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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童贞的过往(2)
更新时间:2010-01-06| 阅读权限:游客 | 会员币:0枫币|章节字数:9636 |繁简切换:
开始读高中。17岁的时候认识了许榛生许榛生是邻班的班长。一个来自北方的男孩。瘦瘦的,有明亮的笑容。很多场合他们遇到:开大会的时候上去领奖,图书馆,社团活动,食堂,各种竞赛,还有校园的小路上。他每次见到她,就微笑着对她点头。南生想,明亮的笑容就是这样,灿烂天真,一览无余。还有热情和善良。在她的生活里,很多人没有这样的  

笑容。不管是和平,还是兰姨,他们总是在愤怒着。

    第一次说话是在阶梯教室上公共课的时候,他刚好坐在她的旁边。穿一件白衬衣,短而干净的头发,笑起来的时候眼角有细细的纹路。他说,我们的名字里都有一个“生”。他的普通话带有北方口音。很动听。那堂课很枯燥,于是他们一直通过笔和纸在交谈。他告诉她,他是北方人,因为父母调过来做一段时间的工作,他也跟过来。他说,他老家所在的城市就有大海。是碧蓝碧蓝的大海,他的父母在休假日常带他去海边玩。

    他说,以后放假,我带你去我老家看海。你有看过大海吗。

    南生摇头。她短暂地微笑了一下。许榛生注意这个孤僻冷漠的女孩已经很久,第一次见到南生明眸皓齿的笑容,为其中的甘甜而微微发楞。

    一起相约看过一场电影。那天是南生的生日。南生在图书馆里碰到榛生,尾随他走到校园里。榛生转头看到南生,她的脸在炎热的太阳下,看过去无助而惘然。似乎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他说,南生,有什么事情需要我帮你。南生说,晚上你有没有空,我们去看电影。

    那天晚上榛生等在院子外面。南生在阁楼上看到少年已经等在门口,双手插着裤袋。树一样挺拔的身影。她刚洗完澡,换下学校制服的白衣蓝裙,穿了一条粉色的布裙。洗得有些旧了的颜色,但掩饰不住南生青春容颜的光泽。南生穿越漆黑的起风的弄堂走出去,黑暗中只听见裙子打在赤裸的小腿上,发出轻微的啪啪的声音。刚洗过的干净头发还有点湿,直直地垂在肩上,能够闻到洗发水淡淡的味道。

    是一个夏天的晚上,很晴朗,风也清凉,院子门口的栀子花已经开得要谢掉了。许榛生穿着蓝色的布裤子和白衬衣,双手插在裤兜里,站在梧桐树的阴影里面。看见南生的时候,他微笑。很白的牙齿,微微皱起来的鼻翼,这样一个微笑,成为南生后来回忆这个男人的唯一一条线索。

    放的是一个劣质的台湾片。电影院里空荡荡的。南生和许榛生坐在中间的位置上,周围的座位都是空的。他出去买了汽水和话梅给她。她接过来的时候,发现汽水瓶的盖子已经旋开,话梅带子也撕开了。南生不说什么,把话梅放进嘴巴里。很酸的话梅。榛生紧张地问,不好吃吗?是不是很酸?南生摇头。

    看完电影顺着街道往前走。青石板的路面上有很多坑坑洼洼的缝隙。南生穿着球鞋,偶尔踢动路面上的小石头,它就咯噔咯噔地在寂静中往前滚。走过一条小巷子,就到了南生住的弄堂。一面围墙里面涌出来的一大丛蔷薇花,坚硬的绿色枝叶蔓延,开出一簇一簇的粉红的花朵。

    南生记得是在那堵灰白的斑驳的泥墙边上,榛生摘了一朵蔷薇给她。他说,南生,你的笑容就和它一样。路灯昏黄的灯光下,榛生温柔的眼睛像一面湖水。那天晚上是南生的生日。可是她没有对他说。

    她拿过花,转身就往里面走进去。一边沿着黑暗的楼梯往上跑,一边忍住眼睛的泪水。回到阁楼,慌张地扑过去打开天窗,探出身去,刚好看到榛生抬起头看了一眼,然后转身在寂静的夜雾弥漫的小巷子里走回去。

    花影憧憧,一个少年的白色背影慢慢消失在夜色里。

    看完电影之后,南生和榛生的关系并未激化。

    也许他们都是认真谨慎的人,在学校里是优等生,常出席各种场合,备受注目。他们只在擦肩而过的时候交会眼神。班级之间不断流传着各种关于恋爱的传言。榛生是被许多女生暗恋的对象,自然绯闻更多。南生有时候在旁边听到女生热切的窃窃私语,听着许榛生这个名词,觉得仿佛是一个不相干的又极其亲密的人。

    她没有太多精力思考这件事情。因为兰姨的病情恶化了。在严重的抑郁症之外,兰姨去医院检查,得到的另一个消息是,她得了乳腺癌。胸口痛了这么多年,原来病毒早已经侵蚀了身体。她的乳房里有许多恶性肿块。医生说得做切除,同时接受辐射和针药治疗。

    南生记得她在医院走廊里看到兰姨出来的时候,兰姨在笑。她已经很久没有微笑。她的笑容在阳光下很甜美。南生,阿姨快死了。她温和地说,然后慢慢地在走廊上走过去。走廊尽头是一片黑暗。

    南生开始每天下午一放学就往医院赶。兰姨住进医院以后情绪起伏剧烈,病情持续恶化。有时候对南生大发脾气,把她端来的汤水兜头扑过去。医生对南生说,你一定要说服她马上动手术,否则就很危险了。她还有没有其他的亲人,快去通知。

    南生撑在那里,不想给和平打电话。她心里有强烈的一种感觉,和平回来就会出事情。和平和兰姨的性格都太霸道。有太多危险的气息。南生给兰姨买水果,烧饭菜,洗衣服。夏天酷暑难当,一动就身上全是粘湿的汗。南生快高考要复习,有时候在病房里做作业,做着做着就歪了头睡过去。深夜醒来,看到房间中央明晃晃的月光,兰姨的脸在白色的被子和床单中像一张被压得薄薄的纸片,她的嘴唇轻轻的蠕动着。

    南生想念和平。不知道他在那个遥远的城市里如何生活。但是她确定他在故意遗忘她。他从不打电话给她。也没有信件。南生记得与和平告别的夜晚。他不告而别。放弃了这个城市,放弃了他的生活,放弃了他的母亲和家庭。同时也放弃了她。

    许榛生要走了。他要考大学,得回到北方去读。因为他的父母工作上的任期已经要结束。

    南生记得他来告别的那天,是夏天炎热的黄昏。她在厨房里为兰姨烧一锅鸡汤。阴暗狭窄的公用小厨房里有一股油烟的恶浊气味。砂锅扑通扑通地响着。窗外是热辣辣的6月的太阳。南生的汗水顺着额头往下流淌。

    她不知道自己可以说些什么。就像在黑暗的电影院里,她接过一袋被体贴地撕了口子的话梅,吃得流出了眼泪。一切就是这样的,能够来的要来的已经来的东西,就只能接受它。有太多的人在对她告别。南生在那一瞬间是绝望的。她看着榛生。她的眼睛暗黑如同夜色下的潮水。她说,榛生,你跟我来。她带他上了阁楼。

    阁楼外的一棵玉兰在开花。雪白硕大的花朵,花瓣肥厚而艳丽。春天的黄昏。风中有花粉的气味,榛生身上汗水的气味,草丛和泥土的味道。还有从心脏的每一条缝隙里弥漫出来的绝望的气味。

    榛生的个子高,在阁楼里必须微微低下头。他看着天窗,说,这里有梯子可以爬出去。屋顶上有什么。南生?

    有一群鸟。南生说。她的背紧贴着墙壁。炎热的阁楼。热气似乎可以穿透她单薄的脊背一直渗透到她的心脏。她的心跳得很痛。她把脚上的凉鞋踢掉。赤裸的脚踩在裂缝的陈旧地板上,发出破裂的碎音。她走到榛生的面前,把嘴唇贴在他的嘴唇上。他的嘴唇上有室外带进来的阳光气味。

    榛生犹豫地俯下头亲吻她。南生纯白的容颜犹如花朵盛开。柔软的,而又冷漠。他的身体热得发烫,呼吸开始急促。浓重的暮色慢慢笼罩了阁楼。一片死水般的寂静。只听见凋落的玉兰花瓣掉落在地上,发出沉重的坠落声,像自尽一样。

    榛生轻声问,南生,为什么要这样。

    南生说,我想这样。她的眼睛里有隐约的泪光。但是眼泪流不下来。他摸不透她。他也永远都控制不了她。所以,她的心里虽然有恐惧却异常镇定。

    她慢慢脱下身上的裙子。里面穿着白色的棉质胸罩和内裤。她又脱下身上剩下的衣服,面对着榛生。她纯真的身体在灼热的暮色中像清香的植物。她把他的左手拉起来,放在她赤裸的胸部上。榛生发出低声的呻吟。他说,南生,你真美好。

    你爱我吗。

    我爱你。榛生发出含糊的声音。

    会一直爱?

    一直。

    南生微笑。泛滥的激情终于以势不可挡的力量包裹了她。她闭着眼睛。没有看那个紧紧地拥抱着她的男人。她的绝望和激情就像一只白色的鸟,振动着翅膀飞速地俯冲下去,顺着那黑暗的深渊,只听到呼啸的风声…她看到外婆家空荡荡厅堂里的月光。漫天遍野的油菜花。刺眼烂漫的金黄,就像血液一样沸腾。然后是和平不羁的微笑,南生,你是不是喜欢我……但是她内心的绝望已经要淹死她。

    当他在她身体里面爆发的那一刻,南生仰起头,看到窗外一群飞鸟闪动着翅膀哗啦啦地飞过。

    榛生送南生去医院。南生抱着那罐鸡汤,刘海粘着汗水,湿漉漉地在搭在额头上,一路无言。走到医院门口,她抱过来那罐鸡汤,她说,榛生,你一路保重。

    她没有多余的话对他说。那张刀刃般锋利的面容。花朵一样脆弱的笑容。他困惑与她的突然的激情和结束之后的冷漠,不知所措。

    他说,南生,我每周都会写信给你,直到你不愿意再收到我的信。她点头。

    她说,再见,榛生。

    她看着他回身走过去。走过街口的时候,回头看她。阳光照得她头晕目眩,手心里却是粘粘的冰冷的汗。南生感觉到自己被撕裂的身体,血还在汩汩地流出来。温暖的血浸润着她,让她浑身散发出甜美而浑浊的腥味。城市的背景渐渐模糊。那天的夕阳有血红的轮廓。南生心中完满的东西一去不复返。

    晚上从医院回来以后,南生开始清洗内裤和棉裙。她把衣服泡到洗衣盆里,擦上肥皂,用力地揉搓,洗干净遗留在上面的血。然后把扭干的裙子晾在阁楼的细麻绳上。湿的还在滴水的白色裙子在夜风中飘动,模糊的白色就像青春消逝的印记。南生用手撑开它,把脸贴过去,仔细地看它。看到裙子上一小块淡淡的血斑,很淡很模糊。她的动作和她第一次洗被经血弄脏的床单一样。

    失去童贞的那个晚上,南生发现自己的长大。有一种更镇静冷漠的力量控制了她的身体和灵魂。她在附近的杂货铺买了一包烟。第一次抽烟,呛了几口以后就能够享受那种镇定的感觉。她坐在黑暗中,看着风中的裙子,抽完了她生命里的第一根烟。

    在接近于盲目和激烈的故意破坏之后,南生完成了自己的蜕变。

    南生在19岁的夏天度过了她生命中最沉重的几个过程。

    在高考的考场上,她晕了过去,因为疲倦和身体虚弱。眼前一阵发黑,突然连人带椅子仰面摔倒在地上。在医院里吊了一天盐水。一门科目报废。只能咬着牙硬撑下去。凭着以前打下的底子,其他科目还是考到了高分。

    所以这次变故虽然没有考上理想的名牌大学,还是上了本科的分数线。顺利地录取到杭州的一所大学。专业是最热门的国际金融。

    兰姨也终于决定动手术。她渐渐平静下来,因为终于明白很多东西即使抗争拒绝也不可回避。比如疾病,一天比一天更深重地控制了她的肉体和精神。还有孤独。她是曾经这样妖娆丰盛过的女子。但最后爱过她的或她爱过的人,都不在她的身边,包括她的儿子和平。

    她已经接近了死亡的边缘。没有一种孤独感比此时更加强烈。只有南生。南生照顾她。南生和她一起住了12年,这12年里面,她们始终是面对面的陌生人。

    临动手术的晚上,兰姨半夜醒来。南生在地上铺了张席子,已经睡熟。她在从窗外透进来的月光下看南生,轻轻叫她。南生听到,但假装睡着,不睁开眼睛。她听到兰姨轻轻地开始说话,她的声音镇静而温和,一句一句在寂静中非常清晰。她说,南生,我和很多男人在一起过。其实心里一直只是想找个人,平平安安地度过一生。可是运气不好。女人是靠运气生活的。很多不幸的女人,心始终会缺掉一块,怎么补也补不上。你父亲是个好人,因为对他的歉疚,我抚养你,你不用感激。我们会一直都是陌生人,因为我和你没有血缘关系,也无缘分。虽然我们在一起,吃饭,睡觉,互相照顾。但是我们一直陌生……

    她的声音因为疼痛渐渐模糊。南生把脸靠过去,听到她嗫嚅着,低声叫唤和平的名字。。这是她唯一的亲人。她想见到他。南生终于给和平打了电话。

    她对传呼台的小姐说,麻烦你转告他,他妈妈生了很严重的病,请他回来。

    手术动完的一个月以后,和平回来了。

    南生记得那一天。和平离开已经6年。她从医院送饭回来,看到一个男人穿条很脏的牛仔裤,黑色T恤,头发很长,遮住了脸,蹲在院子外面的台阶上在抽烟。她从他身边经过,走进弄堂里,却听到背后响起一声轻快的口哨。

那是她熟悉的口哨声音。她紧张地转过头去,看到了和平被南方的太阳晒得发黑的脸。那是她在冬天的小饭馆里第一次看到的英俊而阴沉的脸。和平已经是个大男人。长得更加高大。身高应该过了1米82。浑身散发出一股成熟男人的不羁。她闻到了他的气味。她熟悉的从未曾遗忘的气味。她惊喜地抛下手里的饭盒,向他跑过去。和平把她横抱起来,抛上去又  

接住。南生尖叫着抱住他的头。

    和平,你回来了。

    考上大学没有?考上了。在杭州。太好了。他伸出手捏捏南生的下巴,就像以前一样。然后露出快乐的笑容。然后他说,开门,南生。我坐了太久的火车,太想睡觉了。

    和平一睡就是一整天。南生把家里打扫干净,做了晚饭。她打电话到医院,对兰姨说,和平回来了,现在在家里睡觉。兰姨很兴奋,她说,快,快,让他现在就来。我不会怪他骂他。我只想见到他。南生不断地一次次跑到房间门口,悄悄地看躺在床上的和平。他熟睡的样子,带一点点甜美,像个孩子。南生在地上坐着,下巴枕着床单,默默地看着和平睡觉。一直到天色变黑。和平睁开眼睛。

    你什么时候去看兰姨。南生说。

    谁说我要去看她了?

    她病得很严重。和平。她是你母亲。

    你觉得她像一个母亲吗。如果说是因为她赐予我生命,那么猫狗也会生一窝下来。这是本能,而非感情。她的本能带给我这个痛苦的世界。

    南生对兰姨说,和平回来发烧感冒了。要休息一下,怕传染给她。

    兰姨听完黯然地笑。她说,他是不愿意来对吗。南生不说话。

    兰姨的手术没有成功,还得再做一次补救手术。灾难般的病痛,已经让这个女人生不如死。

    那天晚上,南生守在兰姨的床边,一边在灯下看小说。看累了去水房打水,突然看到走廊里有个人站着。走近一看,原来是和平。他一动不动地站在阴暗的光线里,靠着墙壁抽烟。脸上没有表情。南生心里一喜,上前拉住他的手臂。她说,和平,你来了。快进去和兰姨说话。

    和平扔掉烟头,挥手示意她离开。南生还是拉扯。声音传过寂静的走廊,兰姨在里面听到。她直起身体来欣喜地叫,和平,和平,是你吗。

    和平一把捂住南生的嘴巴,不让她发出声音,也不让她动。南生记得那天两个人在空空的走廊里僵硬住姿势,只有兰姨的叫声在颤抖着传扬。她的声音从一开始的兴奋,慢慢转向失望。最后是哭泣中含糊不清的呼唤,直到平息。

    和平的眼睛里只有一片黑暗的潮水,看不到痛苦,也看不到希望。夜色从窗外涌进来,让走廊变成一条生死茫茫的通道。爱和不爱的人隔在了两边。和平直勾勾地看着那堵雪白的墙壁。他无法穿越心里积累的冰冷阴影。终于,推开南生,顺着楼梯仓皇地跑了下去。

    第二天,传来兰姨在医院里自杀消息。她移动自己的身体到窗口,然后从15楼飞身而下。落地后当场毙命。疾病的痛苦和临死之前的孤独本来就如茫茫大海,无处可逃。和平的避不见面,终于像一个浪头扑灭了她。

    南生遭遇她生命里的第三次死亡。是一个抚养了她10年的陌生女人。

    兰姨的遗体破碎不堪,几乎无法缝补。那个和死亡联结在一起的夜晚,院子里灼亮的灯泡刺得人眼睛发疼。邻居们聚集过来,站在门口指指点点地议论。南生戴着白花和细麻绳,站在空荡荡的房间里看着棺材。兰姨躺在里面面目安详。所有的痛苦和愤怒像鸟一样消失。她的脸是一片白雪茫茫的大地。

    南生伏下身,用手指抚摸覆盖在棺材上的玻璃罩面,她的指尖一片冰凉。那一刻,她想起的,是第一次见到的兰姨。她穿着一件鲜红的涤纶西装,伸出手抚摩她的头发。她说,你爸爸死了。南生。那时候她是一个33岁的面容艳丽的女子。

    守夜之后的凌晨,南生独自爬到阁楼上睡觉。因为疲倦,没有开灯裹了棉被就闭上眼睛睡觉。黑暗中似乎有隐约的女人失望的哭泣像风一样蜿蜒而上。但是南生想,她已经不会难过也不会恐惧了。死亡是太平常的事情,她不对它敬畏。

    只不过是消失。

    和平一直没有出现。直到火葬结束,他依然失踪。南生最后被告知,他酗酒斗殴,打断了别人的腿,被抓进了派出所。

    南生凑了钱送到医院,给了受害人的家属。然后去拘留所带和平回家。南生穿着学校制服,坐在公车上。那天刮很大的风,有隐约的冷雨。她很累,脸靠在玻璃上差点睡着。听到身后两个妇人说,晚上爆竹又要吵翻天。才想起来今天又是除夕。大街上寒风呼啸,夜色阴沉。天气预报一场大雪即将降落。

    南生办了手续,等在大门口。她很冷,只能不停走来走去,用大衣紧紧裹住自己。铁门打开,和平从里面走出来。他没有剃胡子,头发脏乱。脸上有伤痕,血块已经僵硬。衣服穿得少,神情木然。南生一言不发,走在前面。他们在车站坐上一辆公车。

    汽车颠簸着,穿行过寂静的城市。窗外的黑暗和霓虹飞掠而过。他们坐在最后一排空荡荡的位置上。和平蜷缩在角落里,身体微微颤抖。南生看着他,慢慢把手伸过去。她的手是温暖的,轻轻握住和平冰冷的手指。上周五火葬的。后事全都办理好了。改天你去烧柱香,和平。

    和平的脸靠在玻璃窗上不说话。南生等了一会,伸手去转他的脸。和平的眼睛干涸而麻木。

    南生说,已经过去了。和平。一切都过去了。她把他的身体拉过来,让他侧过身体,把头靠在她的膝盖上。和平伏在她的身上开始剧烈地颤抖。然后南生发现他在哭泣。

    我们回家了。和平。不要害怕。

    南生轻而怜惜地抚摩他的背。把脸贴在他的头发上。车子带着他们在城市的空洞和寒冷里穿行。夜空开始飘落雪花。

    那天晚上,和平睡在南生的阁楼里。他们挤在阁楼的小床上面,因为寒冷紧紧地拥抱。像野兽一样纠缠。进入对方以忘却自己。

    南生感觉到自己赤裸的身体在空气里的清冷。和平灼热的手指和嘴唇在她的皮肤上强劲地蹂躏。他的身体覆盖和占有了她。南生想起小时候看外婆手工绣花的情景。她用两个相扣的竹圈把缎子绷起来。平展的缎子看过去脆弱和紧张,似乎轻轻一戳就会让它撕裂。女人手指间的针尖,穿着鲜红的丝线,在白缎子上面绣着一朵绽放的牡丹。丝线拉过去,又穿回来。缎子发出轻微的破裂声……那是她见过的最残酷的美景。犹如情欲,是让她爱得惧怕的东西。

    她在黑暗中也是这样。尽力地伸展身体。不留出让冰冷空气穿梭的缝隙。她仰起头看着黑暗的天花板。绝望如同潮水,淹没她让她无法呼吸。这深刻的抚慰。她的眼泪顺着眼角落入嘴唇。这是南生感觉中真正意义上和一个男人的结合。是她爱的男人。她开始确定,她是在爱他。爱这个买了一碗牛肉面给她的男人,在她7岁刚刚失去父亲的下雪的冬天。

    有些事情会记得这样清楚。小饭馆黯黄的灯光下是和平少年时的容颜。那些瞬间如同空气,在手指间的缝隙里无声穿梭,倏忽不见。就如同父亲在街头的消失。漫长的时间过去。这穿越无数磨难和痛苦的感情,是她所确信无疑的信仰。

    黑暗中的空气充满芳香而甜腻的腥味。南生不记得他们做了几次。每一次都是昏昏沉沉地睡过去,然后醒过来又开始。整个夜晚他们无法停止,眼泪和汗水彼此交织。只是没有语言。语言是最脆弱的。语言无法跨越生死,时间,痛苦,以及绝望。她只能一遍遍重复地抚摩和确定那个男人英俊的线条。记忆他的皮肤和气味。她的生命已经留下他的印记。流淌在血管里。渗透在肌肤里。无处不在。

    凌晨的时候,他们终于停止。和平浑身粘湿的汗水。他低声地请求她,南生,抱紧我。

    南生说,和平,我已经和一个男孩子做过。

    和平很平静。他说,为什么。

    因为我想你希望我这样做。南生漆黑明亮的眼睛直视着他。你不想爱我。这么长时间,你从未曾记得写一个字或打个电话回来。

    一开始到广州有许多问题。生活很艰难。和平顿了一下,他不想透露更多。他说。我是担心自己不能够爱你。南生。

    南生说,不能够?

    不能够让你受苦。不能够让你为我步履艰难,沉沦在这里……他看着她,眼神痛楚。他说,对不起。南生。请不要再问。

    南生抱住和平。和平,我们会有孩子吗。我们会一直在一起,到死吗。

    傻孩子。和平把她的头埋到自己的胸前,眼睛里有泪光。

    说说你在广州的生活。南生故做轻松。

    换了很多工作……现在在一家餐厅。从厨房里做到经理。他黯然地微笑,曾经我以为自己会去北大读数学。那是我16岁之前的理想。你呢。南生。

    我想写作。

    写作?

    是的。写很多书。让他们知道我的痛苦。知道我们的痛苦。知道所有人的痛苦。

    和平熟睡。南生起身,爬到楼梯上。漆黑的长发汗湿,海藻一样覆盖了她的脸。她赤裸的身体在寒冷中微微颤抖。把脸靠近雾气蒙蒙的天窗玻璃。玻璃上粘满白色的干燥雪花。南生用手指擦去雾水,看到暗蓝的天空飘落着茫茫大雪。

    南方冬天的第一场大雪。

    风雪弥漫无人的街道。雪花迅速堆积在街心花园的台阶上,巷子的石板路上,旧日小面馆门口的灯笼上,屋顶上,树枝上,结冰的河面上……大雪覆盖了寂静的尚未苏醒的城市。天空没有一只鸟飞过。南生的脸贴着玻璃,凝望窗外。大雪无声。

    和平在N城停留了一个月。春天到来的时候,他准备离开。他要回广州去。只请了一个月的假,而餐厅的工作一直忙碌。他需要挣钱。挣钱是现实。南生马上要去杭州读大学。学费及生活费都是不小的开支。兰姨死后,和平就是家里唯一的支撑。和平准备把N城的房子卖掉卖掉吗,和平?南生心有不舍。在这里,她已经住了这么多年。这旧房子有太多回忆。

    和平说,当然。你以后不应该再回到这里。你会到更好的大城市去。很多人习惯心满意足。懒散,平庸,得过且过就过了一生。但是你不可以。南生。

    你呢。你会一直在广州?

    我在广州很好。那里有我重新开始的生活,有我的事业……和平说,这里太多沉沦的痕迹。我不愿意在旧地逗留。

    南生点头。她理解他。她没有能力留住他。这个男人是一只受伤的野兽。他要躲起来治疗自己。她想起那个夜晚蜷缩在她怀里哭泣的无助的男人。这样的夜晚只有一次。等他清醒过来,他依然是冷酷的一往无前的和平。

    他们在车站里告别。是正午的时候,阳光温暖。到处是拥挤的肮脏的人群,扛着大包小包。喧嚣的浪潮一波波地扑上来。车站是这样盲目和决然的地方。和平穿着来时的旧牛仔裤,背了一个旅行包。他挤进人堆里买火车票。南生站在外面,一动不动地看着他。看着那个男人在人群里涌动着,他的身影一会儿浮现一会儿消失。南生直直地看着他。

    下午一点的火车。和平出现在南生面前,手里捏着一张票。我们先去吃午饭。他说。他们朝火车站旁边的餐厅走去。南生看到那个熟悉的街角。她的视线停留在那里。依然有很多自行车和垃圾堆在那里。依然空荡荡的光线阴暗。这是她曾经等候一个男人回来的地方。只有买包子的店铺变成了零食店。

    一切历历在目。南生看着它。她听到天空有哗啦啦鸟群飞过的声音。汽车喇叭和人声交织成一片。一个系着桃红三角围巾的小女孩安静地站在大雨中。她的眼睛一片空白。

    两碗牛肉面放了上来。南生与和平隔着油腻肮脏的木桌子各坐一边,和从前一样。和平拿起筷子就吃。吃了一半,抬起头,看到南生没有动。他用手指背敲她的额头,粗声地说,南生,把面条吃了。

    南生拿起筷子。两个人面对面地沉默吃面。

    又回到候车厅里。南生坐在椅子上,看着身边一个打呼噜的男人,另一边是哄孩子在睡觉的农村妇女。南生舔了舔嘴唇,她想喝水。和平说,你拿着我的包,我去买水。

    他转身去小卖部。南生抱着他的旅行包,一动不动地坐在椅子上。南生的眼睛转过去,她又看那个角落。依然阴暗无人。大厅上的钟显示过了30分钟。南生站起来,走出去。她穿着粉色的旧裙子,黑发被汗水浸着贴在脸上,两手把旅行包抱在胸前。她走过售票厅,候车厅,一间一间地寻找。跑到大街上茫然四顾,又跑到出口处。

    她用力地喘息。她觉得自己在崩溃中。她生命里爱的人都是会离开的。她知道。她的汗水顺着额头往下流。

    喇叭里开始播出去广州的乘客开始剪票的通知。然后她看到和平。和平从一大堆旅客中挤出来,怀里抱着两瓶水,朝候车厅走去。他已经是很大的男人了。和平。他们要在一起相依为命。她想要和他地老天荒。南生抬起手,狠狠地朝自己的手臂咬下去。她用力得浑身发抖,放下手臂,上面是一排深深的牙印,渗出鲜血。她把衣袖放下来,遮住伤口,若无其事地朝和平走过去。

    和平看着她。拉过她的手臂把衣服往上撂。他的神情阴郁。买水的人比较多,所以我跑到比较远的一个小店。以后不许这样。南生。我会恨你。

    我知道。南生看着自己赤裸的伤口,低声嗫嚅。她突然开始羞愧。她的感情,就是这样固执的纠缠,无处可逃。和平上了车,在车窗探出头来。回去,南生。南生孤单地站在月台上,看着他。

    你得好好读书。我会寄钱过来。这是你最好的唯一的出路。知道吗。和平看着她,烦躁地抽烟。他说,我们不能生活在一起,南生。我们有各自的路要走。

    南生一言不发。明亮的阳光到处照耀。和平的语言打在南生的胸口上依然冰冷。火车开动了。她跟着跑,看着和平伸出头对她挥手。她捏住拳头,拼命地跑,头发和衣服在风中疾飞。她觉得自己会死在这没有了希望般的追逐中。心脏激烈地跳动着,似乎要破裂般的痛。终于,火车长吼一声,消失在前面的拐角处。南生枯萎的青春如花的脸。

    和平就这样再次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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