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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节 犹似故人归
更新时间:2010-12-11| 阅读权限:游客 | 会员币:0枫币|章节字数:33306 |繁简切换:
颜淡踏着云彩,熟门熟路穿过南天门,只见回廊下面,那头看门的白虎正呼噜呼噜地打着瞌睡,一边的守卫只看了她一眼,便继续靠在柱子边上会周公去了。
  想当年邪神还在,东南西北四处必定是重兵把守,绝不会有灵兽和守卫一块打瞌睡的情状。可见神仙也是和凡人一样,生于忧患死于安乐。
  她穿过回廊,折转往西,她师尊元始长生大帝的仙邸就在西面。
  颜淡有些拿不准该如何出现在师尊面前,是先通报一声,还是一声不吭从天而降?虽然相隔千年,可她的长相并未有太大变化,师父也不会认不出她来吧?她一路径自走去,遥遥可见师尊仙邸那片琉璃瓦。
  她加快了脚步,忽见一道淡青色的人影从拐角处疾步而来,险些同她撞上。颜淡止住脚步,一冲眼瞧见那人容貌,怔了一怔:“咦,你不是那位东海敖广龙王家的……”
  “敖宣。”对方顿了一顿,忽然若有所思,“你不是跳轮回道了么,怎么又上来了?”
  颜淡不由心道,敖宣真是人才,隔了这么久碰见她不但一下子认出她不是芷昔,还波澜不惊地问她怎么又回来了。
  “你现在这修为,也就外面守门的会把你认成祗仙子。不过你当年敢跳七世轮回,在天庭上可很是有名啊。”现下的敖宣同当年相较,身形已拔高了不少,只是说话还是一如既往刻薄。
  颜淡被损了两句也没生气,笑了笑说:“我是回来见师父的。敖公子,就此别过了。”她才刚转身,就听见敖宣在身后说了一句:“请留步。”
  颜淡撇撇嘴,就知道敖宣性子傲慢,便是拿话阴损人也要挑着人来刺,他们从来没有交情,现下见了面还会说上几句话,也猜得到其中必定有别的缘故:“可还有什么事吗?”
  敖宣微微一笑:“是这样的,我听说神器地止被取出后,铘阑山境便毁了,想来那里原本是苦寒之地,定是缺水少雨。你也知道我是东海水族,而我们东海之水永不枯竭,其实还是因为那几颗定水珠的缘故。恰好我手边就有一颗,不知你用不用得到?”
  颜淡讶然:“你有这么好心?应是有别的条件吧?”
  “就是这件东西,若是要拿一颗定水珠去换,很是值得。”敖宣从袖中取出一张薄薄的纸,递了过去。
  颜淡将纸接在手中,匆匆看了几眼,磕磕巴巴地说:“醉欢?这、这是迷香,还是春药?呃,不对,你要这种东西做什么?你好歹还是仙君吧?”
  敖宣面无表情,语气平平:“你看清楚了么?这是醉欢的方子,确实有催情的药用,上面把配料记得明明白白,你按着这个来便是了。”
  颜淡真想把这张纸丢在他脸上,几乎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来:“这上面说,要四叶菡萏的花瓣,也就是说配料还得着落在我身上了?”
  敖宣默认。
  “那后面的是什么,火麒麟血?你难道不知道菩提老祖把那头凶猛麒麟当儿子养的吗,你让我去放它的血?!”
  敖宣不甚在意地瞥了她一眼:“我知道啊。你若是做成了醉欢,便来我师尊南极仙翁那里找我,区区定水珠本来也不算得什么。”
  颜淡记得,这个时分师尊多半是在书房里拿着戒尺教弟子们读书识字的,然后鸡蛋里挑骨头也要罚几个抄写经书,她那时一直很是小心,但罚抄这回事从来没有漏掉过她。
  她刚刚在书房外面张望,正好和里面边踱步边用一根戒尺轻轻击打手背的威严仙君对视一眼,立刻脱口而出:“师、师父!”师父积威犹在,她果然对千年前罚抄过几百遍经书的事情印象深刻。那时她真的以为,她这辈子都会拿着笔在桌子前面过了。
  师父瞧见她,先是一怔,然后一声大喝:“你这兔崽子如今倒是知道回来了?还不快滚进来?”
  师父,你吐脏字了实在太失风度……
  颜淡很听话,立刻走进书房,笑嘻嘻的:“师父,我不是兔崽子是莲花崽子啊,你不要欺负兔子嘛。啊,师父你看上去好像还变年轻了。”她看了看周遭,只见书房的摆设还和当年相似,只不过跪坐着听从教诲的已经换了人。
  他们说话的时候,一个梳着羊角髻儿的小师弟抬起眼偷看。师父头也不回,戒尺啪的打在那位小师弟头上:“回头把今天背过的内容写五十遍。”
  颜淡立刻道:“师父真是用心良苦,不然我也不会练出一手好字来。”
  他哼了一声:“你也就是两个字写得漂亮,我教了这么多弟子,就数你最没出息。”他话音刚落,就往书房外面走:“到庭院里坐着说话罢。”
  颜淡跟着师父走到庭院里的石桌边上,只见石桌上还摆着茶壶茶杯,立刻就倒了一杯茶,跪下将茶杯托过头顶:“师父。”
  师父又重重地哼了一声,接过杯子,痛心疾首地开口:“枉费为师这样看重你,什么东西都教了你,想着你会有出息。结果什么事不好做偏偏要跳七世轮回道?你以为那是什么地方?是犯了重罪的被扔下去的地方,你居然会傻乎乎地往下跳?”
  颜淡低下声音:“我知道错了……”
  “为师虽然平日里对你们是严了点,可是一向是护短的,就算是应渊君底下的仙子又如何?难道为师还怕了应渊君不成?”
  颜淡顿时很尴尬,师父若是知道其中内情,估计会气得吐血。
  “为师说你有当上仙的资质,就是有这回事,你你你……真是气死为师了!”
  “其实啊……师父,咳,我以前都没有悟出那些什么般若无极的禅理。我私底下偷偷翻过你放在书桌上的书,才每回都能答出难题,我真的没什么资质啦……”
  “你当师父是老糊涂吗?我当然知道你这点小把戏,你要是悟得出什么天极万物岂不是和那些贤者一般了,我还能当你的师父吗?倒过来你来当师父算了!”
  颜淡想了想,又道:“师父,还有件事你一定不知道,你从前最喜欢的那个象牙白晶盏不是大师兄打碎的,是我打碎了以后赖给大师兄的。我原来想用仙法把它修补起来,谁知道怎么补都补不回原来那样。”
  “这件事我想想也不是谈卓那小子做的,只不过他也没供出你来,这事就算了。”
  不是谈卓师兄不想说出实情,而是师父你根本没给机会说啊。颜淡默默回想一阵,又道:“还有一件事……”
  师父将手上的茶杯搁在石桌上:“还有?”
  “师父你窗子上那盆花本来是结了很多花骨朵的,但是我弄掉了一些,所以最后您和南极仙翁比谁的花开得多输掉了。”
  “……颜淡,你不如实话实说罢,从前在我鞋底抹浆糊,在花园里挖个洞用树叶盖起来害得南极仙翁摔进去,这些事都是你做的?”
  颜淡连忙道:“没有没有,这些很明显的都是二师兄做的。”俗话说,死贫道不死道友,现在贫道要死了道友也跟着一块来吧,二师兄你自求多福。
  颜淡向师父告辞,打算去最南端的地涯宫,看看能不能找出重建铘阑山境的法子。她这边才刚一出师尊仙邸,一抬头便瞧见一道人影,一个激灵转身要逃,只见那人朝她微微一笑,唤了声:“颜淡。”
  颜淡进退不得,扭过头尴尴尬尬地开口:“唐……”转念一想这样叫不太对便停住了,刚想叫应渊,又觉得这样更不对,最后叫了声“帝座”。
  那人虽然已经恢复了仙君的身份,可是凡人的长相却一直没变回来,让她很习惯地去喊唐周这个名字。
  “你还是叫我唐周罢,这样听得惯。”
  颜淡干巴巴地哦了一声,迟疑一阵还是问了出来:“你可以把地止借我用一阵么?”
  唐周愣了一下,随即道:“你要拿去用当然可以,只是……”他沉吟片刻,又道:“只是我现下靠它恢复了仙法,光凭地止只怕不能把铘阑山境变回原来的样子。”
  颜淡料想这世间不会这般容易的事情,想了又想,眼下只能按照敖宣说得办。让她拔了花瓣那还是小事,可是后面一桩却很是难上加难。菩提老祖是了不得的人物,想来敖宣也不敢轻易得罪,才会事情着落在她身上,还真是一举两得。
  忽听唐周叹了口气:“颜淡?”
  这一声让她忽然回过神来:“什么?”
  唐周甚是无奈:“我叫了你好几声,你都没听到。”
  颜淡望了他一眼,有点弄不清楚他这个态度到底是怎么一回事,照说他该对自己唯恐避之不及才对。就算过了很久,当年的爱恨早已模糊,可做过的事始终摆在那里,怎么可能当作甚么都没发生过?
  不论憎恶,宠辱不惊,她做不到。
  唐周低着头,隔了片刻方才道:“有什么要我帮忙的,我定会相帮。”
  颜淡别过头看着远处,九重天庭上云雾缭绕,站得远些,便只能瞧见那一片雾气迷朦。这云雾还是当年的云雾,这宫阙还是当年的宫阙,可她却不复当初了。
  在这世上,她最不想接受的便是唐周的恩惠,不管是同情还是偿还。可若是为了铘阑山境,那又不一样了。
  她转头看着唐周:“我想要火麒麟血,你有法子帮我么?”
  菩提老祖座下的仙童皱着脸说,老祖出了远门,没有十天半个月怕是回不来。
  颜淡想着她到了天庭已经耽搁了快一个时辰,凡间怕是已经翻天覆地变化了,若是等到十天半个月后,说不准凡间都改朝换代了。
  只听唐周淡淡道了句:“我们是来看那头火麒麟的,也无需等先生回来。”
  颜淡不由心道,他下一句话该不是想说,他们看完麒麟顺便还要割它一刀放放血?只见那仙童立刻舒展开皱成一团的脸,欢天喜地:“太好了,帝座你来得正是时候,那头畜……不,灵兽正闹脾气不肯吃东西呢,等到老祖回来看到可要罚我们了。”
  “我小时候常和那头麒麟一起玩,是以它对我还是比较亲近的。”唐周随着仙童走到仙邸后面的庭院,往前望了一眼,轻飘飘地说,“看来这麒麟近来长大了不少么。”
  颜淡的眼直了,仙童干巴巴地笑了两声,倾身行了一礼,后退两步:“帝座,仙果就摆在这里,您记得喂它啊……”
  拴在石头边上的麒麟听见人声,突然转过庞大的身子,铜铃大的圆眼怒瞪了不速之客一会儿,一张嘴乎的一团烈焰扑面而来。颜淡连忙跳开几步,只见那仙童一路狂奔而去,还带着哭腔大喊:“这畜生连青离帝君也敢烧太可怕了啊啊啊——”
  唐周走上前,伸手在它的背上拍了拍,那麒麟仰起头,缓缓眯起眼,嘴里又吐出几朵火焰。他将手往上移,够到麒麟的颈又摸了摸,那麒麟缓缓低下身趴在地上慵懒地闭上眼。唐周微微一笑,转头招呼颜淡:“你也来摸摸它,等下割那一刀的时候它才不会发怒。”
  颜淡磨磨蹭蹭走近了,颤巍巍地伸出一只手:“它会不会咬人啊?”她虽然是头一回见到这种上古瑞兽,可是书上却见得多了,麒麟很能吃,咬到什么就直接连骨头带皮啃了。她也就两胳膊,不管少那一个都不愿意。
  麒麟恶狠狠地瞪着她不动,颜淡的手抖得越加厉害,最后还是唐周先瞧不过去,一把握住她的手腕按在麒麟背上。
  触手却格外温润舒适,颜淡顺手在它背上摸了几下,瑞兽终于闭上眼,乖乖不动了。
  唐周铮的一声抽出半截剑身,很是无所谓地问:“你要多少血?”
  颜淡忙按住剑鞘:“只要十几滴,你拔剑出来做什么?”她话音刚落,那头瑞兽缓缓抬起头,凑过来伸出舌头慢慢地在她脸颊上舔了一圈,鼻子里喷出几朵小火花。颜淡顿时僵硬在那里,隔了一小会儿才猛地跳起来:“它、它竟然舔我!”
  唐周摘下一片龟背竹的叶子,轻轻在麒麟腿上划了一小道口子,让麒麟血滴在叶子上,淡淡道:“它是母的。”
  颜淡抬袖在脸上擦了又擦,愤愤道:“都是黏答答的口水!”
  只见唐周撕下半幅衣袖,在瑞兽腿上的伤口上缠了缠,忽然长身站起,一手扳过她的下巴,缓缓低下头去。颜淡被拂到脸上的温热气息吓到了,毫不犹豫地抬起手挥过去。唐周眼也不瞬,抓住她的手腕,可看见她脸上愠怒的表情时,忽然松开了手。
  这记耳光干净利落地落在他脸上。

  沉香如屑

  唐周微微偏过脸,眸中幽幽暗暗,如同光影交接般不定。
  颜淡在衣袖下缓缓攥紧手指,觉得身子在微微颤抖,说不好是愤怒还是害怕。她一直以为应渊对她无情,可那怪不得谁,感情原来就是你情我愿的事,可是现在演的又是哪一出?反复无常,这样很有趣么?
  隔了许久,她听见唐周轻轻道了一句,宛如耳语:“颜淡,我很想你。”
  “我知道是你用半颗心换了我的眼睛,有一段时候我的确误以为是芷昔,等到我在瑶池边上看见你,便知道是你了。”
  颜淡笑了笑:“原来如此。”她思忖一下,又道:“没关系的,那时是我心甘情愿,你不用在意。”
  唐周微微一愣,神情渐渐沉郁,低声道:“颜淡,我想我是喜欢上你了。在很久很久以前,连我自己都不知道的时候。”
  “你喜欢的,不过是过去在你眼睛看不见的时候可以时时陪你说话、最后医好了你的眼睛的颜淡,而不是我,从来都不是,以后也不会是。”她想了想,“那个时候只有我会陪着你,可是等你好了,就不一样了。就算现在,你不过是后悔当初我在你面前跳了轮回道。”
  唐周轻笑出声:“原来你觉得,我已经活到连自己的感情都不明白的地步了么?你笑的时候右颊会有一个酒窝,眼角会变弯,像是从心底在微笑一样。你和芷昔,我不会错认的。”
  地涯宫依旧冷清而空旷,鲜少有人迹至。
  颜淡走过长廊拐弯处,待看见前方那团黑影时蓦地往后退开好几步,颤抖着声音问:“这、这是怎么回事?”
  唐周停下脚步,语气平淡:“嗯?那是鬼王,你不是见过的么?”
  颜淡跺跺脚:“我知道是鬼王,我是问你它怎么会在这里的?”
  大约是她的声音太大了,正默默跪在地上擦青石砖的鬼王抬起头呆滞地望着她,眼里空洞洞的。颜淡又是一个哆嗦,疾步从它身边过去:他一定是故意的,一直都装着若无其事,让她有脾气也发不出。
  走进书库,唐周推开身边的窗子,只见外面正对着一池碧水,现下还没到莲花盛开的时节,莲叶挨在一起愈显得青翠可爱。颜淡撑着窗格,探身出去往外看,微微笑着:“我记得原本这里是没有莲池的。”
  “这里的菡萏种了很久了,之前都没有开过花,不知今年会不会开?”
  颜淡叹了口气,迟疑一下还是开口道:“我想还是不会。应渊,我们把话都说开了罢,这样装着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又能怎样?虽然隔了很久,可是以前的事发生过,就不可能再抹掉……不是练字,写得不好了把纸撕了就可以重新写过。”
  她伸手合上雕花窗子,掩住外面的景致,走到书桌边上,拿起上面那只雕刻得十分精致的沉香炉:“那个时候,我的确是倾慕应渊君你,就算到了地府黄泉,我还是忘不掉……我原本以为,我会死在夜忘川里,因为忘不掉前尘,我不能投胎转世,只能化成底下那些鬼尸。我从来都没有忘记这些,以后只怕也不会忘记。可是,那又怎么样?”
  颜淡揭开沉香炉的盖子,轻声道:“把整块沉香放进去,只要一点点火星,它就会烧起来,在烧成细屑前都不会停下,然后换一块新的继续烧。可是等到沉香如屑,再怎么用火折子点上都烧不起来了。就像这块沉香,我已经烧过了成了细屑,就连一点火光都不会有了,最多只是烧尽后的余温。”
  沉香炉微微倾下,如屑般的沉香灰烬飘散在地上,化为虚无。
  颜淡微微笑着看他:“就连最后的余温,有一天还会冷透了,什么都会没有了,就像你我还未相识时一样……”
  唐周走了。
  颜淡慢慢滑坐在墙边,感觉自己用尽了力气。原来想说的话终于说出了口,其实来来去去也不过眷恋,只是那已经是曾经的眷恋。从现下开始,她真正解脱了。
  窗格外边的日光斜斜地倾斜进来,映在墙边,形成一片光影斑驳,模糊不清。
  仅仅隔了半盏茶功夫,一阵轻盈的脚步声走到近处,然后停下。这人大概是一直跟在他们后面,才能掐着唐周刚走之后的时候过来。颜淡仰起头,倏然瞧见一张熟悉之极的脸,晨起对着铜镜的时候也能看见的那张脸。
  芷昔微微偏过头,垂下眼看了她一眼:“我是来寻一本书的。”她顾自走到书桌边上,将手上的东西放下,转身往一排排书架那边走去。
  颜淡站起身,瞧见她放在书桌上的东西,是一本封皮已经泛黄的簿子,簿子底下似乎还压着什么事物。她拿开簿子,只见底下是一面小巧的圆镜,不由怔了一怔:她记得芷昔并不爱照镜子,怎么会随身带着这东西?
  颜淡拿起那面圆镜,只见镜面突然变了,映出的正好是凡间的景象:一个粗布荆钗的女子正忙碌地操持家事,旁边的男孩子不断给她添乱,年老些的农妇则一手叉腰呵斥着她。那个女子正巧转过头来,彷佛和颜淡面对面相视一般,满脸忧愁凄苦。
  “你觉得怎么样?”
  颜淡一愣,立刻放下镜子,回头看去,只见芷昔抱着一本厚重的典籍站在不远处,脸上是讥诮的笑:“掌灯现在这般落魄,你觉得怎么样?”
  颜淡忽然觉得她变得有些陌生,便摇了摇头:“没有觉得怎样,她现在的确也不比我当初好过。”
  芷昔冷笑道:“不,她若只是生了潦倒家境,那还远远不够。出生贫寒的,这世上可有千千万万,少她一个不少,多她一个也不多。”她走到桌边,将厚重的书放下,轻声道:“她被贬下凡间后,我去看过她。”
  颜淡隐约猜到了大概:“难道你……”
  “嗯,我把她前世的记忆都打开了,她看到我的时候都差点吓疯了,就成了哑巴。”
  “芷昔你为了我这样做,万一被别人知道那怎么办?”
  “我不是为你这样做的。”芷昔扬起下巴,很是无所谓的模样,“也不会有人会知道。”
  颜淡终于明白,那一回在南都看烟火的时候,她见到的确是掌灯仙子。不管是颜淡,还是芷昔,她只要见到都会害怕。
  芷昔将圆镜收进袖中,抱着书看着另一边:“你以后都不会再回这里了,是么?”
  “应该是这样,可你可以来凡间看我。”
  芷昔咬着唇,隔了好半晌才道:“我不会来看你的,这有什么好看的,又不是第一天认识。”
  颜淡低下头,忍不住笑:“是啊,我们本来就是同根生的,就算不见面还是……”
  还是最亲近的人。
  这世上,没有人能比彼此更加亲近,她们是被同样的血脉束缚着,比用言语承诺的束缚更加牢固。
  颜淡看着她的背影消失,方才发觉书桌上还留着那本封皮都泛了黄的簿子,她居然没有带走。她拿起来翻了两页,这本簿子里面说的都是他们一族的琐事,也不知芷昔是从哪里找出来的,只是看到一句话的时候心中一顿:“四叶菡萏之心,可使万物回春,百疾治愈……”
  万物回春?
  她摸摸心口,那里正缓缓地跳动着。
  从凡间到天庭,已经过去一个时辰,现下立刻赶回铘阑山境,应该没有耽误太久。
  颜淡将手心的定水珠握了握,那珠子触手冰凉光滑,隐隐可见其中水汽流动。据敖宣说,这颗珠子若是不小心落在地上,凡间也要发三个月大水,只要把定水珠放在干涸的湖底,自然就会生成一泉活水。
  她穿过九曲回廊,只见南极仙翁正负手站在鱼池边上,瞧见她过来笑眯眯地说:“颜淡,这么久不见你可长高了啊。”
  颜淡微微嘟着嘴,走到鱼池边上:“仙翁你的胡子还要不要了?”
  南极仙翁连忙退开一步,笑骂道:“你这小鬼……怎么,去看过你师父没有?他那时候可是被你气坏了啊。”
  颜淡看着鱼池里面,只见那条虎须大鱼正在上窜下跳十分生猛:“师父当真很生气?”
  “那是自然啦,你师父还一心想教出个上仙来炫耀,结果被你灭了威风,能不生气吗?”南极仙翁摸摸胡子,“本来你只要在地涯多待几日,定会升了仙阶。”
  “这怎么可能?我修为这么低浅,平日里也不比别人多有悟性,这个我还是知道的。”
  “本来是不行,可是有了异眼就不一样了,白白添了千年修为,你说够不够?”
  颜淡心中咯噔一声,不由自主结巴起来:“异、异眼?!”
  “是啊,不过那一年发生很多事,你师父过来我这里一趟,要我把异眼托给东华清君处置得,可是不知怎的异眼弄丢了,害得仙翁我被罚了三年仙俸。后来连养了那么久的那条宝贝九鳍都不见了,真是倒霉起来连喝水都塞牙!”
  “九鳍不是好好的在……吗?”颜淡指着正蹦跶得活跃的虎须大鱼。
  “这条?这条不过是条怪鲶鱼罢了,连九鳍一块鳞片都不如,当年我若不是看那条九鳍好像不喜欢池子里的雌鱼,以为他是个断袖才放了这条公的下去,结果……”南极仙翁痛心疾首地历数一遍,实在忍不住抬脚踏在那虎须背上,将它一脚踩下去,“结果它倒是好,给我在这里勾三搭四,白吃白喝,连个人形都不会化,看着就心烦!”
  颜淡兢兢战战:“九鳍……其实是那条看上去很柔弱的、红色眼睛的小鱼?”
  南极仙翁看了她一眼:“是啊,他们这一族已经覆亡了,若是从前时候可比龙都飞得高。”他话音未落,瞧见虎须又从水底钻了上来,正往脚边凑:“游远点,不然今天没饭吃!”虎须委委屈屈地挨到一边去了。
  颜淡望着鱼池,满心都想着余墨,想起他将异眼抛进章台江畔的绝然姿态,想起他叹息着说“你不要却不让我扔,到底想我怎样”,想起他最后微笑着对自己说“那些看戏的人,明明知道不是自己的故事,可看得久了,这故事也慢慢变成了自己的”,他是看着自己的故事,最后入了戏。
  她原以为,这二十年,已经足够她懂得余墨了。
  现在她方才明白,这二十年她懂得的,还只是其中粗浅的皮毛。
  她一直以为,她同余墨待在一起的时候,一直是她的话比较多而他却是一副不冷不热的模样,一直是她黏着他缠着他游遍大江南北而他心里其实是不太乐意的。她原来从来都没有用心去看懂一个人。
  你有没有这样爱过一个人。
  你有没有这样隐忍地去等待过一个人。
  这世上不是没有对她倾心相待的那个人,只是她一直不知道而已。原来有一个人是那么明白她,而她竟然从头到尾都错过了。
  从头到尾,她都错过了。

情至
  凡间已经入夏。
  颜淡在凡间落脚的那一刻却发觉自己身处一个边陲小镇,而问了镇上的人才知她现在是在安平镇,而铘阑山大约还在北面几十里外。她果然荒废太久,妖法学得一团糟,连自家门口都摸不到。  安平镇虽然不是江南那种热闹的水乡小镇,街上还是可见零星来往的路人,当着这么多凡人的面,她也不能用妖法,只得徒步出镇。她在天庭待过一个时辰,放在凡间就是一个月,也不知现在铘阑山境如何了,光是这样想,就恨不得立刻飞回去。
  拐过街角的时候,斜里一碗热水泼过来,差点淋在她身上。颜淡回头望了一眼,正好和站在斜方面摊上掌勺的女子对上眼,那女子约莫年过三旬,却还是香腮胜雪,眼眸宛如琉璃一般剔透明亮。她看着颜淡,脸上有些尴尬,拿勺子敲了敲木桶:“赵叔,你也不看着点,万一泼到人家小姑娘身上那可怎么办?”她朝着颜淡一笑:“对不住,现在快晌午了,我请你吃碗面吧,我们的担担面可是出名的,吃过的人都说好。”
颜淡看着对方,喃喃道:“闵琉……”
  “你……你叫我什么?”
  颜淡忙不迭地开口:“不是的、我是说,面、面很柔软……咳,很好吃……”
她还记得在戏班的那些日子,也记得那个第一回见到她高喊有妖怪的少女闵琉,他们妖活得久,便是很久以前的事也会记着,可是凡人却不一样。
  闵琉噗嗤笑出声,将锅里煮好的面条捞出来:“看你这模样是逃家出来的吧?面当然是有筋斗的好,怎么会是软的好吃?”她把面碗递到颜淡面前:“趁着热吃最好了,就是这里太简陋没地方让你坐下来,你不习惯站着吃东西吧?”
颜淡忙道:“没有,蹲着吃我也习惯。”当年在戏班,赶着排戏搭台,哪有时间坐在桌边慢慢吃?
  闵琉微笑着:“看你说的,姑娘家就要有姑娘的样子。”她看了颜淡一会儿,忍不住道:“看你的模样也就十七八岁,你生得真的很像我一个朋友呢。”
担担面又酸又辣,颜淡闻言不由自主地噎了一下,咳嗽连连。闵琉没留心到她尴尬的表情,顾自出神:“也快二十年了,也不知道她现在过得如何……”
  颜淡不由心道,她一直过得风生水起,祸没少闯,苦头没少吃,最近还越活越回去了。她正想着心事,只见一个盛满鲜红辣酱的勺子伸过来,面碗里立刻堆起一摊辣酱。之前差点将水泼到她身上的那位大叔呵呵笑着:“多放点辣子才好吃,对吧?”
颜淡僵硬地点点头:“是啊,真好吃。”
  大叔很淳朴也很实在,立刻又给她挖了一勺辣子:“现在天也热起来了,吃碗面出一身汗,那才叫舒服!”
颜淡心一横,夹起辣乎乎的面往嘴里塞。
  闵琉很是高兴,边煮面边和她说闲话:“小姑娘你是哪里人啊?”
  颜淡听到“小姑娘”三字还真的有点脸热,咳了一声说:“南都。”她对南都最为熟悉,口音也学了江南那边的,要说别的地方容易露馅。
“南都?”闵琉微微眯起眼,顿了顿又道,“我年轻时候也去过南都,那里确是个好地方。你是逃家出来的吧?是因为爹娘要将你嫁人吗?”
  凡间女子多半成婚得早,双十出头便可以当娘了。颜淡很尴尬,却只能低低嗯一声。
  “找个好夫家嫁了也是大事,像你们南都城贵族公子哥儿多,都生了一副好模样,可是到头来却未必是良人。”闵琉微笑起来,“也不怕你笑,我从前也同一位贵族公子好过,他文采好出身好还会武,可是现在想来就会觉得好笑,你说这是看上人家什么了?他懂的我都不懂,只不过看着光鲜,心里向往而已。”
颜淡偏过头看她,忍不住问:“那后来呢?后来你怎么想明白这些的?”
  “后来?年纪到了自然要嫁人了,我嫁了个……喏,就是那边走过来的,都是平民老百姓,一起开开心心过日子就好,何必还要惦记从前那个人呢?”闵琉放下勺子,将正放下一担面粉的男子拉过来,取出汗巾为夫君擦汗。
颜淡吃着面只觉得辣气冲上来,眼睛有点酸,忙伸手揉了揉。
  这一顿吃得她有点消受不了,和当初余墨亲手煮的那锅羊杂汤一样,可是不知为什么眼睛发酸,心里烫烫得像是有什么要满出来似的。
  路上耽搁了一些时候,回到铘阑山境时已经到了傍晚,天边残阳艳丽,彷佛是淡红染料将天幕浸染透了。
  颜淡走到干涸的湖边,从袖中摸出那颗定水珠放下去,不一会儿,只见湖底有股清泉喷涌开来,水面渐渐升高,晚风也再不是干燥难忍,而是沾着湿漉漉的水汽。天边的夕阳很快暗淡了,天色黯沉,雨丝淅淅沥沥飘散下来。
  有了雨水,铘阑山境还会变成原来的样子。
  颜淡急着见余墨,便连自己的住处都没回,直接赶去余墨那里。她刚走进山主居处,便闻到一阵浓烈的血腥味,心中咯噔一声,正好瞧见百灵迎面扑过来,忙一把拉住:“百灵,这是怎么回事?”
百灵脸色煞白,抓着颜淡的手瑟瑟发抖:“不……不好了,那天以后,很多妖族族长都说不会再臣服山主,然后……我们羽族、也叛出了……”
  颜淡心中一沉,放柔了声音:“后来呢?”
“后来紫麟山主出门,但是那些蝙蝠精找上余墨山主……他们昨晚就在这里、这里……”
  “现在呢?余墨去了哪里?”
  百灵哽咽着:“后、后山……”
  颜淡闭了闭眼,拍拍她的背:“别着急,我现在就过去看看,余墨不会有事的。”她才刚一转身,立刻被百灵捉住了袖子,“百灵?”
  “你不要过去,山主快妖变了,他可能会把你误杀掉的!”
颜淡抽回衣袖,勉强笑了笑:“我自己会小心的。百灵,最迟明早时分,我就会和余墨一起回来。”
  她转过身,循着这股血腥气往后山而去。天正飘着雨,将气息都冲淡了,而天色也渐渐暗下来。
  后山道路本就崎岖,要找人的确不太容易。她这样一路找过去不知还要多久才能找到人,心里不禁焦躁起来,凭着余墨的修为,寻常状况是不可能妖变的。她也是很早听族长说过,当他们妖折损修为而支撑不住人形的时候,就会妖变。一旦妖变,妖性会占上风,对血腥趋之若鹜,甚至连亲近的人也会杀。
  雨越下越大,几乎是唰唰地冲洗着山路,最后一点气息也被冲得一干二净。
颜淡正急得不知该如何是好,忽然眼前青芒一闪,一声长长的惨叫划破天际,乱糟糟的一团黑影扑到她面前,抽搐几下就不动了。
  她忙伸手一划,一团白光氤氲升起,只见身边那人的躯体渐渐化成了一只蝙蝠。颜淡抹了抹脸上的雨水,往前走了两步却又停住了。
她瞧见不远处正站着两道人影,其中一人执着剑,几乎是电光火石之间,一道青气森森的剑芒划过,另一人转身欲逃,却还是被剑气带到,咽喉中发出几声嘶吼,往前扑倒。颜淡疾步上前,唤道:“余墨?”
  她才走近两步,喉间突然一凉,冰凉的剑锋已经抵在她颈上,微微用力。
  余墨偏过半边脸,一双眸子已经变得殷红,那半边脸上正有青黑色的鳞片不断生出来。颜淡倒抽一口气,站着没有动,只觉得抵在颈上的剑正微微颤抖,收不回来,却怎么也不能往前送出一分。
颜淡定了定神,抬手按在剑上,缓缓把剑往边上推:“余墨……”她看着对方的眼,轻轻道:“虽然你让我不用回来了,不过我还是觉得这里吃得好住得好,就算你赶我走我也要赖到底了。”
  她正要往前再靠近一步,余墨却突然在她肩上一推,手中的短剑向前一送,干净利落地刺入一只扑过来的蝙蝠精胸口。那蝙蝠精身上升起了阵阵白烟,不一会儿就化成了一只巨大蝙蝠,吱吱痛叫。
  颜淡本来已经有些唤回余墨的自制,现在又因为突然变故功亏一篑,若是她最后真的被余墨大卸八块,倒也不会怨恨,可等余墨恢复后,想来他一定会很痛苦。她已经不想再让他不好受了。她看着余墨抽回短剑,正要转向她的时候,忙扑过去拉低他的颈,踮起脚毫不犹豫地吻在他唇上。
余墨的唇冰凉。
  隔了片刻,颜淡听见耳边响起一声剑落地时的清响。余墨缓缓抬手按在她颈后,加深这个亲吻。雨越来越大,哗哗地冲击着周遭。颜淡闭上眼,紧紧抓着他的衣衫,雨水淋在身上,好像没有觉得一点冷。
——入夏以来的,第一场雨。
  颜淡真想重重抽自己几个耳光。
她也不知道自己那时是怎么想的,居然眼都不眨一下,一个饿虎扑食冲上去强吻了余墨,莫非、莫非她对余墨的心思其实已经龌龊到这个地步了?
  颜淡抱着头很苦恼:她以后怎么面对余墨啊啊,胆敢主动去亲他的大概就只有自己一个,虽然他们妖不像凡人那样讲究,可是这未免也太不像话了。她从来都是不像话的,从来都没有矜持过,从来都是一时昏头就乱来,她一定嫁不出去没人要了……
颜淡自我厌弃了好一会儿,忽觉肩上被人拍了一下,忙抬起头看去。只见元丹笑眯眯地站在她面前,问她:“你一个人在那里自言自语什么?”
  颜淡张口结舌地看着他,许久才愣愣道:“咦,你还在这里啊?”
元丹掸了掸袍子,眼里带笑:“怎么,你觉得我像是那种见到事情不对就转向的家伙么?”他直起身,看着远处,轻声道:“昨天忽然下雨了,丹蜀都高兴地睡不着了……虽然我是族长,但是很多事并不是由我一个说了算,不过现在,大约铘阑山境是救回来了。”
  颜淡笑着嗯了一声。
他们一个站着一个坐着,望着湖边那个顶着毛茸茸耳朵的小身影。
  丹蜀正辛苦地翻土,挖坑,种下他的桃树。
百灵走过来,笑着说:“你们凑在一起在说什么呀?”
  颜淡看见是她,忍不住取笑:“百灵,你昨天脸色白的和什么一样,说话都打颤……”
  百灵板起脸:“怎么,不可以啊?还有,你们两个真是,到现在都没一句话来问问山主好不好?真没良心。”
  元丹叹了口气:“何必还要问,你一大早抓着人就说,现在还有谁不知道的,我是听得耳朵都要起茧了。”
  百灵沉下脸还没来得及说话,就见丹蜀兴冲冲地朝他们跑过来:“爹爹,你说桃子什么时候能长出来?我要是很努力地浇水,后天行不行?”
元丹捂着额,低声喃喃:“这傻孩子到底是像谁啊真是……”
  颜淡觉得,丹蜀虽然笨点却是过得最是无忧无虑,他的心里,只要一棵树,一个果子,一朵花就能填满,这样未尝不好。



  四叶菡萏

  颜淡很苦恼。
  整整一个时辰,她都一直在重复“走到余墨房门外,把手放在门把上,然后放弃,转身继续在外面踱步”的动作。原本来找余墨好像是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可是现在却觉得棘手得很,她该怎么解释昨晚的事才好?
  她又来回走了几趟,只听吱呀一声,房门开了。余墨靠在门边,淡淡看着她:“你到底要不要进来?”
  颜淡哦了一声,跟着他走进房间,心里盘算着该说些什么话来缓和一下气氛,正绞尽脑汁想着忽然瞧见桌上的白布,立即豁然开朗:“余墨,你没伤到哪里吧?”
  余墨撩起衣摆,转身在美人榻边坐下:“没大碍,都是些很浅的划伤。”
  “那是不是很疼?”
  余墨微微皱了皱眉,抬起头看着她:“还好。”
  颜淡见他望向自己,突然觉得整个人都紧张起来,甚至有些手足无措,一句话脱口而出:“其实你要是觉得疼,可以叫出来么。”话音刚落,她立刻就后悔了,这句话不管怎么听怎么想,都很蠢。
  余墨还是看着她,却一句话都没说。
  颜淡真想抽自己耳光,只得磕磕绊绊地解释:“呃……觉得很疼就叫出来,这样心里会好受一点,是、是这样吧?”
  余墨语气甚是平淡:“就算真是痛了,难道说出来就会不痛了么?”
  颜淡张口结舌一阵,方才干巴巴地说:“如果你不喜欢叫痛,可以偶尔撒撒娇……啊……”她内心十分郁结,她一定是中了风魔了,怎么蠢话一句连着一句冒出来?
  “撒娇?”余墨凉凉地重复了一遍。
  颜淡想撞死的心都有了,忙不迭道:“你不喜欢撒娇的话……那就发脾气也可以啊,哈哈。”
  “……颜淡,你过来。”他挪开美人榻边的书册,拍了拍空出来的位置。
  颜淡干笑:“我站在这里也能听你说话,不用过去了吧?”
  余墨眼中带笑:“你到底在怕什么?你昨天不是很勇猛的么?”
  颜淡只得僵硬地走到美人榻边坐下。
  “你之前在外面走来走去又不敢进来是想和我说什么?想说昨晚上你是一时昏了头,所以现在觉得无颜见我?”
  颜淡张口结舌了一阵,还是说不出话来。
  余墨半躺在美人榻上,随手拿起一本书摊开:“想不出的话,就在这里慢慢想,等到想出了为止。”
  “你怎么能这样?你又不是我师父,也要来这一招。”
  “刚才是你说可以偶尔撒娇发脾气,不是么?”
  颜淡委委屈屈地噢了一声,只能呆坐着继续苦思冥想。她自然是喜欢亲近余墨的,可是当真是像从前喜欢应渊君一般喜欢他吗?其实她并非没有想过,如果回到应渊身边那又会怎样?如果她最后真的这样做了,余墨也定会若无其事地、笑着送她离开。
  可是她现在决定留在余墨身边,她相信这样做是对的,以后也绝不会为今日的决定而后悔。
  颜淡犹豫一下,问:“那个异眼……你现在还想不想送给我了?”
  余墨搁下书,静静看了她片刻,淡淡道:“放在那边柜子最上面那个抽屉里。”
  颜淡走过去拉开抽屉,将异眼握在手心,冷不防听见余墨说了句:“你原来不是不要的么,怎么现在又记得它了?”
  颜淡握着异眼,才恍然醒悟过来:她干嘛要这么紧张?说到底,也是余墨先喜欢她的。她这样一想,胆气顿时足了很多,走回美人榻边居高临下撑着身子直视他:“我现在要把异眼拿去当、当……信物,不可以吗?”
  其实她本来想说定情信物,只是这样说未免失了身为女子的矜持。
  余墨眼中带笑:“可以啊。不过你有没想过,信物本来就是要交换的。你打算换给我什么?”
  颜淡摆出最蛮横最不讲理的表情:“我才没东西拿来和你换呢,要命有一条——”她话音未落,余墨忽然坐起身一把将她拉到自己身上,笑着说:“那也行。”
  颜淡不自在地嗯了一声,将额抵在他肩上,抓着他的衣袖不说话了。只听余墨在耳边低声道:“颜淡?”
  “……什么?”
  “真的害羞了?”他抬手顺了顺她的发,微微失笑,“你不是一直都说自己脸皮厚,现在还会觉得不好意思么?”
  颜淡的声音闷闷的:“谁说脸皮厚就不会害羞了……”
  会害羞是一件好事。
  余墨抱着抬不起头来的颜淡,忍不住微笑:其实他们还有很多时间,可以让她慢慢想清楚。
  之后几日,颜淡还是原来一样整日无所事事。余墨有很多事要善后,没有空闲陪着她。她时常翻出异眼来看看,心里盘算着若是打个洞和风铃一道串起来挂着,大约会十分好看。
  自从知道余墨十分在乎她,颜淡很得意。她一向颇有自知之明,他们妖当中容貌生得好的不知有多少,她绝对不算出挑的那种,那么余墨喜欢的多半是她的内在。可见当妖,还要内外兼修。
  芷昔给她的那本簿子被雨淋湿了,晒了好几天翻开来还是皱巴巴的,还有几页黏在一起根本就分不开来。颜淡只得拿把裁纸刀来一张张地揭开看。这白纸黑字写着的,根本就是他们这一族无比惨痛的经历,上天入地逃亡最后被零碎切开来用的例子数不胜数。
  于是颜淡在初夏时节出了一身冷汗。
  她又往后翻了几页,突然坐直了身子,这一页却是记载着上古洪荒时候,水神共工撞了不周山,当时凡间洪水泛滥,女娲上神炼七彩石补天,而他们一族则有修为最高的族人用自己的修为助女娲上神将凡间恢复原貌。这一件是功绩。
  颜淡搁下簿子,走到窗边往外看,这里虽然不再缺水少雨,却还是一派荒凉,再也找不出曾经的景致了。而那位立下功绩的前辈耗尽修为,沉睡百年才醒。
  她撑着窗格,窗子上挂着的风铃叮当作响,忽见远处一道七彩华光落下,云蒸霞蔚,瑞气冲天,猛得又消失不见。颜淡心里奇怪,朝着那华光方向疾步走去,还没看见人影,便听见余墨的声音:“不知帝君前来,是何要事?”
  帝君?颜淡想了想,闪身躲在一块大石头后面。
  “我是来找颜淡的。”听声音却是唐周。
  颜淡蹙着眉,却不懂他来做什么,他们之间要说的早已说明白了。
  “你想接颜淡回天庭么?”余墨语声低沉,沉吟片刻又轻声道,“我不会让你带她走的,就算是我自私,颜淡她现在好不容易才有一点在乎我,我怎么可能放手?”
  “所以,你想阻拦?我以为这件事还是让颜淡自己决定比较好。”
  “她喜欢笑,并不表示她不会难过,即使摆出一副开心的模样来,心里还是会悲伤,所以……”余墨顿了一顿,淡淡地说,“我知道颜淡她心里还惦记着你,一直以来就记着你一个。可是你如果没有放弃现在所有一切的决心,我怎么能够把她交给你?”
  “她是不会乐意留在天庭这个地方的,你若是真心想要带她走的话,就放弃现在帝君的位置,若不然,除了我自己之外,我怎么放心把她扔给别人?”余墨的声音听起来像是笑着说话的,“不知应渊君以为如何?”
  颜淡看不到对方说话时的表情,想来还是带着那么几分浅淡笑意的,他们之后说什么,她觉得都没有必要再听下去了。
  她想着余墨从前曾开玩笑说“鱼和莲本来就是一对”的心情,会顺着自己开那种主公莲卿的玩笑,会带着她游遍大江南北,这样点点滴滴,那些笨拙而亲昵的相处,怎么能够轻易割舍?
  ——自然也舍弃不去了。
  那日唐周来了又去了,余墨没向她提过这件事,颜淡乐得装作什么都不知道,整日介陪着丹蜀和小狐狸。丹蜀对于他那棵宝贝桃树十分上心,每天都要翻一遍土,弄得一身脏兮兮地回去。
  “颜淡姊姊,你看这树叶子怎么耷拉着,长得一点都不好。”小狼妖朝她哭丧着脸。
  颜淡对侍弄花草树木并不精通,便凑近过去看了看,那棵桃树叶子生得稀疏,这样看着也知道结不了果子。她低下身,扒开一团土瞧了瞧,心却蓦地沉了下去:铘阑山境在地止取出前一直土质肥沃,可是现在粘在手上的却是干巴巴的。
  光是雨水丰沛,这样根本就不够。若是最后像西南朱翠山一般,因为雨水过多土壤吸收不了而变得地层空洞,只怕要另寻地方住了。可是铘阑山境经受过之前的重创,余墨的修为又大为折损,已经没有其他退路了。
  颜淡心里犹豫,不等太阳落山便早早地回到自己的住处。她一踏进房间,便见余墨依靠在窗边,像是等了她很久的光景。他身后是浅红色的一片晚霞,映衬着身上的玄色衣衫,不知怎么,将这种冷厉的颜色衬得温暖起来。
  余墨笑着朝她伸出手去:“又带着丹蜀去玩了?”
  颜淡拉着他的手,低下头思量一阵:“余墨,紫麟他去哪里了?怎么还没回来?”
  “他去找羽族的族长,有一些事。”
  颜淡想起那日百灵说过,羽族早已不再臣服于铘阑山境,在她看不见的地方,余墨想来也很发愁。在这里住了这么久,不管是谁都会有感情,何况是他们对于归属最为重视的妖?她牵着余墨的手,犹豫许久:“余墨,我有办法让这里变回从前那个样子。”
  余墨嘴角的笑容消失了:“你不用想太多,最多我们换个地方,我本来也不在乎……”
  “从前上古时候就有过,水神共工撞上不周山那一回,我们族的前辈就能助女娲上神将凡间恢复原状。”颜淡看着他,“你觉得我应该试试看吗?”
  余墨抽回手,语气甚是平淡:“何必要问我?你决定的事,我难道还能阻拦么?”他一拂衣袖,便要转身离开。
  颜淡忙扯住他的衣袖,可怜兮兮地说:“余墨你不要生气啊……”
  余墨脚步一顿,最后还是叹了口气:“我没生气。”他默然片刻,然后道了一句:“直说吧,这样做后果是什么?我又能做什么?”
  “大概会耗尽修为,然后沉睡一百年……吧?”颜淡一对上他的眼神,顿时心虚起来,“如果有你帮我结阵,肯定用不了这么久的……”
  余墨静静看她,许久才道:“我要去准备两日,你自己再好好想想。”

  新的开始(结局)

  竹帚扫过地面,在青石转上划出一道道浅痕,落花被昨夜骤雨浸透,微微泛了白。芷昔抬起手,撩了撩额发,弯下腰将褪了色的花瓣一片一片捡起。她听见身后有人走过,头也不抬,轻声道:“帝座。”
  那脚步停了下来。
  芷昔拾起一瓣海棠,花瓣已经褪成了浅红色,映在她白皙的手指却显出几分艳丽:“从来我们这一族就鲜少有同根双生,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因为其中一个必定会抢了另一个的雨露,最后化人的只有那个抢到了大半雨露的。”
  她站起身,像是在和自己说话一般:“我曾想,有些事就像是注定好了一样,我和颜淡,帝座你和颜淡,最后只有一个结果,不过是早晚而已。”她捻起那瓣海棠,回首微笑:“我不知道她会不会在意和我生了一样的容貌,可是我从来不在意,容色不过是映在眼里的一种幻象,红颜即是白骨。”
  唐周低咳了一声:“你的禅理学得很好。”
  芷昔盈盈转过身,还是微微笑着:“帝座你没明白我的意思,我不是在说禅理。不过现在她应该不会为这种事在意了,很快的,这世上有这副容貌的就会只剩下我。帝座,你曾告诉我,这世上是没有凡情能够长久的。而我从来也没有执著这种东西,其实说这句话的时候,你在心底还是在意的,不是么?”
  唐周怔了一下:“你是说……?”
  “算算时辰也该差不多了,再过一会儿铘阑山境也该恢复原貌了,我们一族总是有些特别之处的。帝座,你要不要去见颜淡最后一面?这次不相见,从此以后可就见不到了呦。”海棠花瓣滑落,翩飞出一道弧线重归于地。
  唐周一拂衣袖,转身就走。
  芷昔缓缓倾下身,一瓣一瓣把落花拾起来,喃喃道:“都说情障会一叶蔽目,果真傻得很。说什么都信,还帝君呢。”
  请你相信,如果这世上只剩下我而再没有了你,那时的我……该多么寂寞。
  颜淡很纠结,自从看了芷昔留给她的簿子,她才明白了过去自己做过一件什么样的蠢事。她一直都听别人说,四叶菡萏之心可以医治百病,连天庭上最精于医道的凌华元君也这么说,后来查了几本典籍都是这样说的,这样一想便觉得就是这样。
  然,凌华元君再精通此道,也不是他们这一族的。那些书上说的也没大错,只是她的法子根本就是用错了的。古籍上记载的,大多都是他们一族被屠戮时发生的事,菡萏之心确然可以治愈顽疾,可如果族人愿意用修为来救人,其实是不必剜下心来。
  所谓“菡萏之心”,是说牺牲的决心,是她为了在乎的人和事牺牲的决心。
  颜淡偏过头,瞧着余墨,他一直皱着眉恹恹地负手站在身边,沉默着不说话。他们相处的时日那么短,可分别的日子却又这样长。
  她转过身,笑着叫了一声“余墨”。
  余墨缓缓转过头来,还是皱着眉,看着她走近几步,抱紧了自己的腰。他低下头,下巴抵着她的额,低声笑了笑:“你说什么,我总是没办法的……”
  颜淡只觉得搂住自己的手臂在微微颤抖,仰起头看他:“余墨,我欠你太多,我知道这辈子再也还不清。现在先让我还了这一次,剩下的再慢慢还,好不好?”
  余墨缓缓闭上眼,叹息道:“好……只是不要太长。一百年,我只等一百年。”
  颜淡踮起脚,大大方方地在他侧脸亲了一下:“不用一百年,我会记着快点醒过来。”
  余墨皱了皱眉,摸摸脸颊还是缓颜了:“这是第二次了,下次再用就没用了。”
  颜淡扑哧一笑,往后退了两步:“那我走了呢……”她望着眼前平静无波的湖面,百年之后,她将在这里醒来。她撩起裙摆,缓缓踏进水中,清凉的湖水淹过了她的脚踝,漾开了圈圈涟漪,忽然肩上一沉,她下意识地转头,一个炽热的吻落在唇上。
  颜淡惊讶地睁大眼,她可以看见余墨的表情,他的睫毛微微颤抖着,说不上多冷静却也没有失了理智。她抬手回抱住他,柔顺地仰起头。
  数度缘起缘灭,望穿多少千秋圆缺。
  这百年过去,还有长长、长长的一辈子,直到沧海不再、桑田不覆。
  唐周赶到的时候,铘阑山境已恢复了当初的安静祥和,泛着微波的湖边开了大片大片的菡萏,清一色雪白的莲花,在小风中轻轻摇曳。
  他从未见过这么多雪白的莲花,这么一大片像是要把整个湖面铺满,花瓣在夕阳余晖之中泛着淡淡的金色,莲香沉浮,仿佛又回到了当年天庭最南边的地涯。那时他什么也看不见,只能站在窗边一站就是一整日。
  他以为窗外是莲池,总是可以闻到淡淡的菡萏淡香。
  很久很久之后,他终于能看到了,才发现那儿根本没有什么莲池,也没有一池的莲花,那些淡淡香味是由颜淡做的沉香散出的。
  他回想起颜淡和他说过的每一句话,每一句。
  每一句都记得那么清晰。
  他还是迟了。
  余墨负手站在湖边,转过头时瞧见他,淡淡一笑:“你来了。”他的衣袖在风中微微拂动:“你来得稍微早了一些,不过早点也好。”
  还有一百年。
  百年之后,她会在这里苏醒,他们将再次相见。
  就像孤独地葬在青石古墓中的亡国娘娘,就像邪神玄襄故去后留下的记忆,就像那一双生死相拥的洛月族人,就像在生死场中沉浮漂泊、带着天地秘密的冥宫,甚至像寂寂空庭中那一炉沉香如屑,一切都还在继续。
  只要岁月不断,总会有轰轰烈烈的相逢,相知,离别,重逢。
  犹记得,初遇时,花红了,笑了哭了离别了。
  可待聚首。
  水波轻轻漾开,一只木雕的沉香炉被放入湖中。
  水波缓缓漾开涟漪。
  唐周放下手中小刀,微微笑起来:“……我活得太久了,很多感情,很多事,我已经学着不去看清它。颜淡,你知不知道,其实我一直记得我们最初相见的时候,你还是个小姑娘,这么小就这么顽劣,我那时就想,这是天生的还是哪位仙君教出来的,根本没半点仙子的模样,后来……你果然不是仙子了……”
  说着这些话,自然不会有谁来回应。
  也只是说说而已。
  就算用百年的时间来讲种种前尘,他们的爱恨、离别,也述说不尽。明明是同一件事,每一遍说起,总是忽然引申出好多细节。
  唐周拿起一块檀香木,继续刻着新的沉香炉,细细的木屑从指缝间悄悄滑过:“我知道你喜欢做沉香,那时我还看不见,只能用手指摸索着雕一个沉香炉送给你。我一直没有去想,为什么很想哄你高兴,直到,你跳下七世轮回道……”
  那一日后,他去了地涯。
  站在曾经时常一站就是一整天的窗口,才发觉有些事想到的往往和事实差得太远。窗外,原来从来没有莲池,他却只是想着她那时是怎么绘声绘色说起莲花开时的景象。寂寂空庭中,唯一还带着颜淡的气息的,就只有他雕的那只沉香炉。
  沉香炉里,沉香如屑,不过冷冰冰的灰烬。
  那块檀香木在他手中渐渐显出沉香炉的形状:“轮回过的这七世,我都还记得,可是我一直都没有再遇见过你。幸好最后一世的时候,我找到了地止,也找到了你。”
  “这世上最可笑的事情,便是心心念念地找寻什么,回过头来却发觉要找的其实已在身边。我是天庭青离帝君的时候,便记挂着你,等到我变成了一个凡人,却还是记挂着你。”
  他穷尽心智地追寻着一样东西,最后却离当初越来越远。
  “我现在不是天庭上的帝君了,是这里的土地。我在天庭待过千年,现在才发觉,原来当帝君还不如一个小土地自在。只不过,这板正的天庭规矩是怎么养了你这样的出来?”细细地雕琢出莲花莲叶,唐周雕刻的手指一滑,险些割到了自己的指头:“原来我想每天都雕一只沉香炉送给你。可我毕竟已经在凡间留过太久,已经没有以前练出来那种细致的手艺了。刚开始的时候,三个月也做不出像样的,不过好在我有整整一百年的时间可以慢慢学。”
  “颜淡。”你打算何时醒来,一转眼,一百年又这么匆匆过去了。
  为何我们,相识的年岁还不如分别的时光来得久长?
  只是,这回换我来等你。
  “颜淡。”
  新雕好的沉香炉被轻轻放入湖中,湖水被夕阳晕染出金色。
  “颜淡,我想过了,我不会再问你什么,回不回得到从前都不重要,只要这样就好……只要让我看着你就好……”
  只要让我再看到你。我都快忘记掉你的模样了。
  唐周直起身,拍了拍袖子上沾到的木屑,看着天边似锦绣般的夕阳,如此一日又打发过去。他偏过头,只见余墨踱步过来,在他肩头一拍,嘴角带笑:“唐兄,你看是谁来了?”
  夕阳西下,青黛色的人影立于桃花树下,芝兰玉树,风华刹踏。
  柳维扬微微笑着:“我这回运气好,居然还能从冥宫里出来。”
  唐周也笑:“这中间一定很是惊险……”
  他们都是如此。即使发生了这么多事,绕了一大圈,却还是能再相逢。
  余墨望着湖里在小风中摇曳翩跹、含苞待放的菡萏,眼中渐渐凝起明亮笑意,一瞬间,身后的山色绿草全部失了颜色。
  “回来的,怕不止柳兄一个。”
  这回终是等到了。

  七夕(1)

  紫麟和琳琅吵架了。
  颜淡咬着筷子津津有味地看着对面那两人脸各朝一方互不理睬的模样。她早就说了嘛,紫麟的脾气臭得像茅坑,硬得像石头,琳琅这样的美人总有一天会受不了他的。她正眼巴巴地望着,忽然头上一沉,差点被人按在面前的碟子里。
  颜淡怒目而视,只见余墨按住衣袖,倾过身拿了盛着芹菜的碟子,摆在她面前,语气平平:“吃罢。”
  颜淡愤怒了,她自从恢复以来,余墨待她依旧不冷不热,甚至还比从前愈加恶劣了:“我不要吃芹菜!”
  余墨偏过头瞥了她一眼,淡淡说:“你刚才说什么,我没怎么听清。”
  “我说……我说我很喜欢吃芹菜……”
  “哦,那就多吃一点。”
  颜淡可怜巴巴地挑着碟子的芹菜,没有看见余墨嘴角挑起的笑意。她觉得自己将来的日子定会悲惨得无法言喻,庭外的艳阳看在眼里也成了一片惨淡阴云。
  砰——
  琳琅突然推开了面前的矮桌,桌角的碟子震了震,咣当一声摔在地上。她倏然站起身,杀气腾腾地转向紫麟。
  颜淡立刻抬起头去,虽然她反抗不了余墨但是琳琅还可以欺压紫麟,这样一想,心里稍许平衡了些。余墨抬起手肘,斜斜地支着桌子边沿:“别人的事少管,这和你没关系。”
  只见琳琅昂首挺胸,指着紫麟的鼻子大声道:“紫麟,我有了你的亲骨肉了!”
  “……噗!”颜淡喷了。
  周遭陷入了一片沉寂,百灵瞪大了眼,手里的筷子落在地上了都没发觉;小狐狸咕咚一声翻在桌上,半天爬不起来;元丹眼神呆滞,完全没了平日的神采。
  余墨拿过手巾,扳过颜淡的脸,细致地擦了擦。颜淡只觉得他的手指微凉,擦拭的力道拿捏得很舒服。余墨搁下手巾,嘴角噙着笑意:“早就和你说了,别人的事情少管。”
  颜淡讶然:“咦,你好像一点不吃惊啊?”
  余墨嗯了一声,将碗递过去:“那边的汤。”
  颜淡将汤小心地端到余墨面前,对面的那两位居然已经和好了。紫麟眉开眼笑:“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我怎么都不知道。”琳琅抬手噼噼啪啪打了他好几下,半晌才嗔道:“前日刚发觉的……”
  紫麟很是高兴,还说要请铘阑山境所有的妖喝满月酒。
  颜淡忍不住心道,这怀胎才多久啊,这满月酒起码也得等妖宝宝生下来再说罢。不过紫麟傻爹爹的模样,对琳琅可说是百依百顺,这模样看上去比往常顺眼很多。
  余墨皱着眉看了他们一眼,再回转头看看颜淡,不说话。
  颜淡只觉得寒毛直立,结结巴巴地说:“余墨……你、你看我做什么……”
  余墨淡淡地说:“紫麟现在连骨头都没了,以后琳琅还不爬到他头上去。”同样的,这种事情摆在自己身上,也需得好好想一想。
  颜淡干巴巴地说:“可、可是紫麟本来就没有骨头嘛,他有乌龟壳子啊……”
  于是颜淡在恢复之后有了一桩最大的心事:为了往后,她得拿出气势来,要居高临下地藐视余墨。明明是他那么在意自己,凭什么一直被欺压的反而是她?
  关于这件事,现成就有人能向她指出一条明路。
  “我和紫麟?唔,是我去勾引他的,怎么?”琳琅放下手中的团扇,一看颜淡表情僵硬,立刻解释道,“我们不同族,所以风俗也不同。我们狐族可是以这个为修行的,越是得道的狐族,媚术便越高。”
  颜淡支着下巴,很是苦恼:“可是拿这招去对付余墨,就完全不行啊。”
  “怎么不行?走,我教你怎么去勾引他,你先得让他认了这回事,再温柔体贴待他,看着时机差不多了就要发脾气,不能让他小看了你!给一顿鞭子再安抚几下,最后余墨才会服服帖帖的。我告诉你,我看他不顺眼很久了!”琳琅扯起颜淡,疾步沿着庭院小道往外走。
  “琳琅你有了身孕要小心啊!”
  “怕什么,出了事都是紫麟的错!”
  “……”颜淡在心中哀叹,原来她之前都误会紫麟赚了大便宜,其实他只赔不赚。
  琳琅猛然停住脚步,一指前面,轻声道:“你看,余墨在那边。”
  颜淡自然知道这个时候,余墨必定是在庭院里那棵槐树下面坐着,看看书小憩一下什么的,现在太阳已经快下山了,他过一会儿就要回去了。
  琳琅和她凑在一块儿,低低说:“你现在走过去,要直走不要绕弯路,等他抬头看你的时候,你就向着他笑一笑,然后坐到他腿上去。要是他什么反应都没有,要么是他不喜欢你,要么就是他不是男人。不过听紫麟说,余墨很是喜欢你,这个法子一定可行。”
  颜淡沉默一阵,问:“然后呢?”
  “然后?不会有然后啦……快去吧去吧!”琳琅在她身后一推,“要直走过去,不要这么心虚!”
  这怎么可能不心虚?
  颜淡深深吐息两下,磨磨蹭蹭地朝余墨走去,走三步停一停回过头去看琳琅。琳琅在后面不耐烦地挥着手,无声地说:“快去!”
  颜淡咬咬牙,猛地疾步向前几步,几乎是冲到了余墨的面前。余墨正半躺在老槐树下的美人榻上闭目养神,听见动静睁开眼看了看她,然后又闭上了眼。
  颜淡僵硬地站在那里,刚才琳琅是说等他看过来的时候要向他笑的,可是她现在都还没来得及笑就没机会了……她转过头去,只见琳琅用口型道:“你怎么这么笨一点资质都没有?现在!坐到他身上去!拉他的手!”
  颜淡十分委屈,闭着眼毅然转身坐下去。她还没坐到底便被余墨搂住腰。余墨还顺便往边上挪了挪,让开一个位置:“你坐得这么猛,也不怕椅子散架么?”
  颜淡急得都要哭了,回头看了琳琅一眼,只见她气得直跺脚,无声地示意:“不要怕!拉他的手,直接亲他!”颜淡见琳琅比自己还紧张,心一横也豁出去了,一鼓作气靠近过去,直接吻在他的唇上。
  因为不是第一回,所以也异常顺利。
  余墨僵在那里,隔了好半晌才抬手揽住她的肩。
  颜淡伏在他身上,只见他抬手抵了抵额,轻轻咳嗽一声:“颜淡,我……”余墨说了几个字,忽然又微微皱起眉,沉吟不语。她忽然很想笑,却只得憋着:相处这般久,她发觉余墨不好意思的时候都会轻咳一声再说话。虽然她之前表现得一塌糊涂,起码目的还是达到了,想来琳琅也不用气得跺脚了。
  忽然,余墨偏过头朝着琳琅那里冷冷望了一眼,琳琅悻悻退开几步,掉头走了。
  “颜淡,我之前就说过,下回再用这招就没用了。”
  颜淡很想反驳“如果没用那你之前害羞什么”,但是最后还是在他的注视下默默把这句话咽了下去。她根本就是从气势上输了一大截。
  “说罢,是你闯祸了,还是怎么了?”余墨坐起身,“居然让琳琅帮你拿主意,她能想出什么好办法来?你啊。”
  颜淡语塞,她总不能说她想欺压余墨吧,这样说只怕要吃不了兜着走。她权衡再三,支支吾吾地开口:“余墨,你现在身边没有人,也没娶过谁,然后……你又还算喜欢我,是吧?”
  余墨看着她不说话。
  颜淡简直大惊失色:“你难道那么快就变心了?”
  “我是怎么想的,和你之前做的那些事有关系么?”余墨在她额上敲了一下,“换个别的理由。”
  颜淡哦了一声:“其实还是有关系的……那个、琳琅说,如果这样你都没反应,说明你不喜欢我。”只见余墨眼底凝起几分笑意,却还是不吭声。颜淡终于明白,为什么看见余墨笑的时候总会觉得他很温柔。从心底里透出来的微笑,总是特别温暖。
  “所以,你要看我的反应是罢?”余墨伸手掠过她鬓边贴着脸颊的发丝。颜淡呆了呆,一下子还没能领悟他的用意,就觉天地摇晃,头朝下被他抱在肩头架住。她先是一惊,下意识地抱住他的背,隔着薄薄的春衫,他的脊背微烫,瞬间绷紧。
  颜淡怔怔地想着,这个架势该是扛吧?她以为自己不够高挑,身子分量自然也不重,余墨就是用抱的也不算是天大难事。好罢好罢,就算她现在好吃懒做,身子沉得要命,而余墨这么大步走着,也不像很吃力的模样啊。
  她想来想去,只得出一个结论:这大约叫……情致。
  落日西沉,天边锦绣般彩霞渐渐黯淡,和悄然而至夜幕混为一色。银白色的月亮倒挂天边,月明星稀,耳边虫鸣此起彼伏。
  颜淡看着一路过去清淡如水倾泻一地的银白月华,间或迎面而来的铘阑山境大大小小的妖怪,每一个像是事先约好似的,先是一愣,接着露出快要魂飞魄散的惊恐表情,最后飞快地溜走了。颜淡看得傻眼,一句话就这么冲口而出:“他们一个个怎么像是逃难一样地跑开?”
  余墨脚步一顿,又若无其事地走过长长庭廊:“你看我们这是要去哪儿?”
  颜淡头朝下辨认了一番方向:“像是你的住处。”
  “那么在我的房里我的床上还能做什么事?”
  颜淡呆了呆,忙道:“余墨余墨,我看我们还是慢慢来,这戏文里绝对不是这么演的!”
  余墨很是冷静地问:“那么照着戏文,这下面的一出该是怎么演?”
  颜淡飞快地回想一遍,急急道:“这下面、下面应该是约好翌日一道踏青赏花,不过现在不是时候,那么对月吟诗作对也很风雅。这样风雅个把月,差不多可以牵手出游,再过个……”
  “这样说来,你之前说的那些话都是随口胡诌的了?”
  “当然不是随口胡说的!”颜淡很气愤。
  余墨伸手推开雕花红木门,一拂衣袖把门扣上,低声道:“颜淡,我已经向你们族长下过聘了。”
  颜淡本来还待垂死挣扎,突然间呆了呆:“什么时候的事?”
  “嗯,在你还没醒来的时候。”余墨低下身,将她放在床上,撩起衣摆在床边坐下。
  “然、然后呢?”
  “然后?你们族长好像很高兴,忙不迭地答应了,又怕你哪天被我休了,还要我再挑几个……颜淡?”
  颜淡抬起眼,只觉眼前一片通红,扯着余墨的衣袖:“这是什么话?为什么不是怕我不要你?我有这么差吗?欺负人也不带这样的,唔?”眼前俊颜近在咫尺,炙热的吻落在她的唇上,一时之间只觉得炫目而温柔。
  颜淡把心一横,反正早晚有这一回,伸头一刀缩头一刀,倒不如利爽些。她自发自地抱住余墨的腰,重重地亲吻回去。
  他们如今的光景,放在修行上该叫双修,放在凡间该叫云雨。
  颜淡亲吻过去的时候,只听余墨细不可闻地低笑了一声,身子往后微微仰了仰,任由着她反过来侵入自己口中,手指解开对方衣带上的花结。余墨手上用力,缓缓按住她的肩,低头亲吻着她的下巴,然后慢慢顺着颈亲吻下去。
  颜淡咬着唇,决定不能示弱,伸手摸到余墨的衣带,再顺着衣襟左拉右扯,硬是被她扯了下来。想当年她在戏班打杂时候,就算是把沉甸甸的戏袍剥下来也不过是一小会儿工夫,更不用说只是寻常外袍了。
  余墨倾下身将她压倒,散下的发丝滑落在被褥上,同上面的华彩锦绣相映。
  隔着单薄的里衣,情动的痕迹无法掩饰。颜淡只得觉烫,不知是落在身上的吻炽热,还是自己就这么热切起来。两人的发丝纠缠在一起,连吐息都是热的,好似火星,止一点便足以燎原。
  余墨额边微微起汗,神色依旧沉静,眸中却炽情:“颜淡。”
  颜淡还以为他想说什么,便安安静静地等着,突然一股炙热的痛楚从身子里面涌上来,她忍不住抓着他的肩,细细地吸着气,慢慢放松紧绷僵硬的身体。余墨在她耳边又低低唤了一声:“颜淡……”
  她方知,他只是想叫她的名字而已。
  可只是一声名字,却勾得她心里痛楚,她睁大眼想看清他此刻的神情,那种从未有过的倾情,就算在情动之中,还是一派清俊容颜。
  没由来的,颜淡觉得,这样的余墨,竟是十分的动人。


七夕(2)

  颜淡偶尔还会想一想,当初最先遇上的是应渊君,而她打从一开始就看他不顺眼,这大抵和他转世后变成的那个凡人唐周狭路相逢时的不顺眼一般。可是这不顺眼久了,居然变成一股说不清的情愫。
  她犯天条闯仙池,剜下自己半颗心,都为了这股说不清的情愫。
  就是算不上轰轰烈烈,也算得生死相付了。
  而余墨待她,却是细水长流,思及起来都是那么淡淡的,没有天刑台上受雷刑时的生不如死,没有跳下七世轮回道的绝然。他见到她时,总像是忍不住微微笑着的。
  颜淡这样苦思冥想,只觉得余墨抬手把玩着她的发丝,静静地陪在一边不睡。她抬头去看余墨,待看到他脸上若有所思的表情时,心中不知怎么又是一动:“我只想……以后可以时时刻刻同你待在一起。”
  余墨手一颤,手中一缕发丝落回枕上,半晌才道:“你说甚么?”
  颜淡想了想,这句话倒没什么,只是做起来难,若是时时刻刻待在一块,这天长日久的,难免会厌烦:“不过我们还有很长的时日。可能一直到天荒地老的时候,我们还活得好好的。其实我们待在一起,尽可以像从前一样,那是我过得最欢喜的日子了,就是不知道你怎么想。”
  余墨沉默了半晌,突然支起身俯身撑在她的身侧:“你看着我,再说一遍。”他的墨发垂散下来,和她的纠缠在一块儿,颜淡不知怎么想起凡间常说的“结发”。她自小调皮胡闹,骨子里虽有仙根,做出来的事情却和仙子搭不上边。更麻烦的是,还是个认死理的性子。当初她同应渊君,该断的早就该断,结果怎么也狠不下心来,后来断是断了,心里却还会一丝一缕地想起她最初的执念,初初的念想。
  她也不是没想过,如果她再次回头到应渊身边,又会怎样。可是那些她和余墨一起游遍大江南北的日子呢,那些笨拙傻气的相处呢,那种每回玩笑似的互称主公莲卿的亲昵呢,难道就这么不值一提?
  她怎么可以笨到,仅仅是,爱上过去而已?
  那些细水长流的,用力去回想也只有淡淡的一个影儿的现在,谁说就不是爱?
  颜淡看着他,一字一字说得认真:“之前和你一起的日子是我这辈子最开心的,以后还要在一起。你说好不好?”她顿了顿,忍着牙酸斩钉截铁地搁下一句肉麻话:“余墨,我喜欢你。我爱你。”
  余墨淡淡看着她,隔了好半天忽然倾身压了下来,炙热的亲吻在她鬓边流连:“好啊,我们就在一块儿。”她说喜欢的一瞬间,眼前像是炸开了千万朵光华绚丽的烟花,竟微微有些炫目而失措。
  颜淡微微嘟着嘴:“可是,你怎么能趁着我不知道的时候去下聘,起码也要带着我一块,好教别人知道我要么不嫁要么就嫁最好的。”
  余墨嗯了一声,顿了顿道:“如果反悔了……想要一条退路么?”唇轻轻触碰,试探之后才渐渐加深,用齿轻咬,用舌尖描绘,渐渐滑过颈项,气息再次紊乱:“就算想,我也不让……”
  颜淡抬手抚过他的背,有发丝被薄汗沾湿紧贴在上面。对方温热裸裎踩的身子贴合过来,心跳声清晰如擂鼓,肌肤轻擦过便带起微微的酥麻,好似百爪抓心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麻痒。
  颜淡微微喘了口气,轻声抱怨:“余墨,轻点,疼……”
  九鳍本是极有智慧的水族,为了排列出毫无破绽的阵法,就必须心无杂念、毫无欲望,怎么传到余墨这里就变了?不过她也只能大略想想,便沉沦于缱绻缠绵之中。
  只是依稀记得,那晚的月光独好,在地面斑斑驳驳映出了檀木窗格的雕花样式。
  铘阑山境是个一有风吹草动传言便随尘嚣而上的地方。
  颜淡在余墨房里待过一晚上,外面的传言早已沸沸扬扬。其中有两种最为火热:其一,颜淡对余墨山主施了幻术,遂山主一反常态让人留宿房中。其二,余墨山主是强逼了颜淡,究其原因,他是将人挂在肩上扛走的。
  颜淡听了一整日闲话,甚是气定神闲地坐在梳妆台前慢慢梳着发:前一种是夸她妖术高明而实际上却不然,后一种是洗刷了她之前被认定这辈子没人要嫁不出去的耻辱。而今日开始,她得拿出气魄来对抗余墨。
  她正想着心事,忽听房门吱呀一声开了,余墨踏进来,转身合上门。
  颜淡看着铜镜里的影像,不动声色地问:“余墨,你第一回见到我的印象是什么?”
  余墨怔了一下,走到梳妆台前低下身接过她手中的梳子:“怎么突然这么问?”
  颜淡的声音带着沾沾自喜和一贯的小聪明:“是天庭上的第一回,余墨你想装漠不关心从来就没装到底过。”她话音刚落,只见铜镜里余墨握着梳子的手抖了一下。
  余墨沉默一阵,语气甚是平淡:“你想听真话还是假话?”
  “当然是真话,假的我听来做什么?”颜淡揣测他后面多半没好话,不过他们遇见的第一回她也确是没什么可圈可点之处,“你说吧,我不会被你打击到的。”
  “嗯,一个笨蛋。”
  颜淡顿时大受打击,她还想着余墨会说她没身段没风姿,性子顽劣,甚至粗鲁,可是他居然说她是笨、蛋?“你胡说,我哪里笨了,我这样的明明叫大智若愚好不好?”颜淡愤愤道,“丹蜀那样的才叫笨。”
  “丹蜀那样的是叫笨么?”余墨再低了低身子,慢慢梳过她的发。他的手指带着一股清凉之气,动作又轻,颜淡觉得很舒服:“那后来呢,总会有所改观吧?”
  “后来,”余墨手上一顿,低声道,“会对我笑的笨蛋。”
  颜淡手上的簪子咔得一声折断了,猛地转头:“余墨你欺人太甚!”
  “……别转头这么猛。”余墨忙松开握着的发丝,几根断发还是留在手中。
  颜淡站起身,气势非凡地指着房门:“今晚你去书房睡!”虽然觉得琳琅做得太过,可是男人都是欠教训的,她决定先立威。
  余墨不为所动地靠在梳妆台边,不冷不热地说:“你让我去书房睡我便要去么,你把我当什么了?”
  颜淡又败下阵来。
  男人都是欠抽的,要打一顿鞭子再安抚几下,最后出现一个紫麟。琳琅定下的目标摆在颜淡身上,完全不能用。还不到一个月,她就决定放弃。
  如果她想让余墨帮她削苹果剥葡萄,余墨二话不说就会照办。只是每回瞧见余墨削水果,她都要捏一把汗,他不像做惯这种事,却很是认真地去做,她也不好意思让他削出个兔子形的出来。
  可如果涉及让他变回原形让她养一天或是赶他去书房睡诸如此类的事,那么她便是气得跳脚也没用,余墨根本就不理睬她。
  颜淡努力半晌还是毫无进展,最后不得不放弃了。
  可是这世上除了余墨,再不会有谁包容她至此,是她该庆幸。
  其实往后的日子和从前并没有太大变化,吵吵闹闹便是一天。
  丹蜀的桃子养大了,只只皮薄肉厚,色泽红润,挂在树上格外好看。他开始死守在树边,赶走无数偷窥桃子的妖。
  颜淡看着小狼妖乐此不疲蹲在树边痴痴往上望,掬起清凉的湖水浸湿了脸,总算消解了几分暑气。
  丹蜀忽然不望桃树了,转头问颜淡:“颜淡姊姊,你说琳琅姊姊和紫麟山主的小宝宝会是什么样子?我去问过爹爹,爹爹却让我自己想,要是我想得出还会问他吗……”
  颜淡掬水的手顿了顿,认真想了一会儿才说:“丹蜀,我从前给你讲过的那个凡间的故事,很久以前有位开国皇帝做梦曾梦见一只瑞兽,最后改朝换代登基为帝,便为那头瑞兽立了像。那四脚瑞兽形似龟,龟背却分七彩,色泽艳丽,有一把蓬松大尾巴。那皇帝以为是麒麟,其实真正的麒麟不是这个样子的。我想,紫麟和琳琅的孩子应该会长成那个样子吧。”
  丹蜀失望地哦了一声:“我还以为是像子炎那样的雪白狐狸,背上安个壳子,风吹日晒时就可以钻进去,多好。”
  颜淡估摸着他现在死守在树下,也很想要这么只随时可用的壳子。
  丹蜀目光灼灼望着她,又问:“颜淡姊姊,你和余墨山主也很快会有小宝宝了吧?”
  颜淡突然意识到一个极其要紧的问题:若是她和余墨会有孩子,那该是个什么样的怪物?她不过稍稍想象了一下,立刻就打了个寒战。
  头顶烈日当空,阳光明媚得几近通透,在如此明丽阳光下,她居然觉得周身冷风习习,冷飕飕地一直吹啊吹……

  七夕(3)

  可惜她还没来得和余墨说他们今后如果有孩子那会是什么这个难题,余墨和紫麟便要出门一趟。琳琅抬手按着小腹,气势不减,当着众人的面向着紫麟大发脾气:“你这回出去也罢,若是七夕前赶不回来,我就重新给孩子找个爹!”
  颜淡扑哧一笑,立刻有两道森冷的眼光刺到她身上,不过她已经是虱子多了不痒、债多了不愁,何况还有余墨护着她。
  “过几天便是七夕啊……” 不过经琳琅这么一说,她也记起过几日便是七夕节了,那是传说中牛郎织女鹊桥相会的日子,亦是天下有情人相聚的日子。
  “是啊,你想要什么?”余墨嘴角带笑。
  颜淡反手握住他的手,甚是惊喜:“真的什么都行?其实我也没想要什么,不如你变回原形让我养一天吧?”余墨嘴角的笑意冻住了。颜淡察颜观色,小心翼翼地说:“一天不行的话,那……半天也行。”
  余墨抽回手,面无表情:“除了这个,什么都可以。”
  颜淡微微嘟起嘴:“哦,那你早点回来吧。”
  其实余墨也不过离开五六天功夫,从前他们也不是每日都会见面的,所以颜淡觉得这日子应该是和平常一样没差什么。
  颜淡陪着丹蜀守了一会儿他那棵桃树,然后帮小狐狸梳了梳毛,在附近绕了一圈却发觉柳维扬身边在不知不觉中聚集起了一堆小妖怪,他在给妖怪们讲道。紫虚帝君不愧为紫虚帝君,话懒得多说几句,居然还有本事和妖怪们推杯把盏授业传道。
  颜淡转了一圈回来,只觉得越发气闷,最后只得闷头睡午觉去。
  好像……还是有些和从前不一样了。至少,在看不见的时候会想念。
  颜淡委屈地扒着被子,心中却想,他连变回原形一天讨她喜欢都不肯,实在太气人了。
  颜淡百无聊赖地磨到第三日上,已经觉得气闷到极致,所幸到了傍晚时分下了一场暴雨,将暑气驱赶一空,伴着雨声也的确容易入眠。她开始迷糊的时候,便听见房门吱呀一声开了,一个激灵忙翻身坐起来。
  只见余墨一身衣袍都湿透了,走到柜子边拿出干净的衣衫,低声道:“你先睡吧,我去洗洗再过来。”
  颜淡很惊讶,本来以为至少要五天,没想到才到第三日晚上就回来了。
  余墨回房的时候,已经换了干净的单衣,很是习惯地抬手搭在颜淡腰上:“睡了么?”
  颜淡睁开眼,在黑暗中望见他的神情,好像很是倦怠:“没有,你累了就睡吧。”
  余墨语音模糊地嗯了一声,又靠过来些,只一会儿便沉沉入睡了。颜淡听着他平缓的呼吸声,隔了片刻也安心地睡着了。
  因为晚上睡得好,早上醒来时候也早。
  颜淡看着枕在一边的余墨,不知是不是因为他容色疲倦的缘故,气势好似和从前差了很多,她甚至敢伸出手去拧他的脸,要知道这是她从前一直很想却不敢做的事啊。
  余墨只是无意识地皱了皱眉,迷迷糊糊地嗯了一声。
  颜淡支着腮看着他的睡颜,心里不由想,他看上去真的是很累啊,难道余墨在她看不到的地方爬灰出墙了?她低下头在他颈边闻了闻,没有别人的味道,然后扯开他的衣襟看了看,也没什么痕迹。颜淡轻手轻脚地将被扯开的衣襟拉回去,忽然一抬头,只见余墨不知何时睁开了眼瞧着她。
  颜淡一个激灵,尴尴尬尬地问了一句:“你醒了?”
  余墨支起半边身子,微微笑着:“从你开始扒我衣衫的时候。”他倾过身去,撑在颜淡上方低下头看着:“这几日可有想我?”
  颜淡第一回听他说肉麻话,顿时觉得自己的气势终于在无形中压过了对方:“才没有。不过三天而已,我才不是这样没出息的。”
  余墨垂下眼,低声笑道:“是么,可是我想你了。”
  颜淡傻了,余墨这出去一趟不是中了什么风魔罢?正迟疑间,只见余墨缓缓覆在她身上,他的身子温热而柔韧。她看着对方的眼中完全映出自己的影子,也感觉到他动情的痕迹,忍不住说:“余墨余墨,你昨晚一回来不是累得倒头就睡嘛,我看你今天还是继续躺着,这样比较好……”
  余墨没说话,褪下了单衣随手扔在一边,径自压过来。
  颜淡看着他这个举动,只觉得耳中嗡的一声,拼命往后挪:“我承认我刚才说谎了,你不在我很想你,你别贴得这么紧啊啊啊!”
  “我知道,你说假话从来就没有瞒得过我的时候。”他说话的语调神态都甚是冷静,这个认知让颜淡更为崩溃:“余墨你这样会着凉的,来,披件衣裳吧……”
  “现在都过夏至了。”
  颜淡深深吸了一口气,总算完整地把她要说的话一口气说了出来:“余墨你有没有想过我是菡萏而你是九鳍,这样下去会出来什么样的怪物啊?”
  余墨的动作仅仅顿了一下,然后若无其事地继续:“这有什么关系,最不济就像你一样,我不会嫌弃的。”
  颜淡顿时觉得,她和余墨的想法怎么差了这么多这么多……
  他沉下身的时候,颜淡愤怒地在他肩上用力一抓,拉出一道红痕。余墨唔了一声,微微皱起眉,漆黑幽深的眸子望着她,好似琉璃般通透,倒映出她的模样,也唯有她的模样。
  到了傍晚时分,紫麟回来了。
  颜淡觉得紫麟总算没有愧对了他的真身,居然能比余墨整整慢了一日。
  大约是余墨的关系,紫麟瞧见她没有露出从前那种嫌恶的表情,还随口寒暄了一句:“余墨先回来了罢?”
  颜淡也随口答道:“嗯,昨晚就回来了。”
  紫麟愣了一下:“昨晚?”他顿了顿,恍然道:“是了,昨晚的话,一刻不停用妖术飞回来,那还是来得及的。他现在是不是瘫在那里爬不起来?”
  颜淡不由想,他该不是因为自己随口一句“早点回来”,才这么着急赶回来?他们妖的妖法受到很大限制,不能连着长时间用,不然会折损自身修为的。
  紫麟见她不说话,颇为语重心长地说:“虽然我也不知道余墨喜欢你什么,但是他是真心的,日子久了你自然知道。”
  颜淡嗯了一声,笑眯眯的:“紫麟,我教你一个法子讨琳琅欢心怎么样?七夕那晚如果有烟火,琳琅肯定会喜欢的。”
  紫麟很是高兴地走开了。
  颜淡算了算日子,后日便是七夕了。虽说是每年都有的凡间佳节,可是放在今时今日,好似变得很重要。
  余墨就是这样温雅的男子,表面上虽然温吞淡漠,其实心里也会闹别扭也会想很多,事事办得周到细致。这样的男子,带回家正好。
  七夕节那日,是个艳阳的大晴天,待到入夜时分,夜风才渐渐凉爽起来。
  颜淡站在庭院里,手里捧着一碗放了冰的银耳红枣羹,里面还有葡萄干,入口甜甜酸酸。
  天空忽然明亮起来,大朵大朵的烟火接二连三地升腾到半空,在夜幕中拖出长长的尾巴,绚丽而耀眼,几乎将夜色衬得如同白昼。
  余墨站在烟火下面,忽然低声道:“颜淡。”
  颜淡转过头,看着他脸上被烟火映得微微发亮,一双漆黑幽深的眸子静静地看着她。其实余墨的长相很柔和,笑起来只会觉得他温柔,可是平日里看着又觉得很英挺。
  “我还欠你一句,我喜欢你。”他说。
  颜淡朝着他露出笑靥,烟火再美,也是和大家一块看,可是这句话,却只有她听到。
  十指相扣。颜淡同他并肩站在一起,仰起头看着漫天明丽的烟花,如此绚丽,如此灿烂,像是用生命铺散开来的粲然光华。
  “现在天热了,你大约会用得着。”余墨偏过头看着她。
  颜淡接过他递来的事物,这是一柄团扇,扇面上绘着莲花和鱼,丹青笔法灵动,栩栩如生。
  紫麟和琳琅正手牵着手站在山上。丹蜀还死守他的宝贝桃树。小狐狸觉得丹蜀不理它,吃醋了。小老虎悄悄偷走了一只掉在地上的桃子,蜷成毛团抱着桃子滚远了。
  一朵大大的烟花砰的绽开在空中,映得天色忽的一亮。
  颜淡瞧着扇面那幅画边还写着一行小字,她看过余墨写的字,认出这字是他亲笔写的:丹青意映卿如晤。
  丹青意映卿如晤。
  颜淡拂过扇面,转头向着他微笑:“今年夏天这么热,当然用得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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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余墨番外]
你见过唱戏的没有?戏演得多了,明明知道不是真的故事,还是入了戏。而那些看戏的人,明明知道不是自己的故事,可看得久了,这故事也慢慢变成了自己的。
  
  余墨原本很瞧不起那只在天庭上骗吃骗喝游手好闲的莲花精。
  那个毛手毛脚闯进他的地盘里还扰了他的清静,名叫颜淡的笨蛋,绝对是他们上古一族的耻辱。
  他身上流着上古遗族九鳍的血。九鳍一族在很久以前曾是最兴盛的水族, 
而在那个时候,九鳍都是半龙半鱼的模样,甚至比龙还飞得高潜得深。然而等传到了余墨这里,已经变得和寻常的鱼无差,甚至,天地间的九鳍一族就只剩下他了。
  南极仙翁磨了好半天才把这唯一的九鳍从玉帝这里讨了过来,养在庭院里的莲池里。莲池里面自然还有其他的鱼,不过都是千挑万选,从娇小的肥硕的 
,从扁平的到饱满的,应有尽有,且无一例外都是雌的。
  余墨的成年之日已近,若是过了成年之日还未化成人身,那么便要一辈子都是这红眼睛小鱼的模样。他自是刻苦修行,直到某一日忽然有了痛觉,痛苦地水里翻腾。
  这是修行圆满的前兆。
  正当他痛不欲生的时候,池边突然传来南极仙翁的声音。他说:“本来还看这条九鳍孤零零的,想给他物色几个伴,多生几条小九鳍,谁知到现在连个蛋也没生出来。”他说到这里,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又道:“莫非这、这九鳍染上了什么毛病,其实是个断袖?这样罢,再放一条精壮的雄鱼,说不定还好 
逼得他化出人形来……”言罢,一条虎须怪鲶鱼被扔了下来。
  余墨本就挣扎在最要紧关头,在听见这番殷切期望后,一口气顿时泄了。
  他沉到水底,把自己埋在水草之间,很是内伤。
  可那新来的虎须鲶十分不识相,硬是往他这边凑。余墨忍无可忍,一划水把它甩到池子边上。
  南极仙翁欢喜莫名:“看来把这虎须放下去是对了,这样热闹离成事也不远了。”
  余墨头一回懂得什么是愤怒:成事?成什么事?谁和谁成事?
  这个天庭,难道没有个像样的仙君么?
  仙翁家池子里的九鳍其实是断袖,这是近来悬心崖上的仙童们最常提起的事。这原本只是猜测,不知怎么成了传言,甚至越传越真,连余墨自己都差点 
被绕了进去。
  于是,所有传言直到东华清君和白练灵君前来悬心崖拜访才破灭。
  白练灵君的真身是九尾灵狐,皮毛雪白,扎眼无比。然而他化为人身后的模样更是扎眼,穿着一袭飘逸白袍,手执描金折扇,出行时候前呼后拥,前面 
八个仙童,后面十六个仙童,一路抛洒花瓣,这排场比西王母的还大。而东华清君是千年绛灵草托生,清淡高雅,相较之下就不扎眼多了。
  东华清君支着颐,望定莲池里面,淡淡地说:“九鳍一族最为擅长列阵布法,而要列出毫无破绽的阵法,最要紧的就是心止如水,欲望也最为浅薄,所 
以他们才会子息不盛,落到如今的地步。”
  南极仙翁长吁短叹:“我就知道九鳍欲望浅薄,才放下去这许多雌的去陪他。”
  白练灵君啪的打开折扇摇了两摇:“不知九鳍化为人形是什么模样,若是模样好看,本君可是要收了去。”
  余墨本来还慢悠悠地在水里游动,一听这句话顿时僵硬地停在那里。
  
  悬心崖的仙童最闲,时常扎在一堆聊些三姑六婆的琐事。比如,哪家仙君又收了仙童,某某升了仙阶,某某被打下了七世轮回道。
  这其间有一件琐事,便是关于白练灵君的。
  这白练灵君原本是狐族的,养成了他男女不分,全部通吃的性子。只要生得一副好相貌,是男是女,抑或不男不女,通统没关系。
  余墨突然的,很不想化为人身。
  他心绪低落地过了两日。而那条虎须,自从上一回被他甩到池子边上,就异常地怕他,只敢在两尺之外窥探。至于池里那些雌的,余墨倒不是真的懒得 
搭理,而是不知道怎么搭理。其中一尾纤细娇柔的,就看着很顺眼。只是这阵子,她们都不太会和他说话了。
  就在这样内忧外患的情形下,他第一回见到颜淡。
  余墨喜欢清静,修行的时候都潜在水草丛里,他初时听见扑通一声,似乎有什么被扔进莲池里,没有在意;过了片刻,又是哗的一声,动静比刚才大了 
何止一倍,他也没在意;直到被一把从水里捞出来的时候,他就是想不在意也不行了。
  颜淡捧着余墨呆了一呆,连忙把他放回水里,双手合什,连连道歉:“我其实是来找一条白色的小水蛇,你有看见它吗?”
  余墨鄙夷地吐出一串泡泡。
  颜淡又是一愣,突然在水里扑腾几下,被那条虎须一下子按到水里去了。
  余墨已经懒得鄙夷了。
  那条虎须把颜淡扑倒后,更是兴奋,在她身上蹭个不停,一面害羞地用颜淡听不懂的鱼语说:“仙子仙子,你长得真美……”
  余墨很不屑:看她短手短脚、身子平板,连个鳍都没有,哪里美了?不过和虎须正相配,都是十足十的笨蛋。
  颜淡在水里挣扎一阵,总算把虎须给赶开了,抬手把一条银白色的东西扔给池边的仙童。她眼珠一转,突然瞧见了余墨,然后慢慢地,甚至可以说是小 
心翼翼地伸出手,想摸一摸他的脊。
  余墨连忙游开了。被颜淡碰,他可以说是一万个不愿意。幸好颜淡也就试着摸了两次,见没有得逞,就湿淋淋地爬上去了。
  
  不知是不是凡人所说的孽缘,不久之后,各路仙君在悬心崖论道。
  颜淡捧着一个鲜红的仙桃坐到了莲池边上,用小刀削了薄薄几片下来,抛到池子里。虎须欢快地摇着尾巴去抢。
  余墨靠在池边休憩,谁知颜淡把手伸了过来,手心托着一片桃子,比刚才扔下去的都要厚,笑眯眯地说:“来,我喂你……”
  余墨郁结了,可惜颜淡看不懂一条鱼的表情。她又将手伸过去了些,继续笑眯眯的:“不要客气嘛,我请你吃仙桃。”
  余墨看着她伸到水里的手,手指细长白皙,指甲是淡红色的,他看不出她的手算是好看还是不好看,只是觉得没有鳞片的,都算不上好看。颜淡见他半 
天都一动不动,也没生气,还是耐着性子等着。
  余墨突然想,干脆把那片仙桃吃掉算了,免得她总是把手伸得这么长,万一再掉进莲池里,那真是一团糟了。他正想着,只听扑通一声,水面泛起层层 
涟漪,颜淡果真掉进了水里。
  余墨被涌起的水波往后推了推才停住,只见颜淡长长吸了一口气,蹲在莲池底下不动。
  他有些奇怪,浮上水面瞧了瞧,只见两位仙君正从这里走过去,其中一位穿着水墨衣衫,低声和身边那个穿着紫色袍子的仙君说话:“依离枢兄所见, 
魔境和天庭这一战定是不能免了?”那紫色袍子的仙君淡然道:“本君虽不赞同,若是起了战事,自然也不会推拒。不知应渊君意下如何?”
  这两人就这么口中说着话,一路走过去了。
  余墨刚潜下水,只见虎须正不亦乐乎地咬着颜淡的手臂,一见余墨吓了一跳,忙不迭地松开嘴,警惕地退到两尺之外。
  颜淡眨了眨眼,站起身来将余墨拢在手心,很是惊喜:“我原来看你又小又软,还担心你会被欺负,原来你这么厉害!”
  虎须流泪了,呜呜咽咽地叫嚣:“你竟然用这种卑鄙的手段抢走了我的仙子姊姊,呜呜呜……”
  余墨顿时很无语。他其实很想和虎须纠正一下,这位仙子姊姊连尾巴、鳍和鳞片都没有,难看得很,他是怎么都不会瞧上这么难看的人。
  颜淡离开的时候,信誓旦旦地说,她以后一定会常来的。
  余墨不觉心道,她若是常来捣乱,他修行圆满的日子岂不是遥遥无期了? 
他转念一想,又觉得颜淡应该只是说着好玩的,他不用为这个发愁。
  然而事实证明余墨还是想错了,颜淡后来真的经常来,有时候带来一只仙果,有时候带来一本书对着池子念,甚至还有一回,捧来一只叫沉香炉的东西 
,弄得庭院里皆是菡萏的淡香。
  余墨还是不太爱搭理她,就像不怎么搭理池子里其他的鱼一样。他时常沉在黑暗的水里,看着顶上那一片光亮。有时候颜淡坐得靠近一些,长长的衣袂 
就会落在水中。他就这样看着,偶然有一回露出头去,第一眼便瞧见颜淡对他笑。
  从那次开始,他露出水面的次数渐渐多了。
  他只是一条鱼,不会笑。那么看见有人对自己笑,就好像也在不知不觉中学会这种表情和情绪一般。
  他甚至想,虽然颜淡没有尾巴,没有鳞片,没有鳍,和他们长得那么不一样,可是看习惯了也就不是那么难看了。
  只是突然有那么一段时日,颜淡再没来看他们。
  余墨意外地发觉每一天都变得很漫长,黎明之后要盼来天黑,好像要很久很久。他的修行也将再次接近圆满,觉得全身都有股灼烧般的痛。
  在他熬到最要紧关头的时候,颜淡来了。他挣扎着露出水面,想看看她的笑颜。
  她身边还有一个陌生的男子,穿着素淡的外袍,左颊到下巴像是被什么烧过,已然结痂,就算被毁去了容貌,还是看得出他原本有多清俊。颜淡仰起头 
,看着他微微一笑。
  余墨只觉得痛。
  他终于明白了,有尾巴,有鳞片,有鳍,那不是好看,而是丑陋。那个男子和颜淡一样,都是有血有肉之躯,还有光洁的皮肤。而他只有青黑色的、冷 
冰冰的鳞片。
  他只是一条鱼而已,就算是上古的九鳍一族,也不过是条鱼而已。
  他慢慢地沉到黑暗的水底,这是他的所有;而颜淡不同,她会跑会跳,不用困在一方莲池里。
  也不知过了多久,等他再次醒过来的时候,正是弧月当空。他躺在莲池边的石阶上,鳍和鳞片都没有了,取而代之的是手足和皮肤,他的身上,正穿着 
玄色的外袍。
  余墨却躺着没动,他只想当回一条无知无觉的鱼。
  
  余墨虽是化为人身,却还是白天化为真身,晚上化为人形出去走走。刚开始的时候,觉得用双腿走路很艰难,后来才渐渐走得惯了。
  他不是没想到要去见颜淡,何况就是见到她,她也不会认得他,而他也没什么可以和她说的。他只能站在地涯的天宫外远远地看一眼,再看一眼,就此 
作罢。他从前听颜淡说过,她被师父送到天宫里管那里面的书籍。那时候,他都是爱听不听,现在回想起来,却把每一句都记在心里。
  余墨不自觉地想,他还是和同族在一起罢。他们才是一样的。
  只是有那么一晚,看见颜淡脚步踉跄着回天宫,背后的衣衫都渗出了血迹,已然风干。她走了一段路,终于还是支撑不住,摔倒在地上。
  余墨走上前,低头看着她,过了许久还是低下身把她抱起来。
  颜淡虽是昏迷着,却没忘记动手动脚,对着他狠狠地打了几下。余墨只能抱着她不动,就这样抱了一夜。
  他回到莲池边上,看见水中自己的倒影,觉得象牙白色的皮肤实在太过女气,完完全全是少年模样,看上去比颜淡还小两岁。他再也不在晚上的时候化 
成人身出去,只是恹恹地沉在水底。
  南极仙翁站在莲池边长长叹息:“我看那条九鳍是不能化人了,可惜这九鳍一族就要这么覆灭了……”
  余墨只听有人往莲池走近几步,湖色衣衫的下摆浸到了水中,随后响起一个陌生的威严声音说:“颜淡这孩子,我本来还想她会懂事一点,却还是这么 
……唉!”
  余墨突然听到这个名字,忍不住往上游了游,透过水面隐约可以瞧见那个穿着湖色衣衫的仙君绷着脸,继续开口:“我让她在天宫管书,就是看她颇有 
慧根,趁着修行的时候多学点仙法,还打算把异眼交到她手上,让她位列上仙,结果她却跳了七世轮回道。”
  七世轮回道?
  余墨记得这个也是仙童提起过的。七世轮回是触犯了天条最重的刑法,凡是被投入七世轮回道的仙君仙子必将在凡间轮回七世,受尽苦难后方可重回天 
庭。在这其中的波折太大,很多仙君仙子下去了就再没回来过。
  只见那个湖色袍子的仙君从袖中摸出一颗漆黑通透的珠子,递到南极仙翁的手上,抬手捂了捂额,叹道:“劳烦南极兄把这颗异眼交给东华清君,这都 
是玉帝的意思,让他挑出个有德有才的人来。”
  南极仙翁将珠子接了,仔细地放进腰间的衣囊里,完全没有留意到转身之际,衣囊被一道青芒带落在地,异眼骨碌碌地滚了出来。
  余墨化为人身,慢慢低下身。
  
  天上一日,凡间一年。
  凡间是个有趣的地方,比天庭要有趣得多。
  余墨从闯过南天门的那一日起,就成了妖。他犯得本是私逃下界的罪,可是最后追究起来,玉帝也没发现天庭上少了什么人,只得作罢。
  之后很长的一段日子,他就在铘阑山境常住下来。
  只是时常还会出去走走。有一回去看戏文,与其说是看戏,倒还不如看人。为什么一个被凡人想出来的故事,会让人掉泪;为什么这个故事和看戏的人 
根本无关,而看戏的那个人会悲戚?
  其实他也是一样的,看着颜淡的故事时候,他也入了戏。
  他渐渐忘记了她的长相,就算使劲回想也不过是一团朦朦胧胧的影子。毕竟已经过去了太久,他也不可能一辈子就惦记这么一个人。后来,他又弄丢了 
异眼,他原本是想把它亲手交到颜淡手中。
  他想,就算他真的能把异眼交到她手中,她也未必会高兴。
  颜淡就是这么一个让人气不得也笑不得的女子。
  又过了很久,花精一族的族长来到铘阑山境,送来了不少族里的美貌花精。
  余墨索然无味地看着底下跪坐的娇美女子,忽然看到一张记忆中已经渐渐淡化到无痕的脸庞。她穿着一袭淡绿色的衫子,更衬得肌肤细白,仿佛上好的 
陶瓷,甚至还微微抬着头,笑嘻嘻地看着面前跪着的自家族长那个锃亮的秃顶。
  余墨捏着茶杯,手指微微颤抖。
  绕了一大圈,觉得一切已经茫然无光再无出路的时候,眼前突然亮起来了。
  颜淡抬起头来,笑颜清澈,就像曾经对着还是一条红眼睛小鱼的他笑的时候一样:“嗯,我的容貌虽然不是最好的,但是我修为很深啊……咳,不是, 
很多人都说我温柔体贴又善解人意。”
  
  朝夕,可以把所有的惦念消磨殆尽,也可以把所有的念想聚积在一起。
  余墨发觉,他很喜欢看颜淡笑的模样,只要她高兴,那么自己就算有满腔阴郁也会一扫而空。他还是和从前一样,颜淡和他多说几句话,他也是不冷不 
热地应对。他不知道怎么说怎么做才是对的。
  铘阑山境的妖都很聒噪,颜淡也很爱闹腾。
  余墨喜欢清静,受不了她对自己顽皮,更受不了她光是对别人顽皮,只能硬生生地受着。日日住在一片山头,好似朝朝暮暮那样长久。
  可那毕竟算不上朝朝暮暮。只是暂且停留在同一个地方。
  余墨想,他可以等,他那死心眼的性子完全继承了九鳍的血脉。现在的颜淡,在他见不到的地方受了很多苦,就像一只坚固的蛋,死命地把自己裹得紧 
紧的,他有的是好耐心,慢慢地捂着,说不好哪一日能够把蛋壳里面的给捂热了。他也想过,会不会终有一日还是没有耐心再捂下去?如果有那一日,他就 
会干脆地放手。
  他不知道颜淡心里可有疑惑过,天师唐周其实就是当年的应渊帝君。从柳维扬对唐周无端客气起来开始,他便已经猜到,可最该发觉的颜淡却迟迟没有 

  前代笔记小说云:初识之日,适冬之望日前後,窗外疏梅筛月影,依稀掩映。而后吾与汝并肩携手,笑语唧唧,何事不语?及今思之,宛然留空。
  及今思之,不过是徒留空缺。
  他同颜淡之间,横亘着八百年渡不过忘川水的执念。朝朝暮暮催疲老,这已经无法算计的朝夕。
  说不羡慕那怎么可能,那一刻羡慕到妒忌。
  二十年,他们一直在一起。
  同是大江南北游玩折花相惜,同是二十年来欢颜愁肠共度,却有多少幽怨离人,至少他们一直在一起。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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