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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夜雪-雪·第1-7夜
更新时间:2010-06-03| 阅读权限:游客 | 会员币:0枫币|章节字数:81486 |繁简切换:
二、雪·第一夜

  霍展白不知道自己昏迷了多久。

  醒过来时,外头已经暮色笼罩。

  映入眼中的,是墙上挂着的九面玉牌,雕刻着兰草和灵芝的花纹——那是今年已经收回的回天令吧?药师谷一年只发出十枚回天令,只肯高价看十个病人,于是这个玉牌就成了武林里人人争夺的免死金牌。

  不过看样子,今年的十个也都已经看得差不多了。

  他想转头,然而脖子痛得折断一般。眼角只瞟到雪鹞正站在架子上垂着头打瞌睡,银灯上烧着一套细细的针,一旁的银吊子里药香翻腾,馥郁而浓烈。

  他忽然觉得安心。

  那样熟悉的氛围,是八年来不停止的奔波和搏杀里,唯一可以停靠的港湾。

  “真是耐揍呢。”睁开眼睛的刹那,第一时间听到了一句熟悉的冷嘲。

  他费力地转过头,看到烧得火红的针转动在紫衣女子纤细的手里,灵活自如。

  薛紫夜……一瞬间,他唇边露出了一个稍纵即逝的笑意。

  那个女子挑起眉梢,一边挑选着适合的针,一边尤自抽空讥诮:“我说,你是不是赖上了这里,想继续以身抵债啊?十万一次的诊金,你欠了我六次了。”

  死女人。他动了动嘴,想反唇相讥,然而喉咙里只能发出枯涩的单音。

  “哦,我忘了告诉你,刚给你喝了九花聚气丹,药性干烈,只怕一时半会没法说话。”薛紫夜看着包得如同粽子一样的人在榻上不甘地瞪眼,浮出讥诮的笑意,“乖乖的给我闭嘴。等下可是很痛的。”

  死女人。

  他望着她手上一套二十四支在灯上淬过的银针,不自禁喉头咕噜了一下。

  “怕了吧?”注意到他下意识的动作,她笑得越发开心。

  没有任何提醒和征兆,她一个转身坐到了他面前,双手齐出,一把二十四支银针几乎同一时间闪电般地刺入他各处关节之中!她甚至没有仔细看上一眼,却已快速无伦地把二十几支针毫发不差地刺入穴中。

  其出手之快,认穴之准,令人叹为观止。

  那种袭击全身的剧痛让他忍不住脱口大叫,然而一块布巾及时地塞入了他嘴里。

  “别大呼小叫,惊吓了其他病人。”她冷冷道,用手缓缓捻动银针,调节着针刺入的深度与方位,直到他衔着布巾嗯嗯哦哦地叫到全身出汗才放下了手:“穴封好了。我先给你的脸换一下药,等下再来包扎你那一身的窟窿。”

  剧痛过去,全身轻松许多,霍展白努力地想吐出塞到嘴里的布,眼睛跟着她转。

  奇怪,脸上……好像没什么大伤吧?不过是擦破了少许而已。

  “喂,不要不服气。身体哪有脸重要?”看出了他眼睛里的疑问,薛紫夜拍了拍他的脸颊,用一种不容商量的口吻,“老实说,你欠了我多少诊金啦?只有一面回天令,却来看了八年的病——如果不是我看在你这张脸还有些可取,早一脚把你踢出去了。”

  她一边唠叨,一边拆开他脸上的绷带。手指沾了一片绿色的药膏,俯身过来仔仔细细地抹着,仿佛修护着一件价值连城的艺术品。

  他盯着咫尺上方那张再熟悉不过的脸,勃然大怒。

  “咦,这算是什么眼神哪?”她敷好了药,拍了拍他的脸,根本不理会他愤怒的眼神,对外面扬声吩咐:“绿儿!准备热水和绑带!对了,还有麻药!要开始堵窟窿了。”

  “马上来!”绿儿在外间应了一句。

  “死·女·人。”他终于用舌头顶出了塞在嘴里的那块布,喘息着,一字一字,“那么凶。今年……今年一定也还没嫁掉吧?”

  “砰!”毫不犹豫地,一个药枕砸上了他刚敷好药的脸。

  “再说一遍看看?”薛紫夜摸着刚拔出的一把银针,冷笑。

  “咕噜。”架子上的雪鹞被惊醒了,黑豆一样的眼睛一转,嘲笑似地叫了一声。

  “没良心的扁毛畜生。”他被那一击打得头昏脑胀,一刹被她的气势压住,居然没敢立时反击,只是喃喃地咒骂那只鹞鹰,“明天就拔了你的毛!”

  “咕噜。”雪鹞发出了更响亮的嘲笑声,飞落在薛紫夜肩上。

  “小姐,准备好了!”外间里,绿儿叫了一声,拿了一个盘子托着大卷的绷带和药物进来,另外四个侍女合力端进一个大木桶,放到了房子里,热气腾腾。

  “嗯。”薛紫夜挥挥手,赶走了肩上那只鸟,“那准备开始吧。”

  啊……又要开始被这群女人围观了么?他心里想着,有些自嘲。

  八年来,至少有四年他都享受到了这种待遇吧?

  薛紫夜走到病榻旁,掀开了被子,看着他全身上下密密麻麻的绑带,眼神没有了方才前的调侃:“阿红,你带着金儿,蓝蓝,小橙过来,给我看好了——这一次需要非常小心,上下共有大伤十三处,小伤二十七处,任何一处都不能有误。”

  “是!”侍女们齐齐回答。

  他太熟悉这种疗程了……红橙金蓝绿,薛紫夜教出来的侍女个个身怀绝技,在替人治疗外伤的时候,动作整齐得如同一个人长了八只手:一只手刚切开伤口,另外几只手就立刻开始挖出碎片、接合血脉、清洗伤口、缝合包扎。

  往往只是一瞬间,病人都没来得及失血,伤口就处理完毕了。

  可是……今天他的伤太多了。八只手,只怕也来不及吧?

  然而刚想到这里,他的神智就开始慢慢模糊。

  “麻沸散的药力开始发挥了。”蓝蓝将药喂入他口中,细心地观察着他瞳孔的反应。

  “那么,开始吧。”

  薛紫夜手里拈着一根尖利的银针,眼神冷定,如逆转生死的神。

  ※※※

  那样长……那样长的梦。

  最可怕的是,他清楚的知道自己是在做梦。

  无边无际的深黑色里,有人在欢笑着奔跑。那是一个红衣的女孩子,一边回头一边奔跑,带着让他魂牵梦萦的笑容:“笨蛋,来抓我啊……抓到了我就嫁给你!”

  他想追上去,却无法动弹,身体仿佛被钉住。

  于是,她跑的越来越远、越来越远……他再也抓不到那个精灵似的女孩儿了。

  “求求你,放过重华,放过我们吧!”在他远行前,那个女子满脸泪痕的哀求。

  “我真希望从来不认识你。”披麻戴孝的少妇搂着孩子,冷漠的一字字,“凶手。我的一生都被你毁了!”

  每一个字落下,他心口就冒出了一把染血的利剑,体无完肤。

  秋水……秋水……不是的、不是这样的!

  他想大呼,却叫不出声音。

  怎么还不醒?怎么还不醒!这样的折磨,还要持续多久?

  “咦,小姐,你看他怎么了?”绿儿注意到了泡在木桶药汤里的人忽然呼吸转急,脸色苍白,头上沁出了细密的冷汗,脖子急切的转来转去,眼睛紧闭,身体不断发抖。

  “出了什么问题?”小橙吓坏了,连忙探了探药水——桶里的白药生肌散是她配的。

  薛紫夜却只是轻轻摇头,将手搭在桶里人的额头。

  “没事。”她道,“只是在做梦。”

  只是在做梦——如果梦境也可以杀人的话。这个全身是伤泡在药里的人,全身在微微发抖,脸上的表情仿佛有无数话要说,却被扼住了咽喉。

  “秋水……秋水……”他急切的想说什么,却只是反复的喃喃地念着那个名字。

  她叹息了一声:看来,令他一直以来如此痛苦的,依然还是那个女人。

  ——秋水音。

  离她上一次见到那个女人,已然八年。

  八年前,她正式继承药师谷,立下了规矩:凭回天令,一年只看十个病人。

  那年冬天,霍展白风尘仆仆地抱着沫儿,和那个绝色丽人来到漠河旁的药师谷里,拿出了一面回天令,求她救那个未满周岁的孩子。当时他自己伤得也很重——不知道是击退了多少强敌,才获得了这一面江湖中人人想拥有的免死金牌。

  两个人的表情都是那么急切,几乎是恨不得用自己的命来换孩子的命。她给那个奄奄一息的孩子搭过脉,刚一为难地摇头,那两个人一齐跪倒在门外。

  那时候,她还以为他们是沫儿的父母。

  整整冥思苦想了一个月,她还是无法治愈那个孩子的病,只好将回天令退给了他们。然而抵不过对方的苦苦哀求,她勉强开出了一张药方。然后,眼前的这个男子就开始了长达八年的浪迹和奔波。

  八年来,她一次次看到他拿着药材返回,满身是血地在她面前倒下。

  她原以为他会中途放弃——因为毕竟没有人会为了一个毫无血缘关系的孩子,赌上了自己的性命,一次次的往返于刀锋之上,去凑齐那几乎是不可能的药方。

  然而,她错了。

  为什么呢?……她摇了摇头,有些茫然,却感觉到手底下的人还在剧烈发抖。

  “秋水……不是、不是这样的!”那个人发出了昏乱而急切的低语。

  不是怎样的呢?都已经八年了,其中就算是有什么曲折,也该说清楚了吧?那么聪明的人,怎么会把自己弄得这样呢?她摇了摇头,忽然看到有泪水从对方紧闭的眼角沁出,不由微微一惊:这,是那个一贯散漫厚颜的人,清醒时绝不会有的表情。

  她叹了口气:是该叫醒他了。

  ※※※

  “喂,霍展白……醒醒。”她将手按在他灵台上,有节奏地拍击着,将内力柔和地透入,轻声附耳叫着他的名字,“醒醒。”

  手底下的人身子一震,仿佛被从噩梦里叫醒。

  “哗”,水花激烈地涌起,湿而热的手忽然紧紧拉住了她,几乎将她拉到水中。

  “干什么?”她吓了一跳,正待发作,却看到对方甚至还没睁开眼睛,不由一怔。

  那个人还处于噩梦的余波里,来不及睁开眼,就下意识地抓住了可以抓住的东西。他抓得如此用力,仿佛溺水之人抓着最后一根稻草。她终究没有发作,只是任他握着自己的手,感觉他的呼吸渐渐平定,身上的颤栗也开始停止,仿佛那个漫长的噩梦终于过去。

  有谁在叫他……黑暗的尽头,有谁在叫他,宁静而温柔。

  “呃……”霍展白长长吐了一口气,视线渐渐清晰:蒸腾的汤药热气里,浮着一张脸,正在俯身看着他。很美丽的女子——好像有点眼熟?

  “呃?”他忽然清醒了,脱口,“怎么是你?”

  发现自己居然紧握着那个凶恶女人的手,他吓了一跳,忙不迭甩开,生怕对方又要动手打人,想扶着桶壁立刻跳出去,却忽地一怔——

  双手,居然已经可以动了?

  “披了袍子再给我出来,”他扶着木桶发呆,直到一条布巾被扔到脸上,薛紫夜冷冷道,“这里可都是女的。”

  绿儿红了脸,侧过头吃吃地笑。

  “死丫头,笑什么?”薛紫夜啐了一口,转头骂,“有空躲在这里看笑话,还不给我去秋之苑看着那边的病人!仔细我敲断你的腿!”

  绿儿噤若寒蝉,连忙收拾了药箱一溜烟躲了出去。

  在她骂完人转头回来,霍展白已飞速披好了长袍跳了出来,躺回了榻上。然而毕竟受过那样重的伤,动作幅度一大就扯动了伤口,不由痛得龇牙咧嘴。

  “让我看看。”薛紫夜面无表情地坐到榻边,扯开他的袍子。

  治疗很成功。伤口在药力催促下开始长出嫩红色的新肉,几个缝合的大口子里也不见血再流出。她举起手指一处处按压着,一寸寸地检查体内是否尚有淤血未曾散去——这一回他伤得非同小可,不同往日可以随意打发。

  “唉。”霍展白忍不住叹了口气。

  薛紫夜白了他一眼:“又怎么了?”

  “这样又看又摸,如果我是女人,你不负责我就去死。”霍展白恢复了平日一贯的不正经,涎着脸凑过来,“怎么样啊,反正我还欠你几十万诊金,不如以身抵债?你这样又凶又贪财的女人,除了我也没人敢要了。”

  薛紫夜脸色不变,冷冷:“我不认为你值那么多钱。”

  “……”霍展白气结。

  “好了。”片刻复查完毕,她替他扯上被子,淡淡吩咐,“胸口的伤还需要再针灸一次,别的已无大碍。等我开几贴补血养气的药,歇一两个月,也就差不多了。”

  “一两个月?”他却变了脸色,一下子坐了起来,“那可来不及!”

  薛紫夜诧异地转头看他。

  “沫儿身体越来越差,近一个月全靠用人参吊着气,已经等不得了!”他喃喃道,忽地抬起头看着她,“龙血珠我已经找到,这一下,药方上的五味药材全齐了,你应该可以炼制出丹药了吧?”

  “啊?”她一惊,仿佛有些不知如何回答,“哦,是、是的……是齐了。”

  居然真的给他找齐了!

  拜月教圣湖底下的七叶明芝,东海碧城山白云宫的青鸾花,洞庭君山绝壁的龙舌,慕士塔格的雪罂子,还有祁连山的万年龙血赤寒珠——随便哪一种,都是惊世骇俗的至宝,让全武林的人都为之疯狂争夺。

  而这个人……居然在八年内走遍天下,一样一样都拿到手了。

  到底是什么样的力量,在支持着他这样不顾一切的去拼抢去争夺?

  “那么,能否麻烦薛姑娘尽快炼制出来?”他在榻上坐起,端端正正地向她行了一礼,脸上殊无玩笑意味,“我答应了秋水,要在一个月拿着药内返回临安去。”

  “这个……”她从袖中摸出了那颗龙血珠,却不知如何措辞,“其实,我一直想对你说:沫儿的那种病,我……”

  “求求你。”他却仿佛怕她说出什么不好的话,立刻抬起头望着她,轻声,“求求你了……如果连你都救不了他,沫儿就死定了。都已经八年,就快成功了!”

  她握紧了那颗珠子,从胸臆中吐出了无声的叹息。

  仿佛服输了,她坐到了医案前,提笔开始书写药方,霍展白在一边陪笑:“等你治好了沫儿的病,我一定慢慢还了欠你的诊金……我一向说话算话。你没去过中原,所以不知道鼎剑阁的霍七公子,除了人帅剑法好外,信用也是有口皆碑的啊。”

  她写着药方,眉头却微微蹙起,不知有无听到。

  “不过,虽然又凶又爱钱,但你的医术实在是很好……”他开始恭维她。

  她将笔搁下,想了想,又猛地撕掉,开始写第二张。

  “我知道你要价高,是为了养活一谷的人——她们都是被父母遗弃的孩子或是孤儿吧?”他却继续说,眼里没有了玩笑意味,“我也知道你虽然对武林大豪们收十万的诊金,可平日却一直都在给周围村子里的百姓送药治病——别看你这样凶,其实你……”

  她的笔尖终于顿住,在灯下抬眼看了看那个絮絮叨叨的人,有些诧异。

  ——这些事,他怎生知道?

  “你好好养伤,”最终,她只是轻轻按了按他的肩膀,“我会设法。”

  霍展白长长舒了一口气,颓然落回了被褥中。

  毕竟是受了那样重的伤,此刻内心一松懈,便觉得再也支持不住。他躺在病榻上,感觉四肢百骸都痛得发抖,却撑着做出一个惫懒的笑:“哎,我还知道,你那样挑剔病人长相,一定是因为你的那个情郎也长得……啊!”

  一枚银针钉在了他的昏睡穴上,微微颤动。

  “就算是好话,”薛紫夜面沉如水,冷冷,“也会言多必失。”

  霍展白张口结舌地看着她,嘴角动了动,仿佛想说什么,眼皮终于不可抗拒地沉沉坠落。

  “唉……”望着昏睡过去的伤者,她第一次吐出了清晰的叹息,俯身为他盖上毯子,喃喃,“八年了,那样的拼命……可是,值得么?”

  从八年前他们两人抱着孩子来到药师谷,她就看出来了:

  那个女人,其实是恨他的。

  值得么?——她一直很想问这人一句,然而,总是被他惫懒的调侃打岔,无法出口。那样聪明的人,或许他自己心里,一开始就已经知道。

  ※※※

  离开冬之馆,沙漏已经到了四更时分。

  绿儿她们已经被打发去了秋之苑,馆里其他丫头都睡下了,她没有惊动,就自己一个人提了一盏风灯,沿着冷泉慢慢走去。

  极北的漠河,长年寒冷。然而药师谷里却有热泉涌出,是故来到此处隐居的师祖也因地制宜,按地面气温不同,分别设了春夏秋冬四馆,种植各种珍稀草药。然而靠近谷口的冬之馆还是相当冷的,平日她轻易不肯来。

  迎着漠河里吹来的风,她微微打了个哆嗦。

  冷月挂在头顶,映照着满谷的白雪,隐约浮动着白梅的香气。

  不知不觉,她沿着冷泉来到了静水湖边。这个湖是冷泉和热泉交汇而成,所以一半的水面上热气袅袅,另一半却结着厚厚的冰。

  那种不可遏止的思念再度排山倒海而来,她再也忍不住,提灯往着湖上奔去。踩着冰层来到了湖心,将风灯放到一边,颤抖着深深俯下身去,凝视着冰下:那个人还在水里静静的沉睡,宁静而苍白,十几年不变。

  雪怀……雪怀……你知道么?今天,有人说起了你。

  他说你一定很好看。

  如果你活到了现在,一定比世上所有男子都好看吧?

  可惜,你总是一直一直的睡在冰层下面,无论我怎么叫你都不答应。我学了那么多的医术,救活了那么多的人,却不能叫醒你。

  她喃喃对着冰封的湖面说话,泪水终于止不住地从眼里连串坠落。

  虽然师傅对她进行过平复和安抚,有些过于惨烈的记忆已然淡去,但是她依然记得摩迦一族一夜之间被屠戮殆尽,被追杀逼得跳入水里时的那种绝望。

  十二月的漠河水,寒冷得足以致命。

  那些杀戮者从后面追来,带着狰狞的面具,持着滴血的利剑。雪怀牵着她,荒不择路地在冰封的漠河上奔逃,忽然间冰层喀喇一声裂开,黑色的巨口瞬间将他们吞没!在落下的一瞬间,他将她紧紧搂在怀里,顺着冰层下的暗流漂去。

  他的心口,是刺骨水里唯一的温暖。

  十二年了,她一直一直的感到深入骨髓的寒冷。在每个下雪的夜里,都会忽然的惊醒,然后发了疯一样从温暖的房间里推开门冲出去,赤脚在雪上不停的奔跑,想奔回到那个荒僻的小村,去寻找那一夜曾经有过的温暖。

  然而,那样血腥的一夜之后,什么都不存在了。包括雪怀。

  冰下的人静静地躺着,面容一如当年。

  那个十六七岁的少年弯着身子,双手虚抱在胸前,轻轻地浮在冰冷的水里,沉睡。她俯身冰面上,对着那个沉睡的人喃喃自语:

  雪怀,雪怀……你什么时候才能醒来呢?你再不醒来,我就要老了啊……

  ※※※

  不远处,是夏之园。

  值夜的丫头卷起了帘子,看到冷月下伏在湖心冰上的女子,对着身后的同伴叹气:“小晶,你看……谷主她又在对冰下的那个人说话了。”

  她们都是从周围村寨里被小姐带回的孤儿,或是得了治不好的病,或是因为贫寒被遗弃——从她们来到这里起,冰下封存的人就已经存在。宁嬷嬷说:那是十二年前,和小姐一起顺着冰河漂到药师谷里的人。

  那时候,前代药师谷谷主廖青染救起了这个心头还有一丝热的女孩,而那个少年却已然僵硬。然而十几年了,谷主却总是以为只要她医术再精进一些,就能将他从冰下唤醒。

  “那个人,其实很好看。”小晶遥遥望着冰上的影子,有些茫然。

  然而她的同伴没有理会,将目光投注在了湖的西侧,忽地惊讶的叫了起来:“你看,怎么回事?……秋之苑、秋之苑忽然闹了起来?有谁在打架?快去叫霜红姐姐!”

  ※※※

  秋之苑里,房内家具七倒八歪,到处是凌乱的打斗痕迹。

  绿儿喘着气:这个人……到底是不是真的受过重伤啊?连着六七剑没有碰到对方的衣角,绿儿一时间有些发呆起来,不知道怎么才好。

  对方身形都不见动,就瞬地移到了屋子另一角,用银刀抵着小橙的咽喉:“去叫那个女的过来,否则我杀了她。”

  绿儿跺了跺脚,感觉怒火升腾。

  ——早就和小姐说了不要救这条冻僵了的蛇回来,现在可好了,刚睁眼就反咬了一口!

  “你有没有良心啊?”知道和对方差的太远,她立住了脚,怒骂,“白眼狼!”

  “我要你去叫那个女的过来。”对方毫不动容,银刀一转,在小橙颈部划出一道血痕。

  小橙不知道那只是浅浅一刀,当即吓得尖叫一声昏了过去。

  “谷主她在哪里?”无奈之下,她只好转头问旁边的丫头,一边挤眉弄眼地暗示,“还在冬之馆吧?快去通告一声,让她多带几个人过来!”

  最好是带那个讨债鬼霍展白过来——这个谷里,也只有他可以对付这条毒蛇了。

  然而那个丫头不开窍,刚推开门,忽地叫了起来:“谷主她在那里!”

  所有人都一惊,转头望向门外——雪已经停了,外面月光很亮,湖上升腾着白雾,宛如一面明亮的镜子。而紫衣的女子正伏在冰上,静静望着湖下。她身旁已经站了一个红衫侍女,赫然是从秋之苑被惊动后赶过来的霜红,正在向她禀告着什么。

  她抬起头,缓缓看了这边一眼。

  虽然隔了那么远,然而在那一眼看过来的刹那,握着银刀的手微微一抖。

  瞳躲在阴影里,苍白的脸上没有表情,然而内心却是剧烈一震。怎么回事……怎么回事?那样远的距离,连人的脸都看不清,只是一眼望过来,怎会会有这样的感觉?难道……这个女医者也修习过瞳术?

  脑中剧烈的疼痛忽然间又发作了。

  ——可能是过度使用瞳术后造成的精神力枯竭,导致引发了这头痛的痼疾。

  “叫她……叫她过来!”他涩声道,保持着冷定。

  “小姐!”绿儿见她注意到了这里,忍不住高声大呼,“病人挟持了小橙,要见你!”

  冰上那个紫衣女子缓缓站了起来,声音平静:“过来,我在这里。”

  他猛然又是一震——这声音!当初昏迷中隐约听见时,已然觉得惊心,此刻冷夜里清晰传来,更是让觉得心底涌出一阵莫名的冷意,瞬间头部的剧痛扩散,隐隐约约有无数的东西要涌现出来。这是……这是怎么了?难道这个女医者……还会惑音?

  他咬紧了牙,止住了咽喉里的声音。

  象他这样的杀手,十几岁开始就出生入死,时时刻刻都准备拔剑和人搏命,从未片刻松懈。然而不知道为什么,这一次内心却有一种强烈的愿望,让他违反了一贯的准则,不自禁的想走过去看清楚那个女医者的脸。

  他拉着小橙跃出门外,一步步向着湖中走去,脚下踩着坚冰。

  薛紫夜望着这个人走过来,陡然就是一阵恍惚。那是她第一次看清了这个人的全貌。果然……这双眼睛……带着微微的蓝和纯粹的黑,分明是——

  “把龙血珠拿出来。”他拖着失去知觉的小橙走过去,咬着牙开口,“否则她——”

  话语冻结在四目相对的瞬间。

  那一瞬间他的手再度剧烈颤抖起来,怔怔地望着眼前这个人,无法挪开视线。并不是因为这个女医者会瞳术,而是因为……她的眼睛……她的眼睛!好像在哪里……

  脑部的剧痛再度扩撒,黑暗在一瞬间将他的思维笼罩。

  他听到那个冷月下的女子淡淡开口,无喜无怒:“病人不该乱跑。”

  怎么……怎么又是那样熟悉的声音?在哪里……在哪里听到过么?

  他身子摇晃了一下,眼前开始模糊。

  视线凌乱的晃动着,终于从对方的眼睛移开了,然后漫无边际的摇着,最终投注在冰上,忽然又定住——他低低惊叫出声。那里,是什么?

  一张苍白的脸静静浮凸出来,隔着幽蓝的冰望着他。

  这、这是——他怎么会在那里?是谁……是谁把他关到了这里?

  瞳惊骇地望着冰下那张脸,身子渐渐发抖,忽然间再也无法支持地抱着头低呼起来,手里的银刀落在冰上,发出苦痛凄厉的叫喊。

  “谷主……谷主!”远处的侍女们惊呼着奔了过来。

  刚才她们只看到那个人拉着小橙站到了谷主对面,然而说不了几句就开始全身发抖,最后忽然大叫一声跌倒在冰上,抱着头滚来滚去,仿佛脑子里有刀在绞动。所有侍女都仰慕地望着她:是谷主用了什么秘法,才在瞬间制服了这条毒蛇吧?

  然而薛紫夜的脸色却也是惨白,全身微微发抖。

  没错……这次看清楚了。

  这个人的一双眼睛如此奇诡,带着微微的蓝和纯粹的黑,蕴含着强大的灵力——分明是如今已经灭绝了的摩迦一族才有的特征!

  她将那个人不停凄厉号叫的人按住:“快!给我把他抬回去!”

  ※※※

  为什么还要救这个人?所有侍女在动手救治的时候,都有些心不甘情不愿。然而谷主的意思没人敢违抗。

  那个人的病看起来实在古怪,不像是以往来谷里求医的任何人。小姐将他安放在榻上后,搭着脉,已然蹙眉想了很久,没有说话。

  “你们都先出去。”薛紫夜望着榻上不停抱着头惨叫的人,吩咐身边的侍女:“对了,记住,不许把这件事告诉冬之馆里的霍展白。”

  “可是……”绿儿实在是不放心小姐一个人留在这条毒蛇旁边。

  “不要紧。”薛紫夜淡淡道,“你们先下去,我给他治病。”

  “是。”霜红知道谷主的脾气,连忙一扯绿儿,对她使了一个眼色,双双退了出去。侍女们退去后,薛紫夜站起身来,唰的一声拉下了四周的垂幔。

  房间里忽地变得漆黑,将所有的月光雪光都隔绝在外。

  在黑暗重新笼罩的瞬间,那个人的惨叫停止了。

  她怔了怔,嘴角浮出了一丝苦笑:是怕光么?这个人其实身上的伤比霍展白更重,却一直在负隅顽抗,丝毫不配合治疗。

  她本来可以扔掉这个既无回天令又不听话的病人,然而他的眼睛令她震惊——摩迦一族在十二年前的那一场屠杀后已然灭门,她亲手收敛了所有人的遗体,怎么还会有人活着?这个人到底是谁?又是怎么活下来的?

  而且,他的眼睛虽然是明显传承了摩迦一族的特征,却又隐约有些不一样。

  那种眼神有着魔咒一样的力量,让所有人只要看上一眼就无法挪开。

  往日的一切本来都已经远去了,除了湖水下冰封的人,没有留下丝毫痕迹。此刻乍然一见到这样的眼睛,仿佛是昔日的一切又回来了——还有幸存者!那么说来,就还有可能知道当年那一夜的真像,知道到底是什么样的魔手将一族残酷地推向了死亡!

  她一定要救回他。

  薛紫夜将手伸向那个人的脑后,却在瞬间被重重推开。

  黑暗中,他忽然间从榻上直起,连眼睛都不睁开,动作快如鬼魅,一下子将她逼到了墙角,反手切在她咽喉上,急促地喘息。

  然而,终究抵不过脑中刀搅一样的痛,他只维持了一瞬就全身颤抖地跪了下去。

  她惊骇地看着:就算是到了这样的境地,还有这样强烈的下意识反击?这个人,是不是接受过某种极严酷的训练,才养成了这样即便是失去神智,也要格杀一切靠近身边之人的习惯?

  “啊……滚……给我滚……”那个人在榻上喃喃咒骂,抱着自己的头,忽地以头抢地,“我要出去……我要出去!放我出去!”

  薛紫夜忽然间呆住,脑海里有什么影象瞬间浮出。

  黑暗里,同样的厉呼在脑海中回响,如此熟悉又如此遥远,一遍又一遍的撞击着——放我出去!放我出去!

  她忽然间有些苦痛的抵住了自己的头,感觉两侧太阳穴在突突跳动——

  难道……是他?竟然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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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雪·第二夜

  外面还在下着雪。

  薛紫夜坐在黑暗里,侧头倾听着雪花簌簌落下的声音,感觉到手底下的人还在微微发抖。过了整整一天,他的声音已经嘶哑,反抗也逐步的微弱下去。

  她站起身,点燃了一炉醍醐香。醒心明目的香气充斥在黑暗的房里,安定着狂躁不安的人。

  过了很久,在天亮的时候,他终于清醒了。

  这一次他没有再做出过激的行为,不知道是觉得已然无用还是身体极端虚弱,只是静默的躺在榻上,微微睁开了眼睛,望着黑暗中的房顶。

  “为什么不杀我?”许久,他开口问。

  她微微笑了笑:“医者不杀人。”

  “那为什么要救我?我没有回天令。”他茫然地开口,沉默了片刻,“我知道你是药师谷的神医。”

  “嗯。”她点点头,“我也知道你是大光明宫的杀手。”

  她在黑暗中拿起了一个白玉面具,放到了自己脸上——那是她派人搜索了谷外冷杉林后带回来的东西。而那边的林里,大雪掩埋着十二具尸体。通过霍展白的描述,她知道这是昆仑大光明宫座下的十二银翼杀手。

  而率领这一批光明界里顶尖精英的,就是魔教里第一的杀手:瞳。

  ——那个传说中暗杀之术天下无双,让中原武林为之震惊的嗜血修罗。

  她在黑暗里带上他的白玉面具。在她将面具覆上脸的刹那,他侧头看了一眼,忽然间霍地坐起——闪电般地伸出手来,在她来不及反应之前抓到了那个面具!

  然后仿佛那个动作耗尽了所有的体能,他的手指就停在了那里,凝望着她,激烈地喘息着,身体不停发抖。

  “你究竟是谁?你的眼睛……你的眼睛……”他望着面具上深嵌着的两个洞,梦呓般地喃喃,“好像……好像在哪里看到过……”

  方才他在冰湖之上顿住了手,就是因为看到了这样的一双眼睛!

  薛紫夜却微微笑了起来——已经不记得了?

  或许他认不出她的脸,但是她的眼睛,他应该还记得吧?

  她抓住了他的手,轻轻按下,放回了被子下:“我也认得你的眼睛。”

  瞳在黑暗里不做声地急促呼吸着,望着面具后那双眼睛,忽然间感觉头又开始裂开一样的痛。他低呼了一声,抱着头倒回了榻上,然而弥漫全身的杀气和敌意终于收敛了。

  “你放心,”他听到她在身侧轻轻地说,“我一定会治好你。”

  “我一定不会再让你,被一直关在黑暗里。”

  ※※※

  第二轮的诊疗在黑暗中开始。

  醍醐香在室内萦绕,她将银针刺入了他的十二处穴位。

  令人诧异的是,虽然是在昏迷中,那个人身上的肌肉却在银针刺到的瞬间,下意识地发生了凹陷,穴位在转瞬间移开了一寸。

  ——乾坤大挪移?

  薛紫夜惊诧地望着这个魔教的杀手,难怪霍展白都会栽在这个人手上。可是……昔年的那个孩子,是怎么活下来的,又是怎么会变得如今这般?

  她微微叹了口气,盘膝坐下,开始了真正的治疗。

  无论如何,不把他脑中的病痛解除,什么都无法问出来。

  这是前所未有的挑战——因为所要愈合的,并不是身体上的伤。要如何治疗瞳术引发的混乱和癫狂,她尚未有过任何经验。迟疑了许久,终于暗自点了点头,既然如此,那么,就试试和瞳术同源的“观心”吧!

  观心乃是“治心之术”,用于癫狂及失忆之症。

  在银针顺利地刺入十二穴后,她俯下身去,双手按着他的太阳穴,靠近他的脸,静静地在黑暗里凝视着他的眼睛,轻轻开口:“你,听得到我说话么?”

  那个人模糊地应了一声。醍醐香的效果让瞳陷入了深度的昏迷,眼睛开了一线,神智却处于游离的状态。

  “你叫什么名字?”她继续轻轻问。

  “瞳。”他身体动了动,忽然间起了痛苦的抽搐,“不,我不叫瞳。我叫……我叫……我想不起来……”

  第一个问题便遇到了障碍。她却没有气馁,凝视着,缓缓开口:

  “是不是,叫做明介?”

  手底下痛苦的颤动忽然停止了,他无法回答,仿佛有什么阻拦着他回忆。

  “明介……”他喃喃重复着。

  “明介,你从哪里来?”她一直一直地凝视着他半开的眼睛,语音低沉温柔。

  从哪里来?他从哪里……他忽然间全身一震。

  是的,那是一个飘着雪的地方,还有终年黑暗的屋子。他是从那里来的……不,不,他不是从那里来的——他只是用尽了全力想从那里逃出来!

  他忽然间大叫起来,用手捂住了眼睛:“不要……不要挖我的眼睛!放我出去!”

  那一瞬间,血从耳后如同小蛇一样细细地蜿蜒而下。他颓然无声地倒地。

  怎么了?薛紫夜变了脸色:观心术是柔和的启发和引诱,用来逐步的揭开被遗忘的记忆,不可能导致如今这样的结果!这血……难道是?她探过手去,极轻地触摸了一下他的后脑。细软的长发下,隐约摸的到一枚冷硬的金属。

  她不敢再碰,因为那一枚金针,深深地扎入了玉枕死穴。她小心翼翼地沿着头颅中缝摸上去,在灵台、百汇两穴又摸到了两枚一模一样的金针。

  她变了脸色:金针封脑!

  难道,他的那一段记忆,已经被某个人封印?那是什么样的记忆……关系着什么样的秘密?到底是谁……到底是谁,屠戮了整个摩迦一族,杀死了雪怀?

  她握着银针,俯视着那张苦痛中沉睡的脸,眼里忽然间露出了雪亮的光。

  ※※※

  月下的雪湖。冰封在水下的那张脸还是这样的年轻,保持着十六岁时候的少年模样,然而匍匐在冰上的女子却已经是二十多的容颜。

  她伏在冰上,对着那个微笑的少年喃喃自语。

  雪怀……雪怀,你知道么?今天,我遇到了一个我们都认识的人。

  你还记得那个被关在黑屋子里的孩子么?这么多年来,只有我陪你说说话,很寂寞吧?看到了认识的人,你一定觉得也很开心吧?虽然他已经不记得了,但毕竟,那是你曾经的同伴,我的弟弟。

  你们曾经那么要好,也对我那么好。

  所以,你放心,我一定会尽全力把明介治好。

  不惜一切,我也一定要追索出当年的真像,替摩迦全族的人复仇!

  ※※※

  将手里的药丸扔出去,雪鹞一个飞扑叼住,衔回来给他,咕咕的得意。

  再扔出去。再叼回来。

  在这种游戏继续到二十五次的时候,霍展白终于觉得无趣。

  自从他被飞针扎中后,死人一样地昏睡了整整两天,然而醒来的时候身边竟然没有一个人,榻边的小几上只放了一盘冷了的饭菜,和以前众星拱月的待遇大不相同。但是知道那个女人一贯做事古怪,他也不问,吃饱了就睡,睡醒了又吃,闲着的时候就和雪鹞做做游戏。

  这样又过去了三天。

  他的耐心终于渐渐耗尽。开始左顾右盼,希望能在馆里找到一两个侍女,问问这那个死女人究竟去了哪里,竟然将他那么重要的一个垂危病人扔在这里自生自灭。

  墙上挂了收回的九面回天令,他这里还有一面留了八年的——今年的病人应该早已看完了,可这里的人呢?都死哪里去了?他还急着返回临安去救沫儿呢!

  可惜的是居然连绿儿都不见了人影,问那几个来送饭菜的粗使丫头,又问不出个所以——那个死女人对手下小丫头们的管束之严格,八年来他已经见识过。

  他闷在这里已经整整三天。

  “人呢?人呢?”他终于忍不住大叫了一声,震的尘土簌簌下落,“薛紫夜,你再不出来,我要把这里拆了!”

  “哟,七公子好大的脾气。”狮吼功果然是有效的,正主儿立刻被震了出来。薛紫夜五天来第一次出现,推开房门施施然进来,手里托着一套银针:“想挨针了?”

  他一看到她就没了脾气。

  “嘿嘿……想你了嘛。”他低声下气地陪笑脸,知道目下自己还是一条砧板上的鱼,“这几天你都去哪里啦?不是说再给我做一次针灸么?你要再不来——”

  “嗯?”薛紫夜拈着针,冷哼着斜看了他一眼。

  “你要再不来,这伤口都自己长好啦!”他继续陪笑。

  她看也不看,一反手,五支银针就甩在了他胸口上,登时痛得他说不出话来。

  “好的差不多了,再养几天,可以下床。”搭了搭脉,她面无表情的下了结论,敲着他的胸口,“你也快到而立之年了,动不动还被揍成这样——你真的有自己号称的那么厉害么?可别吹牛来骗我这个足不出户的女人啊。”

  “你没看到我一剑平天下的雄姿英发嘛……我可是昔年被鼎剑阁主亲授墨魂剑的人啊!”他翻了翻白眼。

  “我看你挨打的功夫倒算是天下第一,”薛紫夜却没心思和他说笑,只是小心翼翼地探手过来绕到他背后,摸着他肩胛骨下的那一段脊椎,眉头微微蹙起,“这次这里又被伤到了。以后再不小心,瘫了别找我。这不是开玩笑。”

  她甚至比他自己更熟悉这具伤痕累累的身体:他背后有数条长长的疤,干脆利落地划过整个背部,仿佛翅膀被唰的一声斩断留下的痕迹。那,还是她三年前的杰作——在他拿着七叶明芝从南疆穿过中原来到药师谷的时候,她从他背部挖出了足足一茶杯的毒砂。

  她的手指轻轻叩在第四节脊椎上,疼痛如闪电一样沿着背部串入了脑里。

  他脱口大叫,全身冷汗涔涔而下。

  “不要再逞能了。”薛紫夜叹了口气,第一次露出温和的表情,“你的身体已经到极限——想救人,但也得为自己想想。我不可能一直帮到你。”

  霍展白剧烈地喘息,手里握着被褥,忽然有某种不好的预感。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他抬起头看她,发现几日不见她的脸有些苍白,也没有了往日一贯的生气勃勃叱咤凌厉,他有些不安,“出了什么事?你遇到麻烦了?”

  她从被褥下抽出手来,只是笑了笑,将头发拢到耳后:“不啊,因为拿到了解药,你就不必再来这里挨我的骂了……那么高的诊金你又付不起,所以以后还是自己小心些。”

  他松了一口气,笑:“我怎么会不来呢?我以身抵债了嘛。”

  薛紫夜扯着嘴角笑了一下,眼睛里却殊无笑意——如果……如果让他知道,八年前那一张荟萃了天下奇珍异宝的药方,原来只是一个骗局,他又会怎样呢?

  沫儿的病是胎里带来的,秋水音怀孕的时候颠沛流离,又受了极大打击,这个早产的孩子生下来就先天不足,根本不可能撑过十岁。即便是她,穷尽了心力也只能暂时抱住那孩子的性命,而无力回天。

  但是那时候她刚执业,心肠还软,经不起他的苦苦哀求,也不愿意让他们就此绝望,只有硬着头皮开了一张几乎是不可能的药方——里面的任何一种药材,都是世间罕见,江湖中人人梦寐以求的珍宝。

  她只是给了一个机会让他去尽力,免得心怀内疚。

  ——因为那个孩子,一定会在他风尘仆仆搜集药物的途中死去。

  然而,她没有想到一年年的过去,这个人居然如此锲而不舍不顾一切的追寻着,将那个药方上的药材一样一样的配齐,拿到了她面前。而那个孩子在他的精心照顾下,居然也一直奄奄一息地活到了今天。这一切在她这个神医看来,都不啻是一个奇迹。

  这个世间,居然有一个比自己还执迷不悟的人么?

  她微微叹了口气。如今……又该怎生是好。

  到了现在再和他说出真像,她简直无法想象霍展白会有怎样的反应。

  “好痛!你怎么了?”在走神的刹那,听到他诧异地问了一声,她一惊,发现自己不知不觉居然将刺在他胸口的一根银针直直按到了没尾。

  “啊呀!”她惊呼了一声,“你别动!我马上挑出来,你千万别运真气!”

  霍展白有些惊讶地望着她,八年来,他从未见过这个骠悍的女人如此惊惶失措。他内心有些不安:她一定遇到了什么事情,却不肯说出来。

  认识了那么久,他们几乎成了彼此最熟悉的人。这个孤独的女子有着诸多的秘密,却一直绝口不提。但是毕竟有一些事情,瞒不过他这个老江湖的眼睛:比如说,他曾不止一次的看见过她伏在那个冰封的湖面上喃喃说话,而湖底下,封着一个早已死去多年的人。

  他在一侧遥望,却没有走过去。

  他甚至从未问过她这些事——就像她也从未问过他为什么要锲而不舍的求医。

  八年来,他不顾一切的拼杀。每次他冲过血肉横飞的战场,她都会在这条血路的尽头等着……他欠她那么多。

  自己的心愿已然快要完结,到底有没有什么方法、可以为她做点什么?

  “嗯,我说,”他看着她用绣花针小心翼翼地挑开口子,把那枚不小心按进去的针重新挑出来,忍着痛开口,“为了庆祝我的痊愈,今晚一起喝一杯怎么样?”

  薛紫夜愣了一下,抬起头来,脸色极疲倦,却忽地一笑:“好啊,谁怕谁?”

  ※※※

  天黑之前,在赴那个赌酒之约前,她回了一次秋之苑。

  重重的帘幕背后,醍醐香萦绕,有人在沉沉昏睡。

  脑后的血已经止住了,玉枕穴上的第一根金针已经被取出,放在一旁的金盘上。尖利的针上凝固着黑色的血,仿佛是从血色的回忆里被生生拔出。

  黑暗如铁的裹尸布一样将他层层裹住。

  幻象一层层涌出。

  这是哪里……这是哪里?是……他来的地方么?

  手脚都被吊在墙壁上,四周没有一丝光。他抱着膝盖缩在黑暗的角落里,感觉脑袋就如眼前的房子一样一片空白。没有人来看他,这个小小的冰冷的木屋里,从来只有他一个人。

  外面隐约有同龄人的笑闹声和风吹过的声音。

  那里头有一个声音如银铃一样的悦耳,他一侧头就能分辩出来:是那个汉人小姑娘,小夜姐姐——在全村的淡蓝色眼眸里,唯一的一双黑白眼睛。

  在被关入这个黑房子的漫长时间里,所有人都绕着他走,只有小夜和雪怀两个还时不时的过来安慰他,隔着墙壁和他说话。那也是他忍受了那么久的支撑力所在。

  “别烦心呢,病人是不该乱走的,”她的眼睛从墙壁的小孔里看过来,一闪一闪,含着笑意,“明介,你很快就会好了,很快就可以出来和我们一起玩了!”

  是么……他很快就好了?可是,到底他得的是什么病?有谁告诉他他得了什么病?

  他有些茫然地望着小孔后的那双的眼睛。好多年没见,小夜也应该长大了吧?可是他却看不见。他已经快记不得她的样子,因为七年来,他只能从小洞里看到她的那双眼睛:明亮的,温暖的,关切的——

  自从他七岁时杀了人开始,大家都怕他,叫他怪物,只有她还一直叫自己弟弟。

  外面的笑语还在继续,吵得他心烦。她在和谁玩呢?怎么昨天没来和他说话?现在……外头又是什么季节了?可以去冰河上抽陀螺了么?可以去凿冰舀鱼了么?都已经那么久了,为什么他还要被关在这里?

  他有没有做错事!他要出去……他要出去!

  因为愤怒和绝望,黑暗中孩子的眼睛猛然闪出了奕奕的光辉,璀璨如琉璃。

  “嘎吱——”旁边的墙壁裂开了一条口子,是活动的木板被抽出了,随即又推送了回来,上面放着一条干鱼和一碗白饭,千篇一律。

  “小怪物,吃饭!”外头那个人哑着嗓子喝了一声,十二分的嫌恶。

  那是鹄,他七年来的看守人。

  从六岁的那件事后,他被关入了这个没有光的黑房子,锁住手脚钉在墙壁上,整整过了七年。听着外面的风声和笑语,一贯沉默的孩子忽然间爆发了,忽地横手一扫,所有器皿丁零当啷碎了一地。

  “小怪物!”看守人隔着墙壁听到了里头的声音,探头进来,瞪着他,“找死啊?”

  然而,那一瞬间,只看得一眼,他的身体就瘫软了。

  黑暗里,眼睛牢牢地贴着送饭的口子往外看,孩子用力摇晃着锁链,爆发出了怒吼:“我要出去!放我出去!快放我出去!该死的,放我出去!”

  随着他的声音,瘫软的看守人竟然重新站了起来,然而眼神和动作都是直直的,动作缓慢,喀嚓喀嚓地走到贴满了封条的门旁,拿出了钥匙,木然地插了进去。

  突如其来的光刺痛了黑暗里孩子的眼睛,他瑟缩了一下,却看到那个凶神恶煞的人面无表情地走了进来,一言不发地俯身,解开他手足身上的锁链。

  咦,这个家伙……到底是怎么了?怎么连眼神都发直?

  然而十三岁的他来不及想,只是欢呼着冲出了那扇禁闭了他七年的门,外面的风吹到了他的脸上,他在令人目眩的日光里举起了手臂,对着远处嬉戏的同村孩子们欢呼:“小夜姐姐!雪怀!我出来了!”

  管他呢,鹄这种坏蛋尽管去死好了,他自由了!

  但是,就在他这个狂喜的念头闪过的刹那,听到了背后房间内传来了一声惨叫。

  他惊骇地回头,看到了极其恐怖的一幕——

  那个摩迦鹄,居然将铁质的钥匙一分分插入了自己的咽喉!他面上的表情极其痛苦,然而手却仿佛被恶魔控制了,一分一分的推进,生生插入了喉间,将自己的血肉扭断。

  他惊得连连后退,一屁股坐在了门外的地上,揉着自己的眼睛。

  不会吧?这、这应该是幻觉吧?

  鹄怎么会忽然间做出这种行为……就像当初驿站里那两个差役一样,自己扼住自己的脖子,活活把自己扼死!

  难道……就是因为他一句下意识说了一句“去死”?

  “啊!杀人了!怪物……怪物杀人了!”远处的孩子们回过头看到了这可怕的一幕,一起尖叫起来,你推我挤踉踉跄跄的跑开了。那个汉人女孩被裹在人群中,转瞬在雪地上跑的没了踪影。

  小夜……小夜……我好容易才跑出来了,为什么你见了我就跑?

  他回过神来,下意识的想追出去,忽然间后脑重重挨了一下,眼前骤然黑了下来。

  “死小子,居然还敢跑出来!”背后有人拎着大棒,一把将他提起。

  他被拖入了族里祠堂,有许多人围上来了,惊慌地大声议论:“上次杀了官差的事好容易被掩下来了,可这次竟然杀了村里人!这可怎么好?”

  “族里又出了怪物!老祖宗就说,百年前我们之所以被从贵霜国驱逐,就是因为族里出过这样一个怪物!那是妖瞳啊!”

  “大家别吵了。其实他也还是个小孩子啊……上次杀了押解的官差也是不得已。”有一个老人声音响起,唉声叹气,“但是如今他说杀人就杀人,可怎么办呢?”

  “族长,你不能再心软了,妖瞳出世,会祸害全族!”无数声音提议,群情汹涌,“看来光关起来还不行,得挖了他的眼睛,绝了祸害!”

  老人沉吟着,双手有些颤抖,点了几次火石还点不上。

  一直以来,他都以为摩迦一族因为血脉里有魔性而被驱逐的传说是假的,然而不料在此刻,在一个孩童的眼眸里,一切悲剧重现了。

  居于深山的摩迦一族,眼睛虽然呈现出中原和西域都不曾有的淡蓝和深黑,但平日却没有丝毫异常——根本不像传说中那样,曾经出过杀人于一个眼神之间、导致贵霜全国大乱的恶魔。

  “爷爷,不要挖明介的眼睛,不要!”忽然间有个少年的声音响亮起来,不顾一切地冲破了阻拦,“求求你,不要挖明介的眼睛!他不是个坏人!”

  “雪怀,大人说话没你的事,一边去!”毫不留情的推开宠爱的孙子,老人厉叱,又看到了随着一起冲上来的汉人少女,更是心烦,“小夜,你也给我下去——我们摩迦一族的事,外人没资格插手!”

  ——如果不是为了这个外来的汉人女孩,明介也不会变成今日这样。

  “给我先关回去,三天后开全族大会!”

  在睁开眼睛的瞬间,黑暗重新笼罩了他,他拼命摇晃着手脚的锁链,嘶声大喊。

  不要挖我的眼睛!放我出去!放我出去!

  “明介。”背后的墙上忽然传来的轻轻的声音。

  他狂喜地扑到了墙上,从那个小小的缺口里看出去,望见了那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小夜姐姐!是你来看我了?”

  “那些混帐大人说你的眼睛会杀人,可为什么我看了就没事?”那双眼睛含着泪,盈盈欲泣,“你是为了我被关进来的——我和雪怀说过了,如果、如果他们真挖了你的眼睛,我们就一人挖一只给你!”

  从洞口看出去,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里有泪水滑落。

  他看得出神。在六岁便被关入黑房子,之后的七年里他从未见过她。即便是几天前短暂的逃脱里,也未曾看清她如今的模样——小夜之于他,其实便只是缺口里每日露出的那一双明眸而已:明亮,温柔,关怀,温暖……黑白分明,宛如北方的白山和黑水。

  小夜姐姐……雪怀……那一瞬间,被关了七年却从未示弱过的他在黑暗中失声痛哭。

  你,从哪里来?

  黑暗中有个声音冥冥问他。明介,你从哪里来?

  假的……假的……这一切都是假的!他不过是坠入了另一个类似瞳术的幻境里!

  在那个声音响彻脑海的刹那,在双明眸越来越模糊,他在心里对自己大呼,极力抵抗那些连翩浮现的景象。是假的!绝对、绝对不要相信……那都是幻象!

  “明介,明介!”耳边有人叫着这样一个名字,死死按住了他抓向后脑的双手,“没事了……没事了。不要这样,都过去了……”

  他在黑暗中睁开眼,看到了近在咫尺的一双明亮的眼睛,黑白分明。

  “小夜姐姐?”回忆忽然和眼前重合了,他抓住了面前人的手,忽然间觉得疲倦和困乏,喃喃,“都是假的……都是假的……”

  “不是假的。是我,真的是我,”她在黑暗里紧紧握住他的手,“我回来了。”

  “……”他的神智还停在梦境里,只是睁开眼睛茫然地看她,极力伸出手、仿佛要触摸她的脸颊,来确认这个存在的真实性。然而手伸到了半途便无力滑落,重新昏沉睡去。

  薛紫夜站起身,往金狻猊的香炉里添了一把醍醐香,侧头看了一眼睡去的人。

  金盘上那一枚金针闪着幽幽的光——她已然解开了他被封住的一部分记忆。然而,在他的身体没有恢复之前,大概不能贸然的将三枚金针一下子全部拔出,否则明介可能因为承受不住那样的冲击而彻底疯狂。

  看来,只有一步一步的慢慢来了。

  她安顿好了病人,准备去赴那个赌酒之约。

  ※※※

  极北的漠河,即便是白天,天空也总是灰蒙蒙,太阳苍白而疲倦地挂在天际。

  薛紫夜指挥侍女们从梅树底下的雪里,挖出了去年埋下去的那瓮“笑红尘”。冬之馆的水边庭园里,红泥小火炉暖暖的升腾着,热着一壶琥珀色的酒,酒香四溢,馋得架子上的雪鹞不停的嘀咕,爪子悉索地抓挠不休。

  “让它先来一口吧。”薛紫夜侧头笑了笑,先倒了一杯出来,随手便是一甩。杯子划了一道弧线飞出,雪鹞噗拉拉一声扑下,叼了一个正着,心满意足地飞回了架子上,脖子一仰,咕噜喝了下去,发出了欢乐的咕咕声。

  “真厉害,”虽然见过几次了,她还是忍不住惊叹,“你养的什么鸟啊!”

  “有其主人必有其鸟嘛。”霍展白趁机自夸一句。

  话音未落,只听那只杯子啪的一声掉到雪地里,雪鹞醉醺醺地摇晃了几下,一个倒栽葱掉了下来,快落下架子时右脚及时地抓了一下,就如一只西洋自鸣钟一样打起了摆子。

  “当然,主人的酒量比它好千倍!”他连忙补充。

  两人就这样躺在梅树下的两架胡榻上,开始一边喝酒一边聊天——他嗜酒,她也是,而药师谷里自酿的“笑红尘”又是外头少有的佳品,所以八年来,每一次他伤势好转后就迫不及待地提出要求,于是作为主人的她也会欣然捧出佳酿相陪。

  ——当然,是说好了每瓮五十两的高价。

  “你的酒量真不错,”想起前两次拚酒居然不分胜负,自命海量的霍展白不由赞叹,“没想到你也好这一口。”

  “十四岁的时候落入漠河,受了寒气,所以肺一直不好,”她自饮了一杯,“谷里的酒都是用药材酿出来的,师傅要我日饮一壶,活血养肺。”

  “哦。”他若有所思地望着远处的湖面,似是无意,“怎么掉进去的?”

  薛紫夜眉梢一挑,哼了一声,没有回答。

  明白自己碰了壁,霍展白无奈地叹了口气,闷声喝了几杯,只好转了一个话题:“你没有出过谷吧?等我了了手头这件事,带你去中原开开眼界,免得你老是怀疑我的实力。”

  “呵,”她饮了第二杯,面颊微微泛红,“我本来就是从中原来的。”

  霍展白微微一惊,口里却刻薄:“中原居然还能出姑娘这般的英雄人物啊……”

  “我本来是长安人氏,七岁时和母亲一起被发配北疆,”仿佛是喝了一些酒,薛紫夜的嘴也不向平日那样严实,晃着酒杯,眼睛望着天空,“长安薛家——你听说过么?”

  霍展白手指握紧了酒杯,深深吸了一口气,嗯了一声,免得让自己流露出太大的震惊。

  怎么会没有听说过!

  长安的国手薛家,是传承了数百年的杏林名门,居于帝都,向来为皇室的御用医生,族里的当家人世代官居太医院首席。然而和鼎剑阁中的墨家不同,薛家自视甚高,一贯很少和江湖人士来往,唯一的前例,只听说百年前薛家一名女子曾替听雪楼主诊过病。

  “那年,十岁的太子死了。替他看病的祖父被当场庭杖至死,抄家灭门。男丁斩首,女眷流放三千里与披甲人为奴。”薛紫夜喃喃道,眼神仿佛看到了极远的地方,“真可笑啊……宫廷阴谋,却对外号称太医用药有误。伴君如伴虎,百年荣宠,一朝断送。”

  她晃着杯里的酒,望着映照出的自己的眼睛:“那时候,真羡慕在江湖草野的墨家呢。”

  “是流放途中遇到了药师谷谷主么?”他问,按捺着心里的惊讶。

  “不是。”薛紫夜靠在榻上望着天,“我和母亲被押解,路过了一个叫摩迦的荒僻村寨,后来……”说到这里她忽然停住了,发现了什么似的侧过头,直直望着霍展白:“怎么,想套我的话?”

  他被问住了,闷了片刻,只道:“我想知道能帮你什么。”

  “嗯?”薛紫夜似乎有点意外,支起下巴看着他,眼色变了变,忽地眯起了眼睛笑,“好吧,那你赶快多多挣钱,还了这六十万的诊金。我谷里有一群人等米下锅呢!”

  这个问题难倒了他,有点尴尬地抓了抓头:“这个……你其实只要多看几个病人就可以补回来了啊!那么斤斤计较的爱财,为什么一年不肯多看几个?”

  “那个,”她抓了一粒果脯扔到嘴里,“身体吃不消。”

  他有点意外的沉默下去:直以来,印象中这个女人都是强悍而活跃的,可以连夜不睡的看护病人,可以比一流剑客还敏捷稳定的处理伤口,叱喝支配身边的一大群丫头,连鼎剑阁主、少林方丈到了她这里都得乖乖听话。

  ——没人看得出,其实这个医生本身,竟也是一个病人。

  “而且,我不喜欢这些江湖人,”她继续喃喃,完全不顾身边就躺着一个,“这种耗费自己生命于无意义争夺的人,不值得挽救——有那个时间,我还不如多替周围村子里的人看看风寒高热呢!”

  霍展白有些受宠若惊:“那……为什么又肯救我?”

  “这个嘛……”薛紫夜捏着酒杯仰起头,望了灰白色的天空一眼,忽地笑弯了腰,伸过手刮了刮他的脸,“因为你这张脸还算赏心悦目呀!谷里都是女人,多无聊啊!”

  他无奈地看着她酒红色的脸颊,知道这个女子一直都在聪明地闪避着话题。

  他从榻上坐起了身,一拍胡榻,身侧的墨魂剑发出呛然长响,从鞘中一跃而出落入了他手里。他足尖一点,整个人化为一道光掠了出去。

  风在刹那间凝定。

  等风再度流动的时候,院子里那一树梅花已然悄然而落。

  他在一个转身后轻轻落回了榻上,对着她微微躬身致意,伸过了剑尖:剑身上,整整齐齐排列着十二朵盛开的梅花,清香袭人。

  “紫夜,”他望着她,决定不再绕圈子,“如果你遇到了什么为难的事,请务必告诉我。”

  那是他第一次直呼她的名字,薛紫夜怔了怔,忽地笑了起来:“好好的一树梅花……真是焚琴煮鹤。你是不是想告诉我,你其实真的很厉害?”

  他撇了撇嘴:“本来就是。”

  “好。”她干脆的答应,“如果我有事求你,一定会告诉你,不会客气。”

  “一定?”他有些不放心,因为知道这个女子一向心思复杂。

  “一定。”她却笑得有些没心没肺,仿佛是喝得高兴了,忽地翻身坐起,一拍桌子,“姓霍的,你刚才不是要套我的话么?想知道什么啊?怎么样,我们来这个——”她伸出双手比了比划拳的姿式:“只要你赢了我,赢一次,我回答你一件事,如何?”

  来不及多想,他就脱口答应了。

  然而下一刻他就悔青了肠子,因为想起一则江湖上一度盛传的笑话:号称赌王的轩辕三光在就医于药师谷时,曾和谷主比过划拳,结果大战三天后只穿着一条裤衩被赶出了谷,据说除了十万的诊金外,还输光了多年赢来的上百万身家。

  “那好,来!”见他上当,薛紫夜眼睛猫一样的眯了起来,中气十足地伸出手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大喝,“三星照啊,五魁首!你输了!——快快快,喝了酒,我提问!”

  …………

  那一场酒究竟喝了多久,霍展白已经记不得了。醒来的时候,夜色已经降临,风转冷,天转黯,庭里依稀有雪花落下。旁边的炉火还在燃烧,可酒壶里却已无酒。桌面上杯盏狼藉,薛紫夜不知何时已经坐到了他同侧的榻上,正趴在案上熟睡。

  仗着学剑出来的耳目聪敏,他好歹也赢了她十数杯,看来这个丫头也是不行了。

  但是……但是……他仰起沉重的脑袋,在冷风里摇了摇,努力回想自己方才到底说了什么。他只依稀记得自己喝了很多很多酒,被一个接一个的问了许多问题。那些问题……那些问题,似乎都是平日里不会说出来的。

  “为什么不肯接任鼎剑阁主的位置?墨魂剑不是都已经传给你了么?”

  “因为……那时候徐重华他也想入主鼎剑阁啊……秋水来求我,我就……”

  “原来是为了女人啊!可是,好像最后老阁主也没把位置传给那个姓徐的呀?”

  “那是第二个问题了。先划拳!”

  “九连环啊……满堂红!我又赢了!你快回答嘛。”

  “呃……因为……阁里的元老都不答应。说他为人不够磊落宽容,武学上的造诣也不够。所以……老阁主还是没传位给他。”

  “哦……来来来,再划!”

  她问得很直接很不客气,仗着酒劲,他也没有再隐瞒。

  何况,沫儿的药也快要配好了,那些事情终究都要过去了……也不用再隐瞒。

  他的生平故事,其实在中原武林里几乎人人皆知:

  他本是天山派的大弟子,天资过人,年纪轻轻便成为武林中有数的顶尖好手,被鼎剑阁南宫老阁主钦点入阁,成为鼎剑阁八大名剑之一。十五岁起,他就单恋同门师妹秋水音,十几年来一往情深,然而秋水音却嫁给了鼎剑阁八大名剑的另一位:汝南徐家的徐重华。

  他是至情至性之人,虽然伤心欲绝,却依然对她予取予求,甚至为她而辞去了鼎剑阁主的位置,不肯与她的夫婿争夺。

  然而被长老们阻拦,徐重华最终未能如愿入主鼎剑阁,性格偏狭激烈的他一怒之下杀伤多名提出异议的长老,叛离中原投奔魔教大光明宫。

  他奉命追捕,于西昆仑星宿海旁将其斩杀。

  从此后,更得重用。南宫老阁主几度力邀这个年轻剑客入主鼎剑阁,却均被婉拒。

  “为什么当初……你要主动请求去追捕他呢?”喝得半醉时,那个女人还有这样灵敏的头脑,醉醺醺地问,“那是个吃力不讨好的事……你又不是、又不是不知道。”

  他苦笑着,刚想开口说什么,充满了醉意的眼神忽然清了清,重新沉默。

  “秋水求我去的……”最终,他低下头去握着酒杯,说出了这样的答案,“因为换了别人去的话……可能、可能就不会把他活着带回来了。他口碑太坏。”

  “可是……你也没有把他带回来啊……”她醉了,喃喃,“你还不是杀了他。”

  他霍然抬起了眼睛,望定了她。

  虽然已经是酒酣耳热,但是一念及此,他的脸色还是渐渐苍白——他永远无法忘记西昆仑上那一场决斗,那是他一生里做出的最艰难的取舍。

  最终,他孤身返回中原,将徐重华的佩剑带回,作为遗物交给了秋水音。

  秋水音听闻丈夫噩耗而早产,从此缠绵病榻,对他深恨入骨。

  “嘻嘻……听下来,好像从头到尾……都没有你什么事嘛。人家的情人,人家的老婆,人家的孩子……从头到尾,你算什么呀!干吗那么拼命……”问完了所有问题后,薛紫夜已然醉了,伏在案上看着他吃吃的笑,那样不客气地刺痛了他,忽然一拳打在他肩上,“霍展白,你是一个……大傻瓜……大傻瓜!”

  醉了的她出手比平时更重,痛得他叫了一声。

  然而笑着笑着,她却落下了泪来。

  他惊讶地看到一贯冷静的她滚倒到酒污的桌子上,时哭时笑,喃喃自语,然而他却什么也听不懂。他想知道她的事情,可最终说出的却是自己的往日——她是聪明的,即便是方才偶尔的划拳输了,被他提问的时候,她都以各种方法巧妙的避了开去。

  他只勉强知道了一些零碎的情况:比如她来到药师谷之前,曾在一个叫摩迦的村子里生活过;比如那个冰下的人,是在和她一起离开时死去的……然而,究竟发生了什么导致她的离开,他的死去,她却没有提过。

  即便是在这样的情况下,她却依然不肯释放自己内心的压力,只是莫名其妙的哭笑。最后抬起头看着他,认真地、反复地说着“对不起”。

  对不起什么呢?是他一直欠她人情啊。

  最终,她醉了,不再说话。而他也不胜酒力的沉沉睡去。

  醒来的时候,月亮很亮,而夜空里居然有依稀的小雪纷飞而落。雪鹞还用爪子倒挂在架子上打摆子,发出咕噜咕噜的嘀咕,空气中浮动着白梅的清香,红泥火炉里的火舌静静地跳跃,映照着他们的脸——天地间的一切忽然间显得从未有过的静谧。

  他静静地躺着,心里充满了长久未曾有过的安宁。

  ——那是八年来一直奔波于各地,风尘仆仆血战前行的他几乎忘却了的平和与充实。明月年年升起,雪花年年飘落,可他居然从留意过。生命本来应该是如此的宁静和美丽,可是,到底他是为了什么还在沉溺于遥远的往事中不可自拔?从头到尾,其实都没有他的什么事。

  自己……难道真是一个傻瓜么?

  “嗯……”趴在案上睡的人动了动,嘀咕了一句,将身子蜷起。

  沉浸于这一刻宁静的他惊醒过来,看了看醉的人事不知的薛紫夜,不由叹着气摇了摇头:这个女人年纪也不小了,还是一点也不懂得爱惜自己的身体……那样冷的夜,居然就这样趴在案上睡着了。

  他把她从桌上扶起,想让她搬到榻上。然而她头一歪,顺势便靠上了他的肩膀,继续沉沉睡去。他有些哭笑不得,只好任她靠着,一边用脚尖踢起了掉落到塌下的毯子,披到熟睡人的身上,将她裹紧。

  “雪怀……”忽然间,听到她喃喃说了一句,将身体缩紧,“冷……好冷啊……”

  她微微颤抖着,向着他怀里蜷缩,仿佛一只怕冷的猫。沉睡中,她的表情是从未有过的茫然和依赖,仿佛寻求温暖和安慰一样的一直靠过来。他不敢动,只任她将头靠上他的胸口,蹭了蹭,然后满足地叹息了一声继续睡去。

  他觉得自己的心忽然漏跳了几拍,然后立刻心虚的低下头,想知道那个习惯耍弄他的女人是否在装睡——然而她睡的那样安静,脸上还带着未褪的酒晕。

  于是他长长松了一口气,用毯子把她在胸前裹起来,然后看着雪中的月亮出神。

  天地一时间显得如此空旷,却又如此的充盈,连落下来的雪仿佛都是温暖的。

  他望着身边睡去的女子,心里却忽然也涌起了暖意。

  如果能一直这样就好了……生命是一场负重的奔跑,他和她都已经疲惫不堪,那为什么不停下片刻,就这样对饮一夜?这一场浮生里,一切都是虚妄和不长久的,什么都靠不住,什么都终将会改变,哪怕是生命中曾经最深切的爱恋、也抵不过时间的摧折和消磨。

  唯有,此刻身边人平稳的呼吸才是真实的,唯有这相拥取暖的夜才是真实的。

  这种感觉……便是相依为命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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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雪·第三夜

  风绿和霜红一大早赶过来的时候,看到了不可思议的一幕:小姐居然裹着毯子,在霍展白怀里安静地睡去了!霍展白将下颔支在紫衣丽人的头顶上,双臂环着她的腰,倚着梅树打着瞌睡,砌下落梅如雪,凋了两人一身。雪鹞早已醒来,却反常地乖乖的站在架子上,侧头看着梅树下的两个人,发出温柔的咕咕声。

  “我的天啊,怎么回事?”绿儿看到小姐身边的正是那个自己最讨厌的家伙,眼珠子几乎要掉出来,“这——呜!”

  一旁的霜红及时的捂住了她的嘴,将她拉了出去。

  “从来没见过小姐睡的这样安静呢……”跟了薛紫夜最久的霜红喃喃,“以前生了再多的火也总是嚷着冷,半夜三更的睡不着,起来不停走来走去——现在就让她多睡一会儿吧。”

  “可是……秋之苑那边的病人……”绿儿皱了皱眉,有些不放心。

  那个病人昨天折腾了一夜,不停的抱着脑袋厉呼,听得她们都以为他会立刻死掉,一大早慌的跑过来想问问小姐,结果就看到了这样尴尬的一幕。

  “啊?!”正在几个侍女商量进退的时候,庭院里却传来了一声惊呼,震动内外,“这、这是干吗?”

  “小姐醒了!”绿儿惊喜道。随即却听到了砰的一声,一物破门从院外飞了进来。

  “霍展白!你占我便宜!”

  还没睡醒的人来不及应变,就这样四脚朝天的狼狈落地,一下子痛醒了过来。

  “你……”睡眼惺忪的人一时间还没回忆起昨天到底做了什么让这个女人如此暴跳,只是下意识地躲避着如雨般飞来的杯盏,在一只酒杯砸中额头之时,他终于回忆起来了,大叫,“不许乱打!是你自己投怀送抱的!不关我事……对,是你占了我便宜!”

  “胡说!你这个色鬼!根本不是好人!”薛紫夜冲出来,恶狠狠指着他的鼻子,吩咐左右侍女,“这里可没你的柳花魁!给我把他关起来,弄好了药就把他踢出谷去!”

  “是,小姐!”绿儿欢喜地答应着,完全没看到霜红在一边皱眉头。

  薛紫夜拉下了脸,看也不看他一眼,哼了一声掉头就走:“去秋之苑!”

  在所有人都呼拉拉走后,霍展白才回过神来,从地上爬了起来,摸了摸打破的额头——这算是医者对病人的态度么?这样气势汹汹的恶女人,完全和昨夜那个猫一样安静乖巧的女子两样啊……自己……是不是做梦了?

  可是,等一下!刚才她说什么?“柳花魁”?

  她、她怎么知道自己认识扬州玲珑花界的柳非非?

  他忽然一拍大腿跳了起来。完了,难道是昨夜喝多了,连这等事都被套了出来?他泄气地耷拉下了眼皮,用力捶着自己的脑袋,恨不得把它敲破一个洞。

  薛紫夜带着人往秋之苑匆匆走去,尤自咬牙切齿。

  居然敢占她的便宜!看回头怎么收拾那家伙!……她气冲冲地往前走,旁边绿儿送上了一袭翠云裘:“小姐,你忘了披大氅呢,昨夜又下小雪了,冷不冷?”

  冷?她忽然愣住了——是啊,下雪了么?可昨夜的梦里,为什么一直是那样的温暖?

  她拿着翠云裘,站在药圃里出神。

  ※※※

  来到秋之苑的时候,打开门就被满室的浓香熏住。

  “一群蠢丫头,想熏死病人么?”她怒骂着值夜的丫头,一边动手卷起四面的帘子,推开窗,“一句话吩咐不到就成这样,你们长点脑子好不好?”

  “别……”忽然间,黑暗深处有声音低微的传来,“别打开。”

  薛紫夜吃惊的侧头看去,只见榻上厚厚的被褥阴影里,一双浅蓝色的眼睛奕奕闪光,低低地开口:“关上……我不喜欢风和光。受不了……”

  她心里微微一震,却依然一言不发地一直将帘子卷到了底,雪光唰的映射了进来,耀住了里面人的眼睛。

  “关上!”陷在被褥里的人立刻将头转向床内,厉声。

  她挥了挥手,示意侍女们退出去,自己坐到了榻边。

  “没有风,没有光,关着的话,会在黑暗里腐烂掉的。”她笑着,耳语一样对那个面色苍白的病人道,“你要慢慢习惯,明介。你不能总是呆在黑夜里。”

  她的手搭上了他的腕脉,却被他甩开。

  “你叫谁明介?”他呆在黑暗里,冷冷的问,“为什么要救我?你想要什么?”

  他的眼睛里没有丝毫的喜怒,只是带着某种冷酷和提防,以及无所谓。

  她愣住,半晌才伸过手去探了探他的额头,喃喃:“你……应该已经恢复了一部分记忆了,怎么还会问这样的问题?我救你,自然是因为我们从小就认识,你是我的弟弟啊。”

  “呵。”他却在黑暗里讥讽地笑了起来,那双眼睛隐隐露出淡淡的碧色,“弟弟?”

  出自大光明宫修罗场的绝顶杀手是不可能有亲友的——如果有,就不可能从三界里活下来;如果有,也会被教官勒令亲手格杀。

  这个女人在骗他!

  说什么拔出金针,说什么帮他治病——她一定也是中原武林那一边派来的人,他脑海里浮现的一切,只不过是用药物造出来的幻象而已!她救了他,只是想用尽各种手段、从他身上挖出一点魔教的秘密——

  这种事他已经经历过太多。

  半年前,在刺杀敦煌城主得手后来不及撤退,他一度被守护城主的中原武林擒获,关押了整整一个月才寻到机会逃离。为了逼他吐露真像,那些道貌岸然的正派人士用尽了各种骇人听闻的手段——其中,就尝试过用药物击溃他的神智。

  连那样的酷刑都不曾让他吐露半句,何况面前这个显然不熟悉如何逼供的女人。

  他在黑暗中冷笑着,手指慢慢握紧,准备找机会发出瞬间一击。

  他必须要拿到龙血珠……必须要拿到!

  “你还没记起来么?你叫明介,是雪怀的朋友,我们一起在摩迦村寨里长大。”顿了顿,薛紫夜的眼睛忽然黯淡下来,轻声,“你六岁就认识我了……那时候……你为我第一次杀了人——你不记得了么?”

  黑暗里的眼睛忽然闪了一下,仿佛回忆着什么,泛出了微微的紫。

  他的眼眸,仿佛可以随着情绪的不同而闪现出不同的色泽,诱惑人的心。

  杀人……第一次杀人。

  他顿住了被褥底下刚刚抬起来的手,只觉的后脑隐约的痛起来。眼前忽然有血色泼下,两张浮肿的脸从记忆里浮凸出来了——那是穿着官府服装的两名差役。他们的眼睛瞪得那样大,脸成了青紫色,居然自己卡住了自己的喉咙,生生将自己勒死!

  地上……地上躺着一个苍白瘦弱的女人,被凌辱后的一地血红。

  那个小女孩抱着那个衣不蔽体的女人嘤嘤的哭泣,眸子是纯粹的黑白色的。

  他忽然觉得喘不过气来。

  “你不记得了么?十九年前,我和母亲被押解着路过摩迦村寨,在村前的驿站里歇脚。那两个人面兽心的家伙却想凌辱我母亲……”即使是说着这样的往事,薛紫夜的语气也是波澜不惊,“那时候你和雪怀正好在外头玩耍,听到我呼救,冲进来想阻拦他们,却被恶狠狠的毒打——就在那时候,你第一次用瞳术杀了人。”

  “母亲死后我成了孤儿,流落在摩迦村寨,全靠雪怀和你的照顾才得以立足。

  “我们三个人成了很好的朋友——我比你大一岁,还认了你当弟弟。”

  他抱着头,拼命对抗着脑中那些随着话语不停涌出的画面,急促的呼吸。

  是假的……是假的!就如瞳术可以蛊惑人心一样,她也在用某种方法试图控制他的记忆!

  “你不记得了么?就是因为杀了那两个差役、你才被族里人发现了身上的奇异天赋,被视为妖瞳再世,关了起来。”薛紫夜的声音轻而远,“明介,你被关了七年,我和雪怀每天都来找你说话……一直到灭族的那一夜。”

  灭族那一夜……灭族那一夜……

  记忆再度不受控制地翻涌而起。

  外面的雪在飘,房子阴暗而冰冷,手足被铁索钉在墙上,蜷缩在黑暗的角落里。

  有人打开了黑暗的房间,对他说话:

  “你,想出去么?”

  那个声音不停的问他,带着某种诱惑和魔力。

  那一群猪狗一样的俗人,不知道你有多大的力量……只有我知道你的力量,也只有我能激发出你真正的力量。你,想跟我走么?

  我要出去!我要出去!放我出去……他在黑暗中大喊,感觉自己快要被逼疯。

  好,我带你出去。那个声音微笑着,但是,你要臣服于我,成为我的瞳,凌驾于武林之上,替我俯视这大千世界、芸芸众生。你,答应么?

  ——还是,愿意被歧视,被幽禁,被挖出双眼一辈子活在黑暗里?

  放我出去!他用力地拍着墙壁,想起今日就是族长说的最后期限,心魂欲裂,不顾一切的大声呼喊:只要你放我出去!

  忽然间,黑暗裂开了,光线将他的视野四分五裂,一切都变成了空白。

  空白中,有血色迸射开来,伴随着凄厉的惨叫。

  那是、那是……血和火!

  “那一夜……”她垂下了眼睛,语声里带着悲伤和仇恨。

  “闭嘴!”他忽然间低低的叫出声来,再也无法控制地暴起,一把就扼住了薛紫夜的咽喉!

  “闭嘴……”他低哑地怒喝,双手瑟瑟发抖,“给我闭嘴!”

  她被抵在墙上,惊讶地望着面前转变成琉璃色的眸子,一瞬间惊觉了他要做什么,在瞳术发动之前及时地闭上了眼睛。

  “看着我!”他却腾出一只手来,毫不留情地拨开了她的眼睛,指甲几乎抠入了她的眼球,“看着我!”

  她被迫睁开了眼,望着面前那双妖瞳,感觉到一种强大的力量正在侵入她的心。

  “听着,马上把龙血珠还给我!否则……否则我……会让你慢慢的死。”

  他的脸色苍白而惨厉,充满了不顾一切的杀气,宛如修罗。明介怎么会变成这样?如今的他,就如一个嗜血无情的修罗,什么也不相信,什么也不容情,只不顾一切的追逐着自己想要的东西,连血都已经慢慢变冷。

  这,就是大光明宫修罗场里的杀手?

  意识开始涣散,身体逐渐不听大脑的指挥,她不知道自己接下来会做什么——然而,就在那个瞬间,掐着她喉咙的手松开了。仿佛是精神力耗尽,那双琉璃色的眼睛瞬间失去了摄人心魄的光芒,黯淡无光。

  瞳急促的呼吸着,整个人忽然砰的一声向后倒去,在黑暗里一动不动。

  她也瘫倒在地。

  不知多久,她先回复了神智,第一个反应便是扑到他身侧,探了探他的脑后——那里,第二枚金针已经被这一轮激烈的情绪波动逼了出来,针的末尾脱离了灵台穴,有细细的血开始渗出。

  “明介……”她第一次有了心惊的感觉,有些不知所措地将他的头抬起放在自己怀里,望着外面的天空,喃喃——明介,如今的你,已经连自己的回忆都不相信了么?

  那么多年来,你到底受了什么样的折磨啊。

  ※※※

  霍展白明显的觉得自己受冷落了——自从那一夜拚酒后,那个恶女人就很少来冬之馆看他,连风绿霜红两位管事的大丫头都很少来了,只有一些粗使丫头每日来送一些饭菜。

  虽然他的伤已经开始好转,也不至于这样把他搁置一旁吧?

  难道是因为那个小气的女人还在后悔那天晚上的投怀送报?应该不会啊……那么凶的人,脸皮不会那么薄。那么,难道是因为他说漏了嘴提到了风情苑那个花魁柳非非,打破了他在她心中一贯的光辉形象?

  心里放不下执念是真,但他也并不是什么圣贤人物,可以十几年来不近女色。快三十的男人,孤身未娶,身边有一帮狐朋狗友,平日出入一些秦楼楚馆消磨时间也是正常的——他们八大名剑哪个不自命风流呢?何况柳花魁那么善解人意,偶尔过去说说话也是舒服的。

  他无趣地左右看着,脑袋里想入非非起来。

  丫头进来布菜,他在一旁看着,无聊地问:“你们谷主呢?”

  “谷主在秋之苑……”那个细眉细眼的丫头低声回答。

  “哦,秋之苑还有病人么?”他看似随意的套话。

  “嗯,是啊。”那个丫头果然想也不想的脱口答应,立刻又变了颜色,“啊……糟糕。谷主说过这事不能告诉霍公子的!”

  霍展白眼神陡然亮了一下,脸色却不变,微笑:“为什么呢?”

  那个丫头却一句话也不敢多说,放下菜,立刻逃了出去。

  她走后,霍展白一个人呆在空荡荡的冬之馆里,望着庭外的梅花发呆。为什么呢?……加上自己,十面回天令已经全部收回,今年的病人应该都看完了,怎么到了现在又出来一个?——以那个女人的性格,肯浪费精力额外再收治,想来只有两个原因:要么是那个病人非常之有钱,要么……就是长得非常之有型。

  如今这个,到底是哪一种呢?难道比自己还帅?

  他摸着下巴,又开始胡思乱想起来——忽然间蹙眉:可是,为什么不想让他知道?

  “喂,你说,那个女人最近抽什么风啊?”他对架子上的雪鹞说话,“你知不知道?替我去看看究竟可好?”

  “咕。”雪鹞歪着头看了看主人,忽地扑扇翅膀飞了出去。

  ※※※

  第二枚金针静静地躺在了金盘上,针末同样沾染着黑色的血迹。

  榻上的人在细微而急促的呼吸,节奏凌乱。

  薛紫夜坐在床前,静静地凝视着那个被痛苦折磨的人——那样苍白英俊的脸,却隐含着冷酷和杀戮,即使昏迷中眼角眉梢都带着逼人的杀气……他,真的已经不再是昔年的那个明介了,而是大光明宫修罗场里的杀手之王:瞳。

  瞳……她心里默念着这个名字,想起了他那双诡异的眼睛。

  作为医者,她知道相对于武学一道,还存在着念力和幻术——但是,她却从来不敢想象一个人可以将念力通过双眸来扩张到极至!那已经超出了她所能理解的范围。

  难道,如村里老人们所说,这真的是摩迦一族血脉里传承着的魔力?

  最后一枚金针还留在顶心的百汇穴上。她隔着发丝触摸着,双手微微发抖——没有把握……她真的没有把握,在这枚入脑的金针拔出来后,还能让明介毫发无损的活下去!

  行医十年来,她还是第一次遇到了“不敢动手”的情况!

  联想起这八年来一直困扰她的事,想起那个叫沫儿的孩子终究无法治好,她的心就更加的难受——无能为力……尽管她一直被人称为“神医”,可她毕竟只是一个医生,而不是神啊!

  怎么办……怎么办……

  深沉而激烈的无力感,几乎在瞬间将一直以来充满了自信的女医者击倒。

  十二年前她已经失去了雪怀,今日怎么可以再失去明介?

  薛紫夜静静坐了许久,霍然长身立起,握紧了双手,身子微微颤抖,朝着春之庭那边疾步走了出去——一定要想出法子来,一定要想出法子来!

  ※※※

  不同于冬之馆和秋之苑,在湖的另一边,风却是和煦的。

  温泉从夏之园涌出,一路流经了这一个春之庭,然后注入了湖中,和冷泉交融。此处的庭院里,处处都是旖旎春光,盛开着一簇簇的碧桃,荠菜青青,绿柳如线。

  一个苍老的妇人拿着云帚,在阶下打扫,忽地听到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谷主,是您?”春之庭的侍女已经老了,看到她来有些惊讶。

  谷主已经有很久没有回这里来了……她天赋出众,勤奋好学,又有着深厚的家学渊源,十四岁师从前代药师廖青染后,更是进步一日千里,短短四年即告出师,十八岁开始正式接掌了药师谷。其天赋之高,实为历代药师之首。

  自从她出师以来,就很少再回到这个作为藏书阁的春之庭了。

  “宁姨,麻烦你开一下藏书阁的门。”薛紫夜站住,望着紧闭的高楼,眼角有一种坚决的神色,“我要进去查一些书。”

  “哦,哦,好好。”老侍女连忙点头,扔了扫帚走过来,拿出了一枚锈迹斑斑的铜钥匙,喃喃,“谷主还要回来看书啊?……那些书,你在十八岁时候不就能倒背如流了么?”

  薛紫夜不置可否。

  老侍女偷偷看了一眼,发觉谷主的脸色有些苍白疲惫,似是多日未曾得到充足的休息。她心里咯噔了一声,暗自叹了一口气——是遇到了麻烦的病人了?还是谷主她依旧不死心,隔了多年,还如十几岁时候那样想找法子复活那一具冰下的尸体?

  门一打开,长久幽闭的阴冷气息从里面散出来。

  长明灯还吊在阁顶上静静燃烧,阁中内室呈八角形,书柜沿着墙一直砌到了顶,按照病名、病因、病机、治则、方名、用药、医案、医论分为八类。每一类都占据了整整一面墙的位置,从羊皮卷到贝叶书,从竹简到帛书,应有尽有。

  薛紫夜负手站在这浩瀚如烟海的典籍里,仰头四顾一圈,深深吸了一口气,抬手压了压发上那枚紫玉簪:“宁姨,我大概会有两三天不出来——麻烦你替我送一些饭菜进来。”

  老侍女怔了一下:“哦……好的,谷主。”

  在掩门而出的时候,老侍女回头望了一眼室内——长明灯下,紫衣女子伫立于浩瀚典籍中,沉吟思考,面上有呕心沥血的忧戚。

  “谷主。”心里猛然一跳,她忍不住站住脚。

  “嗯?”薛紫夜很不高兴思维被打断,蹙眉,“怎么?”

  “请您爱惜自己,量力而行。”老侍女深深对着她弯下了腰,声音里带着叹息,“您不是神,很多事,作不到也是应该的——请不要像临夏祖师那样。”

  临夏祖师……薛紫夜猛地一惊,停止了思考。

  传说中,二十年前药师谷的唐临夏谷主,她师傅廖青染的授业恩师,就是吐血死在这个藏书阁里的,年仅三十一岁——一直到死,他手里还握着一本《药性赋》,还在苦苦思索七星海棠之毒的解法。

  “您应该学学青染谷主。”老侍女最后说了一句,掩上了门,“她如今很幸福。”

  门关上了,薛紫夜却还是望着那个背影的方向,一时间有些茫然——这个老侍女侍奉过三代谷主,知道很多的往事和秘密。可是,她又怎么知道一个医者在眼睁睁看着病人走向死亡时,那种无力和挫败感呢?

  她颓然坐倒在阁中,望着自己苍白纤细的双手,出神。

  ※※※

  那双眼睛,是在门刚阖上的瞬间睁开的。

  片刻前还陷在昏迷挣扎里的瞳,睁眼的时候眸中竟然雪亮,默默凝视着薛紫夜离去时的方向,在瞬间闪过无数复杂的光:猜疑、警惕、杀意以及……茫然。

  其实,在三天前身上伤口好转的时候,他已然可以恢复意识,然而却没有让周围的人察觉——他一直装睡,装着一次次发病,以求让对方解除防备。

  他在暗中窥探着那个女医者的表情,想知道她救他究竟是为了什么,也想确认自己如今处于什么样的境地,又该采取什么样的行动——他是出身于大光明宫修罗场的顶尖杀手,可以在任何绝境下冷定地观察和谋划。

  然而,在他嘶声在榻上滚来滚去时,她的眼神是关切而焦急的;

  在他苦痛地抱头大叫时,她握住他肩膀的手是冰冷而颤抖的;

  甚至,在最后他假装陷入沉睡,并时不时冒出一句梦呓来试探时,她俯身看着他,眼里的泪水无声的坠落在他脸上……

  这个女人……这个女人……到底为了什么要这样?

  难道,真的如她所说……他是她昔日认识的人?他是她的弟弟?

  飘着雪的村庄,漆黑的房子,那个叫雪怀的少年和叫小夜的女孩……到底……自己是不是因为中了对方的道儿,才产生了这些幻觉?

  他有些苦痛地抱住了头,感觉眉心隐隐作痛,一直痛到了脑髓深处。

  他知道,那是教王钉在他顶心的金针。

  被控制、被奴役的象征。

  他在黑暗里躺了不知道多久,感觉帘幕外的光暗了又亮,脑中的痛感才渐渐消失。他伸出手,小心地触碰了一下顶心的百汇穴。剧痛立刻让他的思维一片空白。

  自从有记忆开始,这些金针就钉死了他的命运,从此替教王纵横西域,取尽各国诸侯人头。

  教王慈祥的坐在玉座上,对他说:瞳,为了你好,我替你将痛苦的那一部分抹去了……你是一个被所有人遗弃的孩子,那些记忆对你来说毫无意义,不如忘记。

  “人生,如果能跳过痛苦的那一段,其实应该是好事呢……”

  三圣女五明子环侍之下,玉座上教王的眼睛深不见底,笑着将手按在跪在玉座下的爱将头顶上,缓缓磨娑着,仿佛抚摩着那头他最钟爱的雪域灰獒。他也知道,只要教王一个不高兴,随时也可以如毒杀那些獒犬一样夺走他的性命。

  该死的!该死的!他一拳将药枕击得粉碎,眼眸转成了琉璃色——这个女人,其实和教王是一模一样的!他们都妄图改变他的记忆,从而让他俯首帖耳的听命!

  他在黑暗里全身发抖。

  他痛恨这些人摆布着他命运和记忆的人。这些人践踏着他的生命,掠夺了他的一切,还摆出一副救赎者的样子、来对他惺惺作态!

  “嘎——”在他一拳击碎药枕时,一个黑影惊叫了一声,扑簌簌穿过窗帘飞走了。

  那是什么?他一惊,忽地认出来了:是那只鸟?是他和那个鼎剑阁的七公子决战时,恶狠狠啄了他一口的那只雪鹞!

  ——那么说来,如今那个霍展白,也是在这个药师谷里?

  瞳在黑暗中霍然坐起,眼神里闪着野兽一样的光:不好!

  他悄无声息的跃下了床,开始翻检这一间病室。不需要拉开帘子,也不需要点灯,他在黑暗中如豹子一样敏捷,不出一刻钟就在屏风后的紫檀木架上找到了自己的佩剑。剑名沥血,斩杀过无数诸侯豪杰的头颅,在黑暗里隐隐浮出黯淡的血光来。

  剑一入手,心就定了三分——象他这样的人,唯一信任的东西也就只有它了。

  他继续急速地翻找,又摸到了自己身上原先穿着的那套衣服,唇角不由露出一丝笑意。那一套天蚕衣混和了昆仑雪域的冰蚕之丝,寻常刀剑根本无法损伤,本是教中特意给光明界杀手精英配备的服装。

  他挣开身上密密麻麻的绑带,正要把那套衣服换上,忽地愣了一下。

  ——原本在和霍展白激斗时留下的破口,居然都已经被细心地重新缝补好了。是她?

  那一瞬间,头又痛了起来,他有些无法承受地抱头弯下腰去,忍不住想大喊出声。

  为什么……为什么?到底这一切是为什么?那个女医者,对他究竟怀着什么样的目的?他已然什么都不相信,而她却非要将那些东西硬生生塞入他脑海里来!

  他在黑暗里急促的喘息,手指忽地触到了一片冰冷的东西。

  他喘息着拿起了那面白玉面具,颤抖着盖上了自己的脸——冰冷的玉压着他的肌肤,躲藏在面具之下,他全身的颤抖终于慢慢平息。

  他握紧了剑,面具后的眼睛闪过了危险的紫色。

  无论如何,先要拿到龙血珠出去!霍展白还在这个谷里,随时随地都会有危险!

  他急速的翻着房间内的一切,一寸地方都不放过,然而根本一无所获。可恶……那个女人,究竟把龙血珠放到哪里去了?难道收在另外的秘密之所了么?

  他迟疑了一下,终于握剑走出了这个躺了多日的秋之馆。

  ※※※

  霍展白站在梅树下,眼观鼻,鼻观心,手里的墨魂剑凝如江海清光。他默默回想着当日冷杉林中那一场激斗,想着最后一刹刺入自己肋下的一剑是如何发出,将当日的凶险之极的那一幕慢慢回放。

  好毒的剑!那简直是一种舍身的剑法,根本罕见于中原。

  他回忆着那一日雪中的决斗,手里的剑快如追风,一剑接着一剑刺出,似要封住那个假想中对手的每一步进攻:月照澜沧,风回天野,断金切玉……“唰”的一声,在一剑当胸平平刺出后,他停下了手。

  霍展白持剑立于梅树下,落英如雪覆了一身,独自默默冥想,摇了摇头。不,还是不行……就算改用这一招“王者东来”,同样也封不住对手最后那舍身的一剑!

  那样可怕的人,连他都心怀畏惧。

  不过,也无所谓了……那个瞳,如今只怕早已经在雪里死了吧?

  忽然听得空中扑簌簌一声,一只鸟儿咕噜了一声,飞落到了梅树上。

  “雪鹞?”霍展白看到鸟儿从秋之苑方向飞来,微微一惊,看着它嘴里叼着的一物,“你飞到哪里去了?秋之苑?”

  鸟儿松开了嘴,一片白玉的碎片落入了他的掌心。

  “这是……大光明宫修罗场里杀手的面具!”一眼看清,霍展白脱口惊呼起来,“秋之苑里那个病人,难道是……那个愚蠢的女人!”

  “嘎!”雪鹞不安的叫了一声,似是肯定了他的猜测,一双黑豆似的眼睛骨溜溜转。

  “糟了……”霍展白来不及多说,立刻点足一掠,从冬之馆里奔出。

  瞳是为了龙血珠而来的,薛紫夜说不定已然出事!

  ※※※

  秋之苑里枫叶如火,红衣的侍女站在院落门口,看到了从枫树林中走出的白衣人。

  “明介公子,谷主说了,您的病还没好,现在不能到处乱走。”霜红并没有太大的惊讶,只是微微一躬身,阻拦了那个病人,“请回去休息——谷主她昨日去了藏书阁翻阅医书,相信不久便可以找出法子来。”

  在说话的时候,她一直望着对方的胸口部位,视线并不上移。

  “是么?”瞳忽然开口了,冷然,“我的病很难治?”

  霜红没有回答,只是微微欠了欠身:“请相信谷主的医术。”

  瞳眼神渐渐凝聚:“你为什么不看我?”

  “婢子不敢。”霜红淡淡回答,欠身,“谷主吩咐过了,谷里所有的丫头,都不许看公子的眼睛。”

  “哦……原来如此。”瞳顿了顿,忽然间身形就消失了。

  “好,告诉我,”霜红还没回过神,冰冷的剑已然贴上了她的咽喉,“龙血珠放在哪里?”

  剑气逼得她脸色白了白,然而她却没有惊惶失措:“婢子不知。”

  “真不知?”剑尖上抬,逼得霜红不得不仰起脸去对视那双妖诡的双瞳。

  “公子还是不要随便勉强别人的好。”不同于风绿的风风火火,霜红却是镇定自如,淡淡然,“婢子奉谷主之命来看护公子,若婢子出事,恐怕无人再为公子解开任督二脉间的‘血封’了。”

  血封?瞳一震:这种手法是用来封住真气流转的,难道自己……

  他还来不及验证自己的任督二脉之间是否有异,耳边忽然听到了隐约的破空声!

  “叮!”他来不及回身,立刻撤剑向后,在电光火石之间封住了背后疾刺而来的一剑——有高手!那个瞬间他顺手点了霜红的穴,一按她的肩膀,顺势借力凌空转身,沥血剑如蝉翼一样半弧状展开,护住了周身。只听叮叮数声,双剑连续相击。

  刺破血红剑影的,是墨色的闪电。

  霍展白脸色凝重,无声无息的急掠而来,一剑逼开了对方——果然,一过来就看到这个家伙用剑抵着霜红的咽喉!薛紫夜呢?是不是也被这条救回来的毒蛇给咬了?

  怒火在他心里升腾,下手已然顾不上容情。

  “喂!喂!你们别打了!”霜红努力运气冲开被点住的穴道,只能在一旁叫着干着急。谷里的两位病人在枫林里拔剑,无数的红叶飘转而下,随即被剑气搅得粉碎,宛如血一样的散开,刺得她脸颊隐隐作痛。

  “嚓”,只不过短短片刻,一道剑光就从红叶里激射而出,钉落在地上。

  “怎么忽然就差了那么多?”在三招之内就震飞了瞳的剑,霍展白那一剑却没有刺下去,感到不可思议,“你的内力呢?哪里去了?”

  瞳急促地喘息,感觉自己的内息一到气海就无法提起,全身筋脉空空荡荡,无法运气。

  果然是真的……那个女人借着替他疗伤的机会,封住了他的任督二脉!

  那个女人,果然是处心积虑要对付他!

  他他想凝聚起念力使用瞳术,然而毕竟尚未痊愈,刚刚将精神力聚在一点,顶心的百汇穴上就开始裂开一样的痛——他甚至还来不及深入去想,眼前便是一黑。

  “霍公子,快把剑放下来!”霜红看到瞳跌倒,惊呼,“不可伤了明介公子!”

  “你们谷主呢?”霍展白却没有移开剑,急问。

  “谷主昨天就去了春之庭的藏书阁,”霜红努力运气想冲开穴道,可瞳的点穴手法十分诡异,竟是纹丝不动,“她吩咐过,要我好好照看明介公子——她几日后就出来。”

  “哦……”霍展白松了口气,退了一步将剑撤去,却不敢松懈。

  “怎么把如此危险的家伙弄回了谷里!”他实在是很想把这个家伙解决掉,却碍于薛紫夜的面子不好下手,蹙眉,“你们知道他是谁么?一条毒蛇!药师谷里全是不会武功的丫头,他一转头就能把你们全灭了——真是一群愚蠢的女人。”

  “那个……谷主说了,”霜红陪笑,“有七公子在,不用怕的。”

  霍展白被这个伶俐的丫头恭维得心头一爽,不由收剑而笑:“呵呵,不错,也幸亏有我在——否则这魔教的头号杀手,不要说药师谷,就是全中原也没几个人能对付!”

  “魔教杀手?”霜红大大吃了一惊,“可是……谷主说他是昔日在摩迦村寨时的朋友。”

  “在摩迦村寨时的朋友?”霍展白喃喃,若有所思——这个女人肯出手救一个魔教的杀手,原来是为了这样的原因?

  他解开霜红的穴,她立刻便去查看地上昏迷的病人,请求他帮忙将瞳扶回秋之苑。

  他没有拒绝,只是在俯身的刹那封住了瞳的八处大穴。

  “你干什么?”霜红怒斥,下意识的保护自己的病人。

  “在你们谷主没有回来之前,还是这样比较安全。”霍展白喃喃。

  日头已经西斜了,他吃力地扛着瞳往回走,觉得有些啼笑皆非:从来没想过,自己还会和这个殊死搏杀过的对手如此亲密——雪鹞嘀咕着飞过来,一眼看到主人搀扶着瞳,露出吃惊的表情,一个倒栽葱落到了窗台边,百思不得其解地抓挠着嘀嘀咕咕。

  “唉……”他叹了口气——幸亏药师谷里此刻没有别的江湖人士,如果被人看到薛紫夜居然收留了魔教的人,只怕中原武林也不会视若无睹。

  就算是世外的医者,也不能逃脱江湖的纷争啊。

  将瞳重新放回了榻上,霜红擦了擦汗,对他道谢。

  “没什么,”霍展白笑了笑,“受了你们那么多年照顾,做点苦力也是应该的。”

  霜红小心地俯下身,探了探瞳的头顶,舒了口气:“还好,金针没震动位置。”

  “金针?”霍展白一惊,“他……被金针封过脑?”

  “嗯。”霜红叹了口气,“手法诡异得很,谷主拔了两枚,再也不敢拔第三枚。”

  霍展白眼色变了变——连薛紫夜都无法治疗?

  他还待进一步查看,忽地听到背后一声帘子响:“霜红姐姐!”

  一个小丫头奔了进来,后面引着一个苍老的妇人。

  “小晶,这么急干什么?”霜红怕惊动了病人,回头低叱,“站门外去说话!”

  “可是……可是,宁婆婆说谷主、谷主她……”小晶满脸焦急,声音哽咽,“谷主她看了一天一夜的书,下午忽然昏倒在藏书阁里头了!”

  “什么!”霜红失声——那一瞬间,二十年前临夏谷主的死因闪过了脑海。

  “快、快带我……”她再也顾不得病床上的瞳,顿住站起。

  然而身侧一阵风过,霍展白已经抢先掠了出去,消失在枫林里。

  ※※※

  在房里所有人都一阵风一样离开后,黑暗里的眼睛睁开了。

  眸中尚自带着残留的苦痛之色,却支撑着,缓缓从榻上坐起,抚摩着右臂,低低地喘息——用了乾坤大挪移,在霍展白下指的瞬间,他全身穴位瞬间挪开了一寸。然而,任督二脉之间的血封,却始终是无法解开。

  怎么办……离开昆仑已经快一个月了,也不知道教王如今是否出关,是否发现了他们的秘密计划——跟随他出来的十二银翼已然全军覆没,和妙火也走散多时,如果拿不到龙血珠,自己又该怎么回去?

  大光明宫那边,妙水和修罗场的人,都还在等待着他归来。

  为了这个计划,他已经筹划了那么久——

  无论如何,一定要拿到龙血珠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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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五、雪·第四夜

  一掌震开了锈迹斑斑的门,霍展白抢身掠入了藏书阁。

  “薛紫夜!”他脱口惊呼,看见了匍匐在案上的紫衣女子。

  书架上空了一半,案上凌乱不堪,放了包括龙血珠、青鸾花在内的十几种珍贵灵药。此外全部堆满了书:《外台秘要》、《金兰循经》、《素问》、《肘后方》……层层叠叠堆积在身侧。因为堆得太高,甚至有一半倒塌下来堆在昏迷的女子身上,几乎将她湮没。

  他叫了一声,却不见她回应,心下更慌,连忙过去将她扶起。

  长明灯下,她朝下的脸扬起,躺入他的臂弯,苍白憔悴得可怕。

  “薛紫夜!”他贴着她耳朵叫了一声,一只手按住她后心将内力急速透入,护住她已然衰弱不堪的心脉,“醒醒,醒醒!”

  她的头毫无反应地随着他的推动摇晃,手里,还紧紧握着一卷《灵枢》。

  “谷主!”霜红和小晶随后赶到,在门口惊呼出来。

  ——难道,二十年前那一幕又要重演了么?

  “快,过来帮我扶着她!”霍展白抬头急叱,闭目凝神了片刻,忽然缓缓一掌平推,按在她的背心。仿佛是一股柔和的潮水汹涌注入四肢百骸,薛紫夜身子一震。

  霍展白立刻变掌为指,瞬间连点她十二处穴道,沿着脊椎一路向下,处处将内力透入,打通已经凝滞多时的血脉。起初他点得极快,然而越到后来落指便是越慢,头顶渐渐有白汽腾起,印堂隐隐暗红,似是将全身内息都凝在了指尖。

  每一指点下,薛紫夜的脸色便是好转一分,待得十二指点完,唇间轻轻吐出一口气来。

  “好了!”霜红一直在留意谷主的脉搏,此刻不由大喜。

  这个惫懒的公子哥儿,原来真的是有如此本事?

  “谷主,你快醒醒啊。”霜红虽然一贯干练沉稳,也急得快要哭了。

  “呵……阿红?”薛紫夜嘴里忽然吐出了低低的叹息,手指动了一动,缓缓睁开眼,“我这是怎么了?别哭,别哭……没事的……我看书看得太久,居然睡着了么?”

  她努力坐起,一眼看到了霍展白,失惊:“你怎么也在这里?快回去冬之馆休息,谁叫你乱跑的?绿儿呢,那个死丫头,怎么不看住他!”

  霍展白看着这个一醒来就吆五喝六的女人,皱眉摇了摇头。

  “医术不精啊,”他拨开了她戳到脑门的手指,“跑来这里临时抱佛脚么?”

  薛紫夜被他刺中痛处,大怒,随手将手上的医书砸了过去,连忙又收手:“对……在这本《灵枢》上!我刚看到——”

  她拿过那卷书,匆忙地重新看了一眼,面有喜色。然而忽地又觉得胸肺寒冷,紧一声慢一声地咳嗽,感觉透不出气来。

  “谷主,谷主!快别想了。”一个紫金手炉被及时地塞了过来,薛紫夜得了宝一样将那只手炉抱在怀里,不敢放开片刻。

  她说不出话,胸肺间似被塞入了一大块冰,冷得她透不过气来。

  随后赶到的却是宁婆婆,递过手炉,满脸的担忧:“你的身体熬不住了,得先歇歇。我马上去叫药房给你煎药。”

  “嗯,”薛紫夜忍住了咳嗽,闷闷道,“用我平日吃的那副就行了。”

  十四岁时落入冰河漂流了一夜,从此落下寒闭症。寒入少阴经,脉象多沉或沉紧,肺部多冷,时见畏寒,当年师傅廖青染曾给她开了一方,令她每日调养。然而十年多来劳心劳力,这病竟是渐渐加重,沉疴入骨,这药方也不像一开始那么管用了。

  “怕是不够,”宁婆婆看着她的气色,皱眉,“这一次非同小可。”

  “那……加白虎心五钱吧。”她沉吟着,不停咳嗽。

  “虎心乃大热之物,谷主久虚之人,怎生经受得起?”宁婆婆却直截了当的反驳,想了想,“不如去掉方中桂枝一味,改加川芎一两,蔓京子六分,如何?”

  薛紫夜沉吟片刻,点头:“也罢。再辅以龟龄集,即可。”

  “是。”宁婆婆颔首听命,转头而下。

  霜红在一旁只听得心惊。她跟随谷主多年,亲受指点,自以为得了真传,却未想过谷中一个扫地的婆婆医术之高明,都还在自己之上!

  “咳咳,咳咳……”看着宁婆婆离开,薛紫夜回头望着霍展白,扯着嘴角做出一个笑来,“咳咳,你放心,沫儿那病,不会治不好……”

  “没事,也被你骂得惯了。”霍展白只道,“倒是你,自己要小心身体。”

  “呵呵……”薛紫夜掩着嘴笑,“你还欠着我六十万,我……咳咳,怎么肯闭眼。”

  然而话未说完,一阵剧咳,血却从她指缝里直沁了出来!

  “谷主!谷主!快别说话!”霜红大惊失色,扑上去扶住她摇摇欲坠的身形,“霍七公子,霍七公子,快来帮我把谷主送回夏之园去!那里的温泉对她最有用!”

  ※※※

  温热的泉水,一寸一寸浸没冰冷的肌肤。

  薛紫夜躺在雪谷热泉里,苍白的脸上渐渐开始有了血色,胸臆间令人窒息的冰冷也开始化开。温泉边上草木萋萋,葳蕤而茂密,桫椤树覆盖了湖边的草地,向着水面垂下修长的枝条,无数蝴蝶在飞舞追逐,停息在树枝上,一串串的叠着挂到了水面。

  那是南疆密林里才有的景象,却在这雪谷深处出现。

  薛紫夜醒来的时候,一只银白色的夜光蝶正飞过眼前,宛如一片飘远的雪。

  “啊……”从胸臆中长长吐出一口气,她疲乏地睁开了眼睛,发现自己泡在温热的水里,周围有瑞脑的香气。动了动手足,开始回想自己怎么会忽然间又到了夏之园的温泉里。

  “哟,醒了呀?”眼前忽然出现了一张大大的笑脸,凑近,“快吃药吧!”

  “呀——!”她失声惊叫起来,下意识的躲入水里,反手便是一个巴掌扇过去,“滚开!”

  霍展白猝及不防被打了一个正着,手里的药盏当啷一声落地,烫得他大叫。

  “阿红!绿儿!”薛紫夜将自己浸在温泉里,“都死到哪里去了?放病人乱跑?”

  “谷主你终于醒了?”只有小晶从泉畔的亭子里走出,欢喜得几乎要哭出来,“你、你这次晕倒在藏书阁,大家都被吓死了啊。现在她们都跑去了药圃和药房了,哪里还顾的上什么病人?”

  渐渐回想起藏书阁里的事情,薛紫夜脸色缓和下去:“大惊小怪。”

  “我昏过去多久了?”她仰头问,示意小晶将放在泉边白石上的长衣拿过来。

  “一天多了。”霍展白蹙眉,雪鹞咕了一声飞过来,叼着紫色织锦云纹袍子扔到水边,“所有人都被你吓坏了。”

  “呵……”她低头笑了笑,“哪有那么容易死。”

  “你以为自己是金刚不坏之身?”霍展白却怒了,这个女人实在太不知好歹,“宁婆婆说,这一次如果不是我及时用惊神指强行为你推血过宫,可能不等施救你就气绝了!现在还在这里说大话!”

  “……”薛紫夜低下头去,知道宁婆婆的医术并不比自己逊色多少。

  “好啦,我知道你的意思是说你好歹救了我一次,所以,那个六十万的债呢,可以少还一些——是不是?”她调侃的笑笑,想扯过话题。

  “我的意思不是要债,是你这个死女人以后得给我——”霍展白微怒。

  “好啦,给我滚出去!”不等他再说,薛紫夜却一指园门,叱,“我要穿衣服了!”

  他无法,悻悻往外走,走到门口顿住了脚:“我说,你以后还是——”

  “还看!”一个香炉呼啸着飞过来,在他脚下迸裂,吓得他一跳三尺,“给我滚回冬之馆养伤!我晚上会过来查岗!”

  霍展白悻悻苦笑,转过头去——看这样子,怎么也不像会红颜薄命的啊。

  等他的身影消失在门外,她在水中又沉思了片刻,才缓缓站起。哗啦一声水响,小晶连忙站在她背后,替她抖开紫袍裹住身体。她拿了一块布巾,开始拧干湿濡濡的长发。

  树枝上垂落水面的蝴蝶被她惊动,扑簌簌的飞起,水面上似乎骤然炸开了五色的烟火。

  薛紫夜望着夏之园里旺盛喧嚣的生命,忽然默不作声地叹了口气——

  怎么办?

  那样殚精竭虑的查阅,也只能找到一个药方,可以将沫儿的病暂时再拖上三个月——可三个月后,又怎么和霍展白交代?

  何况……对于明介的金针封脑,还是一点办法也找不到……

  她心力交瘁地抬起头,望着水面上无数翻飞的蝴蝶,忽然间羡慕起这些只有一年生命、却无忧无虑的美丽生灵来——如果能乘着蝴蝶远去,该有多好呢?

  北方的天空,隐隐透出一种苍白的蓝色。

  漠河被称为极北之地,而漠河的北方,又是什么?

  在摩迦村里的时候,她曾听雪怀他提起过族里一个古老的传说。传说中,穿过那条冰封的河流,再穿过横亘千里的积雪荒原,便能到达一个浩瀚无边的冰的海洋——

  那里,才是真正的极北之地。冰海上的天空,充满了七彩的光。

  赤橙黄绿青蓝紫,一道一道的浮动变幻于冰之大海上,宛如梦幻。

  雪怀……十四岁那年我们在冰河上望着北极星,许下一个愿望,要一起穿越雪原,去极北之地看那梦幻一样的光芒。

  如今,你是已经在那北极光之下等待着我么?

  可惜,这些蝴蝶却飞不过那一片冰的海洋。

  ※※※

  喝过宁婆婆熬的药后,到了晚间,薛紫夜感觉气脉旺盛了许多,胸臆间呼吸顺畅,手足也不再发寒。于是又恢复了坐不住的习惯,开始带着绿儿在谷里到处走。

  先去冬之馆看了霍展白和他的鸟,发现对方果然很听话的呆着养伤,找不到理由修理他,便只是诊了诊脉,开了一副宁神养气的方子,吩咐绿儿留下来照顾。

  在调戏了一会雪鹞,她站起身来准备走,忽然又在门边停住了:“沫儿的药已经开始配了,七天后可炼成——你还来得及在期限内赶回去。”

  她站在门旁头也不回的说话,霍展白看不到她的表情。

  等到他从欣喜中回过神来时,那一袭紫衣已经消失在飘雪的夜色里。

  怎么会感到有些落寞呢?她一个人提着琉璃灯,穿过香气馥郁的药圃,有些茫然的想。这一次她已然是竭尽所能,如果这个医案还是无法治愈沫儿的病,那么她真的是没有办法了。

  八年了,那样枯燥而冷寂的生活里,这个人好像是唯一的亮色吧?

  八年来,他一年一度的造访,渐渐成了一年里唯一让她有点期待的日子——虽然见面之后,大半还是相互斗气斗嘴和斗酒。

  在每次他离开后,她都会吩咐侍女们在雪里埋下新的酒坛,等待来年的相聚。

  但是,这一次,她无法再欺骗下去。

  她甚至无法想象,这一次如果救不了沫儿,霍展白会不会冲回来杀了她。

  唉……她抬起头,望了一眼飘雪的夜空,忽然觉得人生在世是如此的沉重和无奈,仿佛漫天都是逃不开的罗网,将所有人的命运笼罩。

  路过秋之苑的时候,忽然想起了那个被她封了任督二脉的病人,不由微微一震。因为身体的问题,已经是两天没去看明介了。

  她忍不住离开了主径,转向秋之苑。

  然而,刚刚转过身,她忽然间就呆住了。

  是做梦么?大雪里,结冰的湖面上静默地伫立着一个人。披着长衣,侧着身低头望着湖水。远远望去,那样熟悉的轮廓,就仿佛是冰下那个沉睡多年的人忽然间真的醒来了,在下着雪的夜里,悄悄地回到了人世。

  “雪怀?”她低低叫了一声,生怕惊破了这个梦境,蹑手蹑脚地靠近湖面。

  没有月亮的夜里,雪在无休止的飘落,模糊了那朝思暮想的容颜。

  “雪怀!”她再也按捺不住,狂喜地奔向那飘着雪的湖面,“等等我!”

  “小夜……”站在冰上的人回过身来,看到了狂奔而来的提灯女子,忽然叹息了一声,对着她缓缓伸出了手,发出了一声低唤,“是你来了么?”

  她狂奔着扑入他的怀抱。那样坚实而温暖,梦一样的不真实。

  何时,他已经长得那样高?居然一只手便能将她环抱。

  “真的是你啊……”那个人喃喃自语,用力将她抱紧,仿佛一松手她就会如雪一样融化,“这是做梦么?怎么、怎么一转眼……就是十几年?”

  然而,那样隐约熟悉的语声,却让她瞬间怔住。

  不是——不是!这、这个声音是……

  “我好像做了一个梦,醒来时候,所有人都死了……雪怀,族长,鹄……全都死了……”那个声音在她头顶发出低沉的叹息,仿佛呼啸而过的风,“只有你还在……只有你还在。小夜姐姐,我就像做了一场梦。”

  “明介!”她终于抬起头,看到了那个人的脸,失声惊呼。

  冰雪的光映照着他的脸,苍白而清俊,眉目挺秀,轮廓和雪怀极为相似——那是摩迦一族的典型外貌。只是,他的眼睛是忧郁的淡蓝,一眼望去如看不到底的湖水。

  “明介?”她有些不可思议地望着他,“你、你难道已经……”

  “是的,都想起来了……”他抬起头,深深吸了口气,望着落满了雪的夜,“小夜姐姐,我都想起来了……我已经将金针逼了出来。”

  “太好了。”她望着他手指间拈着的一根金针,喜不自禁:“太好了……明介!”

  她伸出手去探着他顶心的百汇穴,发现那里果然已经不再有金针:“太好了!”

  “雪怀,是在带你逃走的时候死了么?”他俯下身,看着冰下封冻着的少年——那个少年还保持着十五六岁时的模样,眉目和他依稀相似,瞳喃喃,“那一夜,那些人杀了进来。我只看到你们两个牵着手逃了出去,在冰河上跑……我叫着你们,你们却忽然掉下去了……”

  他隔着厚厚的冰,凝视着儿时最好的伙伴,眼睛里转成了悲哀的青色。

  “小夜姐姐……那时候我就再也记不起你了……”他有些茫然地喃喃,眸子隐隐透出危险的紫色,“我好像做了好长的一个梦……杀了无数的人。”

  “明介。”往日忽然间又回到了面前,薛紫夜无法表达此刻心里的激动,只是握紧了对方的手,忽然发现他的手臂上到处都是伤痕,不知是受了多少的苦。

  “是谁?”她咬着牙,一字字地问,一贯平和的眼睛里刹那充满了愤怒的光,“是谁杀了他们?是谁灭了村子?是谁,把你变成了这个样子!”

  瞳在风里侧过头,望了冰下的那张脸片刻,眼里有无数种色彩一闪而过。

  “是黑水边上的马贼……”他冷冷道,“那群该杀的强盗。”

  ※※※

  风从谷外来,雪从夜里落。

  湖面上一半冰封雪冻,一半热气升腾,宛如千百匹白色的纱幕冉冉升起。

  而他们就站在冰上默然相对,也不知过去了多长的时间。

  “当年那些强盗,为了夺取村里保存的一颗龙血珠,而派人血洗了村寨。”瞳一直望着冰下那张脸,“烧了房子,杀了大人……我和其余孩子被他们虏走,辗转被卖到了大光明宫,然后被封了记忆……送去修罗场当杀手。”

  她望着雪怀那一张定格在十二年前的脸,回忆起那血腥的一夜,锥心刺骨的痛让她忍不住剧烈的咳嗽起来——只是为了一颗龙血珠,只是为了一颗龙血珠。

  那些人,就这样毁灭了一个村子,夺去了无数人性命,摧毁了他们三个人的一生!

  “明介……明介……”她握住儿时伙伴的手,颤声,“村子里那些被掳走的孩子,都被送去大光明宫了么?……只有你一个活了下来?”

  他没有做声,微微点了点头。

  昆仑山大光明宫里培养出的杀手,百年来一直震慑西域和中原,她也有所耳闻——但修罗场的三界对那些孩子的训练是如何之严酷,她却一直无法想象。

  “我甚至被命令和同族相互决斗——我格杀了所有同伴,才活了下来,”他抬头望着天空里飘落的雪,面无表情,“十几年了,我没有过去,没有亲友,和这个世界没有任何关联——只是被当作教王养的狗,活了下来。”

  他平静的叙述,声音宛如冰下的河流,波澜不惊。

  然而其中蕴藏的暗流,却冲击得薛紫夜心悸,她的手渐渐颤抖:“那么这一次、这一次你和霍展白决斗,也是因为……接了教王的命令?”

  “嗯。”瞳的眼里浮出隐约的紫色,顿了顿,才道,“祁连又发现了一颗龙血珠,教王命我前来夺回。”

  薛紫夜打了一个寒颤:“如果拿不回呢?会被杀么?”

  “呵。”他笑了笑,“被杀?那是最轻的处罚。”

  “风大了,回去罢。”他看了看越下越密的雪,将身上的长衣解下,覆上她单薄的肩膀,“听说今天你昏倒了……不要半夜站在风雪里。”

  那样的温暖,瞬间将她包围。

  薛紫夜拉着长衣的衣角,身子却在慢慢发抖。

  “回夏之园吧。”瞳转过身,替她提起了琉璃灯引路。

  然而,她忽然抓住了他的手:“明介!”

  “嗯?”他回应着这个陌生的称呼,感觉到那只手是如此的冰冷而颤抖,用力得让他感到疼痛。他垂下眼睛,掩饰住里面一掠而过的冷光。

  一颗血色的珠子,放入了他的掌心,带着某种逼人而来的灵气,几乎让飞雪都凝结。

  万年龙血赤寒珠!

  他倒吸了一口气,脱口:“这——”

  “你拿去!”将珠子纳入他手心,薛紫夜抬起头,眼神里有做出重大决定后的冲动,“但不要告诉霍展白。你不要怪他……他也是为了必须要救的人,才和你血战的。”

  瞳有些迟疑地望着她,并没有立刻明白话里的意思。他只是握紧了那颗珠子,眼里流露出狂喜的表情——

  在薛紫夜低头喃喃的时候,他的手抬了起来,无声无息的捏向她颈后死穴。

  然而,内息的凝滞让他的手猛然一缓。

  血封!还不行。现在还不行……还得等机会。

  他的手最终只是温柔地按上了她的肩,低声:“你好像很累,是不是?”

  薛紫夜无言点头,压抑多日泪水终于忍不住直落下来——这些天来,面对着霍展白和明介,她心里有过多少的疲倦、多少的自责、多少的冰火交煎。枉她有神医之名,竭尽了全力、却无法拉住那些从她指尖断去的生命之线。

  青染师傅……青染师傅……为何当年你这样地急着从谷中离去,把才十八岁的我就这样推上了谷主的位置?你只留给我这么一支紫玉簪,可我实在还有很多没学到啊……

  如果你还在,徒儿也不至于如今这样孤掌难鸣。

  “早点回去休息吧。”瞳领着她往夏之园走去,低声叮嘱。

  一路上,风渐渐温暖起来,雪落到半空便已悄然融化。

  柔软温暖的风里,他只觉得头顶一痛,百汇穴附近微微一动。

  教王亲手封的金针,怎么可能被别人解开?

  ——刚才他不过是用了乾坤大挪移,硬生生将百汇穴连着金针都挪开了一寸,好让这个女人相信自己是真的恢复了记忆。然而毕竟不能持太久,转开的穴道一刻钟后便复原了。

  不过,如今也已经没关系了……他毕竟已然拿到了龙血珠。

  握着那颗费尽了心思才得来的龙血珠,他忽然觉得有些可笑——九死一生,终于是将这个东西拿到手了。想不到几次三番搏命去硬夺,却还比不上一次的迂回用计,随便编一个故事就骗到了手。

  原来,怎样精明强悍的女人一遇到这种事,也会蒙住了眼睛。

  简直是比瞳术还蛊惑人心啊……

  他垂下眼睛,掩饰着里面的冷笑,引着薛紫夜来到夏之园。

  “明介,”在走入房间的时候,她停了下来,“我觉得……你还是不要回昆仑了。”

  他吃了一惊,难道这个女人异想天开、要执意令他留在这里?身上血封尚未开,如果她起了这个念头,可是万万不妙。

  瞳有些苦恼的皱起了眉头,不知道怎样才能说服她。

  “先休息吧。”他只好说。

  明天再来想办法吧。如果实在不行,回宫再设法解开血封算了——毕竟,今天已经拿到了龙血珠,应该和谷外失散的教众联系一下了……事情一旦完成,就应该尽快返回昆仑。那边妙火和妙水几个,大约都已经等得急了。

  看着他转身离去,薛紫夜忽然间惴惴的开口:“明介?”

  “嗯?”实在是对那个陌生的名字有些迟钝,他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怎么?”

  “你不会忽然又走掉吧?”薛紫夜总觉得心里有一种不踏实的感觉,仿佛眼前这个失而复得的同伴在一觉醒来后就会消失。

  ——她忽然后悔方才给了他那颗龙血珠。

  瞳摇了摇头,然而心里却有些诧异于这个女人敏锐的直觉。

  “明介,”薛紫夜望着他,忽然轻轻道,“对不起。”

  对不起?他愣了一下:“为什么?”

  “十二年前的那一夜,我忘了顾上你……”仿佛那些话已经压在心底多年,薛紫夜长长出了一口气,将滚烫的额头放入掌心,“对不起……我只和雪怀拼命逃了出去,却忘了你还被关在那里!你还被关在那个黑房子里!……我、我对不起你。”

  她捂住了脸:“你六岁就为我杀了人,被关进了那个黑房子——我把你当作唯一的弟弟,发誓要一辈子对你好……可是、可是那时候我却和雪怀却把你扔下了!——对不起……对不起!”

  瞳有些怔住了,隐约间脑海里又有各种幻象泛起。

  携手奔跑而去的两个人……火光四起的村子……周围都是惨叫,所有人都纷纷避开了他。他拼命的呼喊着,奔跑着,然而……那种被抛弃的恐惧还是追上了他。

  一瞬间,他又有了一种被幻象吞噬的恍惚,连忙压将它们压了下去。

  “没事了,”他笑着,低下头,“我不是没有死么?不要难过。”

  薛紫夜将头埋入双手,很久没有说话。

  “晚安。”她放下了手,轻声道。

  ——明介,我绝不会、再让你回那个黑暗的地方去了。

  ※※※

  出来的时候,感觉风很郁热,简直让人无法呼吸。

  瞳握着沥血剑,感觉身上说不出的不舒服,好像有什么有内而外的让他的心躁动不安——怎么回事……怎么回事?难道方才那个女人说的话,影响到自己了?

  假的……那都是假的。

  那些幻象不停的浮现,却无法动摇他的心。他自己,本来就是一个以制造幻象来控制别人的人,又怎么会相信任何人加诸于他身上的幻象呢?如今的他,已然什么都不相信了。

  何况,那些东西到底是真是假,对他来说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他本来就是一个没有过去的人。瞳微微笑了笑,眼睛转成了琉璃色:

  一个杀手,并不需要过去。

  他需要的,只是手里的这颗龙血珠。要的,只是自由,以及权力!

  走出夏之园,冷风挟者雪吹到了脸上,终于让他的头脑冷了下来。他握着手里那颗血红色的珠子,微微冷笑起来,倒转剑柄,喀的一声拧开。

  里面有一条细细的蛇探出头来,吞吐着红色的信子。

  “赤,去吧。”他弹了弹那条蛇的脑袋。

  赤立刻化为一道红光,迅速跃入了雪地,闪电一样蜿蜒爬行而去。随之剑柄里爬出了更多的蛇,那些细如线头的蛇被团成一团塞入剑柄,此刻一打开立刻朝着各个方向爬出——这是昆仑血蛇里的子蛇,不畏冰雪,一旦释放,便会立刻前去寻找母蛇。

  那些在冷杉林里和他失散的同伴,应该还在寻找自己的下落吧?毕竟,这个药师谷的入口太隐秘,雪域地形复杂,一时间并不容易找到。

  否则,那些中原武林人士,也该早就找到这里来了吧?

  瞳眼看着赤迅速离开,将视线收回。

  冰下那张脸在对着他微笑,宁静而温和,带着一种让他从骨髓里透出的奇异熟稔——在无意中与其正面相对的刹那,瞳感觉心里猛然震了一下,有压不住的感情汹涌而出。

  那种遥远而激烈的感觉瞬间逼来,令他透不过气。

  那是什么样的感觉?悲凉,眷恋,信任,却又带着……又带着……

  “嚓!”在他自己回过神来之前,沥血剑已然狠狠斩落!

  怎么可以这样……怎么可以这样?!

  当我在修罗场里被人一次次打倒凌辱,当我在冰冷的地面上滚来滚去呼喊,当我跪在玉座下任教王抚摩着我的头顶,当我被那些中原武林人擒住后用尽各种酷刑……雪怀……你怎么可以这样的安宁!

  怎么可以!

  冰层在一瞬间裂开,利剑直切冰下那个人的脸。

  一丝血渐渐从苍白的脸上散开,沁入冰下的寒泉之中,随即又被冰冻结。然而那个微微弯着身子,保持着虚抱姿态的少年,脸上依然宁静安详。

  剑插入冰层,瞳颤抖的手握着剑柄,忽然间无力。

  他缓缓跪倒在冰上,大口的喘息着,眼眸渐渐转为暗色。

  不行……不行……自己快要被那些幻象控制了……

  绝对不可以。他一定要尽快回到昆仑去!

  ※※※

  “六六顺啊……三喜临门……嘿嘿,死女人,怎么样?我又赢了……”

  正午,日头已经照进了冬之馆,里面的人还在拥被高卧,一边还匝着嘴,喃喃地划拳。满脸自豪的模样,似是沉浸在一个风光无限的美梦里。他已经连赢了薛紫夜十二把了。

  霍展白是被雪鹞给啄醒的。

  他在半梦半醒之间嘀咕着,一把将那只踩着他额头的鸟给撸了下去,翻了一个身,继续沉入美梦。最近睡的可真是好啊,昔日挥之不去的往日种种,总算不梦魇一样缠着他了。

  “咕!”雪鹞的羽毛一下子竖了起来,冲向了裹着被子高卧的人,狠狠对着臀部啄下去。

  “哎呀!”霍展白大叫一声,从床上蹦起一尺高,一下子清醒了。他恶狠狠的瞪着那只扁毛畜生,然而雪鹞却毫不惧怕的站在枕头上看着他,咕咕的叫,不时低下头,啄着爪间抓着的东西。

  霍展白的眼睛忽然凝滞了——这是?

  他探出手去,捏住了那条在雪鹞爪间不断扭动的东西,眼神雪亮:昆仑血蛇!这是魔教里的东西,怎么会跑到药师谷里来?子蛇在此,母蛇必然不远。难道……难道是魔教那些人,已经到了此处?是为了寻找失散的瞳,还是为了龙血珠?

  捏着那条半死的小蛇,他怔怔想了半晌,忽然觉得心惊,霍然站起。

  他得马上去看看薛紫夜有没有事!

  ——本来只是为了给沫儿治病而去夺了龙血珠来,却不料惹来魔教如附骨之蛆一样的追杀,岂不是害了人家?

  ※※※

  然而,夏之园却不见人。

  “谷主一早起来,就去秋之苑给明介公子看病了。”小晶皱着眉,有些怯怯,“霍七公子……你,你能不能劝劝谷主,别这样操心了?她昨天又咳了一夜呢。”

  咳了一夜?霍展白看到小晶手里那条满是斑斑点点血迹的手巾,心里猛地一跳,拔脚就走。她这病,倒有一半是被自己给连累的……那样骠悍的女子,眼见得一天天憔悴下去了。

  他疾步沿着枫林小径往里走,还没进去,却看到霜红站在廊下,对他摆了摆手。

  “谷主在给明介公子疗伤。”她轻声道,“今天一早,又犯病了……”

  霍展白在帘外站住,心下却有些忐忑,想着瞳是怎样的一个危险人物,实在不放心让薛紫夜和他独处,不由侧耳凝神细听。

  “明介,好一些了么?”薛紫夜的声音疲倦而担忧。

  “内息、内息……到了气海就回不上来……”瞳的呼吸声很急促,显然内息紊乱,“针刺一样……没法运气……”

  “啊,我忘了,你还没解开血封!”薛紫夜恍然,急道,“忍一下,我就替你——”

  霍展白心里一惊,再也忍不住,一揭帘子,大喝:“住手!”

  里面两人被吓了一跳。薛紫夜捏着金针已刺到了气海穴,也忽然呆住了。

  仿佛想起了什么,她的手开始剧烈的发抖,一分也刺不下去。

  “绝对不要给他解血封!”霍展白劈手将金针夺去,冷冷望着榻上那个病弱贵公子般的杀手,“一恢复武功,他可是什么事都做的出来。”

  瞳闪电般的望了他一眼,针一样的尖锐。

  “咳咳,没有接到教王命令,我怎么会乱杀人?”他眼里的针瞬间消失了,只是咳嗽着苦笑,望了一眼薛紫夜,“何况……小夜已经是我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了……我好不容易才找回了她,又怎么会……”

  霍展白只听得好笑:“见鬼,瞳,听你说这样的话,实在是太有趣了。”

  然而望见薛紫夜失魂落魄的表情,心里忽然不是滋味。

  “反正,”他下了结论,将金针扔回盘子里,“除非你离开这里,否则别想解开血封!”

  瞳的眼眸沉了沉,闪过凌厉的杀意。

  “紫夜,”霍展白忽然转过身,对着那个还在发呆的女医者伸出手来,“那颗龙血珠呢?先放我这里吧——你把那种东西留在身边,总是不安全。”

  龙血珠?瞳的手下意识的一紧,握住剑柄。

  他望向薛紫夜,眼睛隐隐转为紫色,却听到她木然的开口:“已经没了……和别的四样药材一起,昨日拿去炼丹房给沫儿炼药了。”

  瞳的手缓缓松开,不做声地舒了一口气。

  “那就好……”霍展白显然也是舒了口气,侧眼望了望榻上的人,眼里带着一种“看你还玩什么花样”的表情,喃喃,“这回有些人也该死心了。”

  “你的药正在让宁婆婆看着,大约明日就该炼好了,”薛紫夜抬起头,对他道,“快马加鞭南下,还来赶得及一月之期。”

  “嗯。”霍展白点点头,多年心愿一旦达成,总有如释重负之感,“多谢。”

  然而,不知为何,心里却有另一种牵挂和担忧泛了上来。

  他这一走,又有谁来担保这一边平安无事?

  “我已让绿儿去给你备马了,你也可以回去准备一下行囊。”薛紫夜收起了药箱,看着他,“你若去得晚了,耽误了沫儿的病,秋水音她定然不会原谅你的——那么多年,她也就只剩那么一个指望了。”

  霍展白暗自一惊,连忙将心神收束,点了点头。

  不错,沫儿的病已然不能耽误,无论如何要在期限内赶回去!而这边,龙血珠既然已入了药炉,魔教自然也没了目标,瞳此刻还被封着气海,应该不会再出大岔子。

  “那我先去准备一下。”他点点头,转身。

  出门前,他再叮嘱了一遍:“记住,除非他离开,否则绝不要解开他的血封!”

  “知道了。”她拉下脸来,不耐烦地地摆出了驱逐的姿态。

  ※※※

  看到霍展白的背影消失在如火的枫林里,薛紫夜的眼神黯了黯,唰的一声拉下了帘子。房间里忽然又暗了下去,一丝的光透过竹帘,映在女子苍白的脸上。

  “明介,”她攀着帘子,从缝隙里望着外面的秋色,忽然道,“把龙血珠还我,可以么?”

  瞳的眼睛在黑暗里忽然亮了一下,手下意识握紧了剑,悄无声息地拔出了半寸。

  怎么?被刚才霍展白一说,这个女人起疑了?

  “呵,我开玩笑的,”不等他回答,薛紫夜又笑了,松开了帘子,回头,“送出去的东西,哪有要回来的道理。”

  不等他辨明这一番话里的真真假假,她已走到榻前,拈起了金针,低下头来对着他笑了一笑:“我替你解开血封。”

  解开血封?一瞬间,他眼睛亮如闪电。

  她拈着金针,缓缓刺向他的气海,苍白的脸上没有表情。

  “啪!”他忽然坐起,一把握住了她的手腕,定定看着她,眼里隐约涌动着杀气。这个时候忽然给他解血封?这个女人……到底葫芦里卖什么药?

  她却只是平静地望着他:“怎么了,明介?不舒服么?”

  她的眼睛是宁静的,纯正的黑和纯粹的白,宛如北方的白山和黑水。

  他陡然间有一种恍惚,仿佛这双眼睛曾经在无数个黑夜里、这样地凝视过他。他颓然松开了手,任凭她将金针刺落,刺入武学者最重要的气海之中。

  薛紫夜低着头,调整着金针刺入的角度和深浅,一截雪白的纤细颈子露了出来。他看不见她的表情,只觉房内的气氛凝重到无法呼吸。

  忽然间,气海一阵剧痛!

  想也不想,他瞬间扣住了她的后颈!

  然而,不等他发力扭断对方的脖子,任督二脉之间气息便是一畅,气海中所蓄的内息源源不断涌出,重新充盈在四肢百骸。

  “好了。”她抬起头,看着他,“现在没事了,明介。”

  他怔住,手僵在了她的后颈上,身边的沥血剑已然拔出半尺。

  “现在,你已经恢复得和以前一样。”薛紫夜却似毫无察觉,既不为他的剑拔弩张而吃惊,也不为他此刻暧昧地揽着自己的脖子而不安,只是缓缓站起身来,淡淡,“就只剩下,顶心那一枚金针还没拔出来了。”

  他霍然掠起!

  只是一刹那,他的剑就架上了她的咽喉,将她逼到了窗边。

  “你发现了?”他冷冷道,没有丝毫否认的意味。

  “刚刚才发现——在你诱我替你解除血封的时候。”薛紫夜却是毫无忌讳地直视着他的眼睛,嘴角浮出淡淡的笑,“我真傻啊,怎么一开始没想到呢?——你还被封着气海,怎么可能用内息逼出了金针?你根本是在骗我。”

  “呵。我怎么知道你说的摩迦啊明介啊,都是些什么东西?我不过是胡乱扯了个谎而已。”瞳冷笑,眼神如针,隐隐带了杀气,“你方才为什么不告诉霍展白真相?为什么反而解开我的血封?”

  薛紫夜反而笑了:“明介,我到了现在,已然什么都不怕。”

  她抬起头在黑暗里凝视着他,眼神宁静:“我只是不明白,为什么你明知那个教王不过把你当一条狗,还要这样为他不顾一切?你跟我说的一切都是假的吧?那么,你究竟知不知道毁灭摩迦村寨的凶手是谁?真的是黑水边上的那些马贼么?”

  那样宁静坦然的目光,让他心里骤然一震——从来没有人在沥血剑下,还能保持这样的眼神!这样的眼睛……这样的眼睛……记忆里……

  “我不知道。”最终,他只是漠然的回答,“我不知道什么摩迦村寨。”

  薛紫夜怔怔地看着他,眼神悲哀而平静。

  “那么,我想知道,明介你会不会——”她平静地吐出最后几个字,“真的杀我?”

  瞳的眼神微微一动,沉默。沉默中,一道白光闪电般的击来,将她打倒在地。

  血从她的发隙里密密流了下来。

  “愚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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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六、雪·第五夜

  暮色初起的时候,霍展白收拾好了行装,想着明日便可南下,便觉得心里一阵轻松。

  ——那件压在他心上多年的重担,也总算是卸下了。沫儿那个孩子,以后可以和平常孩子一样的奔跑玩耍了吧?而秋水,也不会总是郁郁寡欢了。已经很久很久,没有看过这个昔日活泼明艳的小师妹露出笑颜了啊……

  他长长舒了一口气,负手看着冬之馆外的皑皑白雪。

  多年的奔走,终于有了一个尽头。

  “嘎!”忽然间,他听到雪鹞急促的叫了一声,从西南方飞过来,将一物扔下。

  “什么?”他看了一眼,失惊,“又是昆仑血蛇?”

  眼角余光里,一条淡淡的人影朝着谷口奔去,快如闪电转瞬不见。

  瞳?他要做什么?

  霍展白来不及多想,一把抓起墨魂剑,瞬地推开窗追了出去。

  ※※※

  药师谷口,巨石嶙峋成阵。

  那些石头在谷口的风里,以肉眼难以辨认的速度滚动,地形不知不觉的变化,错综复杂——传说中,药师谷的开山祖师原本是中原一位绝世高手,平生杀戮无数,暮年幡然悔悟,立志赎回早年所造的罪业,于是单身远赴极北寒荒之地,在此谷中结庐而居,悬壶济世。

  而这个风雪石阵,便是当时为避寻仇而设下。

  出谷容易,但入谷时若无人接引,必将迷失于风雪巨石之中。

  难怪多年来,药师谷一直能够游离于正邪两派之外,原来不仅是各方对其都有依赖,保持着微妙的平衡,也是因为极远的地势和重重的机关维护了它本身的安全。

  “已得手。”银衣的杀手飘然落下,点足在谷口嶙峋的巨石阵上,“妙火,你来晚了。”

  “呵呵,不愧是瞳啊!我可是被这个破石头阵绊住了好几天,”夜色中,望着对方手里那一枚寸许的血色珠子,来客大笑起来,“万年龙血赤寒珠——这就是传说中可以毒杀神魔的东西?得了这个,总算是可以杀掉教王老儿了!”

  对一般人来说,龙血珠毫无用处;然而对修习术法的人来说,这却是至高无上的法器。《博古志》上记载,若将此珠纳于口中吞吐呼吸,辅以术法修行,便能窥得天道;但若见血,其毒又可屠尽神鬼仙三道,可谓万年难求。

  教王最近为了修炼第九重铁马冰河心法,一直在闭关。这一次他们也是趁着这个当儿,借口刺杀天池隐士离开了昆仑奔赴祁连山,想夺得龙血珠,在教主闭关尚未结束之前返回。却不料,中途杀出了一个霍展白,生生耽误了时间。

  瞳默然一翻手,将那枚珠子收起:“事情完毕,可以走了。”

  “哦?处理完了?”血色的小蛇不停的往那一块石下汇聚,宛如汇成血海,而石上坐着的赤发大汉却只是玩弄着一条水桶粗臂粗的大蛇,呵呵而笑,“你把那个谷主杀了啊?真是可惜,听说她不仅医术好,还是个漂亮女人……”

  “没有杀。”瞳冷冷道。

  “没有?”妙火一怔,有些吃惊的看着他——作为修罗场里百年难得的杀戮天才,瞳行事向来冷酷,每次出手从不留活口,难道这一次在龙血珠之事上,竟破了例?

  “为什么不杀?只是举手之劳。”妙火蹙眉,望着这个教中上下闻声色变的修罗,迟疑,“莫非……瞳,你心软了?”

  “点子扎手。”瞳有些不耐烦,“霍展白在那儿。”

  “霍展白……鼎剑阁的七公子么?”妙火喃喃,望着雪地,“倒真的是挺扎手——这一次你带来的十二银翼,莫非就是折在了他手下?”

  瞳哼了一声:“会让他慢慢还的。”

  “不错,反正已经拿到龙血珠,不值得再和他硬拼。等我们大事完毕,自然有的是时间!”妙水抚掌大笑,忽地正色,“得快点回去了——这一次我们偷偷出来快一个月了,听妙水刚飞书传过来的消息说,教王那老儿前天已经出关,还问起你了!”

  “教王已出关?”瞳猛然一震,眼神转为深碧色,“他发现了?!”

  “没,呵呵,运气好,正好是妙水当值,”妙火一声呼啸,大蛇霍地张开了嘴,那些小蛇居然就源源不断地往着母蛇嘴里涌去,“她就按原先定好的计划回答,说你去了长白山天池,去行刺那个隐居多年的老妖。”

  “哦。”瞳轻轻吐了一口气,“那就好。”

  “不过,还是得赶快。”妙火收起了蛇,眼神严肃,“事情不大对。”

  “怎么?”瞳抬眼,眼神凌厉。

  “妙水信里说,教王这一次闭关修习第九重铁马冰河心法,却失败了!目下走火入魔,卧病在床,根本无力约束三圣女、五明子和修罗场,”妙火简略地将情况描述,“教里现在明争暗斗,三圣女那边也有点忍不住了,怕是要抢先下手——我们得赶快行动。”

  “哦……”瞳轻轻应了一声,忽然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有人在往这边赶来。”

  剑光如同匹练一样刺出,雪地上一个人影掠来,半空中只听“叮”的一声金铁交击,两个人乍合又分。

  “霍展白?”看到来人,瞳低低脱口惊呼,“又是你?”

  “你的内力恢复了?”霍展白接了一剑,随即发现了对方的变化,诧然。

  ——难道那个该死的女人转头就忘记了他的忠告,将这条毒蛇放了出来?

  他一眼看到了旁边的赤发大汉,认出是魔教五明子里的妙火,心下更是一个咯噔——一个瞳已然是难对付,何况还来了另一位!

  “魔教的,再敢进谷一步就死!”心知今晚一场血战难免,他深深吸了口气,低喝,提剑拦在药师谷谷口。

  “谁要再进谷?”瞳却冷冷笑了,“我走了——”

  他身形一转,便在风雪中拔地而起。妙火也是呵呵一笑,手指一搓,一声脆响中巨大的昆仑血蛇箭一样飞出,他翻身掠上蛇背上,远去。

  霍展白起身欲追,风里忽然远远传来了一句话——

  “与其有空追我,倒不如去看看那女人是否还活着。”

  ※※※

  薛紫夜还活着。

  那一道伤口位于头颅左侧,深可见骨,血染红了一头长发。

  霜红将浓密的长发分开,小心翼翼的清理了伤口,再开始上药——那伤是由极快的剑留下的,而且是在近距离内直削头颅。如果不是在切到颅骨时临时改变了方向,将斜切的剑身瞬间转为平拍,谷主的半个脑袋早已不见了。

  “蠢女人!”看一眼薛紫夜头上那个伤口,霍展白就忍不住骂一句。

  然而,那个脾气暴躁的女人,此刻却乖得如一只猫,只是怔怔的呆在那里出神,也不喊痛也不说话,任凭霜红包扎她头上的伤,对他的叱骂似乎充耳不闻。

  “谷主,好了。”霜红放下了手,低低道。

  “出去吧。”她只是挥了挥手,“去药房,帮宁姨看着霍公子的药。”

  “是。”霜红答应了一声,有些担心的退了出去。

  “死女人,我明明跟你说了,千万不要解他的血封——”霍展白忍不住发作,觉得这个女人实在是不可理喻,“他是谁?魔教修罗场的第一杀手!你跟他讲什么昔日情谊?见鬼!你真的是死了都不知道自己怎么死!”

  “霍展白,你又输了,”然而,一直出神的薛紫夜却忽然笑了起来。

  “啊?”骂得起劲,他忽然愣了一下,“什么?”

  “你说他一定会杀我——”薛紫夜喃喃,摸了摸绑带,“可他并没有……并没有啊。”

  霍展白一时间怔住,不知如何回答——是的,那个家伙当时明明可以取走薛紫夜性命,却在最后一瞬侧转了剑,只是用剑身将她击昏。这对于那个向来不留活口的修罗场第一杀手来说,的确是罕见的例外。

  “他是明介……是我弟弟。”薛紫夜低下头去,肩膀微微颤抖,“他心里,其实还是相信的啊!”

  “愚蠢!你怎么还不明白?”霍展白顿足失声。

  薛紫夜望着他。

  “相信不相信,对他而言,已经不重要了,”他抓住她的肩,蹲下来平视着她的眼睛,“紫夜,你根本不明白什么是江湖——瞳即便是相信,又能如何呢?对他这样的杀手来说,这些昔日记忆只会是负累。他宁可不相信……如果信了,离死期也就不远了。”

  薛紫夜望着西方的天空,沉默了片刻,忽然将脸埋入掌中。

  “我只是,不想再让他被关在黑夜里。”她用细细的声音道,“他已经被关了那么久。”

  “他已经走了,”霍展白轻轻拍着她背,安慰,“好了,别想了……他已经走了,那是他自己选的路。你无法为他做什么。”

  是的,那个人选择了回到昆仑大光明宫,选择了继续做修罗场里的瞳,继续在江湖的腥风血雨中搏杀,而没有选择留在这个与世隔绝的雪谷中,尝试着去相信自己的过去。

  薛紫夜慢慢安静下去,望着外面的夜色。

  是的,瞳已经走了。而她的明介弟弟,则从未回来过——那个明介,在十二年前那一场大劫之后就已经消失不见。让他消失的,并不是那三根封脑的金针,而是长年来暗无天日的杀戮生活对人性的逐步摧残。

  雪怀死在瞬间,尤自能面带微笑;而明介,则是在十几年里慢慢死去的。

  她医称国手,却一次又一次的目睹最亲之人死亡而无能为力。

  ※※※

  那一夜的雪非常大,风从漠河以北吹来,在药师谷上空徘徊呼啸。

  四季分明的谷里,一切都很宁静。药房里为霍展白炼制的药已然快要完成,那些年轻的女孩子们都在馥郁的药香中沉睡——没有人知道她们的谷主又一个人来到湖上,对着冰下的人说了半夜的话。

  不同的是,这一次霍展白默默陪在她的身边,撑着伞为她挡住风雪。

  而风雪里,有人在连夜西归昆仑。

  他陪着她站到了深宵,第一次看到这个平日强悍的女人,露出了即使醉酒时也掩藏着的脆弱一面,单薄的肩在风中渐渐发抖。而他只是默然弯下腰,掉转手里伞的角度,替她挡住那些密集卷来的雪。

  八年来,一直是她陪在浴血搏杀的自己身边,在每一条血路的尽头等待他,拯救他;那么这最后的一夜,就让他来陪伴她吧!

  天色微蓝的时候,她的脸色已然极差,他终于看不下去,想将她拉起。

  薛紫夜恼怒地推开他的手臂,然而一夜的寒冷让身体僵硬,她失衡地重重摔落,冰面喀喇一声裂开,宛如一张黑色的巨口将她吞噬。

  那一瞬间,多年前的恐惧再度袭来,她脱口惊叫起来,闭上了眼睛。

  “小心!”一只手却忽然从旁伸过来,一把拦腰将她抱起,平稳地落到了岸边,另一只手依然拿着伞,挡在她身前,低声,“回去吧,太冷了,天都要亮了。”

  她因为寒冷和惊怖而在他怀里微微颤栗:没有掉下去……这一次,她没有掉下去!

  那只将她带离冰窟和黑暗的手是真实的,那怀抱是温暖而坚实的。

  霍展白没有将冻僵了的她放下,而直接往夏之园走去。她推了几次却无法挣脱,便只好安静下来。一路上只有雪花簌簌落到伞上的声音,她在黎明前的夜色里转过头,忽然发现他为她打着伞,自己大半个身上却积了厚厚的雪。

  她伸出手,轻轻为他拂去肩上落满的雪,忽然间心里有久违了的暖意。

  很多年了,他们相互眷恋和倚赖,在每一次孤独和痛苦的时候,总是想到对方身畔寻求温暖。这样的知己,其实也足可相伴一生吧?

  “沫儿的药,明天就能好了吧。”然而,他开口问。

  刹那间,她忽然有一种大梦初醒的感觉,停住了手指,点了点头。

  “谢谢你。”他说,低头望着她笑了笑,“等沫儿好了,我请你来临安玩,也让他认识一下救命恩人。”

  “呵,不用。”她轻笑,“他的救命恩人不是我。是你,还有……他的母亲。”

  说到最后的时候,她顿了顿。不知为何,避开了提起秋水音的名字。

  “而且,”她仰头望着天空——已经到了夏之园,地上热泉涌出,那些雪落到半空便已悄然融化,空气中仿佛有丝丝雨气流转,“我十四岁那年受了极重的寒气,已然深入肺腑,师傅说我有生之年都不能离开这里——因为谷外的那种寒冷是我无法承受的。”

  她笑了笑,望着那个发出邀请的人:“不等穿过那片雪原,我就会因为寒冷死去。”

  霍展白一震,半晌无言。

  深夜的夏之园里,不见雪花,却有无数的流光在林间飞舞,宛如梦幻——那是夜光蝶从水边惊起,在园里曼妙起舞,展示短暂生命里最美的一刻。

  “其实,我倒不想去江南,“薛紫夜望着北方,梦呓一样喃喃,“我想去漠河以北的极北之地……听雪怀说,那里是冰的大海,天空里变幻着七种色彩,就像做梦一样。”

  她唇角露出一丝笑意,喃喃:“雪怀他……就在那片天空之下,等着我。”

  有一次听到那个名字,霍展白忽然觉得心里有无穷无尽的烦躁,蓦然将手一松,把她扔下地,怒斥:“真愚蠢!他早已死了!你怎么还不醒悟?他十二年前就死了,你却还在做梦!你不把他埋了,就永远不能醒过来——”

  他没有把话说完,因为看到紫衣女子已经抬起了手,直指门外,眼神冷酷。

  “出去。”她低声说,斩钉截铁。

  他默然望了她片刻,转身离去。

  她看着他转过头,忽然间淡淡开口:“真愚蠢啊,那个女人,其实也从来没有真的属于你,从头到尾你不过是个不相干的人罢了!——你如果不死了这条心,就永远不能好好地生活。”

  他站住了脚,回头看她。她也毫不示弱地回瞪着他。

  两人默然相对了片刻,忽地笑了起来。

  “这是临别赠言么?”霍展白大笑转身,“我们都愚蠢。”

  他很快消失在风雪里,薛紫夜站在夏之园纷飞的夜光蝶中,静静凝望了很久,仿佛忽然下了一个决心。她从发间拿下那一枚紫玉簪,轻轻握紧。

  “霍展白,我希望你能幸福。”

  ※※※

  第二天雪就晴了,药师谷的一切,似乎也随着瞳的离开而恢复了平静。

  所有事情都回到了原有的轨道上,仿佛那个闯入者不曾留下任何痕迹。侍女们不再担心三更半夜又出现骚动,霍展白不用提心吊胆的留意薛紫夜是不是平安,甚至雪鹞也不用每日飞出去巡逻了,喝得醉醺醺的倒吊在架子上打摆子。

  “哟,早啊!”霍展白很高兴自己能在这样的气氛下离开。所以在薛紫夜走出药房,将一个锦囊交给他的时候,嘴角不自禁的露出笑意来。

  只是睡了一觉,昨天夜里那一场对话仿佛就成了梦寐。

  “你该走了。”薛紫夜看到他从内心发出的笑意,忽然感觉有些寥落,“绿儿,马呢?”

  “小姐,早就备好了!”绿儿笑盈盈地牵着一匹马从花丛中转出来。

  她拉过缰绳,交到霍展白手里:“去吧。”

  也真是可笑,在昨夜的某个瞬间,在他默立身侧为她撑伞挡住风雪的时候,她居然有了这个人可以依靠的错觉——然而,他早已是别人的依靠。

  多年来,他其实只是为了这件事、才来每年的这里忍受自己的喜怒无常。

  如今事情已经完毕,该走的,也终究要走了吧。

  “药在锦囊里,你随身带好了,”她再度嘱咐,几乎是要点着他的脑门,“记住,一定要经由扬州回临安——到了扬州,要记住打开锦囊。打开后,才能再去临安!”

  “知道了。”霍展白答应着,知道这个女人向来古古怪怪。

  “打开得早了或者晚了,可就不灵了哦!”她笑的诡异,让他背后发冷,忙不迭的点头:“是是!一定到了扬州就打开!”

  霍展白翻身上马,将锦囊放回怀里,只觉多年来一桩极重的心事终于了结。放眼望去,忽然觉得天从未有如此之高旷,风从未如此之和煦,不由仰头长啸了一声,归心似箭——当真是“漫卷诗书喜欲狂”啊!

  白日放歌须纵酒,青春做伴好还乡。

  即从巴峡穿巫峡,便下襄阳向洛阳!

  “绿儿,送客。”薛紫夜不再多说,转头吩咐丫鬟。

  “是!”绿儿欢天喜地的上来牵马,对于送走这个讨债鬼很是开心。霜红却暗自叹了口气,知道这个家伙一走,就更少见谷主展露欢颜了。

  雪鹞绕着薛紫夜飞了一圈,依依不舍的叫了几声,落到主人的肩上。霍展白策马走出几步,忽然勒马转头,对她做了一个痛饮的手势:“喂,记得埋一坛笑红尘去梅树下!”

  薛紫夜微微一怔。

  “等回来再一起喝!”他挥手,朗声大笑,“一定赢你!”

  她只是摆了摆手,不置可否。她竭尽心力,也只能开出一张延续三个月性命的药方——如果他知道,还会这样开心么?如果那个孩子最终还是夭折,他会回来找她报复么?

  然而眼看他的背影隐没于苍翠的山谷,忽然觉得胸臆间寒冷,低声咳嗽起来。

  “小姐,这样行么?”旁边的宁婆婆望着霍展白兴高采烈的背影,有些担忧地低声。

  “也只能这样了。”薛紫夜喃喃,抬头望着天,长长叹了口气:“上天保佑,青染师傅她此刻还在扬州。”

  我已经竭尽了全力……霍展白,你可别怪我才好。

  ※※※

  有人策马南下的时候,有人在往西方急奔。

  为了避嫌,出了药师谷后他便和妙火分开西归,一路换马赶回大光明宫。龙血珠握在手心,那枚号称可以杀尽鬼神两道的宝物散发出冷冷的寒意,身侧的沥血剑在鞘中鸣动,仿佛渴盼着饮血。

  风雪刀剑一样割面而来,将他心里残留的那一点软弱清洗。

  他在大雪中策马西归,渐渐远离那个曾经短暂动摇过他内心的山谷。在雪原上勒马四顾,心渐渐空明冷定。那双黑白分明的眸子,也在漫天的大雪里逐渐隐没。

  离开药师谷十日,进入克孜勒荒原。

  十三日,到达乌里雅苏台。

  十五日,抵达西昆仑山麓。

  昆仑白雪皑皑,山顶的大光明宫更是长年笼罩在寒气中。

  骏马已然累得倒在地上口吐白沫,他跳下马,反手一剑结束了它的痛苦。驻足山下,望着那层叠的宫殿,不做声的吸了一口气,将手握紧——那一颗暗红色的龙血珠,在他手心里无声无息地化为齑粉。

  他倒过剑锋,小心翼翼地将粉末抹上了沥血剑。

  然后,从怀里摸出了两枚金针,毫不犹豫地回过手,嚓嚓两声按入了脑后死穴!

  他大步沿着石阶上去,两边守卫山门的宫里弟子一见是他,霍然站起,一起弯腰行礼,露出敬畏的神色,在他走过去之后窃窃私语。

  “看到了么?这就是瞳!”

  “执掌修罗场的那个杀神么?真可惜,刚才没看清楚他的模样……”

  “滚!等看清楚了,你也不知道自己怎么死了——他的眼睛,根本是不能看的!

  “是啊是啊,听人说,只要和他对了一眼,魂就被他收走了,他让你死你就死要你活你才能活!”

  “那、那不是妖瞳么……”

  那些既敬且畏的私语,充斥于他活着的每一日里。

  从来没有人敢看他的眼睛,看过的,绝大多数也都已经死去——从有记忆以来,他就习惯了这样躲闪的视线和看怪物似的眼神,没什么好大惊小怪。

  他直奔西侧殿而去,想从妙水那里打听最近情况,然而却扑了一个空——奇怪,人呢?不是早就约好,等他拿了龙血珠回来就碰头商量一下对策?这样的要紧关头,人怎么会不在?

  “妙水使这几天一直在大光明殿陪伴教王。”妙水的贴身随从看到了风尘仆仆赶回的瞳,有些惧怕,低头道,“已经很久没回来休息了。”

  “教王的情况如何?”他冷然问。

  贴身随从摇摇头:“属下不知——教王出关后一直居于大光明殿,便从未露面过。”

  他默然颔首,眼神变了变:从未露面过——那么大概就是和妙水传来的消息一样,是因为修习失败导致了走火入魔!

  那么,这几日来,面对着如此大好时机,宫里其余那几方势力岂不是蠢蠢欲动?

  他来不及多问,立刻转向大光明殿。

  走过了那座白玉长桥,绝顶上那座金壁辉煌的大殿进入眼帘。他一步一步走去,紧握着手中沥血剑,开始一分分隐藏起心里的杀气。

  “瞳公子。”然而,从殿里出来接他的,却不是平日教王宠幸的弟子高勒,那个新来的白衣弟子同样不敢看他的眼睛,“教王正在小憩,请少等。”

  他点了点头:“高勒呢?”

  那个白衣弟子颤了一下,低低答了一声“死了”,便不多言。

  死了?!瞳默然立于阶下,单膝跪地等待宣入。

  “呵呵呵……我的瞳,你回来了么?”半晌,大殿里爆发出了洪亮的笑声,震动九霄,“快进来!”

  他猛然一震,眼神雪亮:教王的笑声中气十足,完全听不出丝毫的病弱迹象!

  “是。”他携剑低首,随即沿阶悄无声息走上去。

  教王身侧有明力护卫,还有高深莫测的妙风使——而此番己方几个人被分隔开来,妙火此刻尚未赶回,妙水又被控制在教王左右,不能做出统一的筹划,此刻无论如何不可贸然下手。

  一路上来,他已然将所有杀气掩藏。

  “教王万寿。”进入熟悉的大殿,他在玉座面前跪下,深深低下了头,“属下前去长白山,取来了天池隐侠的性命,为教王报了昔年一剑之仇。”

  一边说,他一边从怀里拿出了一支玉箫,呈上。

  ——天池隐侠久已不出现江湖,教王未必能立时识破他的谎言。而这支箫,更是妙火几年前就辗转从别处得来,据说确实是隐侠的随身之物。

  “呵呵,瞳果然一向不让人失望啊。”然而教王居然丝毫不重视他精心编织好的谎言,只是称赞了一句,便转开了话题,“你刚万里归来,快来观赏一下本座新收的宝贝獒犬——喏,可爱吧?”

  得了准许,他方才敢抬头,看向玉座一侧被金索系着的那几头魔兽,忽然忍不住色变。

  那群凶神恶煞的獒犬堆里,露出一具血肉模糊的尸体。

  看衣饰,那、那应该是——

  “看啊,真是可爱的小兽,”教王的手指轻轻叩着玉座扶手,微笑,“刚吃了乌玛,心满意足的很呢。”

  乌玛!

  连瞳这样的人,脸上都露出惊骇的表情——

  那具尸体,竟然是日圣女乌玛!

  “多么愚蠢的女人……我让妙风假传出我走火入魔的消息,她就忍不住了,呵呵,”教王在玉座上微笑,须发雪白宛如神仙,身侧的金盘上放着一个被斩下不久的绝色女子头颅,“联合了高勒他们几个,想把我杀了呢。”

  瞳看着那个昔日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日圣女,手心渐渐有冷汗。

  “真是经不起考验啊,”教王拨弄着那个头颅,忽然转过眼来看他,“是不是,瞳?”

  他平静地对上了教王的视线,深深俯身:“只恨不能为教王亲手斩其头颅。”

  “呵呵呵……”教王大笑起来,抓起长发,一扬手将金盘上的头颅扔给了那一群灰骜,“吃吧,吃吧!这可是回鹘王女儿的血肉呢,我可爱的小兽们!”

  群骜争食,有刺骨的咀嚼声。

  “还是这群宝贝好,”教王回过手,轻轻抚摩着跪在玉座前的瞳,手一处一处的探过他发丝下的三枚金针,满意地微笑:“瞳,只要忠于我,便能享用最美好的一切。”

  ※※※

  走下丹阶后,冷汗湿透了重衣,外面冷风吹来,周身刺痛。

  握着沥血剑的手缓缓松开,他眼里转过诸般色泽,最终只是无声无息地将剑收起——被看穿了么?还是只是一个试探?教王实在深不可测。

  他微微舒了口气。不过,总算自己运气不错,因为没来得及赶回反而躲过一劫。

  不知妙水被留在教王身侧,是否平安?这个楼兰女人,传说中是教王为修藏边一带的合欢秘术才带回宫的,后居然长宠不衰,武学渐进,最后身居五明子之一。这一次愿意她和他们结盟,也是意料之外的事情。其实对于这个女人的态度,他和妙火一直心里没底。

  看来,无论如何,这一次的刺杀计划又要暂时搁置了。

  还是静观其变,等妙火也返回宫里后,再做决定。

  他走下十二玉阙,遥遥地看到妙水和明力两位从大殿后走出,分别沿着左右辇道走去——向来,五明子之中教王最为信任明力和妙风:明力负责日常起居,妙风更是教王的护身符。

  可此刻,怎么不见妙风?

  他放缓了脚步,有意无意的等待。妙水长衣飘飘,步步生姿地带着随从走过来,看到了他也没有驻足,只是微微咳嗽了几声,柔声招呼:“瞳公子回来了?”

  他默然抱剑,微一俯身算是回答。

  妙水笑了笑,便过去了。

  瞳垂下了眼睛,看着她走过去。两人交错的瞬间,耳畔一声风响,他想也不想地抬手反扣,手心霍然多了一枚蜡丸。抬起头,眼角里看到了匆匆隐没的衣角。那个女人已经迅速离去了,根本无法和她搭上话。

  捏开蜡丸,里面只有一块被揉成一团的白色手巾,角上绣着火焰状的花纹。

  那是……教王的手巾?!瞳的手瞬间握紧,然而克制住了回头看妙水的冲动,只是不动声色地继续沿着丹阶离开——手巾上染满了红黑色、喷射状的血迹,夹杂着内脏的碎片,显然是血脉爆裂的瞬间喷出。

  “妙风已去往药师谷。”

  身形交错的刹那,他听到妙水用传音入密短促地说了一句。

  瞳的瞳孔忽然收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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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七、雪·第六夜

  霍展白在扬州二十四桥旁翻身下马。

  刚刚是立春,江南寒意依旧,然而比起塞外的严酷却已然好了不知多少。

  霍展白满身风尘,疾行千里日夜兼程,终于在第十九日上回到了扬州。暮色里,看到了熟悉的城市,他只觉得心里一松,便再也忍不住极度的疲惫,决定在此地休息一夜。

  熟门熟路,他带着雪鹞,牵着骏马来到了桥畔的玲珑花界。

  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混在那些鲜衣怒马、容光焕发的寻欢少年里,霍展白显得十分刺眼:白衣破了很多洞,已有多日没有沐浴,头发蓬乱面色苍白——若不是薛紫夜赠与的这匹大宛名马还算威风,他大约要被玲珑花界的丫鬟们当作乞丐打出去。

  “柳非非柳姑娘。”他倦极,只是拿出一个香囊晃了晃。

  老鸨认得那是半年前柳花魁送给霍家公子的,吓了一跳,连忙迎上来:“七公子!原来是你?怎生弄成这副模样?可好久没来了……快快快,来后面雅座休息。”

  他根本没理会老鸨的热情招呼,只是将马交给身边的小厮,摇摇晃晃地走上楼去,径自转入熟悉的房间:“非非,非非!”

  “七公子,七公子!”老鸨急了,一路追着,“柳姑娘她今日……”

  “今日有客了么?”他顿住了脚。

  “没事,让他进来吧。”然而房间里忽然传来了熟悉的声音,绿衣美人拉开了门,盈盈而立,“妈妈,你先下楼去招呼其他客人吧。”

  “可是……钱员外那边……”老鸨有些迟疑。

  “请妈妈帮忙推了就是。”柳非非掩口笑。

  老鸨离开,她掩上了房门,看着已然一头躺倒床上大睡的人,眼神慢慢变了。

  “回来了?”她在榻边坐下,望着他苍白疲倦的脸。

  “嗯。”他应了一声,感觉一沾到床,眼皮就止不住的坠下。

  “那件事情,已经做完了么?”她却不肯让他好好睡去,抬手抚摩着他挺直的眉,喃喃,“你上次说,这次如果成功,那么所有一切,都会结束了。”

  他展开眉毛,长长吐出一口气:“完结了。”

  架子上的雪鹞同意似的叫了一声。柳非非怔了一下,仿佛不相信多年的奔波终于有了一个终点,忽地笑了起来:“那可真太好了——记得以前问你,什么时候让我赎身跟了你去?你说‘那件事’没完之前谈不上这个。这回,可算是让我等到了。”

  霍展白蓦地震了一下,睁开了眼睛:“非非……我这次回来,是想和你说——”

  然而,不等他把话说完,柳非非噗哧一声笑了,伸出食指按住了他的嘴。

  “看把你吓的,”她笑意盈盈,“骗你的呢。你有那么多钱替我赎身么?除非去抢去偷——你倒不是没这个本事,可是,会为我去偷去抢么?”

  他蹙眉望着她,忽然觉得大半年没见,这个美丽的花魁有些改变。

  忘了是哪次被那一群狐朋狗友们拉到这里来消遣,认识了这个扬州玲珑花界里的头牌。她是那种聪慧的女子,洞察世态人心,谈吐之间大有风致。他刚开始不习惯这样的场合,躲在一角落落寡合,却被她发现,殷勤相问。那一次他们说了很久的话,最后扶醉而归。

  她是他的第一个女人。

  然后,他几乎每年都会来这里。一次,或者两次。每次来,都会请她出来相陪。

  那样的关系,似乎也只是欢场女子和恩客的交情。她照样接别的客,他也未曾见有不快。偶尔他远游归来,也会给她带一些新奇的东西,她也会很高兴。他从来没有和她说过自己的过去和现在,不曾和她分享过苦痛和欢跃。

  他们之间的距离是那样近,却又是那样远。

  在某次他离开的时候,她替他准备好了行装,送出门时曾开玩笑似地问:是否要她跟了去?他却只是淡淡推脱说等日后吧。

  那一次之后,她便没有再提过。

  ——浪迹天涯的剑客和艳冠青楼的花魁,毕竟是完全不同两个世界里的人。她是个聪明女人,这样犯糊涂的时候毕竟也少。而后来,她也慢慢知道:他之所以会到这种地方来,只因为实在是没有别的地方可去。

  “今晚,恐怕不能留你过夜。”她拿了玉梳,缓缓梳着头发,望着镜子里的自己,幽幽道,“前两天,我答应了一名胡商做他的续弦。如今,算是要从良的人了。”

  他躺在床上,微微怔了一下:“恭喜。”

  “呵,谢谢。”她笑了起来,将头发用一支金簪松松挽了个髻,“是啊,一个青楼女子,最好的结局也无过于此了……有时候我也觉得自己和别的姐妹不一样,说不定可以得个好一些的收梢。可是就算你觉得自己再与众不同,又能怎样呢?人强不过命。”

  霍展白望着她梳妆,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

  “你这一次回来,是来向我告别的么?”她却接着说起了刚才的话头,聪明如她,显然是早已猜到了他方才未曾说出口的下半句。

  他默然点头,缓缓开口:“以后,我不会再来这里了。”

  “是有了别的去处了么?还是有了心爱的人?——不过,反正我也不会再在这里了。”柳非非有些疲倦地微笑着,妩媚而又深情,忽然俯下身来戳了他一下,娇嗔,“哎,真是的,我就要嫁人了,你好歹也要装一下失落嘛——难道我柳非非一点魅力也没有么?”

  他应景地耷拉下了眼皮,做了一个苦脸:“能被花魁抛弃,也算我的荣幸。”

  柳非非娇笑起来,戳着他的胸口:“呸,都伤成这副样子了,一条舌头倒还灵活。”

  然而下一刻,她却沉默下来,俯身轻轻抚摩着他风霜侵蚀的脸颊,凝视着他疲倦不堪的眼睛,叹息:“不过……白,你也该为自己打算打算了。”

  她俯身温柔地在他额上印下一个告别的吻,便头也不回的离开。

  望着阖上的门,他忽然觉得无穷无尽的疲倦。

  是的,不会再来了……不会再来了。一切都该结束了。

  八年了,而这一段疯狂炽热的岁月,也即将成为过去。的确,他也得为以后打算打算了,总不成一辈子这样下去……在这样想着的时候,心里忽然闪过了那个紫衣女子的影子。

  他想着,在极度的疲倦之下沉沉睡去。

  ※※※

  霍展白走后的半个多月,药师谷彻底回到了平日的宁静。

  这个位于极北漠河旁的幽谷宛如世外桃源,鸡犬相闻,耕作繁忙,仿佛和那些江湖恩怨、武林争霸丝毫不相干。外面白雪皑皑风刀霜剑,里面却是风和日丽。

  今年的十个病人已然看完了,新一轮的回天令刚让霜红带出谷去,和往年一样沿路南下,从江湖上不同的几个地方秘密发送出去,然后再等着得了的人送回来求医——薛紫夜一时得了闲,望着侍女们在药圃里忙碌地采摘和播种各种草药,忽然间又觉得恍惚。

  明介走了,霍展白也走了。

  他们都有自己要走的路,和她不相干。

  真像是做梦啊……那些人闯入她生活的人,呼啸而来,又呼啸而去,结果什么都没有留下,就各奔各的前程去了。只留下她依旧在这个四季都不会更替的地方、茫然的等待一个自己都不知道的将来。

  她下意识地伸手按了按发髻,才发现那一支紫玉簪早被她拿去送了人。她忽然觉得彻骨的寒冷,不由抱紧了那个紫金的手炉,不停咳嗽。

  “谷主!”忽然间,外面一阵慌乱,她听到了绿儿大呼小叫的跑进来,一路摇手。

  “怎么?”她的心猛的一跳,却是一阵惊喜——莫非,是他回来了?

  “谷主!谷主!”绿儿跑得快要断气,撑着膝盖喘息,结结巴巴:“大、大事不好了……谷口、谷口有个蓝头发的怪人,说要见您……”

  “哦?”薛紫夜一阵失望,淡淡,“没回天令的,不见。”

  ——今年的回天令才发出去没几天呢,应该不会那么快就有病人上门。

  一般来说,回天令由秘密的地点散发出去,然后流落到江湖上。后总会经历一番争夺,最后才由最需要和最有实力的人夺得,前来药师谷请求她的帮助。一般来说,第一个病人到这里,多少也要是三个月以后了。

  “有!有回天令!”绿儿却大口喘气,结结巴巴,“有好多!”

  “什么!”薛紫夜霍然站起,失惊。

  “他、他拿着十面回天令!”绿儿比划着双手,眼里也满是震惊,“十面!”

  “……”薛紫夜眼神凝聚起来,负手在窗下疾走了几步,“霜红呢?”

  “禀谷主,”旁边的小橙低声禀告,“霜红她还没回来。”

  出去散发回天令的霜红还没回来,对方却已然持着十面回天令上门了!薛紫夜不出声的倒抽一口冷气——她行医十多年,还是第一次遇到这样的诡异情形。

  “带我出去看看。”她吩咐,示意一旁的小橙取过猞猁裘披上。

  ※※※

  谷口的风非常大,吹得巨石乱滚。

  软轿停下的时候,她掀开帘子,看见了巨石阵对面一袭白衫猎猎舞动。距离太远看不清对方的面目,只见雪地上一头蓝色长发在风中飞扬,令人过目难忘。

  奇异的是,风雪虽大,然而他身侧却片雪不染。仿佛他身上散发出一种温暖柔和的力量,将那些冰冷的霜雪融化。

  “薛谷主?”看到软轿在石阵对面落下,那人微笑着低头行礼,声音不大,却穿透了风雪清清楚楚传来,柔和悦耳,“昆仑山大光明宫教王座下妙风使,奉命来药师谷向薛姑娘求医。”

  大光明宫?!

  薛紫夜一瞬间怔住,手僵硬在帘子上,望着这个满面微笑的白衣男子。

  大光明宫教王麾下,向来有三圣女、五明子以及修罗场三界。日月星三圣女长年居于昆仑绝顶,而风、火、水、空、力五明子中,妙水、妙火、妙空、明力都是中原武林闻声变色的人物,唯独妙风最是神秘,多年来江湖中竟从未有人见过其真容,据说此人是教王的心腹,向来不离教王左右。

  ——然而此刻,这个神秘人却忽然出现在药师谷口!

  她一时间不知如何回答,只看着对方捧出了一把的回天令。

  将十枚回天令依次铺开在地上,妙风拂了拂衣襟,行了一礼。

  “在下听闻薛谷主性格清幽,必以此为凭方可入谷看诊,”他一直面带微笑,言辞也十分有礼,“是故在下一路尾随霜红姑娘,将这些回天令都收了来。”

  薛紫夜望了一眼那十枚回天令,冷冷:“有十个病人要看?”

  “病人只得一个。”妙风微笑躬身,脸上似是带着一个无形的面具,“但在下生怕谷主不肯答应救治,或是被别人得了,妨碍到谷主替在下看诊,所以干脆多收了几枚——反正也是顺手。”

  薛紫夜心下隐隐有了怒意,蹙眉:“究竟是谁要看诊?”

  妙风深深鞠了一躬:“是本教教王大人。”

  薛紫夜眼睛瞬间雪亮,手下意识的收紧:“教王?”

  “教王大人日前在闭关修炼时,不慎走火入魔,”妙风一直弯着腰,隔着巨石阵用传音入密之术和她对话,声音清清楚楚传来,直抵耳际,“经过连日调理,尚不见起色——听闻药师谷医术冠绝天下,故命在下不远千里前来求医。”

  薛紫夜一怔:“命你前来?”

  终于找到了一个堂而皇之的拒绝理由,她忽地一笑,挥手命令绿儿放下轿帘,冷然:“抱歉,药师谷从无‘出诊’一说。”

  “即便是这样,也不行么?”身后忽然传来追问,声音依旧柔和悦耳,却带了三分压迫力,随即有击掌之声。

  “哎呀!”身边的绿儿等几个侍女忽然脱口惊呼起来,抬手挡住了眼睛。

  薛紫夜一惊,撩起了轿帘,同样刹那间也被耀住了眼睛——冰雪上,忽然盛放出了一片金光!

  十二名昆仑奴将背负的大箱放下,整整齐齐的二十四箱黄金,在谷口的白雪中铺满。

  “听闻薛谷主诊金高昂,十万救一人,”妙风微笑躬身,“教王特意命属下带了些微薄物来此,愿以十倍价格求诊。”

  绿儿只看得乔舌不下,这些金条,又何止百万白银?

  她知道谷主一向来在钱财方面很是看重,如今金山堆在面前,不由得砰然心动,侧头过去看着谷主的反应。

  然而轿帘却早已放下,薛紫夜的声音从里面冷冷传来:“妾身抱病已久,行动不便,出诊之事,恕不能从——妙风使,还请回吧。”

  顿了顿,仿佛还是忍不住,她补了一句:“阁下也应注意自身——发色泛蓝,只怕身中冰蚕寒毒已深。”

  妙风未曾料到薛紫夜远隔石阵,光凭目测发色便已断出自己病症所在,略微怔了一怔,面上却尤自带着微笑:“谷主果然医称国手——还请将好意,略移一二往教王。在下感激不尽。”

  “这个,恕难从命,”薛紫夜冷冷放下了轿帘。

  轿子抬起的瞬间,忽然听得身后妙风提高了声音,朗朗:“在下来之前,也曾打听过——多年来,薛谷主不便出谷,是因为身有寒疾,怯于谷外风雪。是也不是?”

  薛紫夜并不答应,只是吩咐绿儿离去。

  然而,身后的声音忽然一顿:“若是如此,妙风可为谷主驱除体内寒疾!”

  “呵,”薛紫夜忍不住嗤然一笑,“看来妙风使的医术,竟是比妾身还高明了。”

  “谷主医称国手,不知可曾听说过‘沐春风’?”他微笑着,缓缓平抬双手,虚合——周围忽然仿佛有一张罩子无形扩展开来,无论多大的风雪,一到他身侧就被那种暖意无声无息的融化!

  妙风站在雪地上,衣带当风,面上却一直带着温和的笑意,声音也柔和悦耳,整个人散发着一种由内而外的温暖。她凝神一望,不由略微一怔——这种气息阳春和煦,竟和周围的冰天雪地格格不入!

  “在下自幼被饲冰蚕之毒,为抗寒毒,历经二十年,终于将圣火令上的秘术炼成。”妙风使双手轻轻合拢,仿佛是一股暖流从他掌心流出,柔和汹涌,和谷口的寒风相互激荡,一瞬间以他身体为核心,三丈内白雪凭空消失!

  绿儿只看得目瞪口呆,继而欣喜若狂——不错!这种心法,只怕的确和小姐病情对症!

  妙风微笑着放下手,身周的雪花便继续落下,他躬身致意:“谷主医术绝伦,但与内功相比,针药亦有不能及之处——不知在下是否有幸为谷主驱寒?”

  “小姐……小姐!”绿儿绞着手,喃喃望着那个白衣蓝发的来客,激动不已,“他、他真的可以治你的病!你不如——”

  “绿儿,住口。”薛紫夜却断然低喝。

  绿儿跺脚,不舍:“小姐!你都病了那么多年……”

  “生死有命。”薛紫夜对着风雪冷笑,秀丽的眉梢扬起,“医者不自医,自古有之——妙风使,我薛紫夜又岂是贪生怕死受人要挟之辈?起轿!”

  侍女们无法,只得重新抬起轿子,离去。

  妙风站在雪地里,面上的笑意终于开始凝结——这个女人实在是难以对付,软硬不吃,甚至是连自己的生死都可以不顾!他受命前来,原本路上已经考虑过诸多方法,也做了充足准备,却不料一连换了几次方法,都碰了钉子。

  “薛谷主!若你执意不肯——”一直柔和悦耳的声音,忽转严肃,隐隐透出杀气。

  薛紫夜冷笑:还是凶相毕露了么?魔教做事,原来也不过如此吧?

  “妙风使,你应该知道,若医者不是心甘情愿,病人就永远不会好。”她冷冷道,眼里有讥诮的表情,“我不怕死,你威胁不了我。你不懂医术,又如何能辨别我开出的方子是否正确?——只要我随便将药方里的成分增减一下,做个不按君臣的方子出来,你们的教王只会死得更快。”

  “此中利害,在下自然明白,”妙风声音波澜不惊,面带微笑,一字一句从容道,“所以,在下绝无意在此动武冒犯。若薛谷主执意不肯——”

  他霍然转身向西跪下,袖中滑出了一把亮如秋水的短刀,手腕一翻,抵住腹部:

  “妙风既然不能回昆仑复命,也只能自刎于此了!”

  声音方落,他身后的十二名昆仑奴同时拔出了长刀,毫不犹豫的回手便是一割,鲜血冲天而起,十二颗头颅骨碌碌掉落在雪地上,宛如绽开了十二朵血红色的大花。

  “啊——!”药师谷的女子们何曾见过如此惨厉场面,齐齐失声尖叫,掩住了眼睛。

  “住手!”薛紫夜脱口大呼,撩开帘子,“快住手!”

  话音未落,绿儿得了指令,动如脱兔,一瞬间几个起落便过了石阵,抢身来到妙风身侧,伸手去阻挡那自裁的一刀——然而终归晚了一步,短刀已然切入了小腹,血汹涌而出。

  “……”薛紫夜随后奔到,眼看妙风倒地,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她俯下身,看清楚了他的样子:原来也是和明介差不多的年纪,有一头奇异的蓝色长发,面貌文雅清秀,眼神明亮。但不同的是,也许因为修习那种和煦心法的缘故,他没有明介那种孤独尖锐,反而从内而外的透出暖意来,完全感觉不到丝毫的妖邪意味。

  “呵……”那个人抬起头,伸出满是血的手来,看着她微笑,断断续续,“薛谷主……你、你……已经穿过了石阵……也就是说,答应出诊了?”

  她任凭他握住了自己的手,感觉他的血在她手心里慢慢变冷,心里的惊涛骇浪一波波拍打上来,震得她无法说话——

  这个魔教的人,竟然和明介一模一样疯狂!

  既然自幼被人用冰蚕之毒作为药人来饲养,她可以想象多年来这个人受过怎样的痛苦折磨,可是……为什么他还要这样不顾一切的为教王卖命?这些魔教的人,都是疯子么?

  他一直一直的坚持着不昏过去,执意等待她最终的答复。

  她没有回答,只是抬起手封住了他腹间断裂的血脉。

  “绿儿,小橙,蓝蓝,”她站起身,招呼那些被吓呆了的侍女们过来,“抬他入谷。”

  被从雪地抬起的时候,妙风已然痛得快晕了过去,然而唇角却露出一丝笑意:果然没有错——药师谷薛谷主,是什么也不怕的。她唯一的弱点,便是怕看到近在眼前的死亡。

  他赢了。

  ※※※

  昆仑。大光明宫西侧殿。

  密室里,两人相对沉默。看着旁边刚收敛的零碎尸体,刚刚赶回的赤发大汉手上盘着蛇,咋舌:“乖乖,幸亏我们没来得及下手!否则这就是我们的下场!”

  “教王闭关失败,走火入魔,又勉力平定了日圣女那边的叛乱,此刻定然元气大伤,”瞳抱着剑,靠在柱子上望着外头灰白色的天空,冷冷,“狡猾的老狐狸……他那时候已然衰弱无力,为了不让我起疑心,居然还大胆的亲自接见了我。”

  如果那时候动手,定然早将其斩于沥血剑下了!只可惜,自己当时也被他的虚张声势唬住了。

  “他妈的,妙水也不及时传个消息给你,”妙火狠狠唾了一口,不甘,“错过那么好的机会!”

  瞳的眼神渐渐凝聚:“妙水靠不住——看来,我们还是得自己订计划。”

  “也是!”妙火眼里腾的冒起了火光,捶了一拳,“目下教王走火入魔,妙风那厮又被派了出去,只有明力一人在宫。千载难逢的机会啊!”

  “妙风此刻大约早已到药师谷,”瞳的眼睛转为紫色,薄薄的唇抿成一条直线,“不管他能否请到薛紫夜,我们绝对要抢在他回来之前动手!否则,难保他不打听到我夺了龙血珠的消息——这个消息一泄露,妙火,我们就彻底暴露了。”

  妙火有些火大的瞪着瞳,怒斥:“跟你说过,要做掉那个女人!真不知道你那时候哪根筋搭错了,留到现在,可他妈的成大患了吧?”

  瞳蹙了蹙眉头,却无法反驳。

  的确,在离开药师谷的时候,是应该杀掉那个女人的。可为什么自己在那个时候,竟然鬼使神差的放过了她?

  他有些烦乱的摇了摇头。看来,这次计划成功后,无论如何要再去一趟药师谷——一定要把那个女人给杀了,让自己断了那一点念想才好。

  否则,迟早会因此送命。

  他握紧沥血剑,声音冷涩:“我会从修罗场里挑一队心腹半途截杀他们——妙风武功高绝,我也不指望行动能成功。只盼能阻得他们一阻,好让这边时间充裕,从容下手。”

  妙火点了点头:“那么这边如何安排?”

  “教王既然对外掩饰他的伤情,必然还会如平日那样带着灰骜去山顶的天国乐园散步,”他望着云雪笼罩的昆仑绝顶,冷冷道,“我先回修罗场的暗界冥想静坐,凝聚瞳力——三日后,我们就行动!”

  “好。”妙火思索了一下,随即重重点,“要通知妙水么?”

  瞳想了想,最终还是摇头:“不必。那个女人,敌友莫测,还是不要先指望她了。”

  机会不再来,如果不抓住,可能一生里都不会再有扳倒教王的时候!

  不成功,便成仁。

  总好过,一辈子跪人膝下做猪做狗。

  ※※※

  遥远的漠河雪谷。

  夏之园里,薛紫夜望着南方的天空,蹙起了眉头。

  已经二十多天了,霍展白应该已经到了扬州——不知道找到了师傅没?八年来,她从未去找过师傅,也不知道如今她是否还住在扬州。只盼那个家伙的运气好一些,能顺利找到。

  否则……沫儿的病,这个世上绝对是没人能治好了。

  她叹了口气,想不出霍展白知道自己骗了他八年时,会是怎样的表情。

  她又望了望西方的天空,眉间的担忧更深——明介,如今又是如何?就算是他曾经欺骗过自己、伤了自己,但她却始终无法不为他的情况担忧。

  就算是拿到了龙血珠,完成了这次的命令,但是回到了大光明宫后,他的日子会好过多少呢?还不是和以前一样回到修罗场,和别的杀手一样等待着下一次嗜血的命令。

  明介,明介。你真的全都忘了么?

  还是,只是因为,即便是回忆起来了也毫无用处,只是徒自增加痛苦而已?

  我要怎样,才能将你从那样黑暗的地方带出呢……

  她沉默地想着,听到背后有簌簌的响动。

  “别动。”头也不回,她低叱,“腹上的伤口太深,还不能下床。”

  然而,那个蓝发的人已经到了她身后。

  “哟,好的这么快?”薛紫夜不由从唇间吐出一声冷笑,望着他腹部的伤口,“果然,你下刀时有意避开了血脉吧?你赌我不会看着你死?”

  “在下可立时自尽,以消薛谷主心头之怒。”妙风递上短匕,面上带着一贯的温和笑意,微微躬身,“但在此之前,还请薛姑娘答允尽早去往昆仑,以免耽误教王病情。”

  薛紫夜一时语塞。

  妙风脸上尤自带着那种一贯的温和笑意——那种笑,是带着从内心发出的平和宁静光芒的。“沐春风”之术乃是圣火令上记载的最高武学,和“铁马冰河”并称阴阳两系的绝顶心法,然而此术要求修习者心地温暖宁和,若心地阴邪惨厉、修习时便容易半途走火入魔。

  而这个人修习二十余年,竟然将内息和本身的气质这样丝丝入扣的融合在一起。

  她不解地望着他:“从小被饲冰蚕之毒,还心甘情愿为他送命?”

  妙风微笑躬身,回答:“教王于我,恩同再造。”

  薛紫夜蹙眉:“我不明白。”

  “薛谷主不知,我本是楼兰王室一支,”妙风面上带着淡淡的笑,“后国运衰弱,被迫流亡。路上遭遇盗匪,全赖教王相救而活到现在。所以尽我一生,均视其为慈父,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哦……”薛紫夜喃喃,望着天空,“那么说来,那个教王,还是做过些好事的?”

  妙风恭声:“还请薛谷主出手相救。”

  “好吧。我答应你,去昆仑替你们教王看诊——”薛紫夜拂袖站起,望着这个一直微笑的青年男子,竖起了一根手指,“但是,我有一个条件。”

  妙风颔首:“薛谷主尽管开口。”

  薛紫夜冷笑起来:“你能做这个主?”

  “在下可以。”妙风弯下腰,从袖中摸出一物,恭谨地递了过来:“这是教王派在下前来时,授予的圣物——教王口谕,只要薛谷主肯出手相救,但凡任何要求,均可答允。”

  “圣火令?!”薛紫夜一眼看到,失声。

  那枚玄铁铸造的令符沉重无比,闪着冰冷的光,密密麻麻刻满了不认识的文字。薛紫夜隐约听入谷的江湖人物谈起过,知道此乃魔教至高无上的圣物,一直为教主所持有。

  “哦……看来,”她笑了一笑,“你们教王,这次病得不轻哪。”

  妙风无言。

  她将圣火令收起,对着妙风点了点头:“好,我明日就随你出谷去昆仑。”

  “多谢。”妙风欣喜的笑,心里一松,忽然便觉得伤口的剧痛再也不能忍受,低低呻吟一声,手捂腹部踉跄跪倒在地,血从指间慢慢沁出。

  “唉,”薛紫夜一个箭步上前,俯身将他扶住,叹息,“和明介一样,都是不要命的。”

  明介?妙风微微一惊,却听得那个女子在耳边喃喃:

  “这一次,无论如何,都要把他从那里带出来了……”

  ※※※

  修罗场。暗界。

  耳畔是连续不断的惨叫声,有骨肉断裂的钝响,有临死前的狂吼——那是隔壁的畜生界传来的声音。那群刚刚进入修罗场的新手,正在进行着第一轮残酷的淘汰。畜生界里命如草芥,五百个孩子,在此将会有八成死去,剩下不到一百人可以活着进入生死界,进行下一轮修炼。

  而最后可以从生死界杀出的,五百人中不足五十人。

  这里是修罗场里杀手们的最高境界:超出六畜与生死两界,得大光明。那是多年苦练终于出头的象征,严酷的淘汰中,只有极少数杀手能活着进入光明界——活着的,都成为了大光明宫顶尖的杀手精英。就如……他和妙风。

  黑暗的最深处,黑衣的男子默默静坐,闭目不语。

  那一些惨叫呼喊,似乎完全进不了他心头半分。

  他只是凝聚了全部心神,观心静气,将所有力量凝聚在双目中间,眼睛却是紧闭着的。他已然在暗界里一个人闭关静坐了两日,不进任何饮食,不发出一言一语。

  瞳术需要耗费极大的精力,而对付教王这样的人,更不可大意。

  其实,就算是三日的静坐凝神,也是不够的。跟随了十几年,他深深知道玉座上那个人得可怕。

  然而,已经没有时间了。他一定要抢在妙风从药师谷返回之前下手,否则,即便是妙风未曾得知他去过药师谷夺龙血珠的秘密,也会带回那个女医者给教王治伤——一旦教王伤势好转,便再也没有机会下手!

  然而,一想到“药师谷”,眼前忽然就浮现出一双黑白分明的眸子,温柔而又悲哀。明介……明介……恍惚间,他听到有人细微地叫着,一双手对着他伸过来。

  “滚!”终于,他无法忍受那双眼睛的注视,“我不是明介!”

  一睁开眼,所有的幻象都消失了。

  “瞳公子,”门外有人低声禀告,是修罗场的心腹属下,“八骏已下山。”

  八骏是他一手培养出的绝顶杀手八人组,其能力更在十二银翼之上——这一次八骏全出,只为截杀从药师谷返回的妙风,即便是那家伙武功再好,几日内也不可能安然杀出重围吧。

  何况……他身边,多半还会带着那个药师谷不会武功的女人。

  “若不能击杀妙风,”他在黑暗里闭上了眼睛,冷冷吩咐,“则务必取来那个女医者的首级。”

  “是!”属下低低应了一声,便膝行告退。

  他坐在黑暗的最深处,重新闭上了眼睛,将心神凝聚在双目之间。

  脑后金针,隐隐作痛。那一双眼睛又浮凸出来,宁静地望着他……明介。明介。那个声音又响起来了,远远近近,一路引燃无数的幻象。火。血。奔逃。灭顶而来的黑暗……

  他终于无法忍受,一拳击在身侧的冰冷石地上,全身微微发抖。

  ※※※

  霍展白醒来的时候,日头已然上三竿。

  他一惊,立刻翻身坐起——居然睡了那么久!沫儿的病还急待回临安治疗,自己居然睡死过去了!

  柳非非的贴身丫鬟胭脂奴端了早点进来,重重把早餐盘子放到桌上,似乎心里有气:“喏,吃了就给我走吧!——真是不知道小姐看上你什么?说来就来,说走就走,没钱没势,无情无义,小姐却偏偏最是把你放在心上!真是鬼迷心窍。”

  霍展白被这个小丫头说的脸上阵红阵白,觉得嘴里的莲子粥也没了味道:“对不住。”

  “呵……不用对我说对不住,”胭脂奴哼了一声,“也亏上一次,你那群朋友在楼里喝醉了,对小姐说了你八年来的种种事情,可真是惊世骇俗呀!——小姐一听,终于灰了心。”

  “夏浅羽……”霍展白当然知道来这楼里的都是哪些死党,不由咬牙切齿喃喃。

  几次三番和他们说了,不许再提当年之事,可这帮大嘴巴的家伙还是不知好歹。

  “正好西域来了一个巨贾,那胡商钱多得可以压死人,一眼就迷上了小姐。死了老婆,要续弦——想想总也比做妾好一些,就允了。”抱怨完了,胭脂奴就把他撇下,“你自己吃罢,小姐今儿一早就要出嫁啦!”

  他一个人呆在房间里,胡乱吃了几口。楼外忽然传来了鼓吹敲打之声,热闹非凡。

  他走到窗边,推开窗子看下去,只见一队花鼓正走到了楼下,箱笼连绵,声势浩大。一个四十来岁的胡人骑着高头大马,在玲珑花界门口停了下来,褐发碧眼,络腮胡子上满脸的笑意,身后一队家童和小厮抬着彩礼,鞭炮炸得人几乎耳聋。

  想来,这便是那位西域的胡商巨贾了。

  迎娶青楼女子,本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而这个胡商却似肆无忌惮的张扬,应该是对柳非非宠爱已极。老鸨不知道收了多少银子,终于放开了这棵摇钱树,一路干哭着将蒙着红盖头的花魁扶了出来。

  在临入轿前,有意无意的,新嫁娘回头穿过盖头的间隙,看了一眼自己的房间。

  那里,一个白衣男子临窗而立,挺拔如临风玉树。

  别了,白。

  ※※※

  “怎么?看到老相好出嫁,舍不得了?”耳边忽然有人调侃,一只手直接拍到了他肩上。

  谁?竟然在他没有注意的时候悄然进入了室内?霍展白大惊之下身子立刻向右斜出,抢身去夺放在床头的药囊,右手的墨魂剑已然跃出剑鞘。

  “住手!”在出剑的瞬间,他听到对方大叫,“是我啊!”

  “浅羽?”他一怔,剑锋停顿,讷讷。

  锦衣青年也是被他吓了一跳,急切间抓起银烛台挡在面前,长长吐了口气:“我听虫娘说你昨夜到了扬州,投宿在这里,今天就一早过来看看——老七你发什么疯啊!”

  鼎剑阁成立之初,便设有四大名剑,后增为八名,均为中原武林各门各派里的精英,各自身负绝学。而这个夏浅羽是华山派剑宗掌门人的独子,比霍展白年长一岁,在八剑里排行第六。虽然出身名门,生性却放荡不羁,平日喜欢留连风月场所,至今未娶。

  自己当年第一次来这里,就是被他拉过来的。

  “不好意思。”他尴尬的一笑,收剑入鞘,“我太紧张了。”

  夏浅羽放下烛台,蹙眉:“那药,今年总该配好了吧?”

  “好了。”霍展白微笑,吐出一口气。

  夏浅羽也是吐出一口气:“总算是好了——再不好,我看你都要疯魔了。”

  “我看疯魔的是你,”霍展白对这个酒肉朋友是寸步不让,反唇相讥,“都而立的人了,还在这地方厮混——不看看人家老三都已经抱儿子了。”

  “别把我和卫风行那个老男人比。”夏浅羽嗤之以鼻,“我还年轻英俊呢。”

  鼎剑阁的八剑里,以“玉树公子”卫风行和“白羽剑”夏浅羽两位最为风流。两个人从少年时就结伴一起联袂闯荡江湖,一路拔剑的同时,也留下不少风流韵事。然而卫风行在八年前却忽然改了心性,凭空从江湖上消失,谢绝了那些狐朋狗友,据说是娶妻生子做了好好先生。

  夏浅羽形单影只,不免有被抛弃的气恼,一直恨恨。

  “难得你又活着回来,晚上好好聚一聚吧!”他捶了一拳,“我们几个人都快一年没碰面了。”

  八剑都是生死兄弟,被招至鼎剑阁后一起联手做了不少大事,为维持中原武林秩序、对抗西方魔教的入侵立下汗马功劳。但自从徐重华被诛后,八大名剑便只剩了七人,气氛也从此寥落下去。

  “抱歉,我还有急事。”霍展白晃了晃手里的药囊。

  已经到了扬州了,可以打开了吧?他有些迫不及待的解开了锦囊,然而眼里转瞬露出吃惊的神色——他没有看到药丸,里面只有一支簪、一封信和一个更小一些的锦囊。

  簪被别在信封上,他认得那是薛紫夜发间常戴的紫玉簪。

  上面写着一行字:“扬州西门外古木兰院 恩师廖青染座下”。

  落款是“弟子紫夜拜上”。

  看着信封上地址,霍展白微微蹙眉:那个死女人再三叮嘱让他到了扬州打开锦囊,就是让他及时的送这封信给师傅?真是奇怪……难道这封信,要比给沫儿送药更重要?

  踌躇了一番,他终于下了决心:也罢,既然那个死女人如此慎重叮嘱,定然有原因,如若不去送这封信,说不定会出什么大岔子。

  “我先走一步,”他对夏浅羽道,“等临安的事情完结后,再来找你们喝酒。”

  不等夏浅羽回答,他已然呼啸一声,带着雪鹞跃出了楼外。

  ※※※

  古木兰院位于西郊,为唐时藏佛骨舍利而建,因院里有一棵五百余年的木兰而得名。而自从前朝烽火战乱后,这古木兰和佛塔一起毁于战火,此处已然凋零不堪,再无僧侣居住。

  霍展白站在荒草蔓生的破旧院落里,有些诧异。

  难道,薛紫夜的师傅,那个消失江湖多年的妙手观音廖青染,竟是隐居此处?

  立春后的风尚自冷冽,他转了一圈,不见寺院里有人烟迹象,正在迟疑,忽然听得雪鹞从院后飞回,发出一声叫。他顺着声音望过去,忽然便是一震!

  ——院墙外露出那棵烧焦的古木兰树,枝上居然蕴了一粒粒芽苞!

  是谁,能令枯木再逢春?

  他心里一跳,视线跳过了那道墙——那棵古树下不远处,赫然有一座玲珑整洁的小楼,楼里正在升起冉冉炊烟。

  是在那里?他忍不住内心的惊喜,走过去敲了敲门。

  “让你去城里给阿宝买包尿布片,怎么去了那么久?”里面立时传来一个女子的抱怨声,走过来开门,“是不是又偷偷跑去那种地方了?你个死鬼看我不——”

  声音在拉开门后嘎然而止。

  抱着幼子的女人望着门外来访的白衣男子,流露出诧异之色:“公子找谁?我家相公出去了。”

  “在下是来找妙手观音的。”霍展白执弟子礼,恭恭敬敬的回答——虽然薛紫夜的这个师傅看起来最多不过三十出头,素衣玉簪,清秀高爽,比自己只大个四五岁,但无论如何也不敢有半点不敬。

  “这里没有什么观音。”女子拉下了脸,冷冷道,立刻想把门关上,“佛堂已毁,诸神皆灭,公子是找错地方了。”

  “廖前辈。”霍展白连忙伸臂撑住门,“是令徒托我传信于您。”

  素衣女子微微一怔,一支紫玉簪便连着信递到了她面前。

  她怔了怔,终于手一松,打开了门,喃喃:“哦。八年了……终于是来了么?”

  把霍展白让进门内,她拿起簪子望了片刻,微微点头:“不错,这是我离开药师谷时留给紫夜留的。如今她终于肯动用这个信物了?”

  她侧头望向霍展白:“你是从药师谷来的么?紫夜她如今身体可好?”

  霍展白迟疑了一下,最终决定说实话:“不大好,越发怕冷了。”

  “唉……是我这个师傅不好,”廖青染低下头去,轻轻拍着怀中睡去的孩子,“紫夜才十八岁,我就把药师谷扔给了她——但我也答应了紫夜,如她遇到过不去的难关,一定会竭尽全力帮她一次。”

  “一次?”霍展白有些诧异。

  廖青染笑了起来:“当然,只一次——我可不想让她有‘反正治不好也有师傅在’的偷懒借口。”她拿起那支簪子,苦笑:“不过那个丫头向来聪明好强,八年来一直没动用这个信物,我还以为她的医术如今已然天下无双,再无难题——不料,还是要动用这支簪了?”

  霍展白在一旁听着,只觉的心里一跳。

  什么意思?薛紫夜让他持簪来扬州求见廖青染,难道是为了……

  廖青染将孩子交给身后的使女,拆开了那封信,喃喃:“不会是那个傻丫头八年后还不死心,非要我帮她复活冰下那个人吧?我一早就跟她说了那不可能——啊?这……”

  她看着信,忽然顿住了,闪电般的抬头看了一眼霍展白。

  “前辈,怎么?”霍展白心下也是忐忑。

  廖青染转身便往堂里走去:“进来坐下再说。”

  ※※※

  月宫圣湖底下的七叶明芝,东海碧城山白云宫的青鸾花,洞庭君山绝壁的龙舌,西昆仑的雪罂子……那些珍稀灵药从锦囊里倒出来一样,霍展白的脸就苍白一分。

  “这、这是怎么回事!”他终于忍不住惊骇出声,跳了起来。

  这不是薛紫夜拿去炼药的东西么?怎么全部好端端的还在?

  “紫夜没能炼出真正的解药,”廖青染脸色平静,将那封信放在桌上,望着那个脸色大变的人,“霍七公子,最早她写给你的五味药材之方,其实是假的。”

  “是……假的?”霍展白一时愣住。

  “是的。”廖青染手指点过桌面上的东西,“这几味药均为绝世奇葩,药性极烈,又各不相融,根本不可能相辅相成配成一方——紫夜当年抵不过你的苦苦哀求,怕你一时绝望,才故意开了这个‘不可能’的方子。”

  霍展白怔住,握剑的手渐渐发抖。

  “沫儿的病症,紫夜在信上细细说了,的确罕见。她此次竭尽心力,也只炼出一枚药,可以将沫儿的性命再延长三月。”廖青染微微颔首,叹息,“霍七公子,请你不要怪罪徒儿——”

  “不可能!”霍展白死死盯着桌上的药,忽地大叫:“不可能!我、我用了八年时间,才……”

  他按捺不住心头的狂怒:“你是说她骗了我?她……骗了我?!”

  廖青染叹息:“紫夜她只是心太软——她本该一早就告诉你:沫儿得的是绝症。”

  “不可能!她不可能骗我……我马上回去问她。”霍展白脸色苍白,胡乱地翻着桌上的奇珍异宝,“你看,龙血珠已经不在了!药应该炼出来了!”

  “霍公子,”廖青染叹了口气,“你不必回去见小徒了,因为——”

  她侧过身,望着庭外那一株起死回生的古木兰树,一字一字:

  “从今天开始,徐沫的病,转由我负责。”

  霍展白怔住,心里乍喜乍悲。

  “你不要怪紫夜,她已然呕心沥血,”廖青染回头望着他,拿起了那支紫玉簪,叹息,“你知道么?这本是我给她的唯一信物——我本以为她会凭着这个,让我帮忙复苏那具冰下的尸体的……她一直太执着于过去的事。”

  她看定了那个来访的白衣剑客,忽地一笑:“可是,她最终拿它来来救了一个不相干的孩子。”

  听得那一番话,霍展白心里的怒气和震惊一层层的淡去。

  “那……廖前辈可有把握?”他讷讷问。

  “有五成。”廖青染点头。

  霍展白释然,只觉心头一块大石落下。

  “沫儿的病已然危急,我现下就收拾行装,”廖青染将桌上的东西收起,吩咐侍女去室内整理药囊衣物,“等相公回来了,我跟他说一声,就和你连夜下临安。”

  “是。”霍展白恭恭敬敬的低头,“有劳廖前辈了。”

  这边刚开始忙碌,门口已然传来了推门声,有人急速走入,声音里带着三分警惕:“小青,外头院子里有陌生人脚印——有谁来了?”

  “没事,风行,”廖青染随口应,“是我徒儿的朋友来访。”

  声音一入耳,霍展白只觉熟得奇怪,不由自主的转头看去,和来人打了个照面,双双失声惊呼。

  “老五?!”

  “老七?!”

  霍展白目瞪口呆。这个长身玉立的男子左手里拿着的一包尿布片,右手拿着一支簇新的珠花,腰畔空空,随身不离的长剑早已换成了一只装钱的荷包——就是一个霹雳打在头上,他也想象不出八剑里的卫五公子,昔日倾倒江湖的“玉树名剑”卫风行、会变成这幅模样!

  屋里的孩子被他们两个这一声惊呼吓醒了,哇哇的大哭。

  “你们原来认识?”廖青染看着两人大眼瞪小眼,有些诧异,然而顾不上多说,横了卫风行一眼,“还楞着干吗?快去给阿宝换尿布!你想我们儿子哭死啊?”

  卫风行震了一震,立刻侧身一溜,入了内室。

  片刻,孩子的哭叫便停止了。

  霍展白尤自目瞪口呆站在那里,望着房内。卫风行剥换婴儿尿布的手法熟极而流,简直可与当年他的一手“玉树剑法”媲美。

  “原来……”他讷讷转过头来,看着廖青染,口吃,“你、你就是我五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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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八、雪·第七夜

  暮色初起的时候,霍展白和廖青染准备南下临安。

  这种欲雪的天气,卫廖夫妻两人本该在古木兰院里燃起红泥小火炉,就着绿蚁新酒当窗小酌,猜拳行令的,可惜却生生被这个不识趣的人给打断了。

  “辛苦了,”霍展白看着连夜赶路的女子,无不抱歉,“廖……”

  那声称呼,却是卡在了喉咙里——若按薛紫夜朋友的身份,应该称其前辈;而这一声前辈一出口,岂不是就认了比卫五矮上一头?

  “七公子,不必客气。”廖青染却没有介意这些细枝末节,拍了拍睡去的孩子,转身交给卫风行,叮嘱:“这几日天气尚冷,千万不可让阿宝受寒,所吃的东西也要加热,出入多加衣袄——如若有失,回来看我怎么收拾你!”

  卫风行抱着孩子唯唯诺诺,不敢分解一句。

  这哪是当年那个风流倜傥,迷倒无数江湖女子的卫五公子?分明是河东狮威吓下的一只绵羊。霍展白在一旁只看得好笑,却不敢开口。

  他总算是知道薛紫夜那样的脾气是从何而来了,当真是有其师必有其徒。

  “风行,我就先和七公子去了。”廖青染翻身上马,细细叮咛,“此去时间不定,全看徐沫病情如何——快则三五天,慢则一两个月。你一个人在家,需多加小心——”温柔地叮嘱到这里,语气忽然一转:“如果再让我知道你和夏浅羽去那种地方鬼混,仔细我打断你的腿!”

  “是是。”卫风行也不生气,只是抱着阿宝连连点头。

  暮色里,寒气浮动,云层灰白,隐隐有欲雪的迹象。卫风行从身侧的摸出了一物,抖开却是一袭大氅,凑过来围在妻子身上:“就算是神医,也要小心着凉。”

  廖青染嘴角一扬,忽地侧过头在他额角亲了一下,露出小儿女情状:“知道了。乖乖在家,等我从临安带你喜欢的梅花糕来。”

  她率先策马沿着草径得得离去,霍展白随即跳上马,回头望了望那个抱着孩子站在庭前目送的男子,忽然心里泛起了一种微微的失落——

  所谓的神仙眷侣,也不过如此了。

  他追上了廖青染,两人一路并骑。那个女子戴着风帽在夜里急奔。虽然年过三十,但却如一块美玉越发显得温润灵秀,气质高华。

  老五那个家伙,真是有福气啊。

  霍展白隐隐记起,多年前和南疆拜月教一次交锋中,卫风行曾受了重伤,离开中原求医,一年后才回来。想来他们两个,就是在那个时候认识的吧——然后那个女子辞去了药师谷谷主的身份,隐姓埋名来到中原;而那个正当英年的卫五公子也旋即从武林里隐退,过起了双宿双飞的神仙日子。

  “霍七公子,其实要多谢你——”他尚自走神,忽然耳边听到了一声叹息。

  他微微一震,回头正对上廖青染若有深意的眼睛:“因为你,我那个傻徒儿最终放弃了那个不切合实际的幻想。她在那个梦里,沉浸得太久。如今执念已破,一切,也都可以重新开始了。”

  她微笑着望着他:“霍七公子,不知你心底的执念,何时能勘破?”

  霍展白抚摩着那一匹薛紫夜赠与的大宛马,忽然一笑:“廖谷主,你的徒儿酒量很好啊——等得沫儿的病大好了,我想回药师谷去和她好好再切磋一番。”

  “是么?那你可喝不过她,”廖青染将风帽掠向耳后,对他眨了眨眼睛,“喝酒,猜拳,都是我教给她的,她早青出于蓝胜于蓝了——知道么?当年的风行,就是这样把他自己输给我的。”

  “啊?”霍展白吃惊,哑然失笑。

  “呵呵,”廖青染看着他,也笑了,“你如果去了,难保不重蹈覆辙。”

  “哈哈哈,”霍展白一怔之后,复又大笑起来,策马扬鞭远远奔了出去,朗声回答,“这样,也好!”

  ※※※

  暮色深浓,已然有小雪依稀飘落,霍展白在奔驰中仰头望着那些落下来的新雪,忽然有些恍惚:那个女人……如今又在做什么呢?是一个人自斟自饮,还是在对着冰下那个人自言自语?

  那样寂寞的山谷……时光都仿佛停止了啊。

  他忽然间发现自己无法遏制地反复想到她。在这个归去临安终结所有的前夜,卸去了心头的重担,八年来的一点一滴就历历浮现出来……那一夜雪中的明月,落下的梅花,怀里沉睡的人,都仿佛近在眼前。

  或许……真的是到了该和过去说再见的时候了。

  他多么希望自己还是八年前那个鲜衣怒马的少年,执着而不顾一切;他也曾相信自己终其一生都会保持这种无望而炽烈的爱——然而,所有的一切,终究在岁月里渐渐消逝。奇怪的是,他并不为这种消逝感到难过,也不为自己的放弃感到羞愧。

  原来,即便是生命里曾最深切感情,也终究抵不过时间。

  柳非非是聪明的,明知不可得,所以坦然放开了手,选择了可以把握的另一种幸福——而他自己呢?——其实,在雪夜醒来的刹那,他其实已经放开了心里那一根曾以为永生不放的线吧?

  他一路策马南下,心却一直留在了北方。

  “其实,我早把自己输给她了……”霍展白怔怔想了许久,忽然望着夜雪长长叹了口气,没头没脑的说了一句话,“我很想念她啊。”

  一直埋头赶路的廖青染怔了一下,侧头看着这个年轻人。

  ——风行这个七弟的事情,是全江湖都传遍了的。他的意气风发,他的癫狂执着,他的隐忍坚持。种种事情,江湖中都在争相议论,为之摇头叹息。

  然而在这个下着雪的夜里,在终将完成多年心愿的时候,他却忽然改变了心意?

  一声呼哨,半空中飞着的雪鹞一个转折,轻轻落到了他的肩上,转动着黑豆一样的眼珠子望着他。他腾出一只手来,用炭条写下了几行字,然后将布巾系在了雪鹞的脚上,然后拍了拍它的翅膀,指了指北方尽头的天空:“去吧。”

  雪鹞仿佛明白了主人的意思,咕噜了一声振翅飞起,消失在茫茫的风雪里。

  那一块布巾在风雪里猎猎飞舞,上面的几行字却隐隐透出暖意来:

  “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

  紫夜,我将不日北归,请在梅树下温酒相候。

  一定赢你。

  ※※※

  第二日夜里,连夜快马加鞭的两人已然抵达清波门。

  临安刚下了一场雪,断桥上尚积着一些,两人来不及欣赏,便策马一阵风似的踏雪冲过了长堤,在城东郊外的九曜山山脚翻身落马。

  “徐夫人便是在此处?”廖青染背着药囊下马,看着寒柳间的一座小楼,忽然间脸色一变,“糟了!”

  霍展白应声抬头,看到了门楣上的白布和里面隐隐传出的哭声,脸色同时大变。

  “秋水!”他脱口惊呼,抢身掠入,“秋水!”

  他撩开灵前的帘幕冲进去,看到一口小小的棺材,放在灵前摇曳的烛光下。里面的孩子紧紧闭着眼睛,脸颊深深陷了进去,小小的身子蜷缩成一团。

  “沫儿?沫儿!”他只觉五雷轰顶,俯身去探鼻息,已然冰冷。

  后堂里叮的一声,仿佛有什么瓷器掉在了地上打碎了。

  “你来晚了。”忽然,他听到了一个冰冷的声音说。

  “你总是来晚。”那个声音冷冷地说着,冷静中蕴涵着深深的疯狂,“哈……你是来看沫儿怎么死的么?还是——来看我怎么死的?”

  仿佛一盆冰水从顶心浇下,霍展白猛然回过头去,脱口:“秋水!”

  美丽的女子从灵堂后走出来,穿着一身白衣,嘴角沁出了血丝,摇摇晃晃地朝着他走过来,缓缓对他伸出双手——十指上,呈现出可怖的青紫色。他望着那张少年时就魂牵梦萦的脸,发现大半年没见,她居然已经憔悴到了不忍目睹的地步。

  一时间,他脑海里一片空白,站在那里无法移动。

  “霍展白,为什么你总是来晚……”她喃喃道,“总是……太晚……”

  不知是否幻觉,他恍惚觉得她满头的青丝正在一根一根的变成灰白。

  “不好!快抓住她!”廖青染一个箭步冲入,看到对方的脸色和手指,惊呼,“她服毒了!快抓住她!”

  “什么?”他猛然惊醒,下意识地去抓秋水音的手,然而她却灵活地逃脱了。

  “咯咯……你来抓我啊……”穿着白衣的女子轻巧地转身,唇角还带着血丝,眼神恍惚而又清醒无比,提着裙角朝着后堂奔去,咯咯轻笑,“来抓我啊……抓住了,我就——”

  话音未落,霍展白已然闪电般地掠过,一把抓住了她的肩膀,颤声呼:“秋水!”

  “抓住了,我就杀了你!!”那双眼睛里,陡然翻起了疯狂的恨意,“杀了你!”

  “小心!”廖青染在身后惊呼,只听嗤啦一声响,霍展白肩头已然被利刃划破。然而他铁青着脸,根本不去顾及肩头的伤,掌心内力一吐,瞬间将陷入疯狂的女子震晕过去。

  “太晚了啊……你抓不住我了……”昏迷前,憔悴支离的女子抬起手,恶狠狠地掐着他肩上的伤口,“我让你来抓我……可是你没有!你来晚了……

  “在嫁入徐家的时候,一直在等你来阻拦我带我走……为什么你来得那么晚?

  “后来……我求你去救我的丈夫……可你,为什么来的那么晚?

  “一天之前,沫儿慢慢在我怀里断了最后一口气……为什么、你来的那么晚!!”

  他的血循着她手指流下来,然而他却恍如不觉。

  “哈,哈!太晚了……太晚了!我们错过了一生啊……”她喃喃说着,声音逐渐微弱,缓缓倒地,“霍、霍展白……我恨死了你。”

  廖青染俯身一搭脉搏,查看了气色,便匆忙从药囊里翻出了一瓶碧色的药:“断肠散。”

  ——这个女人,一定是在苦等救星不至,眼睁睁看着唯一儿子死去后,绝望之下疯狂地喝下了这种毒药,试图将自己的性命了结。

  没想到,自己连夜赶赴临安,该救的人没救,却要救另一个计划外的人。

  廖青染翻了翻秋水音的眼睑:“这一下,我们起码得守着她三天——不过等她醒了,还要确认一下她神智上是否出了问题……她方才的情绪太不对头了。”

  然而抬起头,女医者却忽然愣住了——

  “太晚了么?”霍展白喃喃道,双手渐渐颤抖,仿佛被席卷而来的往事迎面击倒。那些消失了多夜的幻象又回来了,那个美丽的少女提着裙裾在杏花林里奔跑,回头对他笑——他一直以为那只是一个玩笑,却不知,那是她最初也是最后的请求。

  “快来抓我啊……抓住了,就嫁给你呢。”

  ——她的笑容在眼前反复浮现,只会加快他崩溃的速度。

  他颓然低下头去,凝视着那张苍白憔悴的脸,泪水长划而落。

  他终于知道,那只扼住他咽喉的命运之手原来从未曾松开过——是前缘注定。注定了他的空等奔波,注定了她的流离怨恨。

  种种恩怨深种入骨,纠缠难解,如抽刀断水,根本无法轻易了结。

  ※※※

  门外有浩大的风雪,从极远的北方吹来,掠过江南这座水云疏柳的城市。

  大雪里有白鸟逆风而上,脚上系着的一方布巾在风雪里猎猎飞扬。

  晚来天欲雪,何处是归途?

  ※※※

  在那个失去孩子的女子狂笑着饮下毒药的刹那,千里之外有人惊醒。

  薛紫夜在夜中霍然坐起,感到莫名的一阵冷意。

  刚刚的梦里,她梦见了自己在不停的奔逃,背后有无数滴血的利刃逼过来……然而,那个牵着她的手的人,却不是雪怀。是谁?她刚刚侧过头看清楚那个人的脸,脚下的冰层却喀喇一声碎裂了。

  “霍展白!”她脱口惊呼,满身冷汗的坐起。

  夏之园里一片宁静,绿荫深深,无数夜光蝶在起舞。

  然而她坐在窗下,回忆着梦境,却泛起了某种不详的预感。她不知道霍展白如今是否到了临安,沫儿是否得救,她甚至有一种感觉,她永远也见不到他了。

  “薛谷主,怎么了?”窗外忽然有人轻声开口,吓了她一跳。

  “谁?!”推开窗就看到了那一头奇异的蓝发,她微微吐出了一口气,然后就压抑不住的爆发起来,随手抓过靠枕砸了过去,“你发什么疯?一个病人,半夜三更跑到人家窗底下干吗?给我滚回去!”

  妙风被她吓了一跳,然而脸上依旧保持着一贯的笑意,只是微微一侧身,手掌一抬,那只飞来的靠枕仿佛长了眼睛一样乖乖停到了他手上。

  “在薛谷主抵达大光明宫之前,我要随时随地确认你的安全。”他将枕头送回来,微微躬身。

  “……”薛紫夜一时语塞,挥了挥手,“算了,谷里很安全,你还是回去好好睡吧。”

  “不必,”妙风还是微笑着,“护卫教王多年,已然习惯了。”

  习惯了不睡觉么?还是习惯了在别人窗下一站一个通宵?或者是、随时随地准备为保护某个人交出性命?薛紫夜看了他片刻,忽然心里有些难受,叹了口气,披衣走了出去。

  “薛谷主不睡了么?”他有些诧异。

  “不睡了,”她提了一盏琉璃灯,往湖面走去,“做了噩梦,睡不着。”

  妙风也就没有多说什么,只是静静跟在她身后,穿过了那片桫椤林。一路上无数夜光蝶围着他上下飞舞,好几只甚至尝试着停到了他的肩上。

  薛紫夜看着他,忍不住微微一笑:“你可真不像是魔教的五明子。”

  妙风不明白她的意思,只是微笑。

  “杀气太重的人,连蝴蝶都不会落在他身上。”薛紫夜抬起手,另一只夜光蝶收拢翅膀在她指尖上停了下来,她看着妙风,有些好奇,“你到底杀过人没?”

  “杀过。”妙风微微的笑,没有丝毫掩饰,“而且,很多。”

  顿了顿,他补充:“我是从修罗场里出来的——五百个人里,最后只有我和瞳留了下来。其余四百九十八个,都被杀了。”

  瞳?薛紫夜的身子忽然一震,默然握紧了灯,转过身去。

  “你认识瞳么?”她听到自己不由自主的问出来,声音有些发抖。

  妙风微微一惊,顿了顿:“认识。”

  “他……是怎么到你们教里去的?”薛紫夜轻轻问,眼神却渐渐凝聚。

  妙风眉梢不易觉察地一挑,似乎在揣测这个女子忽然发问的原因,然而嘴角却依然只带着笑意:“这个……在下并不清楚。因为而自从我认识瞳开始,他便已经失去了昔日的记忆。”

  “……。是么?”薛紫夜喃喃叹息了一声,“你是他朋友么?”

  妙风微微笑了笑,摇头:“修罗场里,没有朋友”

  “太奇怪了……”薛紫夜在湖边停下,转头望着他,“你和他一样杀过那么多的人,可是,为什么你的杀气内敛到了如此境地?你的武功更在他之上么?”

  “谷主错了,”妙风微笑着摇头,“若对决,我未必是瞳的对手。”

  他侧头,拈起了一只肩上的夜光蝶,微笑:“只不过我不象他执掌修罗场、要随时随地准备和人拔剑拼命——除非有人威胁到教王,否则……”他动了动手指,夜光蝶翩翩飞上了枝头:“我对任何人都没有杀意。”

  薛紫夜侧头看着他,忽然笑了一笑:“有意思。”

  她提着灯一直往前走,穿过了夏之园去往湖心。妙风安静地跟在她身后,脚步轻得仿佛不存在。

  湖面上冰火相煎,她忍不住微微咳嗽,低下头望着冰下那张熟悉的脸。雪怀……这可能是我最后一次来看你了。因为明日,我便要去那个魔窟里,将明介带回来——

  你在天上的灵魂,会保佑我们吧?

  那个少年沉浮在冰冷的水里,带着永恒的微笑,微微闭上了眼睛。

  她匍匐在冰面上,静静凝望着,忽然间心里有无限的疲惫和清醒——雪怀,我知道,你是再也不会醒来的了……在将紫玉簪交给霍展白开始,我就明白了。但是,死者已矣,活着的人,我却不能放手不管。我要离开这里,穿过那一片雪原去往昆仑了……或许不再回来。

  你一个人在这冰冷的水里睡了那么多年,是不是感到寂寞呢?

  或许,霍展白说的对,我不该这样的强留着你,应让你早日解脱,重入轮回。

  她俯身在冰面上,望着冰下的人。入骨的寒意让她止不住剧烈的咳嗽起来,琉璃灯在手里摇摇晃晃,在冰上折射出流转的璀璨光芒。

  一只手轻轻按在她双肩肩胛骨之间,一股暖流无声无息注入,她只觉全身瞬间如沐春风。

  “夜里很冷,”身后的声音宁静温和,“薛谷主,小心身体。”

  她缓缓站了起来,伫立在冰上,许久许久,开口低声:“明日走之前,帮我把雪怀也带走吧。”

  妙风默默颔首,看着她提灯转身,朝着夏之园走去——她的脚步那样轻盈,不惊起一片雪花,仿佛寒夜里的幽灵。这个湖里,藏着对她来说很重要的东西吧?

  他最后看了一眼冰下那个封冻的少年,一直微笑的脸上掠过一刹的叹息。缓缓俯下身,竖起手掌,虚切在冰上。仿佛有火焰在他手上燃烧,手刀轻易地切开了厚厚的冰层。

  喀喇一声,水下的人浮出了水面。

  妙风脱下身上的大氅,裹住了冰下那个面目如生的少年。

  ※※※

  第二日,他们便按期离开了药师谷。

  对于谷主多年来第一次出谷,绿儿和霜红都很紧张,争先恐后地表示要随行,却被薛紫夜毫不犹豫的拒绝——大光明宫是一个怎样的地方,她又怎能让这些丫头跟着自己去冒险?

  侍女们无计可施,只好尽心尽力准备她的行装。

  当薛紫夜步出谷口,看到那八匹马拉的奢华马车和满满一车的物品后,不由吃惊地睁大了眼睛:大衣,披肩,手炉,木炭,火石,食物,药囊……应有尽有琳琅满目。

  “你们当我是去开杂货店么?”拎起马车里款式各异的大衣和丁零当啷一串手炉,薛紫夜哭笑不得,“连手炉都放了五个!蠢丫头,你们干脆把整个药师谷都装进去得了!”

  侍女们讷讷,相顾做了个鬼脸。

  “这些东西都用不上——你们好好给我听宁姨的话,该干什么就干什么,”薛紫夜一手拎了一堆杂物从马车内出来,扔回给了绿儿,回顾妙风,声音忽然低了一低,“帮我把雪怀带上……可以么?”

  “但凭谷主吩咐。”周围的侍女们还没回过神来,妙风躬身,足尖一点随即消失。

  只是刹那,他就从湖边返回,手里横抱着一个用大氅裹着的东西,一个起落来到马车旁,对着薛紫夜轻轻点头,俯身将那一袭大氅放到了车厢里。

  “雪怀……”薛紫夜喃喃叹息,揭开了大氅一角,看了看那张冰冷的脸,“我们回家了。”

  侍女们吃惊地看着大氅里裹着的那具尸体,几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这、这不是湖下冰封的那个少年么?多少年了。如今,谷主居然将他从冰下挖了出来?

  “对了,绿儿,跟你说过的事,别忘了!”在跳上马车前,薛紫夜回头吩咐,唇角掠过一丝笑意。侍女们还没来的及答应,妙风已然掠上了马车,低喝一声,长鞭一击,摧动了马车向前疾驰。

  瞬间碾过了皑皑白雪,消失在谷口漫天的风雪里。

  ※※※

  千里之外,一羽白鸟正飞过京师上空,在紫禁城的风雪里奋力拍打着双翅,一路向北。

  风大,雪大。那一方布巾迎风猎猎飞扬,仿佛宿命灰色的手帕。

  ※※※

  第二日日落的时候,他们沿着漠河走出了那片雪原,踏上了大雪覆盖的官道。

  在一个破败的驿站旁,薛紫夜示意妙风停下了车。

  “就在这里。”她撩开厚重的帘子,微微咳嗽,吃力的将用大氅裹着的人抱了出来。

  “我来。”妙风跳下车,伸过双臂接过,侧过头望了一眼路边的荒村——那是一个已然废弃多年的村落,久无人居住,大雪压垮了大部分的木屋。风呼啸而过,在空荡荡的村子里发出尖利的声音。

  他抱着尸体转身,看到这个破败的村落,忽然间眼神深处有一道光亮了一下。

  ——果然,是这个地方?!

  薛紫夜扶着他的肩下了车,站在驿站旁那棵枯死的冷杉树下,凝望了片刻,默不作声的踩着齐膝深的雪,吃力的向着村子里走去。

  妙风同样默不作声的跟在她身后,来到村子北面的空地上。

  那里,隐约遍布着隆起的坟丘,是村里的坟场。

  十二年前那场大劫过后,师傅曾带着她回到这里,仔细收敛了每一个村民的遗骸。所有人都回到了这一片祖传的坟地里,在故乡的泥土里重聚了——唯独留下了雪怀一个人还在冰下沉睡。他定然很孤独吧?

  “埋在这里吧。”她默然凝望了片刻,捂着嘴剧烈咳嗽起来,从袖中拿出一把匕首,开始挖掘。

  然而长年冰冻的土坚硬如铁,她用尽全力挖下去,只在冻土上戳出一个淡白色的点。

  “我来吧。”不想如此耽误时间,妙风在她身侧弯下身,伸出手来——他没有拿任何工具,然而那些坚硬的冻土在他掌锋下却如豆腐一样裂开,只是一掌切下,便裂开了一尺深。

  “滚开!让我自己来!”然而她却愤怒起来,一把将他推开,更加用力的用匕首戳着土。

  妙风默默看了她一眼,没有再说话,只是将双手按向地面。

  内息从掌心汹涌而出,无声无息透入土地,一寸寸将万古冰封的冻土融化。

  薛紫夜用尽全力戳着土,咳嗽着。开始时那些冻土坚硬如铁,然而一刀一刀的挖下去,匕首下的土地开始松软,越到后来便越是轻松。一个时辰后,一个八尺长三尺宽的土坑已然挖好。

  她跪在雪地上筋疲力尽地喘息,将雪怀小心翼翼地移入坑中。

  她用颤抖的手将碎土洒下。夹杂着雪的土,一分分掩盖上了那一张苍白的脸——她咬着牙,一瞬不瞬地望着那张熟悉的脸。这把土再洒下去,就永远看不到了……没有人会再带着她去看北极光,没有人在她坠入黑暗冰河的瞬间托起她。

  那个强留了十多年的梦,那些说过的话,承诺过的事,在这一刻后,便是要彻底的结束了——从此以后,她再也没有逃避现实的理由。

  风雪如刀,筋疲力尽的她恍恍惚惚地站起,忽然间眼前一黑。

  “小心!”

  ※※※

  醒来的时候已经置身于马车内,车在缓缓晃动,碾过积雪继续向前。

  妙风竟是片刻都不耽误的带着她上路,看来昆仑山上那个魔头的病情,已然是万分危急了。外面风声呼啸,她睁开眼睛,长久地茫然望着顶棚,那一盏琉璃灯也在微微晃动。她只觉得全身寒冷,四肢百骸中仿佛也有冰冷的针密密刺了进来。

  原来……自己的身体,真的是虚弱到了如此么?

  神智恍惚之间,忽然听到外面雪里传来依稀的曲声——

  “……葛生蒙棘,蔹蔓于野。予美亡此。谁与?独旦!

  “夏之日,冬之夜,百岁之后,归于其居。

  “冬之夜,夏之日。百岁之后,归于其室。”

  那一瞬间,仿佛有利剑直刺入心底,葬礼时一直干涸的眼里陡然泪水长划而下,她在那样的乐曲里失声痛哭。那不是《葛生》么?那首描述远古时女子埋葬所爱之人时的诗歌。

  “荆棘覆盖着藤葛,蔹草长满了山。我所爱的人埋葬在此处。

  “谁来与他做伴?唯有孤独!

  “夏日漫长,冬夜凄凉。等百年之后,再来此伴你长眠。”

  ——那样的一字一句,无不深入此刻的心中。如此慰藉而伏贴,仿佛一只手,凄凉而又温柔的抚过。她霍地坐起,撩开帘子往外看去。

  “薛谷主,你醒了?”乐曲随即中止,车外的人探头进来。

  “是你?”她看到了他腰畔的短笛,便不再多问,侧头想掩饰脸上的泪痕。

  “饿么?”妙风依然是微笑着,递过一包东西——布巾里包着的是备在马车里的桔红软糕。在这样风雪交加的天气中,接到手里,居然尤自热气腾腾。

  “冻硬了,我热了一下。”妙风微微一笑,又扔过来一个酒囊,“这是绿儿她们备好的药酒,说你一直要靠这个驱寒——也是热的。”

  薛紫夜怔了怔,还没说话,妙风却径自放下了帘子,回身继续赶车。

  唉……对着这个带着微笑面具、又没有半分脾气的人,她是连发火或者抱怨的机会都找不到——咬了一口软糕,又喝了一口药酒,觉得胸口的窒息感稍稍散开了一些。望着软糕上赫然的两个手印,她终于忍不住笑了起来——那样高深的绝学却被用来加热残羹冷炙,当真是杀鸡用牛刀了。

  然而刚笑了一声,便嘎然而止。

  她跌倒在铺着虎皮的车厢里,手里的东西散落一地。

  “薛谷主!”妙风手腕一紧,疾驰的马车被硬生生顿住。他停住了马车,撩开帘子飞身掠入,一把将昏迷的人扶起,右掌按在了她的背心灵台穴上,和煦的内力汹涌透入,运转在她各处筋脉之中,将因寒意凝滞的血脉一分分重新融化。

  过了一柱香时分,薛紫夜呼吸转为平稳,缓缓睁开了眼睛。

  “哎,我方才……晕过去了么?”感觉到身后抵着自己的手掌,立时明白了是怎么回事,她苦笑了起来,微微有些不好意思——她身为药师谷谷主,居然还需要别人相救。

  妙风对着她微一点头,便不再多耽搁,重新掠出车外,长鞭一震,摧动马车继续向西方奔驰而去——已然出来二十天,不知大光明宫里的教王身体如何?

  出来前,教王慎重嘱托,令他务必在一个月内返回,否则结局难测。

  妙风微微蹙起了眉头——所谓难测的,并不只是病情吧?还有教中那些微妙复杂的局面,诸多蠢蠢欲动的手下。以教王目下的力量,能控制局面一个月已然不易,如果不尽快请到名医,大光明宫恐怕又要掀起一场腥风血雨了!

  他心下焦急,顾不得顾惜马力,急急向着西方赶去。

  风雪越来越大,几乎已齐到了马膝,马车陷在大雪里,到得天黑时分,八匹马都疲惫不堪。妙风不得已在一片背风的戈壁前勒住了马,暂时休息。

  疾行一日一夜,他也觉得有些饥饿,便撩起帘子准备进入马车拿一些食物。

  然而一低头,便脱口惊呼了一声。

  ——薛紫夜无声无息地靠在马车壁上,双目紧闭,两颊毫无血色,竟然又一次昏了过去。

  妙风大惊,连忙伸手按住她背后灵台穴,再度以沐春风之术将内息透入。

  不到片刻,薛紫夜轻轻透出一口气,动了动手指。

  这一来,他已然明白对方身上寒疾之重已然无法维持自身机能,若他不频繁将真气送入体内,只怕她连半天时间都无法维持。

  她缓缓醒转,妙风不敢再移开手掌,只是一手扶着她坐起。

  “我……难道又昏过去了?”四肢百骸的寒意逐步消融,说不出的和煦舒适。薛紫夜睁开眼,再度看到妙风在为自己化解寒疾,她是何等聪明的人,立时明白了刻之间自己已然是垂危数次,全靠对方相助才逃过鬼门关。

  妙风依然只是微笑,仿佛带着一个永恒的面具:“薛谷主无须担心。”

  薛紫夜勉强对着他笑了笑,心下却不禁忧虑——“沐春风”之术本是极耗内力的,怎生禁得起这样频繁的运用?何况妙风寒毒痼疾尤存,每日也需要运功化解,如果为给自己续命而耗尽了真力,又怎能压住体内寒毒?

  妙风看得她神色好转,便松开了扶着她的手,但另一只手却始终不离她背心灵台穴。

  “先别动,”薛紫夜身子往前一倾,离开了背心那只手,俯身将带来的药囊拉了出来,“我给你找药。”

  妙风微微一怔:“不必。腹上伤口已然愈合得差不多了。”

  “不是那个刀伤。”薛紫夜在一堆的药丸药材里拨拉着,终于找到了一个长颈的羊脂玉瓶子,“是治冰蚕寒毒的——”她拔开瓶塞,倒了一颗红色的珠子在掌心,托到妙风面前:“这枚‘炽天’乃是我三年前所炼,解冰蚕之毒最是管用。”

  妙风望着那颗珠子,知道乃是极珍贵的药,一旦服下就能终结自己附骨之蛆一样发作的寒毒。然而,他却只是微笑着,摇了摇头:“不必了。”

  “都什么时候了!”薛紫夜微怒,不客气的叱喝。

  “不用了。”妙风笑着摇头,推开了她的手,安然道,“冰蚕之毒是慈父给予我的烙印,乃是我的荣幸,如何能舍去?”

  “……”薛紫夜万万没料到他这样回答,倒是愣住了,半晌嗤然冷笑,“原来,你真是个疯子!”

  妙风神色淡定,并不以她这样尖刻的嘲讽为意:“教王向来孤僻,很难相信别人——如若不是我身负冰蚕之毒,需要他每月给予解药,又怎能容我在身侧侍奉?教中狼虎环伺,我想留在他身侧,所以……”

  说到这里,仿佛才发现自己说的太多,妙风停住了口,歉意地看着薛紫夜:“多谢好意。”

  薛紫夜怔怔望着这个蓝发白衣的青年男子,仿佛被这样不顾一切的守护之心打动,沉默了片刻,开口:“每隔一个时辰就要停车为我渡气,马车又陷入深雪——如此下去,只怕来不及赶回昆仑救你们教王。”

  妙风面上虽然依旧有微笑,但眼里也露出了忧虑之色。

  “我们弃了马车,轻骑赶路吧。”薛紫夜站了起来,挑了一件最暖的猞猁裘披上,将手炉拢入袖中,对妙风颔首,“将八匹马一起带上。你我各乘一匹,其余六匹或驮必要物品或空放,若坐骑力竭,则换上空马——这样连续换马,应该能快上许多。”

  妙风微微一怔:“可谷主的身体……”

  “无妨。”薛紫夜一笑,撩开帘子走入了漫天的风雪里,“不是有你在么?”

  妙风看了她许久,缓缓躬身:“多谢。”

  呼啸的狂风里,两人并骑沿着荒凉的驿道急奔,雪落满了金色的猞猁裘。

  半个时辰后,她脸色渐渐苍白,身侧的人担忧地看过来:“薛谷主,能支持么?”

  “没事。“她努力笑了笑,然而冻僵的身子蓦然失去平衡,从奔驰的马上直接摔了下去!

  “小心!”妙风瞬间化成了一道闪电,在她掉落雪地之前迅速接住了她。

  “冒犯了。”妙风叹了口气,扯过猞猁裘将她裹在胸口,一手握着马缰继续疾驰,另一只手却回过来按在她后心灵台穴上,和煦的内息源源不断涌入,低声道:“如果能动,把双手按在我的璇玑穴上。”

  薛紫夜勉强动了动,抬起手按在他胸口正中。

  忽然间,仿佛体内一阵暖流畅通无阻的席卷而来——那股暖流从后心灵台穴冲入,流转全身,然后通过掌心重新注入了妙风的体内,循环往复,两人仿佛成了一个整体。

  “就这样。”内息转眼便转过了一个周天,妙风长长松了口气。

  “你靠着我休息。”他继续不停赶路,然而身体中内息不停流转,融解去她体内积累的寒意,“这样就好了,不要担心——等到了下一个城镇,我们停下来休息。”

  “嗯。”薛紫夜应了一声,有些担心,“你自己撑的住么?”

  妙风微微笑了笑,只是加快了速度:“修罗场出来的人,没有什么撑不住的。”

  “唉。”薛紫夜躲在那一袭猞猁裘里,仿佛一只小兽裹着金色的毛球,她抬头望着这张永远微笑的脸,若有所思,“其实,能一生只为一个人而活……也很不错。妙风,你觉得幸福么?”

  “嗯。”妙风微笑,“在遇到教王之前,我不被任何人需要。”

  薛紫夜点点头,闭上了眼睛:“我明白了。”

  仿佛是觉得疲倦已极,她裹着金色的猞猁裘,缩在他胸前静静睡去。

  大雪还在无穷无尽的落下,鹅毛一样飘飞,落满了他们两个人全身。风雪里疾驰的马队,仿佛一道闪电撕裂开了漫天的白色。

  妙风低下头,看了一眼睡去的女子,忽然间眉间掠过一丝不安。

  是的,他想起来了……的确,他曾经见到过她。

  ※※※

  风更急,雪更大。

  一夜的急奔后,他们已然穿过了克孜勒荒原,前方的雪地里渐渐显露出了车辙和人行走过的迹象——他知道,再往前走去便能到达乌里雅苏台,在那里可以找到歇脚的地方,也可以找到喂马的草料。

  天亮得很慢,雪夜仿佛长的没有尽头。

  妙风也渐渐觉得困顿,握着缰绳的手开始乏力,另一只手一松,怀里的人差点从马前滑了下去。

  “啊?”薛紫夜茫茫然的醒了,睁开眼,却发现那个带着她骑手已经睡了过去,然而身子却挺得笔直,依然保持着策马的姿态,护着她前行。

  她微微叹了口气,抬起一只手想为他扯上落下的风帽,眼角忽然瞥见地上微微一动,仿佛雪下有什么东西在涌起——

  是幻觉?

  凝神看去,却什么也没有。八匹马依然不停奔驰着,而这匹驮了两人的马速度明显放缓,喘着粗气,已经无法跟上同伴。

  然而,恰恰正是那一瞬间的落后救了它。

  “嗤啦——”薛紫夜忽然看到跑在前面的马凭空裂开成了两片!

  雪地上一把长刀瞬地升起,迎着奔马,只是一掠,便将疾驰的骏马居中齐齐剖开!马一声悲嘶,大片的血泼开来,洒落在雪地上,仿佛绽开了妖红的花。

  她脱口惊呼,然而声音未出,身体忽然便腾空而起。

  一把长刀从雪下急速刺出,瞬间洞穿了她所乘坐的奔马,直透马鞍而出!

  妙风不知是何时醒来的,然而眼睛尚未睁开、便一把将她抱起,从马背上凭空拔高了一丈,半空中身形一转,落到了另一匹马上。她惊呼未毕,已然重新落地。

  “追电?!”望着那匹被钉死在雪地上的坐骑,他眼睛慢慢凝聚。

  这样一刀格毙奔马的出手,应该是修罗场里八骏中的追电!

  执掌大光明宫修罗场的瞳,每年从大光明界的杀手里选取一人,连续八年训练成八骏——一曰追风,二曰白兔,三曰蹑景,四曰追电,五曰飞翩,六曰铜爵,七曰晨凫,八曰胭脂,个个都是独当一面的杀手,一直都是修罗场最精英的部分,直接听从瞳的指挥。

  如今,难道是——

  念头方一转,座下的马又惊起,一道淡得几乎看不见的光从雪面上急掠而过。喀嚓一声轻响,马齐膝被切断,悲嘶着一头栽了下去。

  电光火石的瞬间,妙风反掌一按马头,箭一样掠出,一剑便往雪里刺了下去!

  那是薛紫夜第一次看到他出手。然而她没有看清楚人,更没看清楚剑,只看到雪地上忽然间有一道红色的光闪过,仿佛火焰在剑上一路燃起。剑落处,地上的雪瞬间融化,露出了一个人形。

  “果然是你们。”妙风的剑钉住了雪下之人的手臂,阻止他再次雪遁,冷冷,“谁的命令?”

  “嘿。”那个带着面具的人从唇间发出了一声冷笑,忽然间一震,竟将整条左手断了下来!

  雪瞬间纷飞,掩住了那人的身形。

  “没用。”妙风冷笑:就算是有同伴掩护,可臂上的血定然让他在雪里无所遁形。

  他循着血迹追出,一剑又刺入雪下——这一次,他确信已然洞穿了追电的胸膛。然而仅仅只掠出了一丈,他登时惊觉,瞬间转身,人剑合一扑向马上!

  “嗤——”一道无影的细线从雪中掠起,刚刚套上了薛紫夜的咽喉就被及时斩断。然而雪下还有另外一支短箭同时激射而出,直刺薛紫夜心口——杀手们居然是兵分两路,分取他们两人!

  妙风的剑还被缠在细线里,眼看那支短箭从咫尺的雪下激射而来,来不及回手,身子只是一侧,堪堪用肩膀挡住。

  薛紫夜低呼了一声,看着箭头从他肩膀后透出来,血已然变成绿色。

  “没事。”妙风却是脸色不变,“你站着别动。”

  “箭有毒!”薛紫夜立刻探手入怀,拿出一瓶白药,迅速涂在他伤口处。

  这支箭……难道是飞翩?妙风失惊,八骏,居然全到了?

  他来不及多想,瞬间提剑插入雪地,迅速划了一个圆。

  “叮”地一声响,果然,剑在雪下碰到了一物。雪忽然间爆裂开,有人从雪里直跳出来,一把斩马长刀带着疾风迎头落下!

  铜爵的断金斩!?

  那一击的力量是骇人的,妙风在铜爵那一斩发出后随即抢身斜向冲出,并未直迎攻击。他的身形快如鬼魅,一瞬间就穿过雪雾掠了出去,手中的剑划出一个雪亮的弧,一闪即没——

  在两人身形相交的刹那,铜爵倒地,而妙风平持的剑锋上掠过一丝红。

  他不敢离远,一剑得手后旋即点足掠回薛紫夜身侧,低声:“还好么?”

  “还……还好。”薛紫夜抚摩着咽喉上的割伤,轻声。她有些敬畏地看着妙风手上的剑——因为注满了内息,这把普通的青钢剑上涌动着红色的光,仿佛火焰一路燃烧。

  这一瞬的妙风仿佛换了一个人,曾经不惊飞蝶的身上充满了令人无法直视的凛冽杀气。脸上的笑容依旧存在,但那种笑,已然是睥睨生死、神挡杀神的冷笑。

  果然不愧是修罗场里和瞳并称的高手!

  她在风雪中努力呼吸,脸色已然又开始逐渐苍白,身形摇摇欲坠。妙风用眼角余光扫着周围,心下忧虑,知道再不为她续气便无法支持。然而此刻大敌环伺,八骏中尚有五人未曾现身,怎能稍有大意?

  地上已然横七竖八倒了一地马尸,开膛破肚,惨不忍睹。

  “追风,白兔,蹑景,晨凫,胭脂,出来吧,”妙风将手里的剑插入雪地,缓缓开口,平日一直微笑的脸上慢慢拢上一层杀气,双手交叠压在剑柄上,将长剑一分分插入雪中,“我知道是瞳派你们来的——别让我一个个解决了,一起联手上吧!”

  薛紫夜猛然震了一下,脱口低呼出来——瞳?妙风说,是瞳指派的这些杀手?!

  她僵在那里,觉得寒冷彻心。

  剑插入雪地,然而仿佛有火焰在剑上燃烧,周围的积雪不断融化,迅速扩了开去,居然已经将周围三丈内的积雪全部融解!

  “嘿,大家都出来算了。”雪地下,忽然有个声音冷冷道,“反正他也快要把雪化光了。”

  地面一动,五个影子无声无息地冒了出来,将他们两人围在了中心。

  杀气一波波的逼来,几乎将空气都凝结。

  “薛谷主。”在她快要无法支持的时候,忽然听到妙风低低唤了一声,随即一只手贴上了背心灵台穴,迅速将内息送入。她惊讶地睁大了眼睛——在这种时候,他居然还敢分出手替她疗伤?

  周围五个人显然也注意到了这一瞬间的变化,然而没有弄清妙风在做什么,怕失去先机,一时间还没有动作。

  妙风将内息催加到最大,灌注满薛紫夜的全身筋脉,以保她在离开自己的那段时间内不至于体力不支,后又用传音入密叮嘱:“等一下我牵制住他们五个,你马上向乌里雅苏台跑。”

  她咬紧了牙,默默点了点头。

  “我会跟上。”妙风补了一句。

  “他在替她续气疗伤!快动手!”终于看出了他们之间其实是在拖延时间,八骏里的追风发出低低一声冷笑,那五个影子忽然凭空消失了,风雪里只有漫天的杀气逼了过来!

  “快走!”妙风一掌将薛紫夜推出,拔出了雪地里的剑,霍然抬首,一击斩破虚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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