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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4-02-13 22:55:07   楼主
主题:黄昏的故事

  文  三毛

  我喜欢漫游,也喜欢黄昏和黑夜交接的 那一段时光。

  我们现在的家,座落在一个斜斜山坡的 顶上。前面的大玻璃窗看出去,星罗棋 布的小白房在一脉青山上迤逦着筑到海 边。

  厨房的后窗根本是一幅画框,微风吹拂 着美丽的山谷,落日在海水上缓缓转 红,远方低低的天边,第一颗星总像是 大海里升上来的,更奇怪的是,墙下的 金银花,一定要开始黄昏了,才发出淡 淡的沁香来。这时候,一天的家务差不 多都做完了,咖啡热着,蛋糕烘烤的恰 到好处。荷西已经下工回来,电视机也 开始唱广告歌。我换上舒服的凉鞋,把 荷西的茶点小心地用托盘搬出来,这才 摸摸他的头,对他说:“我走了。”

  这时候的荷西,也许在看报,也可能盯 着电视,也可能开始吃东西,他照例含 糊的说一句:“旅途愉快!”便将我打发去 了。

  我轻轻的带上房门,呼吸着第一口甚而 还有些寒冷的空气,心情不知怎的就那 么踏实欢喜起来。

  很少在清晨散步,除了住在撒哈拉的那 一阵经常早起之外,以后可以说没有在 极早的时光里生活过。

  早晨是一日的开始,心情上,有一日的 负担和算计,迎接未知的白日,总使人 紧张而戒备。黄昏便是不同,它是温柔 的夜的前奏,是释放、舒畅,叫人享受 生命最甜美的一段时光。

  这两年多来,无论住在哪里,家总是安 置在近海的地方。黄昏长长的漫步成了 生活里不可或缺的习惯。

  在丹娜丽芙岛,现在的住家,我每日漫 游的路途大致相同的。后山下坡,穿过 海似的芭蕉园,绕过灌溉用的大水池, 经过一排极华丽的深宅大院,跟“水肺”站 着谈一会闲话,再下坡,踏过一片野菊 花,转弯,下到海岸线,沿着海边跑到 古堡,十字港的地区就算是到了,穿进 峡谷似的现代大旅馆,到渔港看船,广 场打个转,图书馆借本书,这才原路回 来。

  每日经过女友黛娥的家,她总是抱了孩 子想跟我一块去游荡,有时候看见她近 似委屈的巴望着我,我觉得自己拒绝的 有些残忍。

  总是哄她,用各种理由不带她去,有时 候远远看见她向我走来,干脆装着不看 见,掉头就跑,这样无情的一次一次甩 掉她,她居然也不生气。

  我喜欢适度的孤单,心灵上最释放的一 刻,总舍不得跟别人共享,事实上也很 难分享这绝对个人的珍宝,甚至荷西自 愿留在家里看电视,我的心里都暗藏了 几分喜悦。

  清风明月都应该是一个人的事情,倒是 吃饭,是人多些比较有味道。

  每次散步,那条乡间小路上可以说是碰 不到一个人影的,只有“水肺”,像是赴约 会似的等在他华厦的大门口,苦盼着我 经过。

  “水肺”是一个八十多岁生病的德国老头 子,跟他单身的儿子住在一栋极大的房 子里,父子两个长得一模一样,儿子中 年了,好似也病着似的。

  这一家异乡人没有朋友,也不外出做 事,种了一园的玫瑰花。老人因为肺水 肿,已经不太能动了,天天趴在花园的 门上,见我去了,老远的就一步一步将 我吞下去似的望。

  第一次经过老人的门口,就是被他喂喂 的叫过去的。我过去了,他隔着镶花铁 门,把手蓦然伸出来牢牢捉住人不放, 手指冰冷的,骷髅似的大眼洞瞪着人, 肺里风箱似的响,总是说:“上个月医生 就说要死了,可是这个月都快完了,还 没有死。”

  “水肺”是我自己心里给老人叫的名字,他 们姓什么从来不知道,散步去了,每天 被他捉住,随他乱扯什么我都忍着听, 后来日子久了,究竟是烦了,常常坚决 地抽开他的手,转身逃开去。

  又一次老人突然问我:“你穷不穷?你先 生穷不穷?”

  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这么唐突的问我,站 着不响,没有回答他,带些愠怒的微笑 着。

  他又突然说:“我唯一的儿子,死了不放 心他,订婚两次,结果都给人跑掉了, 如果,如果你肯跟他——我们是有钱的 人,将来都是你的,不信你进来看,进 来看呀——”

  我静静的看着老人,说了一句莫名其妙 的话:“我不为钱结婚。”

  “可是也可以为钱结婚,是不是,是不 是?”

  老人又伸出手来急切地死拉住我,我悄 悄抬眼往他身后望去,老人那个苍白沉 默的中年儿子正躲在窗帘后面的一角偷 看我。

  后来我告诉荷西老人的事,荷西将我骂 了一顿,说:“你已经结婚了,怎么还去 跟人家争为不为金钱出嫁的事情,干脆 把他骂过去才是。”

  我也想过要骂这个老人,可是已经过他 们的家门,看见那一园寂寂的玫瑰,心 里总有些说不出的不忍和悲凉,边有和 颜悦色的对待他了。

  前几天老人真的死了,晚上死的,第二 天清早就搬去葬了,好方便的,大改造 就预备着等他死的。

  听见了这个消息的黄昏,一样在散步, 经过死去老人的门口,发觉跟他长的那 么相像的儿子,居然替代了父亲的位 置,穿了一件鲜明的红毛衣,一色一样 的趴在家门口。我看见了他,本想上去 说几句哀悼的话,没想到他先对我喂喂 的叫了起来,那个姿势和声音,就像他 父亲第一次看见我是死命的把我叫过去 一个样子,我被他这怪异的举动,吓得 头发根根竖了起来,青着脸往山一没命 的逃,一回头,那个儿子的半身,还挂 在门外向我招手。身后如此华丽的洋 房,却像个大坟似的,埋葬着一个喂喂 呼叫的寂寞的活人,也是够残忍的了。

  这几天还是经过死去老人的家门前,那 个儿子不挂在门上了——他在窗后面看 我,不知是忌什么,总是加快了脚步, 怕一个那么堪怜的人,也算是生命的无 奈吧。

  我是不喜欢芭蕉园的,一走进去,再好 的夕阳都幽暗暧昧起来,无风的时候四 周静的要窒息,稍稍吹过一点微风,芭 焦叶又马上夸张地沙沙乱响。

  从小听带我长大的女工人玉珍说鬼,她 每说鬼时,总要顺手一指过去在父母家 中院里的一丛芭蕉树,说:“鬼啊,就在 那种树下面,还会哭哦!女的,抱了小 孩吱吱惨哭!”

  我的童年被鬼故事吓得很厉害,直到现 在,看见芭蕉心里还是不自在。

  散步的路,不经过密密的蕉林就到不了 海边。这一段长路,总是跑的,有时候 天气阴暗,出门之前再三拜托荷西:“过 十五、二十分钟左右请你站出来在阳台 上给我看看,好少怕一点。”

  跑过一段芭蕉园,抬起头来往老远高岗 上的家里望,荷西如果站在那儿,哪怕 是个小黑点,心里也好过些。后来我天 天叫他出来站一站,他不耐烦了,不再 理我,我就一口气跑下去,两边树影飞 也似的掠过,奔出林子,海边的路来 了,这也就过了,可惜的是,芭蕉园里 从来没有停下来看看是不是也可吃它一 根绿蕉,总是太怕了一些。

  从海岸一直走到古堡那一条路是最宽敞 的,没有沙滩,只有碎石遍地,那么长 的一条滩,只孤伶伶一棵松树委委屈屈 的站着,树下市政府给放了条长木椅。

  这儿没有防波堤,巨浪从来不温柔,它 们几乎总是灰色的一堆堆汹涌而来,复 仇似的击打着深黑色怪形怪状的原始礁 岩每一次的冲击,水花破的天一般的 高,惊天动地的散落下来,这边的大海 响的万马奔腾,那边的一轮血红的落 日,凄艳绝伦的静静的自往水里掉。

  这两种景象配合起来,在我的感动里, 竟是想象中世界末日那份摄人心魂的鬼 魅和怪异,又想到日本小林正树导演的 《怪谈》中的几场片景。这样的画面, 总有一份诗意的凶恶,说不出是爱还是 不爱,可是每天经过那张松树下的木 椅,还是人不住被吸引过去,坐下来看 到痴了过去。

  过了古堡,进入街道、商店、大旅 馆……,混入各色各样的小籍游客里去, 这本是个度假的圣地,冬暖夏凉,虽是 小街小巷,人世的鲜明活泼毕竟比大自 然的景象又多了一层温柔。

  经过小小的渔港,船都拉上了滩,没有 预备出海的迹象,有些面熟的年轻人坐 着钓鱼,老人在补网,穿热裤的金发游 客美女在他们身边哗笑走过,这么不同 的生活和人种同住在弹丸大小的十字 港,却平静地两不相涉,亦是有趣的画 面。

  港口的椅子上,一个外国老太太,一个 西班牙老渔夫,两个人话也不通,笑眯 眯的靠在一起坐着,初恋似的红着脸。

  过了那么多年,《巴黎最后的探戈》才 在西班牙解禁了。港口电影院的队伍排 到另外一条街。

  一看是这张电影,连忙跑上去看挂着的 剧照,人群里却有人在叫着:“喂,三 毛,三毛!”

  发觉另外一个女友卡门居然打扮的花枝 招展的挤在买票的队伍里,跑了上去问 她:“你干嘛?”

  她暧昧的笑,神经兮兮的问我:“你看不 看?看不看?”

  “像你这种小气巴拉的样子,我就不看。 ”我拍拍她的头,斜斜睇着她,她一下气 得很。

  “这不是色情片,它有它本身的意义。”她 十分严肃的分析起来,声音也大了。

  “啊!这么严重,我更不要看了。”我又笑 她,她气得想掐我又不敢离开队伍。

  “我去买冰棒,你吃不吃?”我问她,她摇 摇头,用手指指远方,原来是她的摄影 家先生慢慢晃来了。

  在广场向老祖母买棒冰,总得站好,专 心想好,相反的要,得来的才是正的。

  我一向是向她要柠檬,得来正是我要的 凤梨。有一次想,如果像老太婆买橘子 冰棒,不知她弄成什么,结果她没弄 错,我大大失望一番,以为桔子会变草 莓的。

  荷西叫我顺便去图书馆姐海洋方面的 书。

  我跑进去拿了一本褚威格,一本卫斯 特,这是荷西最受不了的两个作家,他 自己不下来借,结果便是如此活该。

  夜来了,黄昏已尽,巷内一家家华丽高 贵的衣饰店看花了人的眼,看痛了人的 心,繁华依然引人,红尘十丈,茫茫的 人世,竟还是自己的来处。

  回程下雨了,将借来的书塞进毛衣里 面,发狂的往家里跑。一日将尽,接着 来的,将是漫漫长夜,想到雨夜看书的 享受,心里又充满了说不出的喜悦和欢 欣,夜是如此的美,黑夜淋雨,更是任 性的豪华。

  跑过蕉园的外围,先去守园老夫妇的小 瓦房,老婆婆正在屋里搬了空罐头预备 接漏雨呢。

  坐了一会,老公公回来了,跳上去捉住 他,叫他陪着穿过蕉林,天越走越黑, 雨却不大了,老公公一再地问,荷西怎 么不捉鱼给他吃了。

  快到家门了,开始小跑,这是一天的运 动,跑到家里,冲进门去,愉快的喊 着:“回来啦!”

  那时候,荷西看见我总很高兴的样子。

  我们十点钟吃简单的晚饭。

  夜间十二时上床开始看书,我叹了口 气,对荷西说:“散步太快乐了,这么快 乐,也许有一天散成神仙,永远不再回 家了,你说好不好?”

  荷西不置可否。

  结婚四年了,我也知道,这种鬼话,只 有神经不正常的人才能回答我。

  “如果我成仙去了,你不要忘了吃东西, 蛋炒饭冰箱里总是有一盘的。”

  荷西还是专心做他的填字游戏,咿咿啊 啊的假装听着。

  我又自说自话了好一阵,这才拿起书 来,默默的看了下去。

  看了一会,还是搁下书来想了一下——荷西不知道会不会找不到蛋炒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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