瓷听说要玄武用爪子刻,终于扑地一下笑了出来,一直阴沉的脸也拨云见日,柔和了许多。玄武本觉得丢人,想抱怨两句的,但见清瓷笑了,突然觉得自己出点洋相能逗她开心,却也实在很划算。 
  于是他干脆地摞起袖子,五指微微一曲,掌心发出银色的光芒,遍及之处肌肤上立即长出冰一般的鳞片。很快,他的半条胳膊就变做了麒麟的爪子,指甲起码有三寸长,又尖又利。清瓷忍不住用手轻轻触了一下,只觉冰冷坚硬,不由笑道:“我倒不知道你有这个本事,日后攀岩凿土,倒是个好工具。”玄武顿时无言。 
  非嫣哈哈大笑,镇明忍笑说道:“我先摆好请龙法阵,这样才好开始雕刻。不然龙神会认做亵渎,命盘就无法生效了。” 
  他取出一支炭笔,熄了屋内所有的灯火,打开窗户。其时将近丑时,月光直直地洒在屋正中。按照东南西北四方,镇明依次画好了阵法,然后袖子一展,从袖口中陡然喷出无数银屑,正是研磨成粉末的龙之角。那些粉末一沾上炭笔的痕迹便立即吸附,月光下看上去仿佛一幅蠕动的画。 
  “开始吧。”他轻声说着,“我看守东西两位,非嫣站去南位,麻烦清瓷去北位守着。尽量避免出声,今夜阴气较重,只怕会招来除龙神之外的污秽之物。” 
  玄武的五根指甲灵活地在龙骨上摩擦起来,绿幽幽的碎屑不断落下,自动混去了法阵之中。那种绿色的光芒,越来越强烈,以致于到后来非嫣几乎无法正视它。屋子里安静极了,只有沙沙的轻微雕刻声。又过了一会,非嫣实在忍不住,“啊”地轻叫一声,“外面……!好像越来越暗了!” 
  镇明急道:“噤声!龙神来了!”话音刚落,窗外陡然暗了下来,四野里一下子寂静,似有什么庞然大物破云而出,半边天空都笼罩在它的身体中,月光完全变成黑暗。众人都仰头望去,厉风忽起,卷起无数尘沙。非嫣与清瓷二人再也无法安然站立在四方之位,狠狠退了好几步。 
  玄武刚好刻下最后一宫,刚要放去阵中,镇明袖子一卷,将龙骨收了过来。 
  “取汝之角,安吾等之命;取汝之骨,定吾等之运。”他喃喃地念着,咬破手指,将血滴去龙骨之上。风声忽然凌乱起来,其中夹杂着一种泠泠的声音,仿佛脆弱的蝉鸣,又像蜻蜓扇动翅膀的细微声响。非嫣紧紧咬住舌头,生怕自己发出什么怪声闯祸,却见镇明用手指把血均匀地涂在龙骨上,然后闭眼,将龙骨轻轻向空中抛去。 
  半空之中突然爆发出强劲的光芒,众人都本能地眯起了眼睛不敢多看,只觉强烈的光芒之中,仿佛有一条黑色的巨大物事从天而降,无声无息地钻下来,倏地就消失了。小小的龙骨命盘在半空中滴溜溜打了四个转,每一方都顿了一下,这才缓缓落入镇明掌中。 
  “好了。”镇明轻道,三人望向他的掌心,就见一个绿幽幽,小巧玲珑的命盘稳稳地被他捧着,上面半点血迹都没有,似乎连原先的裂痕污渍也消失了,变得光润细腻。“……龙神呢?”非嫣半点大气不敢出,小心问着,也不敢用手去摸一下命盘,虽然她很想这么做。 
  镇明笑道:“龙神早走了,只是借点它身上的精气而已。如果一直留下来,对这里的凡人也是个祸害。”他抓起非嫣的手,放去命盘上,“摸摸看,因为有了龙神的精气,龙骨就活了。是不是比方才光润了些?”非嫣露出一个恍然大悟的神情,对他微微一笑,“你的古怪花样真多,我居然不知道做龙骨命盘是这么费事的。难道每次都要唤龙神?” 
  玄武突然奇道:“龙神?莫非真的是神?是什么地方的?”除了青龙,他怎么不知道还有龙神一说?再说就算青龙放出真身,也没那么庞大,更不用说青龙留什么龙骨给人占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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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镇明把命盘放去法阵里,一面道:“所谓的龙神,其实并不是真正的龙,也不是神。不过是我们占卜之人的一种尊称而已。它们是只生长在蛮荒之地大沼泽里的一种巨蛇,通常来说,满了三百年即可成为大蛇,可以取其头上犄角与尾部突出的骨头来做命盘。当然,百年成妖,千年成仙,最珍贵的龙骨是满了三千年的精怪,拿来做命盘,可以知生死,晓天命,是极品。” 
  “那王城里你的那付巨大龙骨命盘是多少年的?”非嫣想起王城的那个命盘,巨大到要整个屋子才装得下。她一直以为是真正的龙骨,原来居然是蛇骨,真是荒唐。 
  “那是五千年的巨蛇妖,以前在南方一带兴大水,淹了无数农田,令凡人叫苦不迭。当时我还是御子,被人请命去杀妖,斗了三日才斩了它的脑袋。”镇明回忆起很久以前的事情,那只蛇,大约是他生平见过最巨大的妖物了,光是两只眼睛就有半扇城门宽,“巨蛇其实没有害人之心,也没什么过高的灵性,但它们生性属水,在一个地方呆久了就不自觉地形成沼泽,倘若附近住了人家,便会受水祸。因此它们也鲜少离开南方大蛮荒。” 
  “这个命盘,算是做好了罢?”清瓷轻声问着,“是不是需要选一个好的时辰才可以占卜?” 
  镇明摇头,“不需要了,天时地利人和只是条件而已,并非关键。太元山地处神界正中,四方有擎天之柱,属稳重之相。你们站好东西北三方,不要动,我在北方用兑位算一下白虎的法阵威力。” 
  他从袖子里取出一根细细的红线,不知是什么材料编成,将它用竹钉钉去命盘兑位上,然后绕着转圈,时不时移动一下龙骨。过不了半盏茶的工夫,他忽然“咦”了一声。 
  “如何?”玄武压低声音问道。镇明摇头,“……依然有力量在阻拦我的术,但威力似乎没有以前那么强了……等等!如此可以用离位强攻!”他扯起那根总是流连在兑位上的被法阵影响的红线,强行钉去离位之上,袖子一展,“砰”地一下,离位陡然窜起半人高的血红火焰,吓了非嫣好大一跳。 
  “玄武!”镇明回头大叫,玄武立即会意,一手按去兑位之上,用法力强行压制红线上传来的抵抗之力,银牙法阵的兑消能力似乎小了许多,挣扎了两下就颓然放弃,红线扭了几下,“噌”地一声断了开来。镇明面露惊喜之色,“成了!法阵的能力原来已是强弩之末!” 
  话音一落,离位上的火焰缩小了下去,形成一颗樱桃大小的火苗,在命盘上乱窜,时不时顿一下,似是传达什么信息。镇明皱起眉头,“好像有人试图重旺法阵的力量,我们只有不到一刻的工夫。想算什么?是暗星的未来,还是白虎的天命?” 
  这话一出,众人倒都愣住了,半晌,清瓷才慢慢说道:“都不用算,既然只有一刻的时间,不如算算未来的天下究竟谁是王。” 
  镇明见众人都同意,于是问道:“几年之内?” 
  “十年。” 
  他凝神望向命盘,双手拢起,那团樱桃大小的火苗顿时停止了窜动,乖乖缩在离位上。清瓷又道:“暗星也好,白虎也好,问的都不详细,不如直接看看神界的命运。更清晰了然。” 
  镇明赞许地点了点头,集中法力,双指猛然拈起那团火焰,另一手飞快入怀,取出一张月白小笺,然后顺手将那团火苗丢去小笺上。非嫣第一次见他用火为术来占卜,忍不住轻呼一声,却见那团火焰仿佛自己有意识一般,在小笺上挥洒自如,却没有燃烧起来。 
  很快地,小笺上留下了三四行蝇头小楷,镇明双指一搓,那团火苗瞬间熄灭,龙骨命盘绿幽幽的光芒也终于收敛下去。镇明小心拈起那张小笺,轻轻一抖,落下些许灰烬,笺上的字全部透空出来,原是被火烧穿的。 
  “怎么样?”非嫣小声问着,凑过去仔细看。却见上面零零落落,字不成字句不成句,完全没有任何文法,根本看不懂是什么意思。只在最后一行,有几个小字:【枯花,刺兽,空森】 
  “这是什么?”非嫣怪叫了起来,“莫明其妙的几个字,这就是神界的未来?!”她瞪向镇明,希望他能解释一下,谁知镇明也迷惑地摇头,“……我也不清楚,莫非是二字文法?是隐射什么吗?” 
  玄武若有所思地皱起了眉头,“枯花……枯花?清瓷,莫非是指你的恶之花?”他转头看向沉默的清瓷,她叹了一声,“不清楚,但我的小小血肉之躯居然能化进神界天命之中,是不是福气?恶之花的确是枯了,除了接触我身体的方圆十里,我可以用法力做出来,其他的地方无论如何也开不了。想是被暗星的能力压了下去。枯花或许是指我……刺兽也勉强可以猜测出来是说暗星,她被刺了?意思说是被杀了吗?” 
  镇明喃喃道:“不知道,这种卦象我还是第一次看到。枯花,刺兽……这些只能勉强猜到一点意思,但空森是什么意思?”神界有叫空森的地方吗?他怎么从来没听过? 
  “不管怎么说,刺兽,我们姑且当作是暗星被杀的意思。但问题是被谁杀了?什么时候杀的?难道是白虎?”玄武搓着下巴,始终摸不着头脑,“要不再对这几个字测一下?让命盘来详解。” 
  镇明回头,就见命盘上断了的红线崩直,蠕动着向兑位窜去。他摇了摇头,“没办法了,银牙法阵的力量被补了回来,破绽只有一瞬间,过了下次不知道什么时候才有。但可以肯定的是,这个法阵最多维持不过三月,即是,白虎只有三个月的命了。” 
  玄武陷入沉默之中。是吗?白虎快死了,虽然早知道这个既定的事实,但当真的来临,被人告知只有不到三个月的时候,他还是不知道该用什么表情去面对。他二人除了立场不同,起初爆发的那场斗争之外,白虎并没有为难他什么。如果当初他选择了四方的立场为第一,今天的一切是不是不会发生? 
  他的胡思乱想被清瓷打断,“如果白虎真的只剩三个月的命,那么他一定在这三个月里用尽手段维护住神界的平和。他没有后人,下届太元王很可能给身边的亲近,至少他是个不会把烂摊子交给别人解决的人。如今松林这里起乱,他不知道的可能性不大。我们暂时别急,先看看情势再说。” 
  “看完之后呢?”非嫣突然发问,“白虎赢了怎么办?松林赢了又怎么办?”她的话难得犀利,清瓷都有些发怔。非嫣笑了笑,轻道:“镇明,我不知道你怎么想。反正我已经退出这些权力争夺了,我来,只是好奇。如果这次你还想涉足,我也不阻拦,但抱歉,我再也不会陪你或者等你了。” 
  这是……威胁?玄武清瓷不知道该说什么。镇明叹了一声,揽着她的肩膀将她拉过来,顺手揉了揉她的头发,“对我放狠话,你真的能舒服?我该恨你的绝情,还是该恨你的不信任?”非嫣撅起嘴,“我管你怎么恨我,反正我不要插手这些事,只是看着好玩而已。” 
  镇明笑了笑,转身对玄武说道:“那么就这样办吧,我的立场不会变,只是心存好奇的探视而已。你和清瓷有什么想法?” 
  玄武看了一眼清瓷,她的嘴角有些无奈地勾着,半好气半好笑。玄武咳了一声,“镇明,你该不会真以为我们打算去夺什么天下吧?”清瓷接着道:“当然,多半是好玩,另外还有些不甘心,被暗星利用了一着。所以想看着事情怎么发展。这么好玩的事情,非嫣,你真打算离开不看?” 
  非嫣撅着嘴,嘟哝起来,“谁说要离开不看?我只是说明立场而已嘛……”“那就是说你同意了一起观察,暂时不离开?”清瓷带着诱惑性地问着,非嫣果然入套,“当然!不离开!我要看个过瘾!” 
  “那好啊,”清瓷笑着拍手,“一路上只有两个人难免寂寞,四个人一起行动再好不过了。接下来呢?你们打算去什么地方?” 
  非嫣突然发现自己被清瓷诱惑着骗了同行,不由气馁,无奈地看着镇明,他摸了摸她的脸,爱怜地说道:“那也没关系,一起走热闹些。不过我们向来随性而走,没什么固定要去的地方,所以没什么不方便的。” 
  清瓷笑道:“那好,我想宝钦这里暂时是探不到什么风声了,神界四大城镇都走遍了,不如去太元山附近逛逛。顺便看看能不能探出暗星的一点风声。” 
  “这样不太好吧?”镇明犹豫着,“那里是白虎的地盘,太靠近会有危险。何况暗星被雪藏,恐怕根本探不到什么。” 
  他本以为非嫣会附和自己,谁知她突然抓紧自己的手,两眼闪闪发亮,好像天上的星星。完了,又把这只狐狸的趣味勾起来了!镇明无奈地看着微笑的清瓷玄武,只好点头,“那……一起去吧。不过之前,还是先把那对婆媳送去无尘山为重。” 
  非嫣拍手道:“那个简单!明天一早我就送过去,晚上就能回来。你们在这里等我!”   
  第十三章   ***************************************************************
  “……法阵如何了?稳住了吗?……他昏了多久?有叫他吗?” 
  女宿在一阵阵低语声中骇然惊醒,睁眼立即见到熟悉的屋梁,他在这间漆黑窒闷的小屋子里已经连续待了半个多月,一直在维持棺木上的法阵……发生了什么事情?他怎么会浑身无力?好像,是躺了下来,眼前有些模糊。 
  他吃力地转头,对上白虎那双银灰色琉璃般的眸子,女宿吃了一惊,赶紧撑起身体要行礼。 
  “见过太元……” 
  他的动作和话语被人拦住。白虎含笑按住他的肩膀,柔声道:“是我的疏忽,竟然让你连续维持法阵那么久,方才你体力不支昏倒在这里,法阵产生了一点小破绽,不过现在已经没关系了,我让胃宿和奎宿两个人继续维持。你现在需要休息。” 
  女宿战战兢兢地躺了回去,低声道:“属下有罪……让您失望了……” 
  白虎笑了笑,“自从我做了王,你们对我是越来越害怕了,对吗?你们认为我会变成一个滥用权力胡乱迁怒的人?” 
  “属下不敢!”女宿赶紧辩白,白虎摇了摇手,“无需在意这些,别人怎么说我那是他们的事情,但我不需要只会对我说自己有罪的下属。你先歇息一下,法阵暂时不需要你来维持了,我有新任务交给你。” 
  女宿疑惑地看着他,白虎顿了一会,才道:“暗星睡了多久,你还记得吗?”女宿点头,“已经有五个月,属下每五日便按照您的吩咐重新施加咒术,暗星大人她……一直没有醒过来的迹象。” 
  “真的没有一点异相?”白虎好似自言自语地说着,摸着下巴好似在盘算什么,“果真如此也罢了,但我算了又算,总觉得神界最近有些诡异……”倘若将澄砂排除出去,局面就会暧昧模糊,找不到混乱的源头,但如果考虑到她会做手脚,一切就明朗了。 
  “属下愚鲁……不明白您的意思……”女宿不敢随便搭话,他半个月前几乎每天都待在暗星身边,她熟睡如同婴孩,连眼皮子也没动一下。白虎大人,是否过于多疑了? 
  白虎叹了一声,转身定定望着案上的一瓶鲜花。是她?不是她?他不知道自己期望一个怎么样的结果,倘若她真的一直在睡,他会失望,但如果一切是她暗中搞手脚,他也会失望。澄砂曾说他这个人是很难取悦的,因为越到后面就越不明白他究竟想要什么。连他自己也不明白,一直在狂热追求的,是结果还是过程。 
  “你如果能起来,就陪我去看看她吧。三天没见了,我也开始想念她。”而且,那个术……应该接近尾声了。孕期,她的身体被照顾得无微不至,上次去见她的时候,腹部已经隆起,里面现在孕育着一个生命,她和他的。想到这里又忍不住感动,竟不知道是怎么样的滋味了。 
  女宿赶紧爬了起来,望旁边看去,胃宿和奎宿两人正凝神维持法阵,方才渐弱的银色光芒又旺盛了起来。他松了一口气,稍稍整理一下凌乱的衣物,随着白虎往后面的小院走去。 
  时值冬日,院落里处处白雪,上面半个脚印也没有。小院子里空荡荡的,异常寂静,院门半掩着,几只小麻雀在那里蹦跳觅食,回头看见白虎二人漫步而来,便赶紧飞了开去。 
  白虎抬手拂去梅枝上的积雪,轻道:“她一个人睡在这里,虽然幽静,但也寂寞。我该常来陪她才是……”女宿一个字也不敢说,但造成这种局面的,不正是白虎自己吗?只能说,他狠起来的时候,无论什么人都能下手惩治,为了他心中的理想,悲伤与哀怨都不算什么。现在也不过发发感慨而已。 
  推开屋门,负责看守照顾的牛宿立即惊觉,一待看清是白虎,他赶紧下跪,“属下见过太元王!”白虎摆手,“噤声,无须多礼。暗星大人怎么样了?”牛宿垂手道:“暗星大人一直沉睡中,并无任何异常动静。她身体状况很好,妊娠反应也不明显。开始的一日几次孕吐现在已经没有了……” 
  白虎不等他说完,便揭开门帘,屋内温暖的气息扑面而至,夹杂着一股幽幽的香气,白虎忍不住跨了进去,轻道:“好香……”抬眼见到屋内床边还放着木桶,里面漂着几根淡金色的发丝,还有一些花瓣。室宿正用大方巾小心擦拭着澄砂的头发,一见白虎进来,唬得手忙脚乱,不知该马上下跪行礼还是先把澄砂的头发擦干。 
  “嘘……”白虎竖起手指,示意她退下,然后顺手接过一块新的方巾,坐去床边亲自替她擦头发。见此情形,女宿他们立即知趣地退了出去,白虎忽然低声道:“女宿你留下来,我有事吩咐。”女宿只好垂手站在床边,眼角也不敢瞥一下澄砂沐浴后嫣红的秀颜。 
  白虎却很久都没有说话,手指眷恋地滑过她细腻的脸,顺着下巴一直去脖子,手指细细拨着她的唇。她安静地闭着眼睛,完全没有任何动静,好像一个安静的人偶,鼻息温柔地,似乎正做什么好梦。 
  他并起双指,点上她的额头,贴着她的耳朵轻道:“该醒了,澄砂。太阳照在脚上了。”话音一落,女宿骇然地发觉澄砂居然缓缓睁开了眼睛!她的睫毛颤了好几下,眼皮倦倦地抬了起来,露出暗金色的眼瞳,两条狭长的血色瞳仁细成了线,几乎看不清。 
  女宿发出无意识的声音,瞪大了眼睛,澄砂慢慢抬头,静静地看着他。女宿手足无措地跪了下去,“属下见过暗星大人!”等了半天没见她回复什么,他惊疑地抬眼,澄砂却只是怔怔看着自己,眼睛里没有一点神采,仿佛一具空壳。他呆住了。 
  白虎笑道:“不用担心,这个术到了后期人会自动醒过来,但神智还需要时间恢复,她只是睁开眼睛而已,其实本人还是在沉睡的。”他替澄砂把微湿的长发编成两条辫子,一面又道:“再过几日,她还可以说话,但还是没有完全醒过来。等她生产的时候,大约就能完全恢复了。” 
  他的话语如此温柔,女宿背后却出了冷汗。为了防止暗星伤害肚子里的孩子,竟生生让她睡满十个月,一直到生产的时候才恢复……等于闭眼再睁眼,便是跨过生死界限一次,醒过来的时候立即就要面临生产的剧痛……女宿咬住唇,忍不住发寒。眼前的少女虽然是暗星,但看上去也不过是个普通的女子罢了,能承受的了么? 
  “澄砂,你越来越狡猾了。”白虎低声说着,伸手按向她头顶天灵盖,五指紧紧扣住,“其实你一直醒着,对不对?”他的语调渐渐温柔,仿佛柔和的春风。女宿却觉得阵阵发冷,垂着头维持沉默。 
  “澄砂,我不怪你,无论你做什么我都不会怪你。所以不要装了,很辛苦,不是么?和我说话,我绝对不怪你也不惩罚你,以我的名誉保证。”白虎低头,在她鼻子上印下一吻,然后顺着鼻梁一直吻去她额头上,再吻上她馥郁柔软的头发。澄砂只是怔怔地看着虚无的前方,睫毛都没有颤抖一下。 
  白虎勾起嘴角,琉璃眼中的光彩渐渐炽烈,锐利无比,“澄砂,再耍着我玩,我可真要生气啦。我承认我开始轻看了你,你能忍受五个月不动一下,实在出乎我的意料。但现在收起一切假象,和我说话,再装下去,后面别怪我狠毒。” 
  澄砂依然没有声音,维持着原先的模样,白虎皱起眉头,一把抓住她的胳膊,竟好似要将她从床上拽起来。女宿再也无法忍耐,急道:“太元王!请息怒!暗星大人确实没有任何意识!属下观察了五个月,她的确没有任何假装的迹象!请您明鉴!不要伤了自己的子嗣!” 
  白虎停下动作,对他露出一个和蔼的笑。“女宿,你太天真了。小看对方的话,被耍的人就会是自己。”“可是……!”女宿不知如何说。白虎抽回手,按去她天灵盖上,轻道:“不听话的人就该受到惩罚,任何人都一样。” 
  他掌心忽然吞吐出银色的光芒,渐渐变做针尖一般,密密麻麻布满了整个手掌。女宿大骇,惊叫道:“请谨慎!太元王!暗星大人目前有孕在身!”话音刚落,白虎的手掌整个扣了下去,那些银色的针尖般的光芒全部被按进澄砂的脑袋里! 
  澄砂陡然瞪大了眼睛,面露极端痛苦的神情,张口尖叫了出来,双手痉挛着乱挥,剧烈挣扎起来。女宿惊恐之下再也顾不得什么礼仪防备,冲过去按住她的身体,防止她抓伤了白虎,但她的气力出乎意料的大,一把甩开他的手,在床上不断翻滚,床单几乎立即被她的冷汗浸透,她的十根手指死死拉扯着头发和被子,指尖用力过度迸裂了开来,流出细细的鲜血。 
  “白虎大人!”女宿情急之下使用了旧称呼,他狠狠跪去地上,用力磕头,“求您放过暗星大人!就算您不怜悯她怀胎十月,也该爱惜您的子嗣!她的孕吐刚刚见好,请您放过她!” 
  白虎冷冷看着近乎疯狂的澄砂,她脸色惨白,眼睛里却依然没有神采,只知道本能地叫嚷翻滚。他猛然从袖子里掏出一张公文,抛去女宿脚下。 
  “你自己看看。”他起身,一把拉上帐子,由着澄砂在里面尖叫撕扯,他如同不闻。 
  女宿浑身发抖地捡起那张纸,展开一看,上面写了几行字:【十一月三查,宝钦城有异相。城主松林疑为叛党,行径异常。有人报,月底某日夜半子时,城主行宫上方有苍阑之光瞬闪即过。查无结果。】 
  “苍阑……之光……?”女宿不解地抬头望向脸色铁青的白虎,白虎露出一个冰冷的笑,“苍阑之兽,暗星的另一个称呼。你现在还觉得我是错怪了谁么?” 
  女宿顿了半晌,才轻道:“但这样……也不能确定是暗星大人……何况松林是您亲自委任的城主……当日我们也详查过他的一切过往,也监视过很久,确定他没有问题您才安心的。何况暗星大人一直在这里安睡,屋内总有两人以上在照顾,她出了什么动静我们如何不知道?请您三思!” 
  白虎沉默良久,霍地一下拉开帐子,右手在澄砂汗湿的脸上轻轻一拂,那些银光顿时被吸了回来。澄砂立即安静下来,只是衣服湿透,头发被汗水沾了满脸,脸色惨白,看上去狼狈又可怜。 
  白虎沉声道:“此事暂时搁置,女宿,以后每三日用此法伺候暗星大人,有任何异常的反应立即告诉我。”他转身就走,一面高声吩咐,“室宿!暗星大人刚醒了过来,情绪有些激动,你替她重新沐浴!” 
  女宿茫然加惊惧地回头看澄砂,她依然安静地躺在那里,双眼无神,怔怔地看着不知道什么地方。只是,她的拳头,捏得死紧,有细细的鲜血从指缝里蔓延出来,染红了床单。 
  女宿怔在那里,这一身,竟真的不知如何处置才好。 
  **** 
  寒冬腊月,万里雪飘,这样的时节,不宜出门。最好是三两好友热一壶好酒,做两个小菜,在窗前浅酌畅谈赏雪。这样才不枉逍遥人生。 
  很可惜,有人并不是这么想的。镇明坐在窗前,有些头疼地端着杯子,他对面坐着清瓷和玄武,而此刻最应该在自己身边的那只狐狸精却精力充沛地跑去外面和客栈老板的儿子们堆雪人去了。当然,早知道非嫣是个静不下来的性子,要她喝酒和人聊天,不如让她出去玩来的快活。 
  有时候镇明会想,到底是自己太死板跟不上她的脚步,还是她太自由散漫,完全不顾及他的性格?他浅嘬一口清酒,叹了一声。对面的清瓷笑吟吟地看着外面打雪仗的嫣红人儿,大概是很开心,非嫣脸上都是红扑扑地,眼睛里满是晶莹笑意。 
  “她活得很自由,任何时候都不会亏待自己的快乐感觉。这样的性格真让人羡慕。”清瓷淡淡说着,夹了一筷子虾仁放去嘴里,一面又道:“玄武,真抱歉我是个死水一样的人,没办法陪你出去玩。” 
  玄武咳了一声,赶紧收回一直流连在外面的目光,“那也没什么……我也不像她那样孩子气……”才怪,他其实觊觎外面的冰雪天地很久很久了。圣兽麒麟最喜欢寒冷的气候,未成人形的时候幼麒麟最喜欢做的事情就是在雪地里狂奔,学习如何控制冰雪。 
  玄武喝了一口酒,轻道:“我一直看外面,是因为想起以前的事情。不过无忧无虑在雪地狂奔的感觉,现在再也找不到了。我也很羡慕非嫣,其实随性做事是最困难的,毕竟世间有太多无形的束缚。选择遵守还是叛逆,全在自己的心。能像她那样,完全自信不会做错事,说的话遇到的人都能够用真心对待,对我来说还是太困难了。” 
  镇明听他如此称赞非嫣,忍不住失笑,“这样的称赞绝对不能让她听到,不然狐狸尾巴就要竖天上去了。非嫣没有那么自信,也不会完全用真心。她只是永远选择自己喜欢的东西罢了,换句话说,就是她永远不会让自己产生吃亏或者不快活的感觉。有些事情你我或许一生都放不开,于她却不过是过眼云烟,看着新鲜而已。” 
  “过眼云烟就已经值得称赞了……”清瓷感慨地说着,“人受了伤害侮辱,最正常的反应是要报复回来。倘若所有事情都当作云烟,神界也不会变成现在这种局面,我也不会……” 
  玄武见她又想起以前的事情,不由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正要说些安慰的话,清瓷却傲然一笑,“但我却没有后悔过。我无法当作过眼云烟,我就是那种要报复的人,天生如此,我也无法。” 
  事过境迁,现在再提这个敏感话题,大家都没有了当初的尴尬,说说笑笑闲聊了好一会,非嫣突然飞奔了进来,满身满头的雪,寒气扑面。镇明笑着站起来拍打着她身上,一面道:“终于疯完了?我以为你忘了我们在这里呢。” 
  非嫣却一把拉住他的胳膊,急道:“快出来!我刚才看到了一个人!应该还没走远,赶快追上去!” 
  镇明奇道:“谁?为什么要追?” 
  非嫣用力跺脚,“哎呀!是辰星啊!出来那么久都没碰到他,难得在这里遇到,怎么能不上去打个招呼?” 
  玄武愣了一下,转头望向清瓷,自那次离开落伽,他们也再没见过辰星。本以为他也像荧惑那样隐居,原来也是四处游玩么?清瓷站起来笑道:“那正好,多一个人多一份热闹,何不一起去追他,大家喝酒谈天,岂不快活?” 
  非嫣等不及她说完,掉脸就跑了出去,一边用手往东边指,“那里那里!他往那里去了!快追!” 
  三人跟了上去,一路狂奔,一直拐过街角,就见前面的官道上站着一个黑色披风的男子,他正站在卖艺的摊子前面呆呆地看着。那背影身形,确实是辰星无疑。镇明加快脚步,奔过去一把按上他的肩膀! 
  “辰星!” 
  那人显然吓了一跳,急速回头,见一路冲过来三四个人,都围在自己身边,他不由苦笑了起来,嘴角勾出一个俏皮的弧度,眼睛也眯了起来。 
  “哇,这是要做什么?难道你们在通缉我?”他歪头问着,一掌拍上镇明的肩膀,两人的手紧紧握在了一起。镇明吸了一口气,笑道:“你怎么在这里?最近都去了什么地方?过得怎么样?” 
  辰星眨了眨眼睛,却不答他,只是看了看他身后的玄武和清瓷,轻笑起来,“你们几个怎么会走一路?真让人吃惊。”说着他又对非嫣暧昧地挑起眉头,“好久不见,小狐狸越来越美了,镇明滋润有功哇!” 
  非嫣立即红了脸,啐了他一口,“你还是老样子,出言不逊!半点神仙的样子都没有!” 
  辰星嬉笑着抓了抓鼻子,“本来也不是神仙,要那些虚伪的架势做什么?在这里碰到正好,我知道这个小镇有一家特别好的酒馆,一起去聚聚,如何?”说完,他露出一个最标准的辰星式无赖笑容,“当然,我身上没钱,镇明你得请客!”   
  第十四章   ***************************************************************
  “自从离开麝香山之后,就再没遇过你了。辰星,这些日子都去了什么地方?有见过荧惑么?” 
  镇明替他斟了一杯酒,然后仔细打量他。他看上去似乎和以前有一些不同,无论是笑还是沉默,都仿佛是虚幻而且心不在焉的,但,曾经不可一世的犀利自负,也消失无踪。 
  辰星笑了笑,挠着下巴轻道:“你这一说我倒也想问问,荧惑到底去了什么地方?他好像很擅长躲起来不让人找到。该不会带着炎樱姑娘又去了阴间吧?” 
  第二次了,他回避自己的问题。镇明不动声色,他果然变了不少,到底遇到了什么事?他不经意地望了一眼对面的清瓷玄武,笑道:“对了,还没告诉你,我和非嫣最近打算和玄武他们同行。近来神界有些异动,民心不稳,我们在宝钦相遇,所以一起商量着打算回麝香山探探情况,如果你没事,想不想一起去?” 
  “哦……”辰星有些冷漠地瞥了一眼玄武,淡道:“人海茫茫,你们能遇到还真是巧,太巧了。麝香山早就破败了,现在回去还能看什么?” 
  清瓷见他言语间十分戒备,不由微微一笑,“的确很巧,能在这个小镇子遇到你,也是很巧。莫非就是所谓的缘分?”她笑,对辰星眼里阴冷的光芒视而不见。司水的神,实在太容易受动摇了,简单几句话就能撼动他一直以来的信仰。这样的人,想必活得很累。 
  非嫣鼻子向来灵敏,嗅到了一些不同寻常的味道,辰星和清瓷之间好像有点不对劲。她转了转眼珠子,发觉镇明维持沉默,好像不打算逼问自己曾经的同僚,而玄武压根就没有说话的打算。 
  她嘻嘻一笑,欢快地说道:“辰星,有件事要告诉你,听了你别激动哦。” 
  辰星笑道:“狐仙大人有什么指教?小人洗耳恭听。”他做出谦卑的样子,倒和以前一样生动。 
  非嫣清了清嗓子,“是关于阴间的。前几日我赶路的时候遇到了几个出来修行的无尘山同僚,他们告诉我,阴间近期好像有了一些变故。” 
  辰星不等她说完,手里的酒杯咣当一声落在桌子上,酒液洒了一身。非嫣想不到他反应如此巨大,不由愣住了。辰星显然也发现了自己的失态,赶紧用袖子拂去身上的酒,一面强笑道:“哎,真是的,居然连酒杯也端不稳,看样子我太久没有活动筋骨了。抱歉!” 
  非嫣顿了一下,才道:“辰星,你这些日子行踪不定,该不会是想自己找到阴间的入口吧?” 
  辰星垂下眼,没有说话,显然她说中了。非嫣叹了一声,“阴间的入口如果那么容易就给找到了,早几千年就被当年的麝香王吞占啦!那里是往生之地,生灵是不可以进去的,像你这种神也罢了,如果是普通人,一旦误闯阴间,不死也得死了。你要去阴间,为什么不来找我呢?” 
  辰星还是没有说话,看上去神色虽然平静,但眼底却是波涛汹涌,情难自己。非嫣柔声道:“我见你刚才一直看着卖艺的,就明白啦。你一直想着曼陀罗姑娘,是不是?” 
  她吸了一口气,又道:“就算你去了阴间,也未必能找到她,道君绝对不会由着你乱闯轮回路,再说过去那么久,属于她的那条路早就消失了,你也找不到。话说回来,就算道君拦不住你,让你上了轮回道,你也没办法在成千上万个生灵里找到她。找到了又有什么用?生灵离开阴间只有消失的份,不是每个人都有炎樱的好运气能让荧惑用神火护住她的魂魄。何况最关键的……她并不想回来。你也知道,对不对?” 
  辰星忽然抬手,“别说了……”他低声说着,“就算那里有成千上万的魂魄,我也可以第一眼看见她,我相信我能做到。她……若是不想回来,我便在那里陪着她,陪她轮回做人,做动物,做花做草都没有关系。你以为我在乎么?!” 
  非嫣无奈地叹息,“辰星,到现在你也没看清一个事实。她并不希望你这么做,不是吗?她想要的只是以后不要再遇见你而已,临死的最后一个愿望,你也无法满足?” 
  “那我的心情呢?!难道我是神,就该没有愿望,一直永远死水一样过下去?!我就该忍耐,就该不在乎,就该冷血无情?”他沉声说着,“我做不到!是,我就是一个自私的人!我不想痛苦,我也想得到幸福!” 
  “辰星……”镇明见他已然动情,不知该如何劝,或许他也没什么立场去劝,该拥有的他都有了,得到幸福的人的怜悯,大约只会让他觉得更痛苦。 
  非嫣轻道:“我还没说完,那天我遇到同僚,他们告诉我,阴间有些变故。因为麝香山崩溃了,所以当年麝香王与阴间王设下的承诺也跟着失效。神界初建的时候,为了区分人与神的不同,阴间王让神永生,即指就算遇到什么意外神死了,魂魄也会立即消散,永不入阴间。这是他们的协议。但现在改朝换代了,白虎做了新的神界王,又没有和阴间王定下新协议,因此,神不再永生,死后魂魄也会进入轮回道。” 
  辰星怔了很久很久,才喃喃道:“意思是,如果我马上死了,魂魄就可以进阴间了?也可以拥有轮回?” 
  非嫣点了点头,“话是这么说,但你毕竟不是人变成的神,所以具体会怎么样我也不知道。可是,我可以再带你去一次阴间,问问道君。倘若可以就此轮回,你一定也会安心很多吧?至少不用在无限的时间里一个人生活。” 
  辰星轻道:“真的能去?道君……他不是说了神的魂魄阴间无法容纳么?他不会再次怪罪?” 
  非嫣嘻嘻一笑,“你听他胡说,阴间是什么地方,怎么可能容不下神的魂魄!再说神的魂魄也没什么了不起,最多凡人的灵火为绿色,神的灵火为金色而已。道君只是遵守阴间王定的规矩罢了,神永不入阴间。你们以前闯进去就是害他犯了戒律。这个老头子很古板的!” 
  话说到这里,一直保持沉默的玄武忽然问道:“神不再永生,是不是说我们现在都成了凡人?” 
  非嫣转着眼珠子笑道:“这点你应该比我清楚才对,神到底有没有真正永生过。情况大概就是以前死后你们不用去阴间,现在死后要去阴间轮回,投胎重新做人。以后能不能成神,就看自己的造化了。” 
  清瓷勾起嘴角,“看起来阴间的王倒非常仁慈,往生之地,到底与人间不同。” 
  非嫣拍手站起来,说道:“如果想去阴间,那我们就回客栈,我可以开道。清瓷,你们想不想去见识阴间风光?人世间走来走去都是红花绿树白雪,阴间可是完全不同的哦!” 
  玄武和清瓷对望了一眼,都笑了,站起来齐齐点头,“有这个机会,为何不去?” 
  **** 
  无论人世间怎么变,阴间永远是那么寂静空旷,仿佛任何一点喧嚣都无法侵染进去。灰蒙蒙的天空,满眼的迷雾,流淌在四周围的无声无息的漆黑迷津河。还有,道旁每三步的一盏血红牡丹灯。 
  清瓷第一次见到这种景色,忍不住流连,非嫣挽住她的手,笑道:“这里是三步不回头,清瓷你是人,千万别在这里迷失了,不然就会掉去迷津里哦!” 
  “掉去这黑色的河里?”清瓷见迷津里隐然有无数大小漩涡,漆黑望不到尽头,也忍不住有些发寒,“掉下去会怎么样?” 
  非嫣耸了耸肩膀,“掉下去就上不来啊,迷津看起来是河水,其实里面是空的,充斥了世间所有的欲望怨恨等等,等于将自己的一生重新经历无数遍,痛苦也重尝无数遍。在阴间,能得到轮回的人,都是在这里经过挑选的,意志不坚定的人很容易就被迷津拉下去。轮回也是需要资格的。” 
  玄武见天空飘荡着无数绿莹莹的火点,有大有小,偶尔有几簇落在自己衣服上,却不熄灭,便忍不住用手捞起来。那火触手半点灼热的感觉也没有,酥酥的,更像一种粘稠的物事。他用手一搓,“簇”地一下,火就熄灭,露出里面的字,他粗粗看过来,里面无非是“痴”,“嗔”,“怨”,“恨”之类的。 
  “这是什么?”他拈起一团火,回头问非嫣。 
  “那是往生之人身上留下的所有欲望,这条路就是洗刷欲望的路,走完它,往生之人便会平静下来,忘记生前种种痛苦喜悦。” 
  清瓷顺手捞了一朵火焰,却见里面写着“伤”,她叹道:“大约活在世间的人,死后鲜少有快乐的,都是怨气悲伤。欢少忧重,人的一生都是这样么?” 
  非嫣笑道:“倘若都是快乐,谁还愿意死呢?就是因为幸福难求,所以才珍贵,才值得去珍惜。不过话说回来,很多怨恨都是自找的。人是很容易钻牛角尖的,一旦进了死胡同,就出不来了。” 
  说话间,眼前忽地豁然开朗,迷津河与牡丹灯不知去了什么地方,面前只有无数条七彩斑斓的道路,仿佛巨大无比的蜘蛛网,纵横交错,令人眼花缭乱。 
  “轮回道到了。”非嫣笑吟吟地说着,忽然把手放去嘴边,大声叫道:“道君——!我来了!你快出来!” 
  话音刚落,就听前面一个阴阳怪气的声音说道:“我就知道你总有一天会来,不把我烦死你是不会甘心的,这个小狐狸精!” 
  非嫣猛然转身,看都不用看,直接扑过去轻车熟路地在熟悉的位置捞起熟悉的胡子。“好道君!想我了没?”她嘻嘻笑着,用力拉着面前那个矮个老头的山羊胡子,那老头又矮又胖,偏偏还穿着一件五颜六色的羽毛袍子,看上去就像一颗皮球。此刻他正龇牙咧嘴地扯回自己的宝贝胡子,一面冲非嫣瞪眼睛。 
  “死丫头!越来越没规矩了!小时候还叫我一声道君爷爷呢!还是你弟弟好,从不和我胡闹!” 
  非嫣抱着他一顿蹭,大大撒娇,“司徒那小子就喜欢闷骚,装模作样。道君你可别被他骗了。” 
  道君捏了捏她的鼻子,虽然看上去很是恼怒的样子,却掩不住疼爱的神色,他清清嗓子,吹胡子瞪眼睛地说道:“你这丫头,动不动就把自己的汉子带过来,那么喜欢阴间干脆就留下来别走了!阴间王刚废除和麝香王的协议,你就来钻空子,这次又带这么多人是要做什么?” 
  他扫了一眼对面的清瓷他们,见到辰星忽然一怔,却没说话。 
  非嫣笑道:“就是为了废除协议的事情来的,道君,现在神死后也可以进入轮回了,那你看看对面那个很英俊的小子能轮回不?就是他啊,那个穿黑衣服的白脸小子。” 
  道君眯起眼睛,沉默了一会,才道:“如果是那个穿白色毛皮的家伙,我可以很肯定告诉你他不会死。他不是人变成的神,而是妖仙,你个死丫头能活多久他就能活多久。就算遇到意外死了重新投胎也还会是妖仙。旁边那个漂亮丫头是人受了神力成的半神,死后可以轮回。至于你汉子,他本来就是人,你要舍不得他死了,以后可以来阴间陪他。” 
  他把玄武清瓷镇明通通说了一遍,却独独漏了辰星不说。非嫣撅起嘴,“你是故意的吧,道君?明明知道我不是问他们!” 
  道君叹了一声,走去辰星面前,沉声道:“你来了,我一直在等你。阴间真是被你们这些神搞的乱七八糟,总是出一些稀奇古怪的事情。” 
  “等我?”辰星愣住。道君转身指向后面,“仔细看看,那里的路一直没消失。还记得是谁的轮回道么?” 
  他指的是一条纤细的粉色小路,一直蔓延去最深远的黑暗里,望不到尽头。辰星的心好像被什么东西狠狠一锤,在一瞬间停止了跳动,然后渐渐加速,一颗心几乎要从胸膛里蹦出来。他不可思议地,又有些不敢相信地看着那条路,“那是……” 
  道君叹道:“魂魄踏上轮回道,去了该去的地方之后,道路就会消失。我做道君已经有几千年,从没见过不消失的轮回道。想必这条路上的人一定有刻骨铭心的东西放在心里,路还在,她就无法轮回。我想,她心系的人应该是你。你去见见她吧,一直困在轮回道上的滋味并不好。” 
  “我……去见她?……可以吗?”辰星恍然如梦,只觉耳朵里,眼睛里,全身所有的毛孔里都在震撼,发出嗡嗡的声音。他或许做梦也想不到,还有这一天的存在。 
  “去吧,了她的心愿,了你的心愿。”道君轻声说着,七彩的袖子一挥,辰星脚下顿时出现一团祥云,将他缓缓托去轮回道上。 
  “你,死后是没有轮回的。因为你没有人的魂魄。我只告诉你这些,希望你能安然回来。” 
  道君说着,谁料非嫣一把抱住他,“好道君!让我也去看看吧!我好想知道轮回道是什么样子的!你就让我去吧,我保证不捣蛋!” 
  “胡闹!胡闹!”道君拗不过她,干脆展开袖子,把一干人全送去了轮回道,然后自己身体一纵,居然也跟了上去。 
  “为了不出意外,我要跟着你们。唉,今天这事要被阴间王知道了,我又要被怪罪!”他狠狠瞪了一眼非嫣,她也不说话,只是扯着他的胡子对他甜甜的笑,笑到他都没了火气,只能由着他们去。   
  第十五章   ***************************************************************
  轮回道上只有虚无,一旦踏足其上,周围的一切都变做了黑暗,只有脚下的小路无限蔓延。辰星犹豫了很久,才缓缓往前走去。等在前方的究竟是怎样的答案?他此刻已经不知道自己渴望的结局是怎样的,但是,只要等再看她一眼!再看一眼! 
  他渐渐加快脚步,每向前走一步,脑海里就会掠过一付过往的情景。火红的头发,少年一般清亮的嗓音,北方曼陀罗城宽广无垠的苍茫天空。眼前仿佛降临幻境,风雪肆虐,好一片冰天雪地。 
  辰星深深吸了一口气,远远的,传来一阵妖娆的丝竹乐声,七弦,胡琴,鼙鼓,短笛。忽高忽低,时强时弱,好像一只若有若无的手勾住他的心口,一点一点把他往前领。如果没记错,如果他没有记错,这首曲子就是将他打入无间地狱的送魂曲。 
  辰星的心跳陡然加快,眼前风雪加剧,他不顾一切地拨开,快步向前走,脚底的雪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喘息间雾气弥漫。他想要的究竟是什么,魂萦梦绕了那么久的,所追求的到底是一个人,还是能让自己心安的一种想法。最后的最后,她的一句话,令他神魂俱灭。 
  相处那么久的欢乐时光,或许他从前一直不认为那是快乐。他求的,是理想之外的结果,过程的一切,都没来得及品味。她欢喜叫嚷的模样,皱眉大喝的模样,沮丧失落的模样,他都没当回事。想从她身上得到一种得不到的结果,就好像蒙着眼睛诉说寻找光明的过程。他错了,一直都错了。 
  “曼、曼陀罗……”他喃喃说着,风雪喧嚣着陡然破开,黑色的曼陀罗花朵盛开在他眼前。是她妖娆舞蹈的模样,衣袖挥动间,风回雪舞。辰星眼中忽然充满了泪水,是他伤害了她!招惹了之后再随意丢弃,发觉她被杀之后一个劲为自己找借口,迁怒给其他人。他只是觉得自己一个人无法承受事实,遭到拒绝之后就胆怯地退开,发觉自己被她恨着,就选择逃避。 
  她那样一个人,承受了许多不该由她承受的经历。那一天,为什么默默地看着她走呢? 
  辰星陡然停下脚步,路,到了尽头。尽头处是一扇巨大的,没有边际的门。门紧紧锁着,前面站了一个人。他的心跳声,在这一个瞬间停止了。那人缓缓回头,静静看了他半晌,露出一个他十分熟悉的,亲切的笑容。 
  “辰星,你来了。” 
  他的眼泪夺眶而出。 
  **** 
  “奇怪,都走了那么久,为什么还没到头?辰星不是一直在前面的吗?好像突然就消失了。” 
  非嫣探头四处张望,周围只有黑暗,而脚下的路根本看不到尽头,还不知道要走多久。她低头撅嘴看着道君,“道君,你又耍我!这条路根本不是曼陀罗的轮回道吧?辰星是不是从什么岔路绕过去了?” 
  道君白了她一眼,“胡说!轮回道上怎么可能有岔路?你又不是那人心中想见的人,当然到不了尽头!辰星现在一定是去尽头见她了,我们只有在这里乖乖等待的份。” 
  “怎么这样!那你不早说!”非嫣跺脚不依,“害我那么期待,还想看看轮回到底是怎么样的呢!” 
  清瓷看了看周围,轻道:“原来这里就是轮回之所,我死了之后,也会走同样的路么?投胎之后,还能有前世的记忆么?” 
  道君干脆坐在祥云上,摞着胡子沉声道:“按道理来说,所有生灵死后都会走这条路。这条轮回道还有一个别名,叫做弃愿桥,通常来说路走完了,前世的心愿也了,魂魄会受到轮回门内荧光的洗涤,重新回到初生时的单纯洁净。不过,轮回的结果是怎样,就不是阴间人能说了算的。” 
  “那是什么意思?”非嫣瞪圆了眼睛小声问。 
  道君接道:“很简单。这个叫做曼陀罗的少女死后不想做人,那么轮回道就自动通向六畜轮回。当然,口是心非的人在这里是派不上用场的。明明想做人,却因为各种原因欺骗我们,这也是没有意义的。轮回的时刻到来,轮回之门开启,该做什么就做什么。但有一点,神可以选择做妖仙,做人,或者做畜生。但妖只能选择继续做妖,人也只能选择继续做人或者畜生,没办法做妖神。也就是说,一旦选择做了人,以后就再也无法变成妖仙。先告诉你们一声,省得死了以后一时冲动,到了后世再后悔。” 
  “可是,曼陀罗不是说了不想做人?六畜轮回还有十年时间才启动,难道我们要在这里等十年?”非嫣觉得不可思议。 
  道君摇头,“倘若她心愿已了,就会进入轮回之门,至于转世投胎那是后面的事情。轮回门内没有时间流逝,一刹那,或者一万年,在那里都是相同的。能不能找到转世后的人,那就看辰星的造化。” 
  那就意味着,此次见面之后,说不准日后就再无相见的机会?大千世界,人海茫茫,过个上千万年,该如何把那个人找出来? 
  镇明叹了一声,极目望向看不到尽头的轮回道。辰星,你打算如何做呢? 
  “等等!那里是不是有人过来了?”非嫣眼睛尖,突然发现远处走来一人,不由大叫起来。众人也是一惊,纷纷凝目望去,却见那人慢慢走近,黑色的披风,嘴角有些俏皮的笑意,不是辰星是谁?! 
  众人都愣住,辰星笑吟吟地走到面前,奇道:“哎呀,你们也过来了?一直在等我么?” 
  非嫣急忙踏前一步,急道:“辰星!……你见到……她了么?怎么样了?” 
  辰星挑起眉头,露出雪白的牙齿,显然笑得十分舒畅,简直就像变了个人,就是在麝香山做神的时候,也没见他如此神清气爽的模样。他点了点头,“好啦,所有的事情都解决了。我也终于放心,接下来……镇明,你们不是要去太元山么?我与你们一起去!看看热闹也满有意思的。” 
  “那个……到底……”非嫣见他故意不说,不由有些着急,却也不敢逼问。 
  辰星微笑着回头望向尽头,轻道:“我送走了她,进了那门里面。她心愿已了,这条路马上就要消失了,还是先离开吧。” 
  到了最后,他还是什么都没能说,不过那样也好,也不需要说什么了。他们看了那么久的对方,还有什么是一定要说出来的呢?她的心思,他已经全部明白,自己的心思,她一定也不会忘。 
  辰星从袖子里取出一个金色的小铃铛,那是曼陀罗一直挂在腰带上的饰物。他笑道:“至少留了一样东西给我,以后就是去找她,也有凭据了。还有十年,等她转世之后,我会带着信物去找她。就这些啦。” 
  道君做出祥云,众人纷纷跳了上去,眼见脚下的路颜色变浅,渐渐化作无数小光点,然后消失无影。道君看了一眼他手里的金铃,不由奇道:“这不是实物,恐怕是她用尽毕生的妖力化出的信物吧!” 
  辰星默默点头,静静看着属于她的轮回道缩短消失,轻声道:“只有遇到她的时候,铃才会响。她总说自己是没什么用的半妖,却在最后做了一个铃铛。没关系,我会等的。抱歉道君,我恐怕会一直保着自己的命,以后再不会来阴间了。我要等她转世,多少年我都会等的。所以,我不会死。” 
  道君点了点头,“至少你二人都选择了自己喜欢的结局,这样也没什么不好。生在世间的人,都有追求幸福的权力,所以,你也一样。” 
  辰星勾起嘴角,笑得欢畅。每个人的幸福都是不同的,至少现在的他,已经觉得无比幸福了。 
  “那么我们就回去了,道君。”非嫣下了祥云,笑吟吟地说着,“谢谢你,总是一次又一次帮我。道君……爷爷。” 
  道君吹起胡子,瞪了她一眼,“死丫头居然敢叫我爷爷!我有那么老么?!快走快走!以后也别来了,阴间毕竟不是什么好地方,只适合生离死别。想快活的话,还是去人间吧!你家汉子短期内是死不掉的!他本事大着呢!” 
  非嫣挽住镇明的胳膊,对他做了个鬼脸,“他就是死了我也不许他投胎!我可不要那么辛苦去找他!镇明,回去赶紧把敛魂术教给我,我也用什么莲花池水柳树给你做身体!” 
  镇明哭笑不得,教给她?那可是玩命的事情,万一给他做一个歪七扭八的身子,以后可别想见人了!他摸了摸非嫣的脑袋,转身对道君说道:“那么,告辞,道君大人。” 
  众人转身就走,道君突然在后面笑道:“那个漂亮丫头,死后愿不愿意留在阴间做下一任道君?你身边的妖仙也可以留下来。” 
  众人都是一惊,齐齐望向清瓷。她先愣了一下,然后笑了,“死了之后再说吧!”她轻声说着,“当世不言身后事,总要先活个够本,再说死后的事情。谢谢盛情,告辞!” 
  道君默默看着他们的背影,总算结束了么?麝香山的神仙们。接下来,该轮到谁? 
  **** 
  正月十七,曼陀罗城急报,城北城东发生大规模暴动,到目前为止,半座城脱离太元山控制。曼陀罗城主同日在行宫内失踪,完全放弃对曼陀罗暴动的制裁。情况紧急,暴动领袖叫嚣,责怪白虎将暗星雪藏,指责他利用暗星做了神界之王,乃是逆天行事。领袖扬言,推翻暴政,凡人作主。 
  同月十九,落伽城急报,城主两日前在行宫内失踪,宫内上千守卫一夜之间失踪,行宫如同虚设。群龙无首的落伽受到曼陀罗城的影响,纷纷摇旗自组民愿队,北上行动愈加迅猛。情势目前暧昧,有大坏的趋势。 
  同月二十,西方王城关闭四方所有城门,拒绝任何外来者,扬言不受太元山控制,自成一家,城内上下百姓皆拍手称快。 
  同月,宝钦城……无异动。 
  “唰”地一声,白虎神色阴森地将面前的这张公文撕个粉碎。果然如此……他想,果然如此!当初将暗星召唤出来,他已经料想过这个后果!数千年下来,早已习惯顺从神界安排的凡人,突然遭遇暗星的蛊惑,宣扬了所谓的觉醒,一直藏在平静表面下的暴戾终于爆发。 
  他利用了这种爆发,顺利地推翻了麝香山。人心中的狂野欲望一旦被唤醒,便难有消灭的一日。暗星是他们在黑暗中的明灯,教会他们什么叫永不满足。他曾想建立了神界之后,慢慢安抚他们的暴动,但……还是不行么?倘若没有人最近暗中做了手脚,那些愚民怎可能齐齐暴动?! 
  后面安排的人到底是谁?谁能让那些原本已经被安抚大半的人重新燃起暴乱的血液?教会他们掠夺,杀戮,顺从内心深处最血腥的愿望。教他们永远无法在安宁中生存,永远不知道满足……是谁? 
  心中早有答案,但他却不愿意去想。白虎紧紧攥着碎成一团的公文,用力一抛,碎片全部落入案前的火盆里,火舌一舔,尽数成了灰烬。 
  殿外忽然有人急急奔来,跌跌撞撞地冲进殿内,大叫道:“太……太元王!” 
  白虎皱起眉头,森然道:“大殿之内大呼小叫,成何体统?!太元山的神官就是这种德行?!” 
  那人大吃一惊,赶紧伏去地上再也不敢说话。 
  白虎冷道:“什么事情?” 
  那人抬头,却是专门服侍澄砂起居的室宿,她颤声道:“回……回禀太元王,暗星大人恢复了神智,已经能说话了,一直叫着您的名字……” 
  什么?!白虎猛然站起,由于动作过猛,案上的茶杯都被撞得摔去地上,发出清脆的碎裂声。“她确实能说话了?与平常没有差别?”他低声问着,只觉情况诡异之极。术刚刚解开没有几天,她根本不可能这么快恢复神智。莫非,她果然是假装的?! 
  “那个……还是有些不同……但属下不知如何形容……”室宿越加慌乱,话也说不清了。 
  “没用的东西!”白虎怒叱一声,拂袖而去。 
  恢复神智了,意味着什么?与最近神界的暴动有什么联系?她该不会以为一切都可以由她掌握了,所以得意忘形吧?!白虎快步走着,心底波涛汹涌。该怎么面对?直接当作敌人,还是先看看情况? 
  还没到后院,他就已经听到女宿在里面大声说话的声音,“暗星大人!现在是冬天,如果要出去也请披上披风!白虎大人马上就来了,您难道不在这里等他吗?” 
  白虎用力推开门,大步走进去,就见澄砂笑吟吟地抓着女宿手里的披风看个不停,她只穿了一件单薄的袍子,光脚踩在地上,好像也不觉得冷。见女宿要给她披上披风,她立即嘻嘻笑着躲开,神态天真。 
  女宿无奈极了,抬眼忽然看见白虎站在门口,吓得赶紧丢了披风跪去地上。 
  “见过太元王!那个……暗星大人她……突然就恢复了神智……属下已经让室宿去通报您了。” 
  白虎不耐地摆手,“废话就不要说了,她到底怎么回事?能说话么?还是只会傻笑?”他见澄砂只是看着女宿嘻嘻的笑,不由更觉诡异。 
  女宿轻道:“室宿在喂暗星大人吃午饭的时候,她忽然就开口说话了,说要见您。我们见她恼得厉害,只好通报给您……” 
  白虎正要说话,谁知澄砂忽然抬头看到了自己,她微微一笑,柔声道:“白虎。”然后,他再也想不到,她居然扑了上来,整个人埋去他怀里,柔顺得如同一只小猫。“白虎。”她叫着他,然后乖巧地把脑袋靠去他胸口上,也不说话。 
  白虎愣住了,实在搞不明白她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他扶住澄砂的肩膀,低头定定地看着她,“澄砂,你叫我来做什么?你真的醒过来了吗?” 
  澄砂笑吟吟地看着他,柔声道:“我想你了,但他们不给我出去,只好让你过来。” 
  白虎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只好试探性地问道:“你……还记得什么吗?以前的事情,还记得吗?” 
  澄砂笑道:“记得什么?你在说什么啊?” 
  白虎怔了一会,放柔了声音轻道:“澄砂,你先一个人待会,我马上过来陪你。”他回头望向女宿,用眼神示意他去外屋。澄砂乖乖地站去窗边,看着外面的积雪,眼神含笑,那笑,是无色的,却见不到底,有一种妖异的感觉。 
  白虎在外屋看了她半晌,才冷道:“她一点破绽都没露?” 
  女宿摇头,“属下一直没有离开暗星大人,她前两天还不能说话,只能呆呆地看着我们。但今天不知怎么回事……” 
  白虎沉吟半晌,才道:“我知道了。女宿,你下去吧,暗星以后不需要照顾了。我要你办一件事。”他从袖子里取出一张纸,递了过去,“下去再看。不要忘记去烟水楼找奎宿胃宿。事态紧急,不许有一点疏漏。” 
  女宿赶紧躬身答应,飞快地离开了后院。白虎深深吸了一口气,神色平淡地走进屋内,澄砂转头见他进来了,喜形于色。白虎定定看着她恢复正常的眼睛,眼珠的颜色不再是暗金色的,血红狭长的瞳仁也消失了,她好像完全成了单纯的天澄砂。 
  他笑了笑,张开手臂,“澄砂,过来。”他柔声说着,将她抱去怀内,“我很想你。” 
  澄砂抬头,轻轻去吻他的唇,白虎身体微微一震,终于还是抬手按住她的后颈,深深地吻了下去。 
  吻可以缠绵深情,可以穷追不舍,可以与以前一样。但他们的关系,或许再也回不去以前了。澄砂,你到底想做什么呢? 
  **** 
  第十六章   ***************************************************************
  正月二十七,曼陀罗全城沦陷,线人之一不知所踪。暴动由曼陀罗一路南下,至纹瀑,苍雀,冢首山,迄今已有数十座北方城镇宣布脱离太元山控制。加之落伽城依然躁动不安,情势不容乐观。 
  又一份紧急公文。白虎神色阴沉,将公文放去一边。案上已有同样的公文不下十份,看起来想轻松解决是不可能的了,凡人暴动起来可以没有任何理由,你退,他进,你让,他更进。强行去镇压只会让情形更加恶化。这已经不是服不服的问题,也与追随某个人不同,他们是想自己做王! 
  “荒唐……!”白虎袖子一扫,案上许多零碎之物立即乒乓掉了一地,一旁的神官们见他心情不好,更是一个个噤若寒蝉,连呼吸声也不敢大了。 
  神乃天之道,统辖凡人,约束他们,引导他们,自古以来不就如此?倘若把神界交给那些永远不知足的凡人,还不知会变成怎生模样! 
  “有急报!”殿外又传来侍卫惶恐的声音,白虎深深吸了一口气,沉声道:“送上来!快!”这已经是第几封了?近几日连续送来坏消息,他的忍耐也快到极限了。不随便对凡人出手,不能任意镇压,他不想重蹈麝香山的覆辙!但,除了这些手段,还能怎么办?!劝服的神官被赶,勘查情况的线人被杀,暗中驻守的军队在暴动中不知所踪失去联系,城主们也纷纷消失。这一切简直就好像是故意的,一直忍着,然后突然一齐爆发出来,令他措手不及。 
  侍卫快步送上公文,白虎飞快展开,「正月二十八二十九,纹瀑发生冲突,暴民引诱良民叛乱未果,争辩升级为肉搏。粗略统计,良民死伤约万人,已有小半被迫答应加入叛军。情势不容乐观。」 
  白虎揉碎了纸,“刁民……刁民!”他冷冷说着,猛然起身,厉声道:“招尚婴,赋绮,玉成烟三人!其他人无事退朝!” 
  被点名的三个神禁军统领垂手站在殿中,等候吩咐。白虎顿了一会,才道:“拟旨,你三人领兵分三路出发,尚婴领三千讨伐曼陀罗叛党,无需活口!赋绮领兵一千,兵分两路,分别镇守落伽与西方王城!不许一人出城,也不许一人进城!玉成烟,你领兵四千,守去宝钦城外,一旦发觉任何异动,连城主也不要放过,格杀勿论!” 
  镇压无用,劝服无用,退让无用。那只好杀戮了!神界岂能任由那些贱民蹂躏践踏?! 
  三人领旨退了下去,当日太元山出现奇景,天空里密密麻麻飞满了骥兽,神界终于出兵,声势浩大,连半边日光都遮掩了去。 
  骥兽扑腾翅膀飞翔的时候,澄砂在后面的小院子里玩石头,把那些扁平的石头一个个抛去结冰的池水里,击破冰块。 
  “星星的轨道,是命运的轨道。漆黑的夜,是你眼中的阴霾……无用啊,无用,银色的兽。垂死是命运,鲜血是装点,高举起你的白骨,歌颂你的太元天下。无用啊,无用……”她喃喃唱着古怪的歌曲,轻轻把石头丢出去,扑通一声砸碎冰块沉了下去,她欢喜地笑了起来。 
  侍立在一旁的女宿见她一个下午都趴在池子边玩水,不做任何别的事情,终于忍不住说道:“暗星大人……您真的不记得以前的事情了么?” 
  澄砂懒洋洋地回头看他,眉眼笑吟吟地,“记得什么?你说说啊。” 
  女宿犹豫着说道:“就是……您和白虎大人的过往……怀孕生子什么的……” 
  “我和他,不一直是那样的吗?你的问话很奇怪。”澄砂淡淡说着,“我完全不知道你想问什么。” 
  女宿看不出她是装的还是说真话,无奈之下只好问道:“您方才唱的曲子……挺好听的。可我总听着什么无用无用的,您是在说什么无用?” 
  澄砂“哦”了一声,拈起一块小石子抛出去,轻道:“什么都是无用的,所有的。包括白虎,包括你。也包括……我。” 
  “我……不明白。”女宿越发觉得诡异。 
  澄砂笑了起来,“我也不明白。”她又开始哼歌,“凄凉的星星,蒙蔽了我的眼,把虚伪当作妖艳。无用啊,无用……张开你谎言的唇,诉说你空虚的愿,我们一同葬在天父地母之怀。无用啊,无用……” 
  女宿只觉她的声音越来越妖异,不由出了一身冷汗。这次却再不敢搭话,默默地站在她身后听着,守着。 
  澄砂忽然不唱了,拍拍手站了起来,回头笑道:“回去吧,怪冷的。”她随手摘了一株梅花,放去鼻前深深一吸,满面陶醉。“花与雪,洋娃娃和枪……我的一辈子,到底有多长?”她喃喃说着,揉碎一朵红梅。 
  白虎一早就等在小院子里了,负手看着积雪的苍松,似乎在发呆。澄砂哈哈一笑,将梅枝抛了出去,正砸中他的脑袋。白虎缓缓回头,冷眼看她奔过来抱住自己,抬头对他微笑,“今天回来的真早,特地陪我来了?” 
  白虎顿了一下,点了点头,露出温柔的笑容,“是啊,一早赶过来,你却不在。去了什么地方玩?”他虽然对澄砂说话,眼睛却是看着女宿的。女宿默默摇了摇头,白虎的眼神更暗了。 
  澄砂浑不在意他的心不在焉,笑道:“四处看看而已。下午看到天上飞了好多怪兽,密密麻麻的,很有意思。” 
  白虎轻声道:“那是神界禁军,外面发生了很大的暴乱,北方许多城镇都要反太元山,连落伽城也开始躁动。为了维护神界的安宁,我只有出此下策,将不知悔改的暴民屠杀干净,杀一儆百。……当然,澄砂你一定不明白这些事的,和你说了也没什么用,对吗?”他笑,笑得极温柔。 
  澄砂点了点头,眼睛都笑眯了起来,“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白虎,你要努力啊。别被那些暴民弄得哭鼻子。”她抓了抓头发,伸个懒腰,叹道:“饿死我了,难道还不能吃饭吗?”一边说着一边往院子里走。 
  白虎上去扶住她,笑道:“马上让人准备晚膳。你慢些走,地上积雪很滑,现在你有孕在身,千万小心不要受伤了。” 
  澄砂忽然抬手,摸了摸他的脸,淡然道:“你就安心吧,这个孩子命大的很,我看一般方法是伤不了的。跌几次应该也没问题。” 
  白虎脸色巨变,猛然将手抽了回来,眼睁睁看着她对自己天真一笑,快步走进了院子里,再没说话。 
  “女宿。”半晌,他忽然低声呼唤身旁的手下,“事情办得怎么样了?” 
  女宿垂头道:“属下已经按照吩咐,昨夜潜入宝钦行宫勘察松林的举动。属下翻遍所有的公文,书房与卧室都查看过,并无任何异状,王大可安心。” 
  白虎哼了一声,没有说话。大可安心?难! 
  “属下也已经通知了奎宿和胃宿,情势一旦有任何异常,会立即向您汇报!” 
  那么,就看着办吧!白虎定定望向深深的院落,事情究竟会怎么发展,就看谁动作快了。 
  **** 
  从阴间出来,又行了好几日的路,说是赶路,其实大家都在走走停停,还是以游玩为主。神界中心就是太元山,山脚下方圆百里都是禁忌之处,寻常人是不可以靠近的。通常来说,想一窥众神面容,或者想沾些赐福灵气的人,都会聚集在离太元山最近的一个城镇——岷山镇。 
  当年麝香山最盛之时,岷山镇几乎是人满为患,夏季甚至有人睡在街头,因为所有的客栈都住满了瞻仰诸神的人。然而,如今这里却几乎变成了空城。镇明他们顺着东南官道走了半日,鲜少见到行人,路旁的客栈也关门了大半,剩下的几家小酒馆都在勉强经营,没几个人在里面喝酒。 
  “凡人的嗅觉很灵敏啊,天下大乱,他们比我们都先知道。看看这里的情况,大约就知道了。”镇明感慨地说着,众人走进了旁边的一家酒馆,久未接客的小二和掌柜都是懒洋洋地,先送了一碟花生米一壶热茶,就没了声响。 
  非嫣皱眉道:“这里成茶馆了?我们难道是来喝茶的么?” 
  掌柜的懒懒说道:“姑娘要想喝酒何不回家乡去喝?酿酒可是很花工夫的,酿出来没人买,难道要我们做赔本生意?将就着喝些热茶吧!顺便告诉你们,这镇子上如今都没卖酒的。我这小店再过两天也要关门大吉了,到时候你们就是想喝茶也没了去处喽!” 
  众人对望一眼,镇明温言道:“掌柜的何出此言?岷山镇离神仙们最近,日后是有大客源的,为什么要关门?” 
  掌柜的叹道:“神仙,嘿,神仙!什么都是他们闹出来的,好也是他们不好也是他们。当年岷山是怎样的盛况!如今我们开店的连口饱饭都吃不上了。如今新王当政不得民心,北方那里都闹翻了天,听说很快就会打过来了,但上面的神仙却屁反应也没有!平时对我们这些良民都是耀武扬威的,真遇到那些不讲理的就没声音了!我看这里迟早保不住,还是换个太平地方好好过日子吧!” 
  他说着又乜了一眼镇明他们几个,“你们也早点回去吧!现在不是来看神仙的时机,也没什么好看的。早点回去该干什么干什么才是正经。” 
  清瓷见他颇多怨气,不由笑道:“掌柜的真是有意思,倘若太元王当真发威发兵去讨伐了叛党,你大约又要抱怨成天打仗没个消停了。神仙们在忍让,怎么的就不好了呢?” 
  掌柜的摇头,“姑娘说得好轻松!打仗不打仗是由我们说一句的吗?当政的不得民心,要反是正常,暗星大人不也说了顺着我们的想法去做事么?那个白虎得了天下就废了暗星,多少人不服?大家是冲着他去拥护的?照我说,他就该乖乖退位,打也不好不打也不好,总之就是不讨喜!” 
  这话说的他们都笑了起来,辰星打趣他,“你不怕隔墙有耳?这话可是大忤逆啊。” 
  “怕他怎地?”掌柜的瞪眼睛,“反正他也听不到,就算听到了也没时间和我一个开小店的掌柜计较!” 
  他那有恃无恐的模样甚是滑稽,明明有些害怕了不敢再说,偏还要做出正经姿态。大家又笑了一阵,说了些闲话,一壶茶很快就喝完了,小二又沏了壶新的,多送了几碟花生瓜子之类的零食。 
  非嫣他们正商量着待会先找客栈还是先去四处玩玩,忽听外面传来一阵翅膀扑腾的巨大声响,夹杂着偶尔的凄厉鸣叫,四下里顿时黑了一片,好像有乌云罩顶一般。镇明他们赶紧奔出客栈,抬头一看,却见满天都是密密麻麻的骥兽,从太元山那里一直蔓延过来,向北疾飞而去。 
  “是神界的禁军!”非嫣叫了出来,“白虎派兵镇压了!” 
  就见骥兽一路疾飞,到了头顶忽地兵分三路,分别往东南北三方飞去,一瞬间就没了踪影。众人相顾骇然,话也说不出来了。酒店掌柜的在那里大喊大叫,“要打仗了!要打仗了!快!收拾东西去,今天晚上就关门回老家!” 
  他冲出来对镇明他们嚷嚷道:“抱歉客官们,马上把茶钱付了吧!小店要关门了!” 
  镇明取出一些铜板,付了钱,众人顿时连个坐的地方都没了,五个人站在街心发呆,周围都是抢着关门收拾家当的人,越发显得他们无所事事,刺眼的很。 
  “没办法了,先去周围走走吧。晚上他们都搬完之后,可以去空的屋子里休息。”镇明无奈地说着,五个人转身往人少的小道上走去。 
  辰星沉吟半晌,才道:“我看禁军是往东南北三方去了,白虎是打算一次全部镇压下去吗?但一路过来,听说宝钦的暴动已经被城主渐渐平定下来了,现在又派兵去监守,不怕再次引起暴乱?” 
  玄武摇头,“白虎恐怕是对那个城主不放心,他这个人一旦起了疑心,很难消除。何况神界其他城镇情势都不好,偏偏只有宝钦一片平静,想想也觉得诡异。我只是想不到,他这么快就出兵讨伐,想必是忍无可忍了。” 
  “也可能是发现了什么。”清瓷轻道,“他那么个聪明人,一定会发觉暗星的不对劲,抢先出手,恐怕是怕输。毕竟好容易打了天下,还没来得及巩固稳定就遭到重创,他再精明,也受不了。” 
  镇明叹了一声,“这里接近太元山,法阵的力量比之前的都大,不然可以算上一卦。不知此次出兵是凶是吉,可怜苍生又要遭劫难了。” 
  非嫣拍了拍他的背,“收起你的慈悲心吧,人家根本不需要你的怜悯。凡人现在对自己想得到什么很清楚,该付出什么代价也很清楚。人家完全自愿,要你在这里唧唧歪歪?” 
  镇明被她说得哭笑不得,辰星突然说道:“不如试试我的水镜吧?窥望太元山不太可能,但如果窥望暴乱的几个地方应该还是没问题的。看看情况到底坏到什么地步了,顺便看看白虎怎么镇压。” 
  
  第十七章   ***************************************************************
  二月派出神界禁军镇压各方大镇,白虎原想会有一番血战,只怕神界又会元气大伤。二月底收到公文,曼陀罗不战而降,三万闹事暴民不见踪影,经查,已被城主收容关押,一时间曼陀罗城地下监牢人满为患。落伽传来捷报,禁军降临前一晚,四方城门紧闭,存心闹事者一一降服,或关押或劝服。宝钦有消息,城内并无任何暴乱迹象,城西废墟已被填平新建,城内气氛融洽安宁。最后是西方王城的消息,王城依旧紧闭城门,不参予任何暴动,亦没有顺服太元山的意愿,目前观望中,等候太元王的旨意。 
  太顺利了?白虎拿着公文,第一次怀疑自己的眼睛。他兴师动众,对方却偃旗息鼓,难免让人怀疑背后在捣鬼。这暴乱来得突然,去得匆匆,说到底,这些凡人究竟在玩什么把戏? 
  他沉吟良久,最后取紫毫,蘸朱砂,细细批上一句:「继续观望,按兵不动。」他将公文小心卷好,用丝带束上,交给身后的侍者由他递给玉阶下等候的传信神官。 
  “将此公文送去曼陀罗,顺便向另三镇禁军传达朕的口谕,就说留意民间迹象,一旦有任何蛛丝马迹,立即回复。半月之后,朕另有安排。”他再不能轻举妄动,此时正是非常时刻,如果背后捣鬼的人是希望借此机会令他退兵安心,那这个算盘未免打得轻巧。 
  神官很快退了下去,正殿里恢复了清静,白虎有些发怔地靠在龙椅上。日光从大门外静静泻在黑色水晶地板上,偌大的空殿,一点声音也没有,一个影子也没有,他突然发现这么久,一直真正陪伴自己身边的,只有自己的呼吸声。 
  空旷的太元山,连天空都是寂寞的,曾经在梦境里反复出现的繁华似锦,如今看来遥不可及。洗玉台的红白丝绸乱舞,天绿湖的碧波粼粼荡漾,那曾经都是他可望而不可及的奢求。到如今,真正得到了,它们却只剩下记忆里的废墟,眼界中的荒芜。 
  他突然想起很久很久以前,与澄砂聊天的时候,她说过的一些话,“我会求许多许多东西,只要我想要,我就会有欲望。以前我一直很想吃著名饭店里的招牌菜,天天缠着姐姐,因为在画册上来看,它们美味极了。小时候穷,只知道能吃招牌菜,就是一种幸福,做梦也想去。后来姐姐成名了,我们有钱了,当我真正进了饭店的时候,突然就没了想吃的欲望。真奇怪,当渴望的东西成为随手可摘的现实,它好像就一下子失去了吸引我的特色。你说,人是不是很奇怪?” 
  是的澄砂,人果然很奇怪,有心的,不只是人,连神也会变得如此奇怪。突然对一种物事极度好奇,极其渴望,连做梦也无法安生。于是行动,严密计划,周全行事,不露一点破绽,不让希望落空。终于,喜悦降临,充满虔诚地双手供奉胜利果实,放去口中的那一刻,不能说不幸福,然而它却不是想象的那般美味。 
  多么可悲!希望究竟是为了什么而存在?他们这些碌碌众生,为了什么而拼搏奋斗?可是就算失望了,却也不想放手,那又是为什么?天底下还有如此奇特的感情,教人无法理解。 
  白虎叹了一声,难得无事,生出这么多闲愁,自己想想也好笑。他拈着袖子上的流苏,回头正打算让侍卫送一杯清茶,谁知话到了嘴边,胸中忽然一阵剧痛,眼前陡然发黑,所有的话变做腥甜的液体,从口中喷了出来,将案上的宣纸染得血红。 
  “太元王!”侍卫见状大惊,急忙上前搀扶。他大约是第一次见到白虎发病的模样,手忙脚乱到不知如何是好。白虎剧烈喘息着,胸口一片窒闷,几乎喘不上气来,好像自己只要稍稍用力,就无法控制住吐血的症状。 
  他用力捂住口鼻,鲜血从指缝里漏了出来顺着胳膊向下淌,将他雪白的袖子迅速染红。白虎虚弱地推开身后侍卫笨手笨脚的搀扶,颤抖着掀起袖子,就见他左手手腕上有一道银色的线,大约有食指长短,颜色异常鲜亮。 
  “这……这么短了……”他喃喃说着,缓缓把袖子放了下去,神色涣然。银牙阵,到了尽头吗?他还有多少日子可以活? 
  侍卫手足无措地给他端了一杯参茶,白虎缓了缓气,取出帕子将嘴边的血液擦干净,喝了一口发苦的参茶,这才觉得渐渐恢复过来,胸口慢慢开始不痛,喉咙里也不再有残留的血。法阵到了尽头,他发病的频率会越来越高。或许,再下一次,他就会真的死去?死后的世界,究竟是怎么样的,他不知道。 
  突然觉得有些悲哀,更多的却是不甘心。不,白虎,你不能就这样死去。拖着累赘的神界,什么也没有成功,教他如何甘心。 
  他张开嘴,想说话,却无力发声,好在侍卫还算机灵,赶紧小声问道:“太元王有什么吩咐?写在纸上,属下马上去办。” 
  白虎喘了几声,嘶声道:“去……去把室宿叫来……还有,吩咐女宿立即来正殿……” 
  侍卫很快就把两人带了过来,室宿大约是匆忙赶来的,手里还抓着勺子,刚才一定在喂澄砂吃饭。澄砂虽然恢复了部分神智,但吃饭却总喜欢要人喂,变得越来越像小孩子了,所以室宿只好每天亲手喂她。 
  白虎见到勺子,目光微微一柔,轻声道:“暗星大人……最近精神还好吧?辛苦你了,室宿。” 
  室宿原本只是一个普通的小女神官,临时被提拔上来填补空缺的,无论是其他二十八星宿还是白虎,从来都没给过她什么好脸色,此刻被他柔声夸奖,她激动到脸都涨红了,居然结巴着说不出话来。 
  白虎微微一笑,却不看她,转向女宿,低声道:“室宿,你一向是个好孩子,为我分担了许多事务。如今,太元山有难,你愿意再为我分担么?”他说话的时候一直没有看室宿,却看着女宿,目光幽深。两人都不明白他是什么意思,女宿更是不敢答话。 
  室宿怔了半天,赶紧点头,“能为太元王分忧,是室宿的福气!肝脑涂地,在所不惜!” 
  白虎幽幽一叹,轻声道:“当真连性命都可以献出来?” 
  室宿终于觉得事情有些不好,她一时不敢说话,抬头愕然又惊惧地看着白虎,好像想从他清澈的琉璃眼中看出真正的情绪,然而她只看到一片幽深,他的眼底一点情绪都没有。室宿突然觉得无比恐惧,偏偏他那样看着自己,让她无法躲过这个可怕的问题。 
  “我……我……”室宿哽咽着,无助地看向女宿,似乎在向他求救。女宿只有把脑袋深深埋下去,装作什么都没看见。室宿绝望地掉脸看向白虎,“太元王!我……我……”她惊惶无比。 
  白虎轻轻地说道:“室宿,你一定愿意的,对不对?你是个好孩子。” 
  室宿眼睛里流出泪来,她浑身发抖地在地上缩成一团,过了好久好久,她才颤声道:“是……是的。属下……将性命献出来……也绝对不后悔……” 
  白虎愉悦地笑了,“很好,我果然没看错人。女宿,带她去烟水楼。用抽魂大法,填补银牙法阵的破绽。” 
  女宿大吃一惊,猛然抬头,但他一见白虎冷然的双眼,想说的话却再也说不出来了。良久,他才喃喃道:“银牙法阵……已经到尽头了么?您的病又发作了吧?属下见到您的袖子上有血迹……” 
  “哦……”白虎抚着血湿的袖子,不以为意地挑了挑眉毛,“你看出来了?我也是无法,法阵到了尽头,我的病症就会一次一次连续发作。为了太远山的大计,我现在还不能倒下。女宿,室宿,你们明白了吗?” 
  室宿已经泣不成声,在地上抖成一团。女宿深深吸了一口气,终于面无表情地轻声道:“属下……明白了。”他起身将室宿轻松地押着,她完全失去抵抗的勇气,浑身发软地由着他钳制着自己往外走去。 
  “当”地一声,是室宿手里的陶瓷勺子落在地上碎裂的声音,勺子上还沾着几粒米。女宿眼神微微一恸,喉咙深处有什么东西在剧痛。用人命去填补法阵的漏洞,他从不知道那个银牙法阵是如此血腥的法术,只是一条命填了进去,能撑多久?以后,会不会有两条命,三条命……几千几万条命?他自己呢?胃宿奎宿呢?太元山有多少神官!最后都要成为填补漏洞的人命……? 
  他不知道。将室宿扯去烟水楼,不顾胃宿奎宿的惊讶,他抽刀飞速斩下室宿的脑袋,血,溅了一屋子。 
  “女宿!你疯了?!”胃宿浑身都被溅湿,惊跳起来。 
  女宿神色漠然,仿佛什么也没听到,血湿的手伸去室宿的胸口,将她单薄的魂魄生生拉出来,用血画阵,把她的魂魄嵌入银牙法阵。法阵被灌入这样一股生力,陡然开始发亮,扩散开来,稳定了许多。 
  胃宿骇然,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奎宿忽然轻声道:“这是……白虎大人的意思?” 
  女宿还是没有说话,他怔怔看着闪烁的法阵,眼前却流淌过无数过往,进麝香山,酬躇满志;渐渐失望,去了印星城做星宿;反叛,与白虎同一战线。「属下完全信任白虎大人!因为属下相信您能为神界带来一个真正的繁华盛世。从此人人自由,再不闻不平的哭泣之声!」 
  再不闻不平的哭泣之声!然而室宿压抑绝望的哭泣声分明在耳边,他怎么选择不去听,谁来告诉他? 
  “女宿!你在做什么?!”奎宿厉声的话语打断了他的思绪,他猛然回神,发觉眼前一片模糊,原来竟然是泪水。 
  “你是对白虎大人的处理感到不满,觉得过分么?!为了太元山的大业,牺牲一两个神官有什么了不起?至于哭泣流泪吗?!不要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你最好小心一些!” 
  是胃宿,她对白虎大人的忠心天地可表,因此她才能够毫无感觉地严厉指责自己。女宿什么都没说,抬手将眼泪擦去,转身就走。 
  他是不忠?他是大逆不道?是他的错?女宿心神完全混乱,漫无目的地到处乱走,自己也不知道要去什么地方。他放弃了一切,得到的结果却不能满意,到底是谁的错? 
  “星星的光,它映不亮你苍茫的眼,无用啊无用……”喃喃的歌声突然从前方传来,女宿浑身一震,茫然地抬头,却见澄砂坐在池塘边轻轻唱歌,她笑吟吟地望着天空,好像完全不明白什么叫做悲伤。 
  见过暗星大人……他到了嘴边的话,说不出来,只能默然。 
  “你一个人在发什么呆呀!室宿去了什么地方你知道么?我的饭才吃了一半,她就急匆匆出去了,到现在也没回来。我好饿,你来喂我啊。” 
  澄砂忽然对他说话,然后站了起来。即将临盆的她,隆起的腹部却不太明显,身上套了一件灰毛大氅,看上去依然苗条妩媚。她走过来拉住女宿的袖子,眉眼里满是春光明媚的笑意,他突然觉得刺眼极了。 
  “属下……室宿她……”他本想把事情全说出来,可是却不知道该怎么说。 
  澄砂咯咯一笑,“她死了,对不对?” 
  女宿悚然一惊,骇然地看着她的笑脸,她眉宇间的天真,突然变得极其诡异,那双眼更是亮到令人胆寒。她……到底……? 
  澄砂勾起嘴角,忽然抬手捏住他的下巴,定定看着他,轻轻地,缓慢地说道:“你在伤心?失望了吧?一定很失望吧?曾经全力去信仰的东西,突然产生质疑,一定很不好受吧?” 
  女宿脑中的声音嗡地一下,全乱了。他只能怔怔地看着她,那双漆黑明媚的眼,缓缓地,从里面窜出一条血红的瞳仁,豁然张开。他整个人突然掉进一片血红的世界,无数双手缠住他,完全无法挣脱。 
  “可怜的孩子……信任的下场永远是背叛,跟我来吧……我让你明白什么叫做永恒。” 
  她的话语仿佛梦呓,极低,却一字一句很清楚。女宿完全没有能力抵抗如此诱惑,沉溺在她魔性妖异的眸子里。她的背后,巨大的黑影冉冉升起,带着梦呓一般的耳语,张开无数黑色毛发,将他包裹了起来。 
  “漂亮的眼睛,里面藏着的若不是柔情,那就是杀机。”澄砂喃喃说着,终于露出一个真正的笑容。 
  **** 
  水镜里的景象并不清晰,镜面上好像蒙了一层水雾,但还是勉强能够看清里面的景色人物。五个脑袋凑在上面看,但显然谁也看不出来这到底是什么地方。 
  非嫣最没耐心,撅嘴说道:“这是什么法术啊?一点都不清楚。辰星,你真的会用水镜吗?” 
  辰星无奈地笑道:“有法术干扰,这已经是最清楚的了。太元山那里根本什么也看不到,只有白茫茫一片,看起来那个什么银牙法阵还真的很厉害,后劲很强!” 
  镇明忽然轻道:“等等!辰星,暂时不要移动水镜!”他手抚去镜面上,却见里面烟雾缭绕,但隐约能看到一座城楼,城楼上有巨大匾额,他看了许久,才辨认出来,“落伽城……?这里是落伽城!” 
  清瓷心中一动,低声道:“让我看看。”她凑过去,看了半晌,才点头,“的确是落伽,城门前驻扎了许多兵营,看起来白虎并没有撤兵,但也没镇压……这是怎么回事?” 
  “去看看城主的行宫。”镇明话音刚落,辰星立即施法,镜中景象果然瞬间改变,却见烛光袅袅,不知是谁的书房,墙上映出两个人影,话语声极低,几乎不可听闻。 
  「……暗星……反攻……炼红大人接头……」 
  「……换装返回,就此拿下……」 
  「如此甚好,依你而行……」 
  众人纷纷瞠目,不知所指何意。镇明轻道:“近一些,看看说话的人是谁。” 
  辰星额上渗出细小汗珠,过了一会沉声道:“不行了,无法接近,否则水镜会崩溃!好厉害的反弹法术!想不到落伽城内居然还有人施了另一重法!” 
  话音刚落,却见镜中有人站了起来,两个人,一个是落伽城主,清瓷终于忍不住咦了一声,他面上的神情好怪!另一人却穿着黑色的大氅,头脸都蒙了住,看不清楚。城主起身做恭送状,众人清楚地听到他说了一句:「赋绮将军好走,千年基业,你我都不可荒废。」 
  赋绮将军?!玄武动容,这个名字好熟悉!在什么地方听过?! 
  辰星忽然惊道:“不好!被发觉了!”他急忙抽手,打算将水镜法术收回,谁知这一抽却毫无动静,他惊出一身冷汗。众人骇然地看着落伽城主缓缓抬头,目光灼灼,诡异地透过镜面看过来。 
  过了一会,他忽然抬手,像是想抓过来,辰星无论如何也无法将法术收回,只急得心跳如擂。镇明飞快伸手,在镜面上用力一抹,水镜里的景色立即缓缓荡漾开来,仿佛在平静的水面投入一颗小石子,荡起无数涟漪。 
  辰星趁机将法术全部收回,水镜一下子化作普通的液体,哗啦一声散了一地。众人都怔怔地看着地上那一滩水迹,不知道该说什么。 
  “那不是普通的法术……”辰星喃喃地说着,不可思议,“他施的反弹法术霸道之极,连我的能力都能压制……这世上,谁有如此本事?” 
  还是没人说话,但是,大家心里都明白,那种霸道,暴戾,嚣张的力量,只有暗星才拥有。她……原来早已布署好一切了吗? 
  “我想起来了,赋绮是太元山神界禁军三将领之一。”玄武沉声说着,“只怕这事不简单!” 

  第十八章   ***************************************************************
  “先别急着下定论。”镇明冷静地说着,“此事保不准是白虎暗中指示,引诱出幕后捣鬼的人。倘若果真如此,只怕落伽城主已经被确定为背叛者了。” 
  “假若他不知道呢?”玄武反问,“那是不是意味着有人联合起来打算反太元山?都说了暗中拿下!只怕白虎现在内外皆忧,太元山一旦颠覆,神界数千年基业,就此摧毁了!” 
  “那就摧毁吧。”清瓷淡淡打断了他的话,玄武不可思议地看着她,“清瓷!你当真这样想?” 
  清瓷笑了笑,轻道:“难道还有假的不成?何况就算现在不摧毁,以后也会摧毁,和麝香山一样,渐渐败坏。神界算什么?数千年算什么?只怕我们在历史上,也不过是转瞬即逝的过程。兴衰胜败,你不是已经看清楚了吗?原来还是放不下所谓神的包袱。” 
  “这不是兴衰胜败!”玄武正色说着,“这是巧取豪夺!有违天理!” 
  “天理是谁订的?果真有天理,岂会冷眼看凡人被众神压迫。时代不需要神的存在了,凡人想自己做王,这道理就和当年神界建立一样,他们想做神,所以推翻之前的老化权力。不同的就是你们拥有异能,他们却永远是普通凡人。” 
  清瓷缓缓卷着手指上的头发,一面又道:“那次去灵泉,看了门前的石像,我便猜到,只怕初代麝香王隐瞒了当年的实情。神界到底是怎么建立的,有没有人反对,这些到后来都成了禁忌之话。你我之前的推测,也没有任何依据。但神原本就是人自封的,这话总没错吧?” 
  镇明叹了一声,“二位别急着争辩了,现在说初代的事情,还有什么意义?”他望向辰星,希望他也说两句话打圆场,谁知他却脸色苍白地转过头去望窗外,装作什么也没听到。镇明无奈,只好又道:“神原本是拥有异能的人,在下就是其中一个。但现在的问题是,目前的背叛者并没有任何异能,他们是绝对普通的凡人,妄想称帝弑神,长期以往,神界还能叫做神界吗?” 
  非嫣一直保持沉默的,忽然喃喃道:“神界在凡人眼里,只不过是高高在上的帝王家,麝香山的破败,也意味着信仰的消失。人对神没有了信仰,神界也不过就是可以肖想的富贵场所……哦,我只是猜的。” 
  众人一片沉默,谁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又过了一会,玄武清瓷非嫣辰星四人,同时看向镇明,异口同声地问道:“怎么办,镇明?”他们四个第一次如此默契,互相看着对方,都忍不住笑了起来。镇明向来稳重睿智,相处久了,连玄武二人都习惯将决定权交给他。四人这一问,把镇明问得呆住。 
  非嫣笑吟吟地拉住他的胳膊,笑道:“说话啊,我们都等着大人的指示呢!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办?” 
  镇明吸了一口气,沉声道:“留在岷山,继续观望。” 
  **** 
  曼陀罗和落伽的暴动好像一点都没有影响到宝钦,城外驻扎的四千禁军也没有令松林的脸染上一点忧色。他在书房里用小狼毫勾勒一朵红梅,神态专注却又悠闲。 
  勾勒红梅用的是最好的朱砂,产自青杨山,其色如血,夺目之极。他好像不小心多蘸了一些,乍一看雪白的纸上几团小小的血滴,甚是怵目。身旁的侍女为案旁的紫铜鼎里加了一把龙涎香,又沏来一杯香雪茶,一时间屋内幽香袅袅,令人心旷神怡。 
  书房门突然开了,一个身影带着惶恐快步冲进来,“松林大人!”他的声音是愤怒而且惊惶的,“城外四千禁军又逼近了一里!您当真一点都不在乎么?请上书太元王!不要让宝钦百姓徒受惊扰!” 
  松林挑了挑眉头,放下毛笔,缓缓捋了捋胡子,笑道:“啊,是素景!快来看看,老夫的红梅画得可好?这青杨山产的朱砂果然十分妙用,比市面上的色泽鲜了许多。” 
  被叫做素景的男子,是白虎亲自指派去辅佐宝钦城主的神官,平时在行宫内由于身份特殊,所以无论去任何地方都不敢有人阻拦。人人都不是白痴,白虎表面上说是辅佐,其实谁都知道那是安排的明眼线,一面监视松林,一面震慑他不许他有任何异动。他是个二十五岁上下的青年人,眉清目秀,神色间很有些骄纵,然而此刻平时的骄纵全被惊惶所取代。 
  他见白虎大发禁军驻扎城外,眼看就要大祸临头,而城主居然还在书房里优哉地画什么劳什子梅花,不由怒上心头,一步踏上将那幅红梅扯个粉碎。 
  “都什么时候了,你居然还有心情画画!你将宝钦数十万城民置于何地,你又将自己这个城主的职责置于何地?!”素景厉声说着,一眼瞥见松林还在捧着杯子喝茶,干脆一巴掌把茶杯掀去地上,咣当一声杯子碎了,茶水撒了一地。旁边的侍女吓得赶紧跪下,大气也不敢出。 
  松林皱了皱眉,叹道:“素景,你冷静一些。太元王自有他的打算,你我二人空在这里着急有什么用?” 
  “什么叫没有用?!难道城主不该负起责任吗?自禁军逼近,就没见你去过正殿!也不见你送信给太元王询问!还是你又暗中搞了什么鬼,要整个宝钦给你赔罪?!”素景气极败坏地吼着,几乎要跳起来。 
  松林正色道:“此事一定与曼陀罗暴乱有联系,太元王自有安排,岂是你我能够干涉的?何况自古以来,法不治众,宝钦如此大镇,就算犯了任何过失,自由我一人承担!莫非你以为太元王是如此昏庸之人么?!” 
  “你……!”素景辩他不过,不由涨红了脸,厉声道:“好!当真如你所说,为何要派四千禁军驻扎城门前?每日逼近一里,城内现在上下皆惶恐不安!你说得好听,一人承担!怎么不见你去大军前放豪言?!” 
  松林顿了一下,方轻声道:“不需我去请罪,一切皆在太元王掌握之中。我静候王的责问旨意。你下去吧!松林虽然不才,好歹也是一城之主,还轮不到你来给我指名定罪!” 
  素景大怒,偏偏也不敢真的与他就这个问题争辩下去,自顾自踌躇了半晌,只得讪讪离去。侍女赶紧取来抹布水盆整理地板,松林挥手让她出去,然后自己稍稍整理了一下,便坐去椅子上看书。 
  也不知过了多久,天色渐渐暗了下来。松林取来火石,点灯,烛火明灭跳跃,他的影子也在墙上摇晃。四下里无比安静,从这股子安静里,却透出仓皇不安的味道。 
  桌上烛火忽然猛烈一跳,松林缓缓放下手中书卷,门口静静地站着一个人,月光映在他的长发上,朦朦胧胧地,看不清脸庞。他在看他,也不知来了多久,却一字不说。松林眼神缓缓一动,站了起来,轻声道:“太元王应该是让你暗地里观察我,而你就这样光明正大地走出来,不怕被怪罪?” 
  那人依然不说话,他往前走了两步,烛火映上他清秀的脸,松林倒吃了一惊,“居然是女宿大人。深夜来访,有何贵干?莫不是太元王有密旨?” 
  女宿怔怔地看着他,目光幽深漠然,竟好似里面完全空了,看不出半点思绪。松林更加吃惊,一时摸不透白虎的意思,便住嘴不再说话。女宿走至近前,突然张嘴低声道:“不若梦里相见。” 
  松林几乎是本能地接了一句,“相见也是惘然。你……” 
  女宿喃喃道:“暗星大人有话要我转达,你听仔细了。” 
  松林赶紧摆手,“等等!你到底是怎么了?暗星大人她……怎么会……”他有些不可思议地看着女宿漠然的脸,女宿向来是白虎身边的心腹,他怎么会知道暗星大人与自己之间的暗语?他怎么会突然投向暗星一方? 
  女宿轻声道:“暗星大人有话转达,你听仔细了。”还是那一句。松林突然觉得奇怪,于是仔细看着他的眼睛,却见女宿的瞳仁变做尖细的一条,仿佛兽的眼睛,那瞳仁还在灼灼跳动,仿佛在做什么痛苦挣扎。他恍然大悟,原来他被暗星抓住了空隙,施了瞳术! 
  松林忍不住呵呵笑出声来,这算不算天也助他?他笑道:“在下洗耳恭听!请说。” 
  女宿轻声道:“关于城外四千禁军……” 
  **** 
  三月未到,白虎又收到公文——「曼陀罗连同周边纹瀑,苍雀,冢首山,北方数个大镇暴乱皆平,城主各司其职,暴民皆已关押至地牢,等候裁决。落伽情势稳定,并无异常。宝钦城门始终不开,四千禁军令城内百姓惶恐不安,经查,城内依旧没有任何异动,城主松林每日只在房中饮酒作画,不思庶民之苦。」 
  白虎陡然笑出了声,“宝钦的公文是素景写的吧?他对松林意见一直很大,这番上书,只怕一是求朕退兵,二是要求撤了松林的职。” 
  玉阶下众神官皆叩首请求,“恳请太元王退兵,以安抚民心。” 
  白虎挑眉望着下面一干新老神官,之前叫他们决策的时候一个比一个推得厉害,个个都说自己无才无德,现在情势稳定了,又得意起来,做出大贤的模样。堂堂神界太元山,怎么养了这么一群两面人物? 
  他朗声道:“依众卿所言,传朕口谕,令尚婴,赋绮,玉成烟三人接旨之日即刻返回太元山,路上不得扰民。地牢中的暴民若有悔过自新的,一一好生放出,倘若执迷不悟,斩立决!” 
  阶下一片颂德之声,白虎权当不闻,挥手退朝。尚婴三人接到圣旨是三天之后了,立即领旨返回,浩浩荡荡的神界禁军骑着骥兽,又令凡人产生了不小的骚动。 
  班师回朝当夜,白虎安扎在曼陀罗,宝钦,落伽三城的眼线,统统被暗杀,竟无一人知晓。三城广开城门,令暴动城民趁夜流窜,相聚宝钦稳固势力,主要暴乱领袖聚集在宝钦城内,只待一人令下,随机而动,降服各地驻扎兵力,得逞大业。 
  当然,这些白虎都不知道,城主们纷纷上报斩了多少暴民,降服了多少人。白虎暗中派出女宿去访查,果然如此,终于放下心来。神界十分安宁寂静,再无人生事,也无人上报暴动,看上去情势一片大好,安静到……仿佛暴风雨即将来临。 
  神界禁军回太元山的时候,非嫣他们还在岷山镇无所事事,每天数着茅草玩算卦。大军经过岷山,飞得极低,战士的衣角仿佛都可以划过头顶。非嫣胆子向来很大,眼看大军行过却也不惧,站在街心仰头看。 
  “你看什么呢?小心被骥兽抓!它们的爪子很厉害的!”镇明向她走去,打算把这个惹事精提回去。非嫣忽然抓住他的袖子,大声喊了起来——因为骥兽飞过的时候声势很大,她不得不喊——“你不觉得这些禁军有点不对劲吗?”她指着上面快速飞过的骥兽。 
  镇明眯着眼睛看了一会,正要说话,却听辰星说道:“没有什么啊!都穿着神界的盔甲,上次不也一样?” 
  镇明沉声道:“不!等等!发色不一样!”神界之中,做禁军的有许多都是散妖,有一点小妖力,却不足为惧。妖炼成人形,需要两百年,然而发色和眸色却只有在修炼五百年以上才会变做与凡人一样的墨色。禁军多是五百年不到的小妖,因此当时出兵,骥兽上的士兵头发五颜六色什么都有。 
  “……他们的头发都是黑的!”非嫣叫了起来,难道派出的禁军与回师的禁军还分两拨不成? 
  言语间,骥兽快速飞过,不一会,大军就飞去了烟雾渺茫的太元山外,再看不见踪影。非嫣几人怔怔地站在街道上,半晌,清瓷忽然轻道:“偷梁换柱?莫非落伽城主与赋绮商量的就是此事?” 
  当时他们的谈话里提到了「换装而归,就此拿下」,莫非禁军三将领早就被人收买,趁出兵的机会将禁军全部散去,换成了敌对方的人马? 
  镇明只觉背后冷汗潸潸而下,他怔了良久,才喃喃道:“那些……莫非都是凡人?”神界禁军八千人,统统换成暴动的凡人,潜入太元山……那么真正的神界禁军去了什么地方?难道太元山这些人早有反意?他们什么时候商量的?八千凡人混入太元山,究竟要做什么? 
  他越想越觉得诡异,忍不住心惊肉跳。莫非以暴反暴,趁白虎不备将太元山上下杀尽?他们忘记了太元山还有个被白虎吃得死死的暗星么?八千人算什么?当年司月一人一剑便斩杀了三万铁骑!他们太小看神的力量了! 
  “只怕这次,白虎难逃一劫。”玄武的话打断了他的深思,“我总觉得这次暴动来的快去的快,显然是被高人操纵。目的恐怕也不是真的要反,而是借此混淆白虎的注意力!我猜不光太元山禁军被换,只怕三大城镇早就做好了准备!白虎还被蒙在鼓里!” 
  他说完,看向镇明,“怎么办,镇明?我们就此冷眼观看,还是……?” 
  众人都望向镇明,这一次,他什么也说不出来。怎么办?这个问题,他也在问自己。让神界就此崩溃消失,还是继续白虎的太元天下?他承认,一直到现在,他也不明白凡人要的是什么。 
  幸福,对每个人来说或许拥有不同含义,不光是吃饱喝足,与爱人相拥而眠那么简单。再想想,凡人追求的,果真是幸福么?推翻神的王朝,仇恨一切异能之人,这是幸福还是奢求?满足这个词,他从来没在凡人身上见过。他们,难道永远不知道什么叫做满足? 
  他怔怔看着太元山的方向,很久很久,才轻道:“我……不知道,我们该维护的人和事,究竟值不值得……” 
  **** 
  八千禁军回朝,白虎自然免不了勉励一番,又赐了美酒金花给三将领。他从来也不是武将,与神界禁军接触几乎没有,因此这般玲珑心思的一个人,居然丝毫没发觉禁军的异常。待众人各自归位之后,他第一反应就是去看看澄砂。 
  暴乱一事如此顺利解决,其实也出乎他自己的意料,纵然抱着警惕的心思,却觉得捏紧了拳头找不到下手的地方。造成扑朔迷离的人,到底是谁?白虎觉得现在草木皆兵,然而周围太平静了,平静到他几乎找不到任何理由去怀疑。 
  他想去看看澄砂,不知道为什么,就是想知道她此刻的神情。 
  澄砂住的行宫是当年司月的月华宫,清一色的黑色地板,干净空旷。他刚刚走到门口,就听见新派去照顾她的牛宿在大喊大叫,“暗星大人!请把饭吃完!暗星大人!您要不好好吃东西,倒霉的就是我们这些属下啊!您别为难我们了好不好?” 
  白虎忍不住勾起嘴角。牛宿总是喜欢做出一付可怜的样子,用同情心来打动别人。没想到他居然还把这招用在澄砂身上,只怕她根本不理会。 
  果然,行宫内传出澄砂哈哈笑的声音,她的笑声听起来那么爽朗,好像之前的一切一切,她真的全部忘记了,就好像初识的那些日子,她笑得那么天真。白虎心头微微一酸,也不知道是什么滋味。 
  殿前忽然跑出一个人影,白色的裙子,好像一只蝴蝶。她的头发微微有些凌乱,大概是因为一直在笑,脸上红红的,双眼如同秋波慢转。是澄砂。白虎的嘴唇动了动,想去唤她,那一瞬间,他觉得自己真的回到了从前,一见到她,心情就明媚起来。 
  澄砂跑了两步,忽然停了下来,她猛然回头,立即看到站在门口的白虎。她微微一笑,却不说话,也不过来,只是静静地看着他。那是一种几乎温柔爱怜的眼神,她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这样看他了。白虎有一种幻觉,好像之前的一切都不曾存在过,它只是一场噩梦,他的澄砂,就站在前面等他回去,等他去拥抱,将她全心全意地,抱在怀里。 
  爱上一个人,究竟是怎么样的滋味,他一直也不知道。但,对于澄砂,他承认,拥她入怀的那一刻,自己是绝对真心的。一心一意,没有任何企图。可是放手之后,便是致命的一刀。 
  她死没死,伤没伤,他从来没有勇气去想。他们之间,怎么会走到今天,是他不能理解她,还是她无法明白他? 
  白虎定定地与她对望,隔着十八丈的黑色水晶地板,她的笑容依旧温暖怜爱。白虎突然有一种近乎感动的心情,很久没有见到她这种表情了。澄砂,无论你现在是真心的,还是虚伪的,能再见一次你的微笑,实在是太好了。真的,太好了。 
  “暗星大人!求求您把饭吃完吧!属下给您磕头了……”牛宿嚷嚷着从后面追了上来,手里还狼狈地捧着碗筷,一见到白虎,他唬了一跳,赶紧跪了下去。 
  “见过太元王!”牛宿把碗筷丢去一旁,颤巍巍地行礼。 
  白虎默默走过去,从地上拾起饭碗,歪着脑袋看澄砂,“要我来喂你么?”他柔声问着。 
  澄砂笑吟吟地走过去,乖乖地拉住他的袖子,“好啊,我们先进去再说。这个人吵死了,让他在外面歇着吧!”她拉着白虎进了月华宫,可怜的牛宿只好呆呆地留在外面,委屈极了。 
  白虎进了卧厅,却见女宿垂手站在墙边,不由奇道:“你怎么会在这里?难道不该去烟水楼守着胃宿奎宿么?” 
  澄砂抢着说道:“我要女宿陪我!” 
  白虎无奈地笑了笑,“也罢,你向来喜欢缠着他。”他伸手将澄砂搂住,忍不住抚上她隆起的腹部,喃喃道:“快了吧?澄砂,这孩子就快出世了……” 
  澄砂的声音听起来突然有些冷酷,“是快了,该是四月出世的,不过我看他好像等不及想马上出来。” 
  白虎顿了一下,澄砂忽然笑了起来,“你不是要喂我吃饭么?你到底是来抱着我不放的,还是心疼我让我吃饭?” 
  白虎默然拿起勺子,小心地开始喂她吃饭。 
  空荡荡的卧厅,忽然没有人说话了,女宿站在一旁像个影子,白虎觉得有些窒息。他低头去看澄砂,谁知她脸色忽然一白,捂着肚子开始发抖。白虎大骇,有生以来第一次完全被吓到手足无措,手里的碗筷咣当一声掉去地上。 
  “澄砂!”他叫了起来,赶紧将她扶住,只觉着手处一片汗湿,不由也开始跟着发抖。澄砂紧紧抓住他的手,颤声道:“扶……扶我去床上!好像……他已经想出来了!” 
  白虎顾不得许多,将她一把抱了起来小心放去床上,然后回头厉声道:“女宿!去请稳婆!快快!” 
  女宿默然地垂手行礼,立即飞奔出去。白虎整颗心都在抖,眼看澄砂脸色惨白,大约是痛极了,她的嘴唇已经被咬破,却硬是撑着不叫出来。白虎颤抖着替她擦去额头上的冷汗,轻道:“你……你想说什么?别忍着,告诉我……想叫也叫出来……别怕。” 
  澄砂忽地猛然抬头,死死地瞪着他,那目光,专注又浓烈,冷酷又惨然,他一时竟无法分辨她究竟拥有怎样的情绪。 
  澄砂一个字一个字地喃喃说道:“我要你……离开这里……现在我不想……看到你!” 
  话音刚落,却听窗外忽然“砰”地一声巨响,好像有人平空放了一个爆竹,两人同时转头,却见已然黄昏的天空,一道白色闪光如同巨龙一般窜上天空,遥遥望去,几乎要窜上陡峭的断念崖。然后,“哗啦”一下,巨龙粉碎开来,居然变做五彩斑斓的焰火,开满了半天天空。 
  白虎怔住,却听澄砂压抑地笑了一声,喃喃道:“事情……不是来了么?你……你还不离开……?” 
  他愕然地低头去看她,只觉她的笑容那般虚幻,却又是那般妖异,天空里无数绚烂焰火倒映在她漆黑幽深的眼眸里,最后统统沉入最深远的下面,被吞没熄灭。她那张秀丽妩媚的面容,他忽觉极度陌生,竟仿佛今日初见。 
  “白虎大人!稳婆来了!” 
  女宿在门口的叫声唤回他的神思,白虎慌忙起身,眼怔怔地看着女宿把颤巍巍的稳婆带去床边,她一揭开被子,下面是触目惊心的血液。白虎的心猛然一抖,喉咙深处有什么东西在烧灼,他近乎逃一般地快步走出月华宫,脑子里嗡嗡直响,完全混乱。 
  天绿湖畔忽然传来阵阵喧嚣,仔细听去竟仿佛杀戮之声。白虎心头一沉,直觉事情不好,赶紧快步走去。没走两步,前面忽然冲来两个浑身是血的神官,一见到他,他们惊惶失措地叫道:“太元王!大事不好!神界禁军……反了!” 
  神界禁军反了。白虎猛然间无法理解这句话的含义,然而多年的本能却令他迅速下达命令:“不许慌!你二人,一人去烟水楼将胃宿奎宿两位大人请来,另一人去召唤近卫军!”他摘下腰上的碧色小令牌丢了过去,“快去!” 
  那两人如同得了赦令,飞奔而去。白虎忽然觉得浑身发软,终于撑不住颓然坐倒在地。反了,他居然没有料到问题出在派出的禁军身上!莫非禁军三将领早有反意?他以手撑额,陷入深思,却怎么也找不出谋反的联系与理由。 
  那三人,唯一的共同点大约就是身世,都是来自青杨山的散仙。当初他广招天下异能智者,青杨山的人占了绝大多数……忽然,他脑中电光火石一般,想起了炼红夫人。她也是青杨山的人!难道他竟不该杀她么?! 
  “白虎大人!” 
  胃宿的声音急急传来,她情急之下,竟然用了旧的称呼。她飞奔而来,将白虎扶了起来上下打量一番,确定没有任何损伤,这才松了一口气。奎宿紧随其后,两人都是神色凝重。 
  白虎顿了一下,沉声道:“奎宿,禁军谋反的情况你去前方勘查一下,如果遇到近卫军,全权交给你处理,务必将叛徒清除,不许留一个活口!胃宿,你跟我来,我要去洗玉台看一下大致情形。” 
  奎宿答应了一声,立即消失在影子里。胃宿急道:“银牙阵没有人看管,万一崩溃了怎么办?女宿呢?” 
  白虎转身就走,一面道:“澄砂在生产,女宿去保护她。银牙阵的事暂时别去管,先把内乱平定了再说!” 
  澄砂在床上生不如死地挣扎着,腹痛越来越激烈,她浑身的气力好像都因为阵痛而消失了。那个稳婆一把撕开她的裙子,看了一眼,低声道:“你运气真不好,居然是难产,胎位倒了。” 
  澄砂乍一听这声音,只觉有些熟悉,忍不住抬眼一看,却见那稳婆揭开蒙住头脸的青布,露出一头乌黑的青丝,肤光胜雪,明艳不可逼视,一双眼亮若晨星,冷若秋水。澄砂大惊,喃喃道:“居然是你……你,你不是已经……” 
  那女子呵呵一笑,傲然道:“要怪就怪白虎孤陋寡闻!难道他竟不知道,嫣红山五代才出一个双头狼妖么?掉一颗脑袋,又有什么大不了?!”她扯开领口,果然右边肩窝上一个巨大的疤,还没愈合。 
  澄砂在一瞬间恍然大悟,“原来是你……难怪……难怪青杨山的人答应得都那么轻松……你,你做了手脚,对不对,炼红夫人?” 
  那女子正是炼红,她笑了笑,却不说话,坐去床边洗干净双手,替澄砂扶正胎位。 
  “你暂时安心生你的孩子,女人生孩子的时候,我可不会趁虚而入。” 
  澄砂咬牙忍住剧痛,喘息着说道:“你……推翻太元山……是想自己做王吗?”现在回想起来,松林答应与自己合作,叛乱的时候一切都十分顺利,果然是因为她在后面推波助澜。神界禁军三将领都是青杨山的人……不,不止,神界有近八成的神官都是青杨山过来的散仙!她竟然都能够买通?! 
  好像看出了她的疑惑,炼红冷冷说道:“白虎最大的错误,就是小看了我。他当初广招贤人,原本根本不会有那么多人去,若不是我在后面帮了他一把,将青杨山的人借给他,只怕太元王朝到如今都只是一个梦吧?现在人我该要回来了,仇我也该报了。嫣红山的血债,要太元山上下加倍偿还!我说到做到!” 
  她又笑了一下,“至于王,我没兴趣。说起来,你也帮了我不少,假若没有你当初的鼓动,三镇的凡人只怕也不会乖乖听话。我只要说一句暗星被雪藏,太元王是恩将仇报的小人,他们便都激动起来了。你仔细听听——”她指向窗外,外面杀戮声震天,“那些都是为你而来的人哦,全天下马上就是你的了!” 
  澄砂喘息着,眼前阵阵发黑,生产的那种奇异的撕裂的痛楚,令她几乎要晕死过去。炼红拍拍她的脸,“别昏过去!加把劲,孩子快出来了!” 
  澄砂忽然尖叫一声,听起来好像受伤的幼狼,凄厉惨然,炼红手上忽然一重,一个浑身是血的小孩儿稳稳落在掌心,微微扭动。她笑道:“喂,你看看!你生了个儿子呢!” 
  她忽然愣住,澄砂面上露出一个奇异的,虚幻的笑容。“炼红夫人,”她轻轻说着,“你虽然很厉害,可是,你果然一点都不了解凡人的心呢……”她从枕头下面取了一把小刀,飞快割断孩子的脐带,看也不看一眼。 
  “我走了,你休息吧!孩子我洗干净了放你身边。”炼红说着,熟练地托着小婴儿,将他放去盆里匆匆一洗,拍了一巴掌,孩子“哇”地一声哭了出来,哭声嘹亮。“嘿,倒是个好小子。”炼红笑着,取来床单将他裹起来,放去澄砂的身边。澄砂已经闭上眼睛,看上去好像睡着了。 
  炼红很快走了出去,屋子里只剩下小孩子的哭泣声,女宿自始至终都垂手站在墙边,动也不动,好像一个幽灵。 
  澄砂缓缓睁开眼睛,低头看了一眼那孩子,他还没睁开眼睛,但是柔软卷曲的头发分明是灰白色的,眉目清秀文雅,与白虎有六分相似。她默默拿起匕首,抵去孩子的脖子上,刀尖立即迸发出闪烁的电光,她竟依然戳不下去。 
  澄砂颓然丢下匕首,半晌,她忽然哭了,眼泪顺着眼角流了下来。她艰难地在脖子上摸索了半天,终于取出一个红丝线栓着的玉色小角。她把玉色玲珑角缓缓套去孩子的脖子上,然后,犹豫着,似乎很艰难又很新奇地,用食指在他脸上轻轻一碰,抚摸了一下。 
  孩子很快就不哭了,安静地闭着眼睛,小小的嘴巴一动一动,本能地要喝奶。澄砂泪流满面,终于转头不去看他。她披上一件外衣,缓了一口气,然后从床上慢慢坐了起来。 
  “女宿……”她轻声唤着,“你过来。” 
  女宿很快走了过去,怔怔地问道:“暗星大人有何吩咐?” 
  澄砂坐在床上,仰头静静地看着他那张熟悉的脸,忽然抬手去抚摸他的脸颊,轻声道:“袭佑……我一直都没告诉你,你长得好像袭佑……” 
  话音一落,她的右手快若闪电,猛然捅去他腹中,微微一绞。女宿浑身一抖,面上的神色古怪又茫然,仿佛大梦初醒,眼怔怔地看着澄砂惨白的脸,她的眼神阴狠而又惨烈,然而声音却温柔地呢喃着,“感谢我吧,你有幸死在我手上。倘若不是你,倘若没有你……倘若我没有那么相信你……现在不会是这样的……你是我在世上第三恨的人。” 
  女宿的神情由惊讶变成痛楚,由茫然变得有些温柔,他慢慢伸手,抓住她的一绺淡金色长发,从指尖到掌心,一寸一寸地爱怜抚摸。他忽然柔声问道:“你第一恨的人,是谁……?” 
  澄砂居然笑了笑,那笑容里隐约还残留着往日的天真明媚,她说道:“那还用说吗?我最恨我自己。” 
  她把女宿用力推开,他砰地一下倒在地上,鲜血从身子下面蔓延开来,他的手脚微微抽搐两下,口中喃喃说着什么,可是谁也听不见了。他的眼睛还睁着,眼怔怔地看着她艰难起身,眼怔怔地看着她扶着墙一步一步往门口走,她白色的裙子上全是血,每走一步,就有血迹留在地上。 
  “如果还能重来……”他这样对自己说,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喃喃说着,如果还能重来……可是,世界上永远没有如果这一说。他自嘲地笑了一下,终于闭上了眼睛。 

  第十九章   ***************************************************************
  天绿湖畔一片杀戮之声,来不及做反应的神官四处奔跑,穿着禁军盔甲的叛党见人即砍。八千人如同潮水一般,从各个角落喷涌而出,从洗玉台遥遥望去,密密麻麻一片。 
  白虎以手搭额,观察情况,见近卫军迟迟不来,他心中不由焦灼。胃宿护在他身后,警惕地注意四周情况,一旦有任何异常,见即斩。好在洗玉台位置较高,且靠后,叛党一时还无法到达。 
  胃宿轻声道:“白虎大人,只怕此次叛乱是太元山内奸所发!不若让属下去将禁军三将领斩杀,令他们群龙无首,暴动便无法继续下去。” 
  白虎缓缓摇头,他沉吟半晌,才道:“那三人不足以做大事……只怕后面另有高人。你暂时不要离开我,待近卫军出来平乱再说。” 
  话音一落,却见奎宿领着五百近卫军从天绿湖后急急赶上。近卫军人人身穿红白相间的盔甲,全是精心挑选出的战士。那八千叛党原本只是乌合之众,并没有进行过任何训练,一时间近卫军势如破竹,从叛党中间直直插过,手中的长枪一阵乱戳,寒光乍闪,伴随着鲜血一起崩去半空。叫嚷声痛呼声震天,八千叛党一时不防,被那五百人冲乱了阵形,分成好几个小圈子,被围在中心。 
  胃宿连声叫好,回头大笑道:“奎宿果真是好样的!这么快就平了暴乱!” 
  她刚说完,却见白虎脚下一个黑色的影子缓缓蠕动,奎宿从里面缓缓浮了上来,“太元王,叛党已经被制住,请您定夺。” 
  白虎冷然道:“不用问我,杀无赦!” 
  奎宿答应了一声,便潜入影子里。不一会,就见近卫军的包围圈越来越小,八千叛党无处可躲,他们身为凡人,亦无神力反抗,纵然拼死一搏,却也毫无用处——近卫军皆是拥有五百年修行的小妖仙,中了刀枪也不会死。 
  奎宿一声令下,近卫军齐齐举起长枪,刷刷砍落,霎时间血肉横飞,残肢断体纷纷散落,其状甚惨。白虎别过脸去不再看,一面吩咐道:“胃宿,你去捉拿禁军三将领。顺便下去告诉奎宿,一个活口都不许留。马上将太元山入口处结界封闭起来,不准出不许进!” 
  这次叛乱,只怕还没结束,平空被替换了八千人,这不是小数目。如果对方是一个精细的人,便该料到八千凡人就算进了太元山,也只是有进无出,绝对无法活着回去。眼下应该尽快封闭太元山,防止更大的祸害! 
  白虎拢着袖子,一个人站在洗玉台上。此时天色已暗,晚霞渐渐褪去颜色,星子从天边现出了身影。如果入夜了,情况对双方都不利,太元山如今已经没有残余兵力,如果再来一拨叛党,只怕死伤会更加惨重。 
  夕阳的余晖里,断念崖看上去好像一只沉默的巨兽,漠然地看着它脚下的天绿湖畔发生的一起又一起事件。从愤恨到背叛,从笑语到杀戮。沾染了欲望的众神不过是演戏的戏子,悲欢离合,冷暖自知。 
  寒冷的夜风拂过白虎秀雅的脸庞,他的神情看上去是那么冷厉。这历历江山在目,无一不是他花尽心血打下的,就算笑他执著,笑他痴念,那也无妨,他就是无法放下。这一生就是一出戏,无论给谁看,看了是笑是泪是骂,其间感触,只有自己明白。 
  天绿湖畔忽然一阵躁动,人群哗地一下分开,紧接着有好几个无法躲避的近卫军一下子飞了起来,身体在半空发出可怕的断裂声,连呻吟都来不及便死去。白虎一惊,却见一个纤细的身影缓缓从湖边走来,右手提着一把新月般弯曲的刀,刀身在暗沉的夜色下闪烁出荧绿的光芒,鲜血一滴滴从上面滚落。 
  她高高地举起手里的弯刀,袖子滑了下去,肤色在月光下闪烁出新雪一般的美丽颜色,映着刺目的鲜血,分外鲜艳。 
  白虎的呼吸几乎停止,他曾做过最坏的打算,可是它一旦发生,他却觉得那么不可思议。她没死……她居然真的没死!挂在城楼上的那颗脑袋,当时曾是他得意权威的标志,可是如今,却成了嘲笑他的利器! 
  奎宿最先反应过来,大吼一声便扑上去,出手如电,立即就要抓住她的咽喉要害。炼红横腕,将弯刀平平举在眉前,急急推出,险险擦过他的鼻尖。奎宿脚下忽然一滑,却是踩在了一滩血水上,炼红顺势抬脚一踢,正中腹部,将他踢得飞了出去,挣扎着再也爬不起来。 
  此番动作迅速之极,几乎是一瞬间就发生了。炼红将刀在周身一晃,凛然望向洗玉台的方向,冷道:“没用的废物,躲在后面吗?!我看你能躲到什么时候!”她横刀向前缓缓走去,目光如冰,众人被她一看,心头都是一冷,加上方才她那般厉害身手,自己明显不是她的对手,上去只有被杀的份,于是五百近卫军竟然纷纷向后退去,替她开出一条路来。 
  炼红走了几步,忽然一个人拦在面前,她抬眼一看,却是胃宿。两人冷冷对望了半晌,胃宿忽然沉声道:“嫣红山上下几千人都是我杀的!我杀了便杀了!从没后悔过!只是你若想找白虎大人的麻烦,还须的过我这一关!”说罢环顾四周,厉声道:“太元山养你们这群妖,难道就是为了让你们逃命的吗?!谁敢再后退一步,不要怪我下手狠毒!” 
  她霍地一下抽出腰上的刀,横在胸前。胃宿向来是以残酷冷血闻名的,近卫军里有许多人都曾是她的部下,对她又恨又怕,此刻见她动了怒,当下谁也不敢动了,颤巍巍地举着长枪,勉强地对着炼红。 
  胃宿冷冷看着炼红,“你既然来了太元山,我怎么能不一尽地主之谊。来得容易,你以为走得也容易么?” 
  炼红眯起眼睛,双眸渐渐变做惨绿色,她几乎咬碎银牙,细细的鲜血从嘴角流了下来。“原来是你……原来是你!”她再不多说,身上陡然爆发出绿色的妖气,如同无数条摇晃巨大的尾巴。胃宿乍一接触她霸道的妖气,不由本能地退了好几步,谁知眼前猛地一花,炼红整个人居然贴了上来。 
  胃宿只来得及看到她眼睛里惨绿的眸子,跟着领口忽然一紧,被她死死抓住。那弯若新月的刀,恍若一道碧绿的流光,只闪了一下,然后“卒”地一声,众人齐声惊呼!胃宿胸前忽然一凉,好像有什么冰冷的东西一下子刺透皮肤骨肉,那种冰冷,令她打了一个寒颤。 
  她缓缓低头,那把弯刀深深没入胸口,刀好快!一滴血都没有流出来。炼红低笑一声,手腕一转,立即就要将她绞成两截!胃宿不顾一切地握住她的手腕,用力一推。炼红毕竟被砍去了一个脑袋,功力大不如前,竟然被她推了出去,一脚踏去地上的血水里,差点滑倒。 
  胃宿不等她追上来,转身就往洗玉台奔去,奔了几步才觉得胸口一阵剧痛,眼前金星乱蹦,几乎无法喘气。她用力按住胸口上的伤,没命地躲避着炼红疯狂的追击。炼红几乎疯狂了,双眼如同鬼火,手里的刀没有任何章法地劈过来。 
  报仇!报仇!为了惨死的嫣红山狼妖!为了那刚出生没几天的还没有人形的孩子!为了她临死连话也说不了的侄子!为了她那被万箭穿心钉去墙上的儿子!为了她深深受挫的自尊! 
  炼红大吼着,手里的刀朝胃宿的身上没头没脑地砍去,所经之处,没有一个人敢阻拦,纷纷避让。胃宿一口喷出血来,恨然地提刀,一刀将身边一个试图逃跑的近卫军斩成两段。 
  “谁敢逃跑?!”她厉声喊着,浑身是血,看上去无比恐怖。 
  话音刚落,却听南方传来一声巨响,竟好似山脚下有人在放爆竹,众人齐齐回头,却见一道血红的焰火冉冉升起,从断念崖下窜了上来,在空中飞速旋转,整个天空都被映上了它血一般的色泽。 
  胃宿趁这个机会转身就跑,她要去白虎大人那里!就是死……也该为了保护他而死! 
  炼红在后面笑了一声,居然没有追上去。她朗声道:“慢慢逃吧!我看你们能逃去什么地方!”她从怀中掏出一根灰色的爆竹,迅速用火石点燃,又是一声巨响,地上窜起一道白光,呼啸着一直要钻破天庭,盘旋良久,终于碎裂开,散成了五彩斑斓的碎屑,下雪般地缓缓降落。炼红哈哈大笑起来,“太元山!太元王朝!真是可笑!你们的得意也到此为止了!” 
  她回首环顾怔住的近卫军,缓缓举起刀。在焰火尚未凋谢之前,让她大开杀戒! 
  白虎怔怔地看着远处,新月如钩,倒映在天绿湖水上,这千年都不曾改变过的景色,如今都染上了血雾。他眼怔怔地看着炼红在人群里翻腾挥刀,血光四溅,她看上去简直就是地狱深处来的恶鬼……一个,他一直以为根本不值一提的恶鬼。五百近卫军,逃的逃,死的死,伤的伤,在她这样数千年的大妖刀下,他们比纸片还要脆弱。 
  他已经不知道心里究竟该想什么,平常机关运算自如的脑袋,现在里面好像全空了。为什么,在这个日子到来的时候,只有他一个人空对苍苍天地?多么可笑!他竟然在这种时候想起当初的四方结义情景,莽撞的朱雀,拍着他的肩膀大声宣称:以后就是死也要一起死,这才是好兄弟!向来内敛的玄武只是笑着喝酒,爽直的青龙在旁边敲着筷子说笑话。然后,朱雀死了,玄武背叛了,青龙在太元山建立之后便消失了。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发生的? 
  断念崖下黑压压一片,黑影在无声前进,吞没所有试图逃亡的近卫军。白虎只能默默地看着这一切发生,他算尽了天地,可是在这一刻,他却深刻体会到什么叫做无能为力,走投无路。月光从乌云后面透了出来,方圆百里霎时变得清晰透彻,断念崖下的黑影一一现出原形,却是戎装肃穆的军队,从结界的缺口处,从人界,攀登来了神界。 
  为首的是一个骑着巨马的黑衣男子,他轻轻挥了挥手,身后的大军潮水一般涌了上来,几乎是一瞬间就占据了天绿湖畔,将残余的近卫军全部吞没。月光将他们的影子倒映在湖水上,一双双眼睛里拥有的不只是狂喜,更多的却是征服神的傲然。这高不可攀的神界,曾经接近一步就是大罪的神界,如今他们确实地踩在上面,用刀与双脚,开拓出属于他们自己的神话。 
  炼红收刀,上去和为首的男子说了几句,他缓缓回过头来,望向洗玉台的方向。白虎眼怔怔地看着他——松林。他一直怀有疑心的对象,他从来都没有相信过这个人,可是,最后却还是败在他手上。 
  “暗星……在什么地方?”松林低声问着炼红,神色有些犹豫。炼红笑了笑,“不用担心,她刚生完孩子,白虎就是想控制她也没什么用。” 
  松林恍然大悟,眼底闪过一丝奇异的光芒,他喃喃说道:“原来是这样……炼红夫人,此次攻下神界,你的功劳最大,待事成之后,松林跪请夫人做新神界之王……” 
  炼红忽然不耐烦地打断他的话,“废话少说!你若是怕人抢你的位子,明说就是了!你以为我希罕做什么王吗?如果你再不快点派人去洗玉台,我就要先出手了!到时候把白虎千刀万剐,你别后悔!” 
  松林微微一笑,“夫人何出此言,松林一片至诚,请不要误会……” 
  “误会?”炼红终于瞪向他,阴森森地说道:“在我面前,最好收起你那套把戏!不要忘记我们是有条件的!我提供青杨山的人脉,你出谋划策替我报仇!我已经答应你不杀白虎了,你还想怎么样?你最好小心一点!现在得意还太早!” 
  松林居然一点也不恼,温和地笑道:“既然如此,是我的过错,夫人请息怒。”他回首大声吩咐士兵们全力盘查太元山所有行宫,只要见到神官服饰的人,立即斩杀。然后,他对炼红轻道:“那么,请夫人先行带路,在下与夫人同去洗玉台。” 
  他身后站着黑压压一片士兵,炼红抽空仔细一看,居然是原先的神界禁军,都是小妖仙。她虽然对这个人有点不齿,却也不得不佩服他的手段和城府。只怕凡人制不住白虎,于是就带上妖仙,这个人,就是当上了神界之王,也和白虎差不多。 
  她冷道:“我不去了,灭了太元山,我的心意以足。后面的事情你自己解决。告辞!”她转身就走,再也没有回头。 
  “白虎大人!”胃宿挣扎着从洗玉台后面跑了过来,她浑身是血,脸上血和眼泪混在一起,看上去分外恐怖。她踉跄着跑过来,再也顾不得什么礼仪,一把抱住他,颤声道:“属下……属下无能!太元山已被下界卑劣凡人所踏足玷污!奎宿只怕凶多吉少……大人您快逃吧!胃宿我……我……便是拼了性命也会护您平安!” 
  白虎冷冷地看着陡峭的断念崖,半晌,才吐出一句话,“逃……我为什么要逃?这里是神界,而我是神之王!便是死,也该死在神界里。” 
  胃宿胸口的伤越来越痛,她流泪说道:“大人……如果您死了,让胃宿今后跟随谁?我……我一直对您……” 
  白虎微微一笑,那笑是虚幻的,仿佛一刹那盛开的鲜花,又在下一个刹那凋谢,他轻声说道:“你的心意,我都理会得……”他突然想起澄砂,她还在生产,不知情况如何。凡人信仰暗星,至少不会伤害她。 
  他叹了一声,声音有些苦涩,“只可惜,我竟无缘一见我的孩子……” 
  胃宿死死抓住他的胳膊,惨然道:“大人!他们已经过来了!请您赶紧离开这里!来日方长!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放弃?” 
  “他不放弃也不行……他输了……是他输了……”一个阴冷的声音从后面传来,白虎大震,急忙回身,却见澄砂扶着墙,艰难地站着,而她的白色裙子上满是血污。她的神色阴狠却又有说不出的快意,可是眼角还有未干的泪痕。她静静地站在那里看着他,动也不动。 
  胃宿立即将白虎护去身后,厉声道:“你要做什么?退下去!” 
  澄砂如同不闻,只是死死抓着墙壁,死死地看着他。白虎沉默了很久,才轻声问道:“孩子……是男是女?” 
  澄砂勾起嘴角,“男的,可惜你永远也没机会见到他了……” 
  白虎垂下眼睛,忽然把胃宿推开,“你下去,不许过来,不许做任何多余的事情。”他淡淡说着,然后望向澄砂,柔声道:“你我只怕都等着这一天,好了,你过来吧。” 
  胃宿惊恐地看着澄砂慢慢走向白虎,不由惊叫道:“白虎大人!您要做什么?”白虎一手拦住她,“别过来,这是我们之间的事情。” 
  他张开双手,定定地看着澄砂,轻道:“你来吧,我也在等着你。” 
  澄砂踉跄着,一步一步走过去,好像每一步都踩在刀尖之上。第一步,是他们初识,他的笑颜秀若春风;第二步,是她的爱恋,直率而且天真;第三步,是他的利用,儒雅的贵公子,不是她的美梦,原来是她的梦魇,他翻起脸,比蝎子还狠;第四步,是他的强迫,让她徘徊在地狱里,永生不得超脱。 
  终于,她走去他面前,艰难地抬手,双手握去他脖子上,慢慢收紧。最后一步,她要这个人死在自己手下。过往的一切,已经没有任何意义,她的命运,是他强插一手,从此生生改变轨道。现在恨也好,爱也好,都不重要,她只要把所有的气力用在手上,专心地,认真地,不顾一切地让他死在自己手里。 
  白虎渐渐无法呼吸,她的手犹如铁钳,几乎要将他脖子上的所有筋脉都掐断,他眼前金星乱蹦,已然什么都看不见了。胃宿在一旁几次想不顾一切上去救他,却又不敢。那句这是我们之间的事,令她觉得瞬间被隔了十万八千里。她永远也无法踏足他的心里。 
  “澄……澄砂……” 
  不知道什么时候,白虎忽然低低唤了她一声,“很多事,我从来没后悔过……我只对你一人说,我从没后悔过……” 
  澄砂猛然抬眼,阴森地看着他,半晌,她近乎疯狂地厉声吼道:“可我后悔!我后悔极了!你怎么还不死?怎么还不死?!”她摇着他,指甲陷入他的皮肉里,鲜血直流。胃宿终于无法忍耐,冲过来一把推开澄砂,扶住脸色惨白的白虎,“白虎大人!您怎么样了?!”她几乎要哭出来。 
  澄砂被她甩得撞去墙上,几乎无法站立,她勉强支撑着,又走了过来,抬手要去掐他的脖子。她眼里已经什么都看不到了,脑海里只有一个念头:一定要他死在自己手下。 
  白虎剧烈喘息着,眼前一片雪花,耳朵里也嗡嗡直响,手脚无比沉重动也动不了,他只能听见胃宿对澄砂怒叱着什么,然后是澄砂一次一次摔倒的声音。他张口想说话,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忽听前方松林的声音清朗地响了起来,“暗星大人请住手!太元王在下要活捉。” 
  澄砂什么也没听见,只是朝着白虎那里走去。松林微微一皱眉,厉声道:“暗星大人!请住手!不然在下要放箭了!” 
  她什么都听不见,双手合拢,去握住一个梦,那个遥不可及的梦,那个痛不欲生的梦。 
  松林的声音忽然尖利直达天际,“人人皆醒,从此人即为神,神即为人!弓箭手,放箭!杀了暗星,活捉太元王!神界就是我们凡人的了!” 
  欢呼声震耳欲聋,澄砂还是什么都听不见,她的手,马上就要触摸到了—— 
  “嗖”地一声,她肩上忽然一痛,整个人被一股大力推得往后飞了出去。是箭,足有小儿胳膊粗细的巨铁箭,生生贯穿了她的肩膀,将她钉去墙上。 
  澄砂喘息着,手指在墙上慢慢摸索着,还不死心地要过去。“嗖嗖”数声破空之声,她的胸口,腹部,肋间,纷纷被巨铁箭击中,她整个人被钉在洗玉台上,鲜血汩汩而下。 
  松林的声音嘹亮得意,“诛杀暗星,得顺天意!” 
  白虎眼怔怔地看着澄砂,她的眼睛全无半点神采,看上去已然如同破碎的人偶。很久很久之后,这副血红的景象都一直浮现在眼前,他无论如何也忘不掉。 
  松林一挥手,身后的禁军一拥而上,“活捉白虎!”他吩咐着,昂首傲然而立,这一个瞬间,他已经成了世间的王。 
  胃宿忽然扑过来,一把抱住白虎的腰,连纵数下。众人大惊,纷纷发出叫嚷声,飞快追了上来。胃宿咬破手指,迅速在地上画了一个法阵,将白虎往里面一推,法阵一触到白虎的身子,立即发出黑色的光芒,然后他整个人往地下陷去。 
  胃宿怔怔地看着他,眼里缓缓流出泪水,她死死抓住白虎的袖子,柔声道:“白虎大人!白虎大人……你一定要活下去……”她陡然喷出一口血来,身后追上来的士兵疯狂地用刀枪朝他们身上砍去,可是无论如何也砍不到白虎,法阵的黑色光芒阻拦了所有攻击。 
  “白虎大人……”胃宿怎么也舍不得放手,可是抬眼一看,他的眼睛自始至终都没有看过自己,他在看澄砂,眼怔怔地看着,眼底是一片可怕的空虚。她心中猛然一痛,终于颓然放手,后面的士兵纷纷用刀枪去砍她,瞬间将她斩成了肉酱。 
  澄砂忽然动了一下,眼睛里发出奇异的神采,热烈却又蛮横,凶狠却又哀伤。她猛然回头,眼中的瞳仁一下子张开,血一般的红,她身下的影子蠕蠕而动,眼看就要脱身而出,发出类似耳语的呢喃声。 
  松林大惊,连声叫嚷放箭。白虎怔怔地看着她的眼睛,她一直瞪着他,忽然,她流出泪来,五指猛然合拢,好像要向他抓过来——“白虎!你怎么还不死?!你该死在我手上!” 
  然后,无数根巨大的铁箭再次贯穿她。这是这个世界留在白虎眼里最后的景象,染血的澄砂,嘶声的吼叫,还有悲伤的眼泪。他整个人沉入了深深的地底,从此不知所踪。 
  “你……你该死在我手上的……”澄砂喃喃地说着,眼泪顺着雪白的脸往下淌,她腮上还沾了几滴鲜血,神情错乱却又奇异。眼前流淌过很多景象,全是最初的梦境,他宽大的衣袖,身后无数飞舞的花瓣,然后他对她伸手——「过来我这里。」 
  澄砂缓缓闭上眼睛,无限依恋,仿佛撒娇一般地呢喃了一声,“姐姐……”她的身体渐渐化作黑色的灰,一寸一寸地碎裂,胸口处一道黑色的光陡然窜向天际,待松林反应过来的时候,它已经消失无影了。回头再看,澄砂的身体已经全部化成灰,墙上只剩无数巨大的铁箭,斑斑血迹,以及几件血湿的衣服。 
  松林眯眼看了许久,终于哼了一声,用手里的长枪挑起她的衣服,举了起来,厉声叫道:“今日神界由我松林征服!从此无神,无神界,无神律!给我放火!我要烧尽太元山!” 
  士兵们士气高昂,高声答应着,叫嚷声震彻天地。 
  从初代麝香王建立神界至今,数千年的神界,在此一朝完全崩溃。从此世上无神,凡人用自己的手,写下自己的神话。 
  在大火吞没太元山的时候,月华宫里,刚刚出生的孩子还在凄厉地啼哭,外面浓烟滚滚,漆黑一片,什么也看不见。一个人影迅速闪过,走去床边,将那个孩子抱了起来,低头仔细端详了两眼,似乎确定没有受什么伤害,终于放下心来。那人取了一块床单,撕成小半,将孩子小心包裹起来,然后飞快出门,身形如同鬼魅,很快便不见踪影。 
  太元山的大火一直烧了七天七夜,那些繁华似锦,琼楼玉宇,全部变成了灰烬,不留一点痕迹。偌大的太元山,从此再也没有长过一棵树,一株草,从此竟成为了荒山。当最后一片叶子也被烧成灰烬的时候,松林接到了士兵们的通报——后山从灰烬里发掘出一付无法损坏的棺木,上有银色发光法阵,人力无法破坏。 
  松林曾经听闻过白虎为了续命,用了某个特殊法术,此刻终于找到根源,他也无比兴奋。当下寻找高人来看,询问继续维持的方法,终于明白,每七七四十九天往里面填补一个魂魄,法阵就会一直维持。这是一种非常阴毒的法术,早已被当年的麝香王禁用。 
  棺木被松林安置去了自己的府邸中,他推翻了太元王朝,将山烧光之后,推展岷山镇,建立了一个新的大镇,取名——扶松。曾有史书记载,松林拒绝建立新的统治王朝,最后竟有数十万人联名上书请求他做王,在民众强烈的要求之下,他众望所归,开辟了新的属于凡人的王朝,那便是历史上第一个凡人朝廷——临。 
  悠悠数千年的神界传说,终于正式宣告结束。凡人从顺服,到反抗;从惧怕,到推翻,仔细数来,竟连十年也不到。暗星从此也成为一种传说,松林称帝之后,将当年跟随自己亲征太元山的士兵全部诛杀,就是为了封口——他对外称暗星早已被白虎杀死,尸骨不知去向。 
  无论黎民百姓是叹也好,是悲也好,引导凡人追求欲望,争取利益的暗星终究是不在了,从此以后也没有再出现过。 
  这一场伏神传说,终究轰轰烈烈地结束。神,最终成了被人降服的一种美好梦想,从此蒙上一层神秘面纱。   
  第二十章   ***************************************************************
  非嫣他们在大火焚烧太元山的当夜离开了岷山镇。当看到满天遍野的大火时,纵然有千般感叹,也无法从口中说出了。 
  事情最后果真发展成这样,虽然他们心中都隐约预料到,然而眼睁睁看着,那感觉却是完全不同的。 
  那时,火光冲天,非嫣他们默然地站在街道上,仰首看着一向隐藏在结界后面的太元山第一次对世人露出真实的面容。第一次,却也是最后一次。清瓷的脸庞被火光映得火红,然而眼睛里却是一片沉沉的黑暗。玄武叹了一声,把手放去她肩上,什么也说不出来。 
  非嫣和辰星焦急地看着太元山的方向,仿佛在等待着什么。大约是由于火光,非嫣的眼睛出奇地亮,等了好一会,她终于撑不住急道:“怎么还没回来?探个情况要探那么久?山都快烧光了!” 
  辰星低声道:“别急,就算山烧光了,镇明也不会有事的。我给他下了防火术,不要紧的。” 
  他话音刚落,非嫣却跳了起来,连呼带叫地冲了出去,一直跑去街尾,猛然扑进一个人的怀里。 
  “你个死人!怎么去那么久啊?你要害我担心出什么毛病,该怎么赔我?!”她大发娇嗔,抓着镇明的袖子不肯放手。谁知她的头发忽然被什么东西抓了住,轻轻一扯,耳边传来咿呀的声音,非嫣吓了一跳,定睛一看,却见镇明怀里抱着一个用床单包裹的小婴儿,眼睛闭着,可是雪白的小手却不安分地抓来抓去。 
  “这……这是……”非嫣愣住了。镇明长叹一声,低声道:“暗星……已经死了。白虎不知所踪,我经过月华宫的时候,听到孩子的哭声,便进去寻找。床上地上全是血,恐怕暗星是刚刚生产完,体力不支,所以才能被人轻易杀死……不管怎么说,孩子不该就这么死了,我便把他带了出来。” 
  这时,清瓷他们都赶了过来,听他如此说,都忍不住唏嘘。清瓷伸手,轻轻抚摸了一下孩子的脸,轻声道:“这是……天澄砂和白虎的孩子?” 
  镇明点头,“我们都被炼红夫人骗了,她并没有死。我不知道她用了什么法术,能瞒过白虎。这次如果不是有她在,光凭松林绝对无法拿下太元山。……这也是白虎咎由自取,倘若当日他没有派人去嫣红山……唉,算了,再说这些已经没有意义。”他把孩子递给非嫣,又道:“从此就没有神界了,我们……也各自散了吧……” 
  非嫣见他难过,不由柔声道:“别想了,世事如此,你我都无法预料。这孩子我们带去无尘山吧。” 
  镇明点了点头,转身对辰星他们说道:“此地我不想久留,就此告辞了。日后,只怕也没有再见的机会……大家要保重。” 
  辰星紧紧握住他的手,“你们也要保重!日后一定能够再见的!” 
  镇明二人向玄武清瓷告别,当即离开了岷山镇,前往无尘山。非嫣见镇明一直郁郁寡欢,不由轻道:“你别难过了,神界虽然没有了,可是大家都还在啊。日后也有相见的时候。你若是无法放心,我们把孩子送去无尘山之后,再周游天下啊!一定能找到他们的!” 
  镇明沉默了一会,忽然一笑,转身温柔地看着她,“不,我们就此留在无尘山吧。我想了想,我们总是往那里带小孩子,司徒他们一定会抱怨我们不知养儿辛苦。这次,我们自己生个孩子吧,堵住他的嘴。” 
  非嫣陡然涨红了脸,下巴差点掉去地上,她顿了半天,终于狠狠一跺脚,嗔道:“谁……谁要给你生孩子!你自己生去吧!” 
  镇明笑了起来,“这可是你说的,千万不要后悔。” 
  非嫣转身就跑,手里的小孩子跟着一震一震,终于忍不住睁开了眼睛,琉璃珠般的眼睛天真又严肃地看着非嫣晕红的脸。她跑了两步,终于忍不住笑着大声说道:“你有本事,就追上我!追上了,我就给你生孩子!” 
  镇明哈地一笑,抬脚就追了上去,两人一前一后,很快就消失在茫茫夜色里。从此之后,二人偶尔也会踏足世间寻找分散的同伴,然而再也没有找到过。 
  镇明二人离开了之后,辰星便对玄武拱了拱手,“那么,我也告辞了。保重!”他说走就走,还是那个潇洒的辰星。 
  清瓷忽然在后面叫他,“喂,玩水的,等一下。” 
  辰星对清瓷向来没有好感,当下没好气地回头瞪她,“我不叫玩水的!我叫辰星,辰星!” 
  清瓷忽然笑了一下,神色居然有些温柔,她轻道:“十年之后,如果找不到那个女孩子,我允许你进阴间。作为同路伙伴的情谊。” 
  这话一出,不只辰星,连玄武都呆住了。他不可思议地看着清瓷,喃喃道:“你莫非……真的答应了道君的请求……?” 
  清瓷点了点头,“人世间我已经待腻了,既然道君有心邀请,我何乐而不为?” 
  玄武怔怔地看着她,说不出话来。清瓷转身,忽然握住他的手,垂头露出一丝羞赧之色,轻轻地说道:“你……想去吗?如果不想,我也不强求……” 
  玄武恍然如梦,更是说不出话来。 
  辰星见他二人如此,当下知趣地离开了。他性子潇洒起来很潇洒,从此一人游遍各地,喝酒赏月,偶尔打抱不平一下,竟得了一些侠名。十年之后,这位神秘大侠销声匿迹,再也没有出现过,竟然也成了一个传说,常常为后人称道。后来有人说在北方见过他,面容一如往昔,只是神色间多了温柔,身边常常有一只棕黄色小猫依依跟随。 
  清瓷与玄武二人离开了人世间,去到阴间,清瓷成为阴间第一位女道君,而玄武,在阴间待了几十年,阴间王终于赐予他引路圣者之名,令他引导徘徊在迷津河畔的游魂顺利踏上轮回道。二人从此再没有踏足人世间。 
  神的传说,终于成为虚无缥缈之事。千年之后,太元山轰轰烈烈的伏神一战也成了精怪异志故事里的一抹传奇色彩,渐渐成为笑谈。 
  天绿湖,洗玉台,麝香山八大行宫,还有红白丝绸乱舞下,隐藏的绝世风华,到如今,都只是一场……无法捉住的梦。   
  空森   
  这里是一片荒芜的森林,终日只有白雾缭绕。 
  当第一缕阳光穿透枯枝,落在他发上的时候,他才惊觉,自己已经不知在这里坐了几千年。 
  抬头,这里什么也没有,只有无边无际的干枯森林,和偶尔能穿透浓密雾气的日光。 
  徘徊,他已经徘徊了无数次。 
  这里是什么地方,为什么只有他一个人来这里,他完全不知道。 
  他不能睁开眼,因为眼前只有血红一片,那是她染了鲜血的泪水。 
  他不能放下捂住耳朵的手,因为放开了,他就只能听见她嘶声的叫喊——你怎么还不死?! 
  这个问题,他会在深深的夜里一个人思考。 
  他死不掉,胸口再也没痛过;他无法伤害自己,因为他的身体是虚空的,什么也摸不到。 
  他每一时每一刻,都只能一个人静静地坐着,闭着眼睛,捂着耳朵。 
  他已经坐了好几个千年,久到……连自己是谁都忘记了。 
  这空空,空空的森林,永远出不去,进不来,望不到尽头。 
  好像他曾经的欲望,无边无际,然后到了最后,才发现,它们原来都是空的。 
  那些繁华似锦的梦,那场尔虞我诈的斗争,那段若有若无却无法忘怀的情。 
  一切一切,都湮没在空空的森林里,找不到一点痕迹。 
  他闭上眼,躺了下去。 
  沉睡,永远的沉睡,在空森之中。 
  从此,永远没有醒来的一天。 
  (伏神下部完)   
  


      后记   ***************************************************************
  伏神从去年八月底开始连载,一直到前天,终于完结。 
  长长的60多万字,其实不算多,如果一直在状态,这样的字数三四个月也就完成了。但偏偏十四总是不在状态。 
  大约是写的长了,难免厌烦起来,总是想着开新坑写新的东西。喜新厌旧,人类的通病。:) 
  关于此文,没有什么要多说的,想表达的,在文中已经全部表达了出来,关于人,关于所谓的神,关于阶级,关于自由…… 
  就情一字来说,爱情的东西不是很多,但也不少。 
  澄砂的结局是刚刚开始动笔的时候就想好的,她一开始就被设定为一个悲剧性人物,无论是她的爱情,还是她的结局。她是一种信念的代表,也是这种信念的牺牲品。 
  她的懦弱让很多人看了不喜欢,但就我个人而言,却是很喜欢的。面对陌生环境还有身份转变的压力,她的表现还是比较真实的。万能型,聪明型,理智型,无往不利型……这些都很容易讨人欢喜,因为普通人身上不完整具备它们,所以对完美的主角有一种自然而然的欣喜。 
  但澄砂不是这种类型中的任何一个,她只是一个真正的普通人,喜欢上一个男人,面对背叛欺骗,种种无力,都是真实的。 
  当然坚强的大有人在,很多洒脱的话也很轻易可以说出来,但做起来呢? 
  所谓:不知情之美,便不知情之苦。真正发生在自己身上的时候,洒脱和坚强都只是用来安慰罢了,受伤的感觉不是说走就走。 
  正因为开始就设定了澄砂的悲剧性,所以她的个性方面写的普通了,如果她很坚强,如果她很精明,如果大家都认为现代人一定要比古代人聪明,那么结局一定不是这样的。 
  她不是用来YY的人物,清瓷才是。她的穿越本身不是小说的主题,只是一个过程而已,所以我的主题没有落在穿越上。 
  开始写妖魔的时候,本来是想把澄砂塑造成不懂世事,天真顽固的女孩子,但实在有些不忍心。 
  她的原型就是现实生活里随处可见的普通少女,十八岁,爱打扮,受到姐姐的宠爱。她没有经过风浪,她本身的个性也不是越挫越勇,以致于后来,到了清醒的时候,她的精神其实已经开始错乱。 
  最后死的时候,她已经是陷入精神错乱的状态。 
  其实一开始写她的时候,我也在矛盾。这个人物本身不是很讨喜,或许会让下部减色不少,事实证明的确如此。我无法把她塑造完全,而且总是不在状态,无法像写上部清瓷那样有代入感。 
  我找不到一个合适的词语,或者身份去形容她。她是个矛盾而且冲突的角色。相比较而言,清瓷的塑造却太轻松了,还有非嫣,镇明……都很轻松,因为他们有鲜明的特征,好像脸谱画一样。 
  关于澄砂,就说那么多。 
  至于白虎,他也是个悲剧人物,但比照澄砂,他的矛盾性不会太大,因此在这里不赘言。 
  他们的爱情,是充满了利用和欺骗的,甚至可以说,那不是爱情。可是甜蜜的事情,只有他们自己知道有多甜蜜。至于他们认不认为那是爱情……笑,天知道吧。 
  伏神全部完结,关于古代的奇幻,也就此落笔,以后恐怕很长时间也不会再写。 
  最近不能休息,还想写文。 
  《神之真谛》我会继续填,不过其中会另开一个坑,言情的。我已经很久没有写言情了,当作练笔头。 
  是关于一个两面派女子,和一个智障男子之间的爱情。 
  很快就会开新坑,估计就这两天。 
  就说到这里,谢谢大家一直以来的支持,神之真谛这文写完之后,我就要停笔了。 
  PS:所谓的停笔,是指从此不再写文。因为毕业之后要专心工作,也不打算再写了。 
  写文是一种休息,一种娱乐,但我已经娱乐够久了。 
  毕业后是清醒生活的时刻~ 
  就这样。 
  鞠躬,退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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