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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遗爱
更新时间:2010-04-06| 阅读权限:游客 | 会员币:0枫币|章节字数:45992 |繁简切换:
每一天

我都要花很多的时间来计算

我们到底还可以爱多久呢

至少

你还愿意笑我傻

这真是一件值得欣慰的事情

(1)

我叫陈朵。耳东陈,花朵的朵。

二零零四年夏天,我大学毕业,掉进滚滚失业洪流,光荣成为“坐家”一名。

老天作证,我真不是故意的。大三大四两年,我先考托福,再考GRE,出国不成决定考研,考研失败决心好好复习考公务员……总而言之,当我从这一系列失败中痛定思痛,决心洗心革面好好找一份的工作的时候,招聘的季节已经结束,所有的好职位已经名花有主,剩下的都是文员、秘书这样的鸡肋,甚至还有屈臣氏的店员——我会在这些没意义的工作上浪费青春吗?当然不会!

因为,说到底,我还算优秀。中文系的才女,校学生会宣传部长,这些头衔,可以给一个未入社会的姑娘至大的虚荣心。

而且,托福,GRE,我的成绩都不差。

我甚至申请到一个美国野鸡大学的全奖,这所大学位于美国墨西哥边境,偏远得不太像真的。它居然还神奇地设了一个“东亚研究所”,好像是专门为了我这种学个中文系又梦想出国的花痴准备的。

我拿到邀请函那天,宋天明快高兴疯了,在大街上抱着我不肯撒手。

“小朵!”他差点掉泪,“我们终于不用分开了,终于。”

宋天明学的是基础物理,早已拿到美国一所中等大学的全奖,签证都已经通过。如果说还有什么让他在出国前犹豫的,那就是我。只有我。

我们非常、非常地相爱。宋天明爱陈朵,陈朵也爱宋天明。这一点,樱花东街的人民可以为我们作证。盛夏的那条街人声喧嚷,而宋天明就在路中央深吻我,时间停滞,连车辆都绕开我们行驶,那一刻我们那么年轻,美丽,正是人生里最肆无忌惮的好时光。

只是我们得意得太早了。

签证官是个脸上擦厚厚一层粉的年轻女人,她把我的材料翻过来掉过去地研究了半天,一脸的质疑。

最后她问:“动机?”

我答:“男朋友要过去,我想和他在一起。”

她面无表情地看了我一眼。拒签。

走出领事馆大门以后我就开始死不说话,宋天明跟我走过了两条街,我不准他牵我的手,他就很乖地,隔着两尺光景地一直跟着我,连大气也不敢出。

我们路过大概第五家肯德基的时候他小心翼翼地问我:“进去吃点东西?”

我不肯。他叹口气,进去半天,抱出一只全家桶。

鸡翅递到嘴边的时候,我的眼泪才哗地掉下来。

宋家明看着我,叹口气:“其实不出去也好,你的学校那么远,肯定条件也不好,我舍不得你吃苦。”

我不答。

他又说:“你留在国内也好,怎么着也能混个白领,干吗出去给人家端盘子做二等公民?”

我还是哭。

他硬着头皮继续:“其实,其实,中国也很强大……”

我终于憋不住笑了,边笑边用油乎乎的手直打宋天明,两个人又哭又笑地抱成一团。一个小小的挫折不足以让我们郁闷太长时间,出去读书不也只有两年吗,两年读完他就镀金完毕荣归故里,然后我们就相亲相爱永不分离!

然后,他走了。

我留在这里,面对的是一个百无聊赖的秋天。

其实百无聊赖是我最喜欢的一种生活。秋天的天空蓝得像水洗过,天气不冷又不热,我能整个下午在这个城市的街道上漫无目的地走,踩着早落的梧桐叶子喳喳作响。累了,就找个便宜的咖啡馆叫杯红茶坐到天黑,然后一个人慢慢走回家。

用宋天明的话来说,我真是自由散漫得无可救药。可是他当初也就是爱上我的自由散漫,他追我的时候一天给我写一封信,在信里面肉麻地说我是“不羁的风”。他说过将来我们一定要买一所安静的房子,打开大门就是看不见尽头的林荫道,他希望拉着我的手一直走,直到我们老得再也走不动。

年轻人说起情话,总是这样自以为是的目空一切。

可是当年的情话言犹在耳,说话的人却已经去了世界的另一端。这样想起来,心里不是不酸涩的。

而且自由散漫的日子也不能一直过下去。最现实的问题就是,经过这么一段风花雪月不事生产的日子,我没钱了。

没钱我就打电话给叶小烨,她是有钱人,认识的也都是有钱人,所以经常能给我找到赚钱的门路。

没人接。

半小时以后她才给我回过来。

“刚才在酒吧,太吵了,没听见。”她的大嗓门一如既往,我赶紧把手机音量调低,大半夜的,怕隔壁告我扰民。

我还没来得及说话,她劈头盖脸就给我一顿骂。

“陈阿朵你真是见色忘友啊,多久你没跟我联系了?有钱打国际长途没钱打个市话,再说咱们不还是亲情号码吗?”

“你不也没联系我吗,猪头!”我骂回去。

“我太忙,玩玩就忘了。”叶小烨就是这样厚颜无耻没理搅三分的习性。

不过她也真是有本事,两天之后就给我联系到工作,给一个刚上初三的小姑娘当家教,是她老爸一个生意伙伴的女儿,家里巨有钱,但是叶小烨说:“陈阿朵别怪我没提醒你啊,这个周宁子可是一个货真价实的问题少女。要不人家能给你这么高价钱?一小时一百块呐,你以为你教的什么?点金术啊?”

我问她这个周宁子具体问题在哪,她却两手一摊说不知道,不过反正大家都是这么传的,小心点总没错。

问题少女?

我想了想还是勇敢上任,想当年我当问题少女孩的时候(哇哈哈,是在梦中吧?),这小丫头应该还含着奶嘴发痴呢,谁怕谁啊。

我的第一次家教,没有家长在场。

叶小烨告诉我,这姑娘的爸爸是房地产公司的老总,出名的忙,本来说好由妈妈陪孩子见老师,谁知在外企当高层的妈妈临时被上司被一个电话召去,所以,空荡荡的大房子里,就只有我,单独会见这位传说中的问题少女。

那天我坐公车几乎穿过全城,才来到了周宁子家。那是栋单独的别墅,下了公车还要走过一条很长的路才能到达,路旁种着高大的法国梧桐,在黄昏微暗的光线里显得异常宁静,风吹过有隐约的低语。

这就是我和宋天明梦想中的屋前林荫路,甚至比我们想象的还要美。看来有钱真的是可以买到一切,我心里又羡慕又酸楚。

周宁子坐在书房等我到来。她眉清目秀,穿的T恤牛仔裤一看就知道是昂贵品牌,头发剪得短短的,看上去和其他所有初三的孩子一般无异。

我向她伸出手:“我姓陈。”

她冷淡地触了触我的指尖,脸上没有太多表情。我倒是紧张起来,深吸一口气:“今天上数学。这里有十道题,题目从易到难,你能做多少是多少,做完咱们就能看出来你的数学需要补习什么地方,好不好?”

她点头。

我松口气。“那就开始吧。”

她问我:“我自己做?”

我点点头。

“那我爸妈花钱请你来干什么?”

我冷静地说:“教你。不过我要先看看你的水平再决定你值不值得我教。”

“拉倒。”她把腿压到桌上,从抽屉里拿出一包女式香烟,挑衅地问我:“来一根?”

“我不抽这个。”我说,“我只抽红双喜。”

她盯着我看,没头没脑的问:“你泡过吧吗?喜欢去1912不?”

我说:“你题目要是做得好,我可以考虑陪你闲聊,否则免谈。”

她哼哼,把习题本在桌上铺好,转身对我:“你能不能出去?我做题的时候不喜欢有人在旁边。”

“好吧。”我说,“你需要多久?”

她看看题目:“半小时后你再进来。”

我觉得这个习惯可以理解,象征性地巡视了十五秒,闪人。

反正屋里也没其他人,我无聊地东转西转,一边转一边抽凉气——这房子真他妈的大!不仅大,而且装修得有品位,豪华得深藏不露,客厅的中央摆着宽大的皮沙发,我把自己陷进去,发呆半小时。

半个小时,至少可以做完六道题,我心想,原来这孩子,基础还是不错的。

等我回到书房的时候我就不这么想了。

没有人,书房里没有人!

我留的习题照原样摊开在桌子上,不同的是,上面用黑色的签字笔划了一把大大的叉,潦草地写着:再见!

窗户开着。这个天杀的书房在一楼!我欲哭无泪。

宁子的妈妈赶回来的时候我还在对着叶小烨吼。“你这是给我找的什么工作?孩子丢了我怎么负责?”叶小烨也有点着急,在那边支支吾吾,就是支不出招来,恨死我。

宁子的妈妈倒很镇定。她三句两句问清了状况,安抚了我,开始打电话。

“喂周国安吗?”我听见她礼貌地问。“宁子从家里跑出去了。她新换的手机号你知道吗?”

挂掉电话,她看见我不知所措的样子,和蔼地解释:“我打给宁子的爸爸。他对宁子比较有办法。”

我眼睛瞪得更大。

她笑起来。“看来陈小姐还不是很了解情况。我和她爸爸,去年年初的时候分居了。”说的是一件这么不愉快的事情,她的笑容却非常妩媚。

我更尴尬。“我非常抱歉……”

“哪儿的话。”她熟练地摸出烟盒,打火机叮地一声。很少看见有人把烟抽得这么优雅,我简直看直了眼。

一支烟抽毕她深深叹了一口气。

“陈小姐,你知道,你是我给宁子请的第九个家教,第八个的结局是被她用晾衣服的竿子从家里打出去。”

“呵呵。”我不知道该哭还是笑。或许应该说,很荣幸,我还没挨打?

“陈小姐,我和你说这些是因为,我希望你能用你最大的耐心对待宁子。老换家教对她的学习也不好。而且……”她像下定了决心似地说,“我和她爸爸正在争她的监护权。可是我最近真是很忙。”

她说到这,眯缝着眼往沙发背上一靠。我忽然想起叶小烨家的波斯猫,也是这么一副慵懒的神气,成天睡眼惺忪地埋在沙发里,可每次出场还是迷倒一大片。叶小烨说,女人到了波斯猫的级别,基本无须再刻意卖弄风情,一举手一投足,拈花摘叶,皆可伤人。

宁子的妈妈就是波斯猫级。

这样的女人,居然老公要和她分居,真不知道世上的男人是怎么了?

“你先回去吧。”她说,“晚了这边没班车了。”

可我还是决定等宁子回来,她是从我手里走丢的,我要看到她回家才放心。

宁子妈妈也没再赶我走,我们坐在沙发上等,钟点工做好了饭菜,她请我一块吃,我肚子饿了,也没再推脱。我们在饭桌上瞎聊,她的寂寞,是明显的。

那天宁子被送回来的时候已经是半夜。送宁子回来的是她爸爸,不过我没看见那位神通广大先生,因为他根本就没进屋。他的车子开进院,宁子的妈妈迎出去,两人不知道在说什么。

宁子独自进屋来,白色的T恤已经有些皱,她坐在沙发上,看到我,有些吃惊:“你还没走?”

我问她:“玩得开心吗?”

她突然咕咕笑起来:“我和我爸打了一架。”

我才发现她喝了酒。

我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她又笑:“我爸爸妈妈在院子里吵架,他们总是这样,以为不在我面前吵我就听不见,其实我什么都知道。”

我没好气地嘀咕,这孩子真是没心没肺,他们吵架,还不是为了争是谁没把你教育好?

宁子却像看穿我的心事,又是好一阵笑,笑完之后说:“你别天真啦!他们吵的不是我。是钱。”

哦天啦。真是让人抓狂的一家人。

“你走吧。”她老三老四地说,“想赚我家的钱,要脱一层皮,你年纪轻轻的,做什么不好呢?”

“宁子!”她妈妈已经进门,听到她说的话,大声呵斥她,“怎么跟老师说话的呢?”

宁子并不生气,而是声音懒懒地说:“那妈妈你教我怎么说。”

我抓起我的包:“明天同一时间我会过来,你,数学题做完再睡!”

宁子瞪大眼睛看我。

我已经转身出门。

宁子的妈妈追出来,坚持开车要送我回家。

“陈小姐,你是我给宁子找的最好的家教。”她说。

“为什么?”我吃惊。我还没教呢。

“直觉。”她说,“我希望你坚持。好吗?”

“我尽力吧。”我说。

“谢谢你。”宁子的妈妈打开车内音响,曼陀铃奏着一曲缠绵的《绿袖子》。她困倦地抚抚后颈,一个简单的动作胜却人间无数,我忽然强烈感觉,女人真是到了这个地步才算修炼成精,我和小烨那点青春胡闹,全都不能作数。

那天晚上宋天明给我打电话,他前两天终于在校外找到一间便宜的公寓,和一个香港的留学生合住,比住学校公寓便宜很多。

“香港的留学生——男的女的?”我敏感地问。

“你说你这人……”他在那边支支吾吾,我就知道肯定是女的,女的就女的呗,连撒谎都不会,可怜的宋天明。

我和他简短说了说今天的事情,接着说:“我这人是不是有毛病,越挑战越想做。”

他着急:“你可别受委屈!”

“受就受呗,”我故意气他,“反正我现在也没人罩。”

宋天明想了想:“不高兴做就不做吧,可是……”

然后电话就断了。

我知道他可是什么。宋天明去了美国两个月,我们除了上网就是电话,可是宋天明说个十分钟我就会心疼得龇牙咧嘴,逼着他挂了电话再给他打过去。最便宜的IP卡打国际长途是一分钟4块,不工作的话怎么负担得起?

我放下电话,心里空落落。当然,我不能不做这份工作。做家教一小时一百块,打长途一小时两百块,爱情居然是如此昂贵,也许,这就是生活的真相。

(2)

我的朋友叶小烨是个有钱人,但她确实非常严肃地反对自己是个有钱人,大一那年,她独自一人拖着一个破旧的行李箱挪进宿舍,害得我们都以为她是孤儿。一次和她一起去食堂,她可怜巴巴地买了一份炒蛋卡上就没钱了,我一个心疼,转身买了一块肉排,扔进她碗里。

她夹起肉排开始大咬,我不得不提醒她:“喂,省着点,做半小时家教的钱呐!”

她哈哈一笑,我们就此成为朋友。

直到大二那年,宿舍里的姑娘们有了初步的品牌意识,突然爆出一个惊天发现:叶小烨撂在行李架上不闻不问的破箱子,居然是LV的!

也就是说,叶小烨是一个百分之百如假包换深藏不露的富家女!

这个事实让她最好的朋友我差点没昏过去。

叶小烨满不在乎。

“是我们家有钱,不是我有钱!”她信誓旦旦地对我说,“陈阿朵啊,我这辈子唯一的梦想,就是像三毛那样背着行李浪迹天涯,如果我在异国他乡穷乡僻壤活不下去了打电话给你,你一定要给我航空快递牛肉干哦!”

这就是我的朋友叶小烨,对金钱毫无概念,脑子里永远充满不切实际的幻想。我从来没有对她说过一句谢谢,但是我感激她。大三那年我暑假打工不顺利,没能给自己挣到足够的学费,骄傲的我不愿意对任何人开口,是叶小烨偷拿了我的学费卡往里面存了六千块,事后还死不承认。

“是学校的电脑计费系统出问题了,关我啥事?”一直到现在她还这么坚持,死不改口。

叶小烨还是支持我去宁子家的,她说:“跟有钱人合作,比较有机遇,阿朵你不是没才,你需要点运气。”

说什么呢,人在“钱”字下面,一切都得低头。

我第二次去宁子家的时间比我预期的要早,是因为宁子妈妈的一个电话。

“陈小姐,”她像在恳求我,“今天下午,你能不能过来一趟,我要去上海出差,走得急。孩子一个人在家,我不放心。”

“没问题。”我爽快地答应。

拿人钱财手软,一小时一百块呐,我当然得尽职尽责一些。我中午不到就去赶公车,可气的是,车那么空,还有一个家伙老是有事没事往我身上靠,我忍不住大声问他:“你是不是肌无力啊,怎么站都站不稳?”

旁边的人偷偷笑起来,他的脸涨得像猪肝,第二站就逃跑一样地下车了。

要是宋天明在,这家伙估计会被打得真站不起来。宋天明这人平时斯斯文文的特别老实,可一遇到关于我的事就万分冲动,这点我大二时就知道了,那时有个外系的小子给我写情书,还在校电台给我点歌什么的,宋天明终于逮着机会在食堂外把那家伙痛打了一顿,差一点把人家打进医院。

后来我问他:“你干嘛打人家啊?”

“他老盯着你看。”宋天明喘着气说。

“是不是盯着我看的你都打啊?”

“不是,是盯着你看的男生我才打。”

宋天明的冲动不是没有收获的,本来我们学校盯着我看的男生就不多,那以后就更是少之又少了。谁会脑子进水,跟一个一米八五的东北大汉过不去呢?

叶小烨评价说:“宋天明这才叫大智若愚,阴险狡诈呢!”

不过最好笑的还是那个外系的男生,我一直都记得毕业那天他探头探脑地走到我面前,我还一直以为他有什么深情的临别赠言要表达,谁知道他嘴里冒出来的一句话竟是:“你要小心哦,北方男人是要打老婆的!”

看着他拖着行李走了我就一直笑一直笑笑得腰都直不起来,小烨好奇地凑过来问我你笑什么呢是不是要毕业了激动得抽风啊,我停下笑问她说:“你说宋天明以后会不会打我?”

小烨想了一下,认真地说:“我估计他不敢。”

“为什么?”

“就他那个除了物理什么都不懂的穷小子,能泡到你这么个好姑娘,不烧香拜佛谢天谢地就算了,还敢动你一个手指头?”

是的,在我和宋天明的爱情里,所有人都觉得,我是占尽优势的一方。

可是现在,这一切全都是空谈,宋天明不在这里,他在万里之外。走在宁子家别墅前的林荫道上,我忽然感到前所未有的孤单。

等我到达宁子家,她妈妈已经给她一切准备停当,就等开路了。

宁子的妈妈告诉我,宁子爸爸晚些会来接她,接走了,我就没事了。

看见没,有钱人就是有钱人,看这情形,家教请两个,爸爸一个,妈妈一个。

宁子妈妈很快被助理接走,留下我和宁子。昨天的题目她一道没做,我耐心地教她,但看得出,她根本就不在听。

“你在想啥?”我问她。

宁子看着我,一字一句:“我不想去我爸家。要不我去你家吧。”

“为什么?”我问。

“我妈把我交给你,你就要对我负责任。”她倒坐下了,跷起二郎腿,看见我,一脸挑衅的神气。

“如果你举出能说服我的理由,我就同意。”

她低头沉默了几秒,抬起头来:“我爸爸有新女朋友。”

“你怎么知道?”

“他一直有,不然他们俩闹什么离婚?”

我晕。现在的孩子说话都这么直接?

她不依不饶地问我:“你觉得这个理由,是不是够充分?”

我硬着头皮。“够。”

“那我是不是可以不去我爸家?”

“可以。”

“那现在我们出门,要么出去玩,要么去你家。”

“不。”我说。“你要先把功课做完,这是必须的。”

宁子哼了声,一言不发走进卧室。这一次我可不敢怠慢,后脚就跟了进去。她扭头问我:“你跟着我做什么?”

“废话。”我说。

“你可以走了。”她开始赶人。

“你饿了吧?”我答非所问。“今天钟点工是不会来的,你想吃什么?”

她愣了愣。“饭厅桌上有外卖电话。”

“外卖不好吃。”我说,“你不反对的话,我来给你做一顿。”

她还没来得及反对我就进了厨房,在冰箱里好一阵搜刮,只找出一张排骨,一只小南瓜,几块土豆,几颗小白菜,估计都是钟点工做剩下的。

这难不倒我。

我打小就爱做饭,大三大四我们学校组织各国美食节,我顶着宣传部长的名头和大师傅套近乎,学会好些做菜窍门,加上我勤学苦练勇于创新,做的菜每次都能让宋天明吃得津津有味,恨不得把舌头也吞下去。

今天宁子的反应也一样。虽然桌上只有简单的两菜一汤,却把她吃得心满意足,虽然她表面上还是维持着对我的戒备,但是我知道,她对我已经没有敌意。

本来就是没来由的敌意。我看得出宁子对成人的世界充满紧张,她敌视我,只不过将我归入了她父母的同一阵营。但我们之间没有过去,更没有伤害,慢慢她会信任我,因为,她只是个孩子。

宁子吃完饭转身就要回房间,我叫住她。

“什么事?”她问,口气已经明显软化很多。

我从厨房把蒸熟的小南瓜端出来,南瓜一切两半,边缘刻成花的形状,中间燃着一截小蜡烛。

宁子看着南瓜一阵怔仲,她不说话,我也一直忐忑,不知道这一招会不会适得其反。

终于她低声说:“今天我十五岁。”

我果然没猜错。这两个忙碌的大人,他们在自己的世界里四处逢源,生意、出差、工作、新的恋情,他们享受着他们的精彩,却没有注意到他们的女儿有多么孤单。

我问她:“爸爸电话多少?”

她看我一眼,把电话号码告诉我。我用宁子家的电话打过去,那边是个低沉的男声:“什么事?”

“周先生吗?”我说,“今天是宁子十五岁生日。你什么时候来接她?”

那边迟疑了一下:“你是谁?”

“我是宁子的新家教。”

“我今晚有事,你让她在家等我!”

说完,电话挂了。

我回头看宁子,她肯定早知道结局,转过头看窗外,不看我。

我的心里忽然有些说不出的难过。于是把她一拖说:“走,姐姐给你过生日去!”

“真的?”她睁大眼睛看着我。

“真的!”我拍拍她,“去,换上你最漂亮的衣服。”

“哦也!”宁子跳起来,跑进她的房间,很快就又出来,她穿一条绿色的裙子,一看就很华丽。

“我自己买的。”她在我面前转个圈,“怎么样,好看不好看?”

我笑:“好看,不过不适合你。”

这孩子,都没人教她审美。

她嘟起嘴:“那我该穿什么?”

我去她衣柜,给她找出KITTY猫的粉色T恤,白色短裙。她听话地穿上,年轻的眉眼,修长的腿,实在是无敌美少女。

那晚我带她去叶小烨的住处。小烨买好了蛋糕等我们,宁子自然熟,很快跟小烨勾肩搭背,把人家家当自己家。

夜里十一点左右,我打车送宁子回家,她在家门口嘻嘻笑着拥抱我,身后忽然传来一个严厉的声音:“你把她带去哪里了?”

是宁子的爸爸。他等在家门口!

“老师带我出去玩了。”宁子说。

“玩?”黑暗中,我看到一张老男人的臭脸:“付你钱是让你带她出去玩的吗?”

我不知道该如何应答。宁子已经先发火:“不关陈老师的事,是我让她带我出去的!”

“你给我闭嘴!”宁子爸爸说,“你的帐回头我再跟你算!”

得。有点臭钱了不起啊,一百块钱一个钟头也不是这样给人气受的!

我转身就走。

回到住处我就打宋天明的电话,他居然给我掐断,半小时才回过来。

“什么事啊小朵,我在实验室。”

他的声音抠抠索索的,我一下子没了哭诉的心情。可是又不甘心什么都不说,憋了半天憋出两个字:“分手!”

宋天明讨饶:“小朵,别闹了,我们三个人在争一个助教名额,我很累,我现在要回去实验室,好么?”

我不吭声。

他又说:“小朵,我一定要当上助教,这样放假才有钱飞回去看你。你乖乖的,啊?”

他把电话挂了。

我握着手机呆呆地等了很久,他没有再打过来。

其实我知道,我在无理取闹。

那天晚上我做了好多梦,梦得太拥挤,都分不清是梦是真。我梦见我被派到一个陌生的地方做家教,人家告诉我教的是一个小姑娘,可是不知道怎么忽然变成了一个中年男人,他很凶地逼问我:“你是干什么的?是不是来偷我的钱?”我说我不干了,他还是一直追我不放,我一边跑一边给宋天明打电话,可是打过去,却始终是,忙音,忙音。

我哭着醒来。

白天的种种坚强,看上去都理所当然。但是夜晚,我自己都不知道,夜晚的我会是这么脆弱,我抱着枕头开始号啕大哭,我也不知道自己哪来的那么多伤心,没有钱,没有工作,还有一份摸不着的爱情,永远打不通电话的男朋友……我一直哭到清晨才昏昏睡去。

(3)

第二天我下定决心,决定从零做起。

我就做了不同的求职简历三份,分别应聘编辑、秘书、文员三类职位,在各大求职网站上广为散发。

发完简历我又倒头睡觉。昨晚哭得太累了,伤神。

周国安的电话就是这时候打来的。

“陈小姐,你好,我是周国安。宁子的爸爸。”他说话很客气。

“噢。”我说。“如果没事我就挂了。我很忙。”

他下一句话差点没把我吓趴下。“好的,你挂。不过请给我开个门,我就在外面。”

用脚趾头想我都知道是谁出卖了我。叶小烨!你等我扒你的皮!

我开门,门外站着一个中年男子,昨晚我根本没看清他的尊容,今天才发现他身材差不多和宋天明一般高,穿CAPTAINO的灰色衬衫,有相当高贵的气质,可是我就是看他不顺眼。

他相当直接。“陈小姐,昨天的事我向你道歉。”他停了停,加一句,“谢谢你,昨天你把宁子照顾得很好。”

“昨天是她生日。”我气哼哼地说。

“我知道。”周国安说,“不过我认为小孩子的生日不应该太隆重,我已经给她准备了礼物,这就行了。”

“噢,我想请问你周先生怎么把礼物给她?快递?”反正已经决定不吃这口饭,我索性出一口恶气。

“对不起。”他并不接我的招,声音里有一丝疲惫,“我如果说错什么,非常抱歉。你要不高兴可以骂回我。”

“你走开,不然我报警。”我威胁他。

他置若罔闻。“请你和我一起回去。”他恳求。“宁子一定要你回去。”

什么?我转身看他。这个气质高贵的男人一脸无奈。“宁子不肯去上学,也不肯吃饭,她说,除非你肯回去。”

“这是小孩子的威胁,你大可不必当真。”

他长叹。“可是做父母的都怕孩子的威胁。”

这话打败我。我只能跟着周国安去他家。他的住所虽然也算高档,但比起宁子妈妈的别墅还是差了一大截,分居以后懂得把好房子让给老婆,这样的男人,我暗想,还不算太恶劣。

其实我相信,即使我不回去,宁子也不会真出什么事。我从来没见过孩子的悲伤持续太久,他们的世界总是充满新鲜事物,转眼就可以把昨天扔到脑后。

但是宁子让我感动。我和她不过相处两次,一次她逃跑,一次我甩手不干。就是这样短暂的两次相处能让她为我这么做,这让我认定宁子是个善良的孩子。

我一到宁子面前,她就扑进我怀里哽咽起来。

“陈老师,”她边哭边说,“我不能让你离开我。”

她终于放下心防,像只受伤的小兽一样依赖我,我忍不住红了眼睛。

“好了宁子,我已经把陈老师劝回来,现在你是不是可以去上学?”周国安不知道什么时候走过来。宁子看了他一眼,乖乖接过书包。

送走宁子,我也告辞。周国安说:“陈小姐,我开车送你。”

“不必了。”我说。“这里到我住处有直达公车,很方便。”

“那,”他说,“我总得表示一下感谢。”

“照顾好宁子。”我说,“我只是一个家教,不是全程监护,我是看在宁子分上才来这一趟。”

他问:“那你对全程监护有没有兴趣?”

什么?我瞪大眼睛。

他笃定地笑:“是这样,根据协议,宁子的接下来三个月要和我一起住。但是我很忙……”

“所以?”

“所以,我请你全天帮我陪着宁子。其实也不是全天,她平时都要上学,你只需要在她放学以后过来,如果你愿意,我马上叫人给你安排房间。”

做还是不做呢?我还在考虑,他打断我:“付你双份工资。”

好了,这下没有再考虑的必要。“你另找人吧周先生,”我说,“这么高的工资,我消受不起。”

回去的公车上我恨恨地想,他妈的,有钱了不起?这个世界上总还有钱买不到的东西!

公车挤得要命,还开得跌跌撞撞。我努力地抓牢扶手,告诉自己,不要摔倒,更不要后悔。

所幸我投出去的简历很快有了回音,而且还不少。

我穿戴整齐去应征,跑到第三家公司的时候,已经是汗流狭背,裙子发皱,口红早已褪色。这家公司不大,不过在很不错的大厦里租了几间写字楼,办公条件应该不错。他们需要的是一位秘书,接待我的是一个胖子和一个矮女人,问我很多莫名其妙的问题,一直查到祖宗八代,最后居然问到我有没有谈恋爱,对婚前性行为怎么看。

我忍了很久,终于忍无可忍地说:“请提些不那么弱智的问题可否?”

矮女人先听懂,厉声说:“你再说一遍。”

于是我就再说了一遍。

胖子也听懂了,他拍案而起说:“你可以走了。”

“就走。”我气急败坏,夺门而去,下了电梯闷头闷脑地往前冲,竟一头撞到一个人身上,定睛一看,不是别人,正是宁子的爸爸。

“又遇见你。”他淡淡地笑,仿佛已经忘记了我们之间曾有过不快。

“那又怎样?”我正一肚子火,“今天给我开三倍工资?”

“对不起。”他说,“我说话有时候比较直接。”

“根本就不是直接不直接的问题。告辞!”

他却做手势拦住我,指指楼下的咖啡店说:“这样吧,我请你喝咖啡来表示我的歉意,不知你可肯赏脸?”

“这店你家开的?”

“不是。”他说。

“那要花钱的。”我说。

“没关系。”他说。

“你那么有钱不可以这么小气,不如买部车送我我也许可以考虑原谅你。”

他哈哈笑起来,心情好像比前几天开朗得多,因此并不理会我胡说八道的讥讽。

“你喜欢什么甜品?”他问。

可是我心情很坏,吃不下任何东西,只呆呆地看着窗外。这个城市里最多的就是人,我呆呆看着每一张陌生的脸孔,仿佛置身荒漠。我忽然强烈地想念宋天明,我想他在异国他乡,面对的是一张张更加冷漠的脸孔,我忽然心疼他的孤独,心好像被高压水泵抽空,疼得无法呼吸。

我呆滞的表情大概让周国安误会。“陈小姐,你不会是一个记仇的人?”他说,“我昨天的话确实是无心。”

“周先生你多虑了。”我醒过神,冷冷地说,“就算记仇也得改天,我今天吃你的喝你的哪敢放肆?!”

我幼稚的不礼貌逗得他微笑,笑完后他认真地说:“不吃不喝也没关系,不过我会再给你个机会消除你对我的成见,不知你可否愿意?”

“嗯?”我扬眉。

他说:“我公关部正在招人,你愿意来试试吗?”

这回轮到我哈哈大笑:“周先生您的爱心真是泛滥得让人有点吃不消。”

“我是认真的。”他说:“这楼是我公司投资的,大部份用来出租,我公司在最高二层。”

“我不喜欢开玩笑,我的经历你一无所知。”

“那不重要,我有慧眼就行。”他又习惯地微笑起来:“如果我是你,我会试试。”话说完,名片已经递了过来。

“我不会去的。”我说。

“不急,你可以考虑三天。”等我接下名片,他朝我礼貌地点点头,然后,离去。

原来他是环亚集团总裁。

啧啧啧,大名鼎鼎的环亚。房地产,娱乐,餐饮……无一不涉足。

这个世界上有很多的奇遇,不过我并不认为它会发生在我和这个姓周的商人之间。

白白折腾了一天的我只好去跟小烨诉苦,她正在家里做面膜,把自己弄得跟女鬼一模一样。我趴在她家的沙发上跟他说起周国安,小烨尖叫:“陈阿朵你真的要转运了,这个周国安比我爹还有钱呐!”

“得。”我把周国安的名片放在桌上转啊转,“谁知道他安的是什么心,更何况我根本就没有答应他。”

小烨把名片一抢说,“你不去我去,反正我一直失业中。”

“行。”我大方地说。

小烨笑笑,把名片往我包里一塞说:“说着玩的啦,我只对流浪感兴趣。晚上有空么?”

“干嘛?”

“我带你去新世界酒吧玩,他们每月都举办一次RAYTY,还有抽奖。”

晚上我和小烨一起去酒吧,我们穿得花枝招展,故意画了很浓的妆。聚会很大,差不多来了二百号人。因为要抽奖,小烨给我们两个签了到,就拉着我花蝴蝶一样的左右穿梭。有个大胖子笑呵呵地朝我伸出手说:“小烨,这是你朋友?”

“是啊,她叫陈朵。”

“啊,原来是朵姑娘,久仰久仰。”

为了表示礼貌,我只好伸出了我的手,谁知道他竟死命地握住我,三分钟也没肯放开。

“很疼呃。”我皱着眉说。

“不疼怕你记不住哦。”

我不明白一个大男人说话干吗要在最后拖个“哦”字,更何况是那样一个胖得要命的男人,于是我讥笑着问他:“你这么胖,都吃些啥了?”

“吃你行么?”趁小烨走开,他低下声来,诡秘地和我打情骂俏。

“怕你消化不了。”我说。

“试试哦?”他又“哦”起来了,真是恶心加无耻。

我把端在手里的那块小蛋糕扣到他头上,然后哈哈大笑若无其事地走开。走了不远回头望,他正在一个瘦子的帮助下气急败坏地清理他的头发。

我差点儿没爽得背过气去。

就在这时我看到了他,一个陌生的年轻男人,他也正在看我,嘴角浮起一丝意味深长的微笑。

我调皮地朝他挤挤眼。

他朝我举举手中的酒杯,并不过来搭话。

小烨八婆兮兮地附在我耳边说:“看到没?是不是挺有感觉?”

“神经。”我说。

“你懂什么?这帅哥我都看中半个月了,就是这间酒吧的老板,不然我天天来这里玩,我有病哦!”

“我看你是真有病。”我拼命捅小烨,“这种花花公子一看就有恋母情结的。”

“别胡说!”小烨抽我,“你去问问他喜不喜欢我?”

“去!要问自己去问!”

“陈阿朵,算我求你行不行?”

小烨以前我们学校的校花,她很酷的,从不和任何一个男孩子走得近,换句话来说,就是从不让男生有希望却又从不让人家绝望,因为这个,我们宿舍总是有吃不完的土特产,都是那些男生从老家吭哧吭哧地背来孝敬她老人家的。有时候还有男生背着吉它到楼下来唱歌给她听,她把窗户一开大喊一声:“有没有搞错哦,那么走调!”

然后再蹲下来和我们一起哈哈大笑。

很少有男人让她这么紧张过,看来,她对这个Ben是真的有点意思。

“大家注意,抽奖活动就要开始!三个幸运奖,我们将请Ben先生来抽,奖品是小灵通各一部!”

“哦哦哦。”台下有人得寸进尺地嘘起来,“怎么不是诺基亚手机!!”

大家一阵乱笑中那人手指在键盘上敲了一下,大屏幕闪了两闪,首先出来的竟是我的名字:87号,陈朵。

我朝大家飞吻一个,随即轻快地跳到了台上。主持人是个年轻的小伙子,他尖声地不知疲倦地叫嚣着:“这位小姐真是好运,说说你的感想!”

我恶作剧:“太开心太开心了,谢谢我的唱片公司,谢谢我的制作人,谢谢所有支持我的歌迷,谢谢CCTV、MTV颁给我这个奖项……”

底下已经是笑得不成样子。小烨笑得最夸张,差一点倒到旁边那个男人的身上。

我给她一个飞吻,她回应我。两个无业女游民,花痴得有些不像话。

我忽然想什么,于是又抢过话筒来说:“对啦对啦,我还有个问题要替美丽的小烨问一下,那就是Ben先生你喜不喜欢小烨?”

下面一阵狂嘘,小烨尖叫着跳上台来把我给拖了下去,嘴里喊着死阿朵你找死呀看我不好好收拾你。

那个叫Ben的,笑得好尴尬。

我刚被小烨从台上揪下来就被死胖子拦住:“嘿,小姐你挺泼辣的啊,还这么好运。商量一下,替我把头洗了,我就不跟你计较喽。”

“用香槟洗好不好?”我笑笑地看着他。

他把双手举到胸前,往前一推说:“行行行,我认输,不打不相识,做个朋友怎么样?”

“好呵好呵。”我不想太过引人注目,只好委曲求全哼哼哈哈。声称要去洗手间才算脱身。小烨跟着我追出来,跳着脚喊:“死小朵死小朵你今天是不是吃错药了。”

“嘘!”我朝她竖起一根手指说:“是你自己让我问的么。”

“行啊你!”小烨把我一抱,兴奋地说,“够朋友,呆会儿去看他的反应,呼呼呼!”

“嫁入豪门会很惨的!”我打击她。

“半斤对八两。”小烨扬起眉毛,“再说了,谁说要嫁,玩玩嘛。”

“小心玩出火来。”

“顺其自然喽。”小烨说,“我爹昨天打电话说再不找工作就只能养我一年,一年之内我得赶快找张饭票。”

我跟小烨再进去,抽奖已经结束,台上的乐队正在唱陈奕迅的《阿怪》:

我们叫他阿怪

他说的最多的是拜拜

钱赚了就离开

直到不能够生活他才回來

他常說 日子过得太快

还沒攀过烏拉山脈

他有他未來 我们学不來

……

“这歌我最喜欢!”小烨站在我身边,脚打着拍子,跟着台上的人卖力地唱着:“我们叫他阿怪他说的最多的是拜拜……”

我却看到那个叫Ben的,没跟任何人说拜拜,已经从后面悄悄地离开了。

(4)

第二天我一直睡到11点,到底年纪大了,再也经不起疯玩,我用了四十分钟把自己从床上拽起来,决定继续上网找工作。

我一到网上就发现宋天明已经挂在上面,QQ头像改成愤怒状。

看见我上去他就张牙舞爪地扑上来:“陈小朵你你你昨晚上哪了?”

“和……小烨……去了酒吧。”我坦白。

他作伤心欲绝状。“你知不知道昨天是什么日子?”

“什么日子?”

他忽然矜持起来,死也不肯说。直到我耐心用完警告他不说就走人,他才扭扭捏捏:“是我们……第一次kiss啊。”

说完他打过来一个亲吻的图标。

“小烨,我很想你。”

简单的一句话,居然让我红了眼眶。

记忆回到我们在大学里的日子,在师大的那棵香樟树下,我和他的初吻。宋天明个子很高,我只能到他的胸前,所以要很辛苦的惦起脚尖。那时是夏天吧,天上有很多很多的星星,我回到宿舍的时候已经熄了灯,然后我爬到小烨的床上,在她耳边轻声对她说:“我被宋天明算计了。”

“你完了。”小烨说,“这就等于把自己贱卖了。”

小烨一直认为我可以找到更好的男朋友,更好的标准其实也说不上来究竟是什么。但小烨骨子里确实比我骄傲,而且,如果是她想得到的,她说什么也要得到。

比如Ben.

前天她对我说,Ben开了一家新酒吧,她去应聘大堂经理,以她的美貌加学历肯定没问题,我问她,万一被录用了月薪多少,她说:“试用期800.”

我还没晕倒的时候她又说:“钱算什么,陈阿朵,你真的好俗哦!而我呢,我这辈子最大的梦想就是和自己爱的人一起浪迹天涯,现在真爱的人终于出现了,我的梦想已经迈出了第一步!”

“你当Ben是白痴?”我说。“放着大好的生意不做陪你做梦?”

小烨振振有词万分臭屁地回答我说:“当男人爱上一个女人的时候,就等于是一个白痴。”然后她豪情万丈地一拍我肩膀,“陈阿朵,等我凯旋。”

叶小烨果然凯旋,顺利地当上了Ben新酒吧的大堂经理。

我摸去看她,下了公车按她给我的那个地址一路找过去,Ben的新酒吧在一个很安静的街区,有一个很特别的名字,叫“旧”。

我走进去的时候,疑是自己跌入了时光遂道。吧台,酒桌,椅子,窗帘,无一处不充溢着浓浓的复古味道。虽说我们上次去的“新世界”也是他开的,两者却是全然不同的风格。看来这个叫Ben的,还真是有两下子呢。

下午时分酒吧里的人不多,很安静,我在吧台前高高的椅子上坐下,问正在调酒的服务生:“你们经理呢?”

“哪个经理?”他问我。

“最漂亮那个。”

“是叶经理吧。”服务生说,“她在后面,一会儿就来。”

有小姐过来问我喝什么,反正是小烨买单,我想也不想地说:“XO.”

坐了一会儿,旁边忽然有人搭话说:“我看这里你最漂亮。”

我掉头看,是个三十岁左右的男子,长得尖嘴但不猴腮,难看得简直要交税,于是厌恶地往边上挪了一个位置。

谁知道他竟跟着我挪过来:“小姐我们有缘,我今天请你,你吃什么喝什么都算到我帐上,好不?”

他话说完,小姐刚好把XO替我端来,我接过来,顺势往前面的烟灰缸里一倒,然后对小姐说:“麻烦记到这位先生帐上。再麻烦给我请你们叶经理快点出来!”

“呵呵,没关系,倒吧。”那家伙好像有些喝多了,说话舌头开始打结,“你倒多少我都请得起。”

我只好离开吧台,坐到窗边的位子上去。

好在他没有跟过来。

没过一会儿有人放到我桌上一杯透明的柠檬水,上面飘了一片薄薄的黄色柠檬。一个声音拿腔拿调地对我说:“小店刚刚开张,小本经营,还望海涵。”

我抬眼一看,是小烨。穿一件相当别致的旗袍,把整个身材衬托得凹凸有致,一张清致的面孔笑眯眯地对着我,美得我倒吸一口凉气。

“天。”我说,“你门口应该立个牌子。内有天仙,凡夫俗子不得入内。”

“服了你这张嘴。”小烨朝我挤挤眼,“这里不方便,到我经理室去!”

我跟她进入她那储藏室般大小的所谓经理室,她把我往那张转椅上一按,人在我面前得意地转个圈说:“怎么样?一切尽在我掌握之中!”

“他来这里?”我问她。

“当然,这里是新店,他一周起码来四次!”小烨在我面前竖起四根手指头,然后说:“他已经四次夸我能干,呵呵呵。”

“等他四次上你床你再得意也不迟!”

“哎呀陈朵你真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小烨啐我。

我无可奈何地说:“看来你是铁定了心要拿你青春赌明天喽。”

“我好喜欢他的眼睛。”小烨花痴地趴到我耳边说,“他一看我,我就整个晕了。”

“哪里那么严重。”我笑。

“看我身上!”小烨又在我面前一转说,“在苏州定做的,只此一件!”

“他送的?”

“工作服么。”小烨红着脸说。

真是乱了套了。

就在这时有人敲门,进来的是一个服务小姐,对小烨说:“叶经理,外面有人闹事。”

“哦?”小烨说,“什么事?”

“他说在我们这里丢了钱包。”

“有这事儿?”小烨娇眉一蹙出去了,我也跟着去看热闹。闹事的正是刚才想请我喝酒那个,嘴里正在不停地骂骂咧咧。小烨走上前问道:“先生您钱包丢了?”

“废,废话,当然是丢了,就在这里丢的,你们……你们快替我找回来!”那人真是喝多了,话都开始说不清。

小烨比我想像中有耐心多了,问他说:“您一个人来喝酒的吗?有没有忘在什么地方,您再好好想想,刚才都和什么人接触过?”

“有!”他手指往小烨身后一指,直直地指到我身上说:“从我进来,我就只跟这个小姐说过话,也只有她坐在我身边过!”

“喂!你是大脑有问题吧。”平白无故被无赖冤枉,我火冒三丈高,小烨赶紧示意我莫吱声,转声又好言对那人说:“先生您一定弄错了,她是我朋友。”

“你……你朋友就保证没事吗,我不管,先搜她身。”

什么!

要不是小烨拉着我,我上前就要给他一巴掌,这种人,不打怎么行。

“要搜她身!”他还在翻着白眼不知死活地叫喊。

小烨当然知道我的脾气,连忙低声对我说:“这人不讲理,乖,你先到我办公室去,这事我来处理。”

我没打到他,哪里甘心走。正和小烨牵扯着的时候有人走了过来:“唐总,东西丢了好好找,别这么冲动。”

竟然又是周国安!

这个世界是哪天变小的?

那个姓唐的家伙一见周国安气焰立马就下去了不少,搓着双手说:“周,周总,你怎么也在这里?”

周国安淡淡地说,“这姑娘是我朋友,你别冤枉她。好好找找,就这么大块地方,丢不掉的。”

正说着,有服务生举着他的钱包跑了过来,原来他把它放到了洗手间的台子上,不仅是钱包,还有他的手机。

那家伙闹事不成,立马焉了。

我恨恨地对小烨说:“要不是你的场子,我今天就砸了这里。”

“那是那是。”小烨安抚我坐下,叫小姐给我倒杯冰水。

身后周国安正在跟小烨说:“他喝多了,让保安给他叫部车送他回家,车费和他这里消费的费用我来替他付。”

那人终于被架走了。

“谢谢周总。”小烨说。又碰碰我说:“小朵,来我替你介绍一下,这是环亚集团的周总经理,出了名的义气。”

“我知道。”我转头说:“也是出了名的有钱和出了名的忙。”

“哦。”小烨一拍脑门说,“瞧我,忘了你们本来认识。”

“她对我有成见。”周国安笑着说,“不好意思,我那边还有客人,恕不奉陪了,改天再聊?”

我对着他的背影做个大大的鬼脸。

周国安一走小烨就把我拉到办公室里一顿好骂:“你怎么不去他公司,又怎么对人家这样子啊,真是不可理喻。”

“不可理喻的是你。来这种鬼地方上班!”

“这里真挺好的啊,可以说是全市最有品味的酒吧了,像周国安这样的人也常来就能说明这个道理。”

哼哼,小烨也就这点见识了,周国安算什么。

又有人敲门,这回进来的是Ben,这家伙是挺帅的,难怪小烨会为他失魂落魄。冲我们笑笑后他问道:“听说刚才出点事儿?”

“小事,摆平了。”小烨得意洋洋地说。

“你们聊,我还有事要走先。”识时务者为俊杰,我赶紧溜吧,不然回头准会被小烨掐死。

小烨对Ben说:“记得么,这是我朋友小朵。”

“我记得。”Ben说:“上次中奖那个么。”

“不会是因为我拿了你的小灵通吧,如此耿耿于怀。”我说,“赶明儿还你!”

“哪里。怎么会!”Ben笑。

“小朵喜欢瞎说的。”小烨说,“你别理她。”

“有时也说说真的,比如上次在台上问你的那个问题,你要记得回答小烨哦。”我飞速地说完,然后赶紧拉开门走掉了。

出了门,已经是黄昏了。我把手搭在眼睛前往公车站走去,有辆车缓缓地跟过来,在我身边按了好几下喇叭。

是周国安。

他推开车门。我想想下班高峰公车上人挤人的惨状,略犹豫了一回,还是上了车。

他说:“我特意在这里等你。”

“呵呵。”我笑,“如果宁子问起,你就说我还是她的家庭教师,等她妈妈回来,一切恢复正常。”

“你让我有失败感。”周国安笑着说。

我奇怪地看他。

他又说:“我等了你三天电话,要知道我们公司的任何职位,都会让人趋之若鹜,可是你竟不理不睬,我想知道为什么。”

“我没见识,周老板。”我说,“你这回看走眼。”

“是吗?”周国安发动汽车说,“那你得让我再看看。”

“你别看了。”我说。“放我下去,我还是比较习惯坐公车。”

他充满深意地打量我:“你是我见过的第一个有宝马可坐还宁愿坐公车的女孩。”

“这是宝马?”我问。“对不起,我对汽车一窍不通。”

“你通什么?”他更好奇。“衣服?手表?首饰?”

“零分。”我简慢地答道。大概因为他救了我,我今天看他也就没有以前那么不顺眼,甚至和他开起了玩笑:“我通爱情。”

“人年轻的时候都这么想。”他和我玩深沉。“终其一生研究你会发现,爱情是一个假命题。”

“那什么是真命题?”我反问他。“事业?金钱?地位?”

他呵呵笑:“伶牙俐齿,我觉得你很适合我们公关部,真的不想试试?我一直在找一个像你这么能说会道的员工。”

“是尖酸刻薄吧。”我刻薄自己。

“也可以这么说。”他回答我。

跟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斗嘴并不见得是我的长项,我决定保持沉默。看得出周国安也并不是饶舌的人,他把车开得相当平稳,专心看路似乎心无旁骛。车里一片静默,我忽然觉得紧张。除非我瞎了眼才能否认这个男人的魅力,他的沉默里都有种让人不能违抗的力量,换作任何一个女人都会太容易为他神魂颠倒,只是,我已经有了宋天明。]

“宁子这几天怎么样?”我问。

“你很关心她。”他说。“不过你不用担心。她目前的环境不利于成长,我打算给她换一间寄宿学校。学校是全封闭的,管理很严,她不再需要家庭教师。”说到这里他抱歉地看着我。“这也是我为什么建议你去我公司的原因之一。”

“之一?”我问,“你还有其他的原因吗?一个个放马过来?”

“你生气了。”他淡淡说。“小姑娘到底冲动,其实我给你的机会,比做家教好十倍。”

好一个刚愎自用不知悔改的臭男人!刚刚萌生的一点好感顿时消弭无形,我忽然觉得不能再任由他周作非为,世界上总得有人对这种烂人说不!

“我做不做家教无所谓,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我尽量让自己显得有气势一些,“可是宁子呢?她正在念初三,功课那么紧,你这样折腾她,于心何忍?”

“我给她换的是全市最好的学校,”他忍受着我的不礼貌,“宁子是我的女儿,怎么做对她最好,我心里有数。”

“周先生,我到家了。”我说。“请你停车。”

“陈小姐,”他还是一直往前开,“我要告诉你两件事,第一,我去过你家一次,只要我去过的地方就一般不会忘记,第二,你关心宁子我很感激,但是你对她的了解,一定没有我这个当父亲的多。”

“你了解她?”我哼哼。

“我为她操碎了心!”

听见了没?夫妻就是夫妻,连说话口气都惊人一致。一个动辄把孩子抛下出差十天半个月,一个高兴了就给女儿换间学校,再跟一个不相干的前家庭教师摆出这副怨妇嘴脸,做人怎么可以无耻到这个地步?

他好像看出我心里想什么。

“陈小姐,”他叹气,“宁子的成绩在全班排名倒数。”

“成绩差不光是学生的责任,再说,成绩能说明什么问题?”

“她在课堂上公然和老师对抗,把老师气出教室。”

“你敢说你念初中的时候不想这么做?”

“上个礼拜老师把我叫去学校,说宁子早恋,这就是我给她换学校的原因。”

天哪!情况不是一般的严重,这个父亲还停留在史前时代!他干吗不造一个无菌室把女儿关在里面?山顶洞人!老封建!我在心里狠狠地骂。

“你在想什么?”他不识趣地问。

“我在想我初中时期的一百零一个男朋友。”

他不怒反笑:“现在小姑娘是不是都爱说大话?”

“一百零二个。”我横他一眼。

“别开玩笑啦,你不是那样的人。”

“我是什么样的人你来规定?笑话。”我继续挑衅。

他淡淡一笑。“我打赌,到目前为止,你的男朋友小于或等于一个。”

我还来得及反驳,他又接上:“我很羡慕你,你的眼睛里看不见任何伤口,年轻到底是不一样的。”

面对这样一个自信充沛自说自话的老男人,我还能怎么样?只能装聋作哑。车还在一直开,我们尴尬地保持着沉默。但是他刚才的那句话让我怅惘,说到“年轻”,他脸上有种异常温柔的神色,我暗自嘲讽自己花痴,他温柔的对象又不是我。

幸亏我很快到了家。车还没停稳我就忙不迭地拉开门,周国安叫住我:“关于我公司公关部的事情,我再等你三天电话,你考虑一下?”

“周先生,我不会去的。其实你并不欠我什么。”我不想再和他拌嘴,“你已经送我回到家,省下我在公车上摇晃一个半钟头,现在是我欠着你。”

他还想争取:“陈小姐,我公司待遇不差,而你的经济状况……”

天呢,所以说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周国安永远也改不了“说话直接”的毛病。

可是奇怪地,这一次我不想和他发火。

“周先生。”最后的几句,我说得诚恳。“我这人生性散漫,而且不学无术。你们公司的位置那么多争着抢着要干,你何必为了我一个小人物这么大费周章?我不喜欢受人恩惠的感觉,抱歉。”

说完这句话我就头也不回地走了,不给他任何鄙视我的机会。

他羡慕我,开的什么国际玩笑,我想起宁子说“他有新女朋友”的样子,想起宁子妈妈黯然销魂的脸。

这样的男人,在爱情里,永远是让人受伤的那一个。

但是他说得没错,宋天明是我的初恋。

在综合性大学里外文系和中文系的女生永远最受男生欢迎,而物理系的男生却永远最不解风情,不知浪漫为何物。

很受欢迎的陈朵和不解风情的宋天明这样死心塌地地恋爱,只因感动于他大二的那个冬天买给她的一个热乎乎的烤红薯。之后的几年也有人对我许诺过风花雪月,但是从未有人像宋天明那样让我觉得贴心。大三我过生日的那天,我和几个优等生被分到镇上一所很穷的中学去实习。那时候我还没有手机,正想去找个公用电话跟宋天明诉苦的时候他忽然从天而降,背着一个大包,包里全是我喜欢吃的零食,还有二十根很大很粗的红色蜡烛。在镇中学那个破旧的宿舍里,我们一帮同学吃零食吃得牙帮子都疼,在偷偷燃起的烛火中,听宋天明用五音不全的破嗓门领衔为我主唱张学友的《情书》。

此刻的我站在窗前看华灯初上,每一点都幻化成当时的烛光。不知何时,这座城市开始整夜不睡,人人都担心时间不够用,恨不得连日连夜拼命工作拼命享受,只有我一日恍惚超过一日。

宋天明曾经对我说:“这个城市里灯光璀璨,我相信总有一盏,会属于我和小朵。”

可是说完这句话的他几个月后就奔赴异国,在另一片天空下,点亮他每晚入夜时的灯。

我呢?为了便宜住的是个老旧的小区,楼道里的灯已经坏了两个礼拜都没人管,还有人经常在楼梯拐角堆些杂物,我每次上下楼小心翼翼,还是崴过一次脚。

崴脚的那天我对宋天明发脾气,当然是东拉西扯了一堆理由,自己越说越委屈,在电话里就哭起来。莫名其妙的宋天明在电话那端终于也山洪暴发,他说陈朵我在外面这么辛苦不都是为了我们的将来吗?我除了当助教每周还要去打工你知道吗?为什么你就不能体谅我一点呢?

这是我们的第一次吵架,最后以两人互相心疼抱歉不断自我批评和我的大哭告终。而我们也为此付出沉重的代价,各自打爆两张IP卡,相当于一个礼拜的口粮。

而现在,宋天明的电话永远等不来,我又是如此窘迫,舍不得买一张新的电话卡。

我们这么相爱,可到底敌不过生活琐碎。宋天明和我在各自的城市里各自辗转,心里明白对方的辛苦却不能伸手相助,这种无能为力的感觉,真像歌里唱的,永隔一江水的孤单。

(5)

第二天我本来想打起精神继续去应聘,却没有出息地一觉睡到中午。

吵醒我的是叶小烨的电话,她像抽风一样地咕咕笑:“中午Ben请我吃饭,你猜我遇到谁?”

“周润发?”

“聪明!”她说,“猜对三分之一。周国安和我们一起吃饭,他还和Ben夸你来着。”

“夸我什么?不知好歹?”

“真不知道你怎么想的。”

“我才不知道你怎么想的。”我没好气,“和一个老男人吃顿饭就能激动成这样?”

“陈阿朵你不要不识好歹啊,我完全是为了你!你看看你,毕业这么久了,你又不是缺胳膊少腿,找不到工作可以原谅,但是现在有工作不做你是什么意思?”

“贫者不食嗟来之食。”我哼哼。

“你是怕他没安好心吧?”叶小烨坏笑。

“去你的去你的!”我K她。

好不容易把叶小烨对付过去,我的手机又响。得得,看来中国移动迟早要颁给我最佳用户奖。

这次打电话的却是周国安。“陈小姐,”他听上去很着急,“宁子有没有去你那里?”

宁子离家出走了。

周国安说,昨天晚上,他把宁子接回家,打算第二天送她去新学校报到。然后他有个紧急会议出门一趟,回来的时候,宁子已经无影无踪!

“已经一整夜了,她的同学我都问了遍,没人看见她。”隔着电话,我听得出他压抑着内心焦虑,“我已经报了警,她妈妈也从上海赶回来了,陈小姐,如果有宁子的任何消息,请立刻通知我,立刻,好吗?”

看看,这个刚愎自用的男人,总算是得到教训。奇怪地,我却有种宁子绝对不会出事的预感。现在的孩子根本就不像大人想象的那样弱不经风,尤其是宁子。能那么冷静地说“我爸爸有新女朋友”的小姑娘,单独出个门就会遇上人贩子?打死我也不信。

我的预感果然没有错。

下午的时候我正在网上疯狂投简历,门铃响,我去开门的时候宁子站在门外。

她的第一句话是:“陈老师,我饿。你给我做饭。”

我说宁子你先进来。

她不肯。“你不许打电话给我爸爸妈妈,否则我转身就走。”

我考虑一秒。反正她在我这也没什么危险,而且像周国安那么自以为是的男人,让他着急一刻也好。

主意打定,我一把将她拉进屋。她一屁股就在我唯一的沙发椅上坐下,还真不把自己当外人。

“你怎么知道我的地址?”我审问她。

“你和我妈妈签的协议上有。我又不是傻子。”

“干吗离家出走?”

“我不想转学。”

“出门干吗不带钱?你以为饭店旅店都是慈善机构?”我更凶。

她吸吸鼻子。“我拿银行卡了,谁知道半个小时就被他电话挂失。”

“你取了多少?”我问。

“三千。我不知道那个提款机一天只能取三次。”

我惊得差点没从椅子上掉下去。三千块一天能花到没钱吃饭,这小妮子是什么本事?

“你还是回去吧,我养不起你。”想想她是富人家的小孩呐,仇富的我对她忽然不想那么客气。“我这里只有剩饭剩菜,隔天的。”

“陈老师,你别赶我走。”她央求我。“我给你买了礼物。”

说完她就从她鼓鼓囊囊的书包里掏出一个大塑料袋,我别过头:“糖衣炮弹少来啊!”

她粘上来:“陈老师,那你就看一眼呗,就一眼!”

我拗不过转头,她把一件风衣塞到我手里。风衣我见过,是kistina的秋冬新款,漂亮得像女孩子永远的梦。我曾经好几次在商场里留恋地观望过,但我很没出息,都不敢上去摸一摸——我知道我买不起。

现在这个梦就在我的手里握着。我翻翻价签,两千九百八十。

三千减去两千九百八十,还剩二十块。

这就是宁子为什么饿着肚子到我这来的原因。我不知道说什么好。

“你再这么大手大脚花钱我K你啊!”我把风衣塞还给宁子。

她却用一双大眼睛恳求地看着我,她的眼神清澈透明,晃着一点泪光,倔强得让人心疼。

“你不收下就是看不起我。”她垂头丧气地补充一句。

“我为什么要看不起你?”

“因为我是个坏孩子。”

“哈哈,坏孩子。”我向她伸出手。“谁批准的?有证书吗?”

她扑一声笑出来。“陈老师你和我爸爸妈妈不一样。”她说。“不过你还是要收下这件衣服,不然还是看不起我。”

“太贵了。”我坚持,“你不能送我件便宜点的?”

“钱算什么?”她大大咧咧。“我什么都缺,就是不缺钱。”

“是你自己的钱吗?”

“他们对不起我。”宁子说,“钱是他们应该给的。”

“周宁子你要是再这么不知好歹我马上打电话给你爸爸妈妈。”

“你不会的。”她胸有成竹。“陈老师,我知道你是好人。”

这是什么世道?连一个小孩都吃定我。冰箱里没多少东西了,我就着几个鸡蛋做了简单的晚饭,被宁子一扫而空,吃完之后还抹着嘴巴满足地叹气:“陈老师你的厨艺天下第一。”

“少给我灌迷魂汤。”我说。“吃饱喝足该回家了啊。”

她头一扭。“不回。”

“为什么?”

“他们拆散我和阿东。”

原来早恋这一点,周国安还真没冤枉她。

“阿东是你同学?”

“不是。”她犹豫了下。“是网友。”

“干吗的?”

“不知道。”

“姓什么?”

“不知道。”

我真有当场晕过去的冲动。

“陈老师,他们那么独裁,我永远都不回家了。阿东今晚会来这里接我,我和他一起浪迹天涯。”宁子英勇地说。

“他要是敢来这里我用苍蝇拍把他拍出去!”我终于火了。“你们小孩还有完没完?”

“我都十五岁了,我有爱的权利!”宁子大声冲我喊。“你还把我当成孩子,原来你和他们是一样的!”

她的眼泪迸出来。

唉,这个让人又恨又爱又心疼的小破孩。“宁子你别闹了好吗?”我几乎在恳求她,“陈老师给你炖最好吃的莲子汤,你在这乖乖坐着,好不好?”

等我炖好莲子汤出来,宁子就不见了。

她不见了。

她不见了!我像个疯子似的喊起来。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才醒过神向门外冲去,楼道里黑漆漆,我一脚踩空之后就像只破椅子似的直摔了下去。

我在医院呆了大半天,后来听说他们是在一座废弃的公园找到宁子。她缩在一座假山旁边等她的阿东到两点,看见大人来了拔腿就跑,被人抓住的时候手挣脚刨,像一头野蛮的小兽。

那个阿东根本就没有去见宁子。不幸中的大幸。

宁子关在自己的房间里不吃不喝,几个人轮番看着她,怕她再次逃跑。

我的脚踝只是轻伤,第二天就可以出院。

没想到,周国安的车等在医院门口,要带我去看看宁子。

“宁子以前做过傻事,”周国安说,“我总不放心她。”

“什么时候?”我问。

他有些不自然地笑。“我和她妈妈第一次讨论分居时。”

“宁子是个傻小孩。”我说,“她对人很痴心,对爸爸妈妈其实也是这样。你们要给她足够信任。”

周国安微笑看着我。“陈小姐,你总是给人太多信任。”

哎,我的脸开始火辣辣地发烫。

幸亏他并无意讽刺我。他只是皱起眉头微微叹气,这个在商场叱咤风云的男人,此刻我才相信,他说自己为宁子“操碎了心”,并非虚言。

“你的伤?”他说,“医院发票给我。”

我笑。

他也笑:“希望没再得罪你,但我是真心。”

这回,我倒是真的没介意。

“请去看看宁子。”他说。

“我怕她不再愿意见我。”我担心地说。

“不会。”周国安说。“宁子的心意我还明白。现在唯一可能让她听话的人就是你。”

他把我带到宁子的房间就和看护一起退出去,留下我们单独相处。

我刚一走动宁子就叫出来:“陈老师,你的脚怎么了?”

“还有脸说!”我凶巴巴。“不都是你害的?离家出走很好玩吗?”

“陈老师你原谅我。”她可怜巴巴地说,眼角又噙着泪。

我的心早就软了,面上还是装作强硬:“被自己爱的人放鸽子,滋味是否好受?”

“其实我不爱他。”宁子说。“他连高中都没毕业,我的偶像是尼古拉斯?凯奇,又酷智商又高的那种。”

“不爱他干吗要跟他逃走?”我的声音又高起来。

“他关心我。”宁子垂着头。“他在网上给我过生日,送我一千朵玫瑰。我以为他关心我。”

宁子的话让我一阵心酸,我想起她孤单的十五岁生日。“难道爸爸妈妈不关心你?”

“不。”她倔强地说,“他们关心的是钱。从我记事开始他们就忙着赚钱,成天开会出差,我吃方便面吃到要吐。有了钱之后他们就闹离婚,离不成也是因为钱。”

“你要怎么样才相信爸爸妈妈很爱你?”我叹气。

她想了想。

“我不想转学。那个寄宿学校很恐怖,我有同学在里面呆了两个月就忍受不了逃出来,他们每天做功课到十二点,班干部都是老师的走狗,连午睡时听歌都要被举报,在那里我会死。”

“留在原来的学校,大家都会议论你的事情,学校可能还会给你处分,这些你都受得了?”

“放心吧陈老师。”宁子说,“我自己做的事情当然要承担责任,畏罪潜逃才是可耻的。”

我被她逗得笑出来,答应找周国安帮她说情。

“但我话说在前头,我不一定能成功啊。你爸爸的脾气和你一样拧。”

宁子开心地笑,这笑容才让她看上去真像一个十五岁的孩子。

“你就大胆地去吧陈老师,有你出马一定成功的,我对你有信心。”

我和周国安约在“旧”。

他还有点事要晚来,我比他先到,小烨又换了一身新衣,挤眉弄眼地对我说:“进展飞速啊。”

“很遗憾不是你想的那么刺激。”我把宁子的事情告诉她。小烨说:“我不管,那边的情侣包厢留给你们,我给他打八折。”

“不用了,留给你和Ben坐。”我压低声音说。

小烨的声音压得比我还低,娇笑着说:“今晚他约我吃夜宵。”

呵呵,这才叫进展飞速。我甚至有些酸溜溜地想,像小烨这样的美女,想要什么要不成?

“想什么呢?”小烨拍拍我,“我有点事先去忙,你想吃什么喝什么尽管要。”

“好。”我说。

小烨走后我就对着一杯冰水发呆。夜晚的“旧”显得更安静了,灯光弱而细致,音乐是如水一样的,和窗外的月光一样轻轻地流泻。我走神走得老远,以至于周安平坐到我对面的时候我都没发现,直到他说话:“对不起,让你久等。”

“哦。”我回过神来,“没关系。”

“你很容易走神。”他说。

“是吗?”

“第一次,在我公司楼下,也是这样,你看着窗外发很久的呆,我那天很内疚,知道自己说错话。”

“我只是小人物,不用抬举我。”我说。

“喜欢这里?”他问。

“穷人,来不起。”我说,“我只是有朋友在这里做事,所以才来。”

“美丽的小烨经理?”他说。

看来男人的审美都一样。

“你找我来……”

“是为了宁子的事。”

“宁子不愿意转学。”

“事到如今她知不知道不转学的后果?”

“她知道。”我说,“我都和她说明白了。周先生,我觉得你应该给宁子一次机会,让她试着为自己的错误承担责任,这样她才有可能健全地长大,过度保护只会适得其反。”

“是吗?”周国安不置可否。他点燃一支烟,我紧张地看着他。大概当他在公司作出什么决定的时候也是这样凝重的神色。

“我答应你。”最后他说。

“耶!”我叫,“我要把好消息告诉宁子。”

“等等!”他说,“你的事情讲完了,我的事情还没说呢。”

他的语气让我不容拒绝,我只好坐下说:“请周总吩咐。”

“叫我周总,那就是你答应了?”他大大的狡猾。

“答应什么?”我低头笑。

“明天来上班。办公桌已替你准备好。你主要负责公关部目前的一些文字工作,对你而言很简单。”

“是,周总。”难得的好机会,我没有理由再扭捏下去,不是吗?

“那我们喝一杯?”周安平说:“然后我送你回家,你明早八点来报道,我介绍你认识部门的总管和同事。”

看看,我还没上班呢,他老总的架势倒已经摆得到位了。我只好把手中的冰水一干而尽,然后站起身来。

“小朵。”小烨走过来拉住我说,“怎么才来就要走?”

“陈小姐是来给我指派任务的,任务完了自然要走。”周安平说。

“你拿周总开涮?”小烨咂咂嘴说,“不得了不得了。”

我把小烨拉到一边说:“我答应他明天去上班。”

“真的?”小烨兴奋地说:“听说环亚的清洁工也能拿三万一年。哦,你发了财可别忘了我。”

“八字还没一撇呢。”我说,“哪有你那张叫Ben的长期饭票管用!”

“有没有说月薪多少?”

“别八婆啦!”我推她。

周安平远远地站在一边,耐心地听完我们俩嘀嘀咕咕。

回去的车上,他并不多话,这让我很安心,我一直都不太喜欢话多的男人。车子开到我家门口,他很礼貌地先下车,还替我拉开车门,叮嘱我明天早到,然后才跟我说再见离去。

被人重视的感觉,总是快乐的。我倒希望这个姓周的家伙真的没有看走眼,那么,我没准还真是个人才,呵呵。

(6)

就这样我开始了朝九晚五的白领生活。

我决定抓住机会好好工作,更何况这份工作其实很适合我。我去的时候公司正好在面向广大员工征集我们企业之歌的歌词,说是要请很名的作曲家来作曲并拍成MTV在电视台播放。我们经理让我担任初选,我每天看那些歌词都看得笑出来,觉得挺好玩,一时兴起也随手写了一个送上去。谁知道半个月后结果下来,最终被选中的竟是我写的!经理这下脸上有光了,对我很满意,当着周国安的面夸我说:“我们这次总算找到得力的帮手。”

周国安微笑着说:“那就好”,然后给我一个鼓励的微笑。

他发现,他对谁都喜欢这样笑。虽然他并不是天天来公司,但在公司的时候,就和我们一起在食堂里吃饭,不管吃什么都把盘里的吃个精光,员工对他的印象都相当不错,说他是一个很有亲和力的老总。

好运来了挡也挡不住,就这么几句随手写下的歌词让我在公司里站稳了脚根,我们经理为此特别请客,说是一为庆功,二为对我这个新人的加盟表示欢迎。那天公关部所有的人都参加了。还特别邀请了周国安。席间有人闹起酒来,给我倒了满满的一杯五粮液非要我喝。周国安当场替我挡下来说:“小陈不能喝酒,还是我替她喝了吧。”

说完,一杯酒慷慨下肚,众人再没谁敢有二话。

我刚入社会,对付这套比起小烨来差得远了。所以对周国安,心里不是没有感激。

吃完了饭就是唱卡拉OK.我喜欢唱歌也算唱得不错,在众人的推搡下唱了一首孙燕姿的《爱情证书》。那歌很抒情,并不适合那天吵吵嚷嚷的气氛,只是我自己很喜欢,所以就唱了。我们部门的每个家伙都能闹能喝,吃饭的时候没喝够,还在吵着问小姐拿香槟。唱到中间的时候我发现好象只有周国安一人在认真的听,一边听一边漫不经心地抽着烟,他的眼神是很温和的,还带着一些独特的寂寞。

我慌乱地移开眼神,把一首歌唱得虎头蛇尾。

可恨是有同事在旁边瞎起哄:“听说陈朵的男朋友在美国哦!两地恋都是很辛苦的,这首歌是不是心情写照啊?”

我注意到周国安意味深长地看着我,尴尬得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不知道是不是周国安曾经替我挡酒的缘故,同事们都开始对我愈加的友好,甚至有传闻说,我是周国安的远亲。我对此一笑了之,和周国安基本上也没什么接触。那天是意外,临下班了突然冒出一大堆事来,我只好饿着肚子埋头苦干。等到干完出来,天早在不知不觉中黑了,还落着不大不小的雨,秋天的雨已有些微凉,我只着一条薄裙,又没带雨披。打的吧,路那么远又有点心疼。只好无措地在公司的门口踟蹰起来。

周国安就是那时从电梯里出来的,问我:“回不去了?”

“是啊!”我说:“雨太大了,我等会儿!”

“走,我开车送你吧。”

我下意识地拒绝说:“不用了。”

周国安说:“怕人家又说你是我远亲?”

我笑,这个明查秋毫的老总。

他一面说一面出来帮我开车门,细雨打在他很高级的西装上,他连拍都没有拍一下。

可是周国安并没有直接把我送回家,而是带我去了一家很雅致的日本餐厅。他的理由很站得住脚,你为我加班,我请你吃饭。餐厅里若有若无地飘着松隆子的歌——爱在樱花雨纷飞,那是我很中意的一位日本歌手。我们都不怎么说话,如果说周国安有什么大优点的话,那就是他懂得沉默,这是我所喜欢并欣赏的,和这样的人在一起,纵然他是你上司,你也不会有任何的压力。

谁知道快要结束的时候他却忽然对我说:“奇怪,你今天话很少,也没刻薄我。”

我被他刻薄,很窘迫,只好老实地说:“我不敢。”

“为什么?”他明知故问。

“因为你现在是我的顶头上司,我每月得向你领饭票。”

“呵呵。”他笑,“工作还满意?”

“这个问题是否应该我问?”我说,“周总您还对我还算满意?”

“满意。”他略显得意地说,“我早说过我有慧眼。”

我的自尊得到极大的满足。

工作就是这样的,上了轨道便一日忙过一日。我才发现原来我是一个这么有敬业精神的人,工作完不成就不肯吃不肯睡,当然也少了很多时间上网和宋天明聊天。奇怪的是,我不理宋天明,他也不理我,我们计算好每个月通电话的时间,再将其平均分配到固定日期的固定钟点,而谈话的内容也越来越嗯嗯啊啊,乏善可陈。

我从来不承认距离可以杀死真正的爱情。我总认为那些放弃的人是从一开始就不够坚定,而我和宋天明的爱情无比纯洁无比真挚,总有一天可以守得云开见月明,就像歌里唱:“我们用多一点点的辛苦,来交换多一点点的幸福,就算幸福还有一段路……”

我只是没想到这段路会如此漫长。而路的尽头是层层迷雾,我的未来,看不清楚。

十月二十日是我的生日。

清晨起来的时候有人敲门送来很漂亮的玫瑰,艳艳的粉红色,花香袭人。

我以为宋天明发了横财会全球速递给我鲜花,可花拿起来,却是另一个我相当熟悉的签名:周国安。

电话随即而来:“今天你生日,可以放一天假。”

“是不是员工都有这个待遇?”

那边想了一下说:“不,你例外。”

“谢谢周总。”我说,“我可以猫在家给男朋友写情书。”

那边又愣了一下,然后说:“随你安排。生日快乐。”

电话挂了。

我稍怔了怔神,打开邮箱,本来以为宋天明就算没时间给我写情书总也有张电子贺卡,谁知道未读邮件箱里空空如也。

我开始有些气闷,不过还是耐着性子等他上线,算到他那边晚上七点多的时候他才姗姗来迟,我和他招呼,他居然对我说:“小朵,我只能和你说一小会。我同屋要去参加一个聚会,要我开车送她。”

“你买车了?”我诧异问。

他有些慌乱。“二手车,才买了不到一个礼拜。”

说完他匆匆下线。从始至终,他居然没有提到一句我的生日,他已经在另一个陌生的国度里广结宾朋,陈朵不过是他不愿再唱的老歌谣,碍于情面不好丢弃的旧行李。

我知道我自己的想法很小气很没道理,可我还是忍不住给他留言说:“宋天明,既然你这么不关心我,我们也没有自己再继续的必要了。分手吧。”

写完这几句话我心里空荡荡。我知道,这不会是真正的分手,事情会以宋天明的着急上火道歉求饶和我的泪水告终。可是事到如今我也只能方式才能感受他的关心,我们的爱情已经如此麻木,不得不靠刺痛对方来获取仍然相爱的证明。

深深的疲倦忽然像黑暗里的涨潮,席卷了我的身心。

我洗了个冷水脸,还是去上班。周国安在过道里见到我,吃惊地说:“不是放你假么?”

“老了,不过生日了。”我耸耸肩,不愿多说。

“在我面前说老了?”周国安说,“刺激我?”

“对不起,周总。我不是故意的。”我低下头,不想让他看出我的心情不好。

“那晚上我请你吃饭。你下班后等我。”说完,他就转身进了他的总经理室。

找不到也不想找拒绝的理由,下班后我和周国安一起到山顶的一家西餐厅。这里环境非常不错,而且人不多,穿白纱裙在女生在钢琴旁弹我喜欢的一支曲子《夏日的最后一朵玫瑰》。侍应送上一个小蛋糕,是玫瑰形状的。钢琴手开始弹《生日快乐》。看来一切都是有“预谋”的。周国安端起酒杯对我说:“生日快乐!”

我并没有举杯。

“怎么了?”他问我。

我傻傻地说:“我种地方我不习惯。”

“呵呵。多来几次就习惯了。”他笑,然后说:“干!”

这应该是我们第三次单独在一起吃饭,他很快微醉了,说:“第一次见你,你穿一条皱巴巴的裙子,头发蓬乱地给我开门,而且对我出言不逊,那时候我就想,这是个不一般的女孩子。”

“周总,”我吓了一大跳,“莫说醉话。”

“醉了才敢说。”他说,“小朵,我深深被你吸引。你是我见过最善良单纯的女孩,你像个天使。”

天使?

应该是我的天!

电话就在这时候很识时务地响了,是他的。他接了,却又很快把手机递给我说:“找你的。”

我满腔狐疑地接过来,竟是小烨。在那边压低了声音说:“我就知道你们在一起,宋天明找不到你,电话打到我手机,看样子急得够呛。”

我拉开我的包,原来手机没电,自动关机了。

“你是不是和他撂了啥狠话他急得哭天抹泪?”小烨说,“看在校友的份上呢,我就告诉他你在外面和帅哥庆祝生日,晚点才能回去。”她说完开始得意地笑,趁我还没来得及骂她,挂掉了电话。

这个天杀的小烨哦,她给我添的什么乱!

我跟周国安说:“小烨说,要给我庆祝生日。”

“好啊,吃完了我送你去。”他说。

我莫名的心事重重,牛排端上来只吃了三口就再也塞不进去,从饭店出来下台阶时还差点摔了一跤,还好周国安及时地扶住了我。

他的手捏住了我的手心,我的长发妥贴地掩饰了我的慌乱。

我执意不让他送我,他只好看着我上了出租车,车子就要发动的时候,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小的盒子递给我:“小小意思,生日快乐!”

一枚很精美的水晶胸针,玫瑰的形状。

我心慌意乱地把它塞进口袋。

回到家我把手机充上电,宋天明的电话很快就打进来,他的声音火烧火燎:“有时差啊,小朵,我忘记了时差!在我这边,明天才是你的生日!”

我一下呆住。原来是我错怪他。对不起。

“小朵,”宋天明打断我道歉的话,“答应我以后都不要再开这样的玩笑,好不好?你知不知道一个人在外面日子有多难捱?只有想到你的时候我才有快乐。小朵,我们不是这个世界上最亲的人吗?你怎么能扔下我?”

我没想到宋天明会对我说这么肉麻的话,他其实从来是一个笨嘴拙舌不善表达的爱人,他从来相信行动胜过一切言语。大学和他恋爱的三年我几乎被宠坏,别说脏活累活,就连厚一点的课本都是他帮我拿到教室,然后冒着我们班女生的调侃红着脸离开。

而现在,当距离让我们变得无能为力,宋天明终于勉为其难地学会甜言蜜语。虽然他运用得如此直白和笨拙,但对我而言,却胜过一万句精美的情话。

因为我知道他是真心。

“小朵,我爱你。”宋天明的声音竟有些哽咽。

“我也爱你。”我听见自己喃喃地说。

说完这句话我心里一颤。原来一直全力保护的东西都还在。那么安全、那么笃定地被我暖在胸口,我的爱情,原来并没有离我而去。

早晨的时候闹钟响起我发现自己没脱衣服没洗澡就瘫在床上睡了一夜。

腰底下有个什么东西硬硬地咯得我发慌,摸出来一看才发现是周国安送我的玫瑰胸针,我就垫着它睡了一整夜,会不会因此得上腰间盘突出?

到这时我才有时间和心情定下神来,翻来覆去地研究这枚胸针,那朵玫瑰做得很精致,旁边甚至有两个小小的字母:CD.我不知道CD还出品胸针呢,如果不是的话,那应该是我名字的英文缩写,这么说这胸针应该是订做的,何时做的?为何而做?

我这么一寻思就耽误了半个小时,打了车慌里慌张地赶到单位,听到经理正在跟别人说周总出差了,在他回来前某事一定要完成……

不知为什么,竟会觉得松了口大气。

(7)

十一月的第一天。

清晨的风吹到脸上,已经有些冰凉的疼。

我差不多有一个星期不见周国安。当我看到他办公室的门是开着的时候,竟有一种让我自己害怕的惊喜。我刚在办公桌上坐下经理就走过来对我说:“你去周总那里一下,有新任务派给你。”

我去的时候他正在埋头签文件,我在门上敲了三下,他招手让我进去。对我说:“降温了,要多穿些。”

“嗯。”我说。

“坐啊。”他说。

“不用了。”我说,“站着听吩咐习惯些。”

“贫!让你坐你就坐。”

我只好在他对面的椅子上坐下。

“是这样的,马上就是新年,电视台希望我们赞助他们一场迎新春的动漫表演活动,我答应了。主要呢,也是想趁此机会演把企业的牌子再竖一竖。不过我不想让这些钱扔到水里,所以策划方面,我希望你多动动脑筋。”

“我一个人?”我说。

“每年这个时候公关部事情都特别多。我刚才跟你们经理商量过了,这件事主要由你来负责。”

“我怕我不行。”我说。

他板起脸:“这话我不爱听。”

“行。”我只好说,“我尽力。”

“明天电视台的编导会来和你一起商量,我三天内要看到详细的计划书。”他说。

我深知机会也不是常常有的,于是加足三天班,拼命想点子也拼命和电视台的人磨嘴皮子。演出的每一个节目,舞台的每一个角落,coaplayer的每一件服装,甚至现场的每一张座椅,我都希望可以巧妙地打上“环亚”的印记,在不多出一分钱广告费的情况下尽量达到最完美的广告效果。电视台的编导可奈何地对我说:“我和环亚合作差不多有五年,小陈你是算得最精的一个。”

我瞪着眼:“你们的活动我可是出了不少主意,照理说,那是我份外的事。”

“承让。”他向我拱手。

三天后我给周国安呈上我们的计划书,他相当相当的满意。吩咐我们经理给我足够的自主权去做这件事,经理呵呵笑着点头说:“看来我出国的事有希望了?”

我们经理早就想出国了,因为和周国安私交甚好,周不肯放人,所以才一拖再拖。

“指日可待。”周国安说,“她有足够的灵气,差的只是经验而已。”

经理转头对我说:“小朵我一生的幸福可在你手上了。”

被他俩当面夸我脸红到脖子根,赶紧躲到开水房里去倒水喝,谁知道他也端着杯子尾随着进来,问我:“这两天累够呛了吧?”

“您一声令下,想破脑跑细腿都是应该的么。”我说。

“好好干。”他说,“你经理刚才说的不是没有可能。环亚一向重用人才。”

我干笑两声。一个刚出社会的青涩女子,何德何能?

这样被重视,已经受之有愧。

中午的时候趁着办公室没人,我怀着忐忑跟小烨煲电话粥,小烨说:“怕什么,这个社会就是靠本事吃饭。”

“我怎么会觉得惊慌?”我说。

“惊慌也是爱情里的美妙感觉啊。”小烨乱扯,“这样的男人是真正会宠女人的,小朵你真正好福气。”

“胡说八道什么呢。”

“一个男人如果不爱一个女人,是不会花这些功夫的。”小烨定论说,“毫无疑问,这家伙爱上你了。”

“神经。”我说,“你过敏。”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吧。更何况周这人也不错,虽然他和宁子妈妈分手是因为有美人插足,不过听说最近他们已经很少来往,看样子是和平分手了哦。”

“在哪里听来这么多?”

“Ben那里喽。”

“呀,你和他到什么程度了?”

“火箭速度,昨晚我们一起过夜!”小烨说完,哈哈大笑。

“无耻。”我说。

“趁着年轻享受爱情吧,”小烨说,“你和宋天明两地恋迟早有玩完的一天,到时候周国安就是不错的选择哦。”

“要找我就找Ben.”我学她的口气说,“他的眼睛真迷人,我一看见就晕——”

“是真的嘛。”小烨在那边发嗲,“小朵小朵我真是爱死他啦。”

我挂了她的电话,没空陪她花痴。

她不甘心,又打来,说:“年底他带我去撒哈拉。我流浪的梦想终于实现啦!”

“结婚旅行?”

“那还用说!”

原来真的是火箭速度。

在小烨火箭恋爱的同时我以火箭的强度工作,“环亚之夜——动漫激情秀”晚会的录制开始进入倒计时,我写的剧本一次性通过,许多点子也都被采用,电视台的导演当着周国安的面挖角,要我去他们那里工作。

周国安眼睛一瞪说:“再说这话广告费全取消。”

我趁势说:“周总要留我得加薪。”

我当时真的是开玩笑,没想到他真的给我加了薪。除此之外,我们公关部还拿到一笔额外的奖金,分到我头上数目也挺可观。大家都吵着要我请客,要我双休日请吃饭,再请打保龄球。

我答应,并特别去邀请周国安。我深知,要是没有他的提携,我纵是再有本领,也不可能这么快做出成绩。

可是他拒绝我,淡淡地说:“你们好好玩,我这把老骨头双休日要休息。”

我不敢强求,出了他的办公室,却有种让自己觉得羞辱的失落。

于是我给宋天明打电话。自从工作以后我就不让宋天明给我打电话而是主动给他打过去,IP卡消耗惊人,所以虽然工资看涨,生活却仍然捉襟见肘。有时候说着说着电话会“嗒”地一声轻轻掐断,我盼着宋天明拨回给我,可他总是没有。

我想我到底还是一个有些虚荣心的小女人,尤其是在爱人面前。再能干的女人也会偶尔做一下花老公的银子美梦,厉害的就像著名的章小蕙,将丈夫对自己的爱全化成华服消耗殆尽,像对信用额度无限透支,挥霍无度,只能破产告终。

只是宋天明对我,渐渐连一个电话的额度都不再有。

我打过去电话的时候宋天明正是早晨九点,我电话打过去就觉得他不对劲。盘问了半天,他犹豫着告诉我,寒假可能不打算回国。

“为什么?”我差点跳起来。

“我是想回去一趟要一千多美刀啊小朵,不如省下来派点其他用场。别的不说,留着我们可以打多少电话?而且我这不是正跟你商量嘛……”

他结结巴巴地还没有商量出什么来,我听见他身边一个女声,说的是英文,透过无限长的光纤我也能听出她声音里阳光明媚,现在的越洋电话通信质量实在好得惊人。

我问宋天明:“她和你说什么呢?”

“她说……她问我今天下午有什么课。”

“宋天明你最好去死!”我终于忍不住新仇旧恨一起爆发,“你可以侮辱我的道德但你不能侮辱我的智商,你以为我的英文那么差,连游泳两个字都听不懂?”

“小朵你听我解释!”他着急。“我和Selina只是普通朋友……”

他不解释还好,这一解释我更加确信他有问题。

“你寒假不用回来了!”于是我摔电话,“宋天明,你永远也不用回来,因为我不想再看到你!”

关机,再拔掉电话线。

我一向离奇的和超常的想像力提醒我此刻宋天明正和一个身材劲爆的香港女孩蓝天碧水地嬉戏,那女孩有麦芽色的健康肌肤和加州阳光一样暖洋洋的笑容,我想他们很快乐。

这是宋天明第一次带给我受伤的感觉,我没有想到,会是那么的疼痛。

我换上我心爱的淑女屋的长裙,扎好我的麻花小辫。准备到小烨那里去放松放松,我的裙子是我二十岁生日时打工三个月给自己挣下的礼物,宋天明曾在那蓝色的裙摆下彻底的臣服,无数次他的眼睛暖暖地看着我,手温热地绕过来,然后喃喃地说:"小朵呵小朵,你迷得我晕头转向啊。"

他的迷恋,原来真像一阵风,季节一变,就吹过了。

我给自己抹上暗红色的口红,唇变得厚嘟嘟的。眉则描得更细一些,有一点点腮红也不错,再扑上一点亮亮的粉,带着一个鲜活起来的自己,我走进了“旧”。

我有些招摇地进去,门推得哗啦一声响。里面灯光灰暗,人影摇动。小烨很快发现了我,迎上来说:“哇,今天应该在门口为你立个牌子!”

“什么牌子?”我疑惑。

“内有天仙,凡夫俗子不得入内呵。”她笑得什么似的,问我:“这么漂亮穿给谁看呢?”

“自己看。”我在吧台旁坐下说:“我要喝酒。”

“因为宋天明?”小烨说,“你有点出息行不?”

“少废话!拿酒来。”

小烨叹气。给我要了啤酒,加冰的那种。看冰块在金黄色的液体里浮游,亮晶晶的,多像我少女时代的眼睛。我把最初的等待给了宋天明,青春渐老成褪色的圣诞卡片。我灰心地想,就算将来还能爱上别人,这样等待的心情也永远不会重来,对爱情无条件不计后果的信任和付出,在人的一生中,只可能有一次。

我仰起头来,一口气喝下去一大口酒,有些咸咸的,像眼泪。于是又喝一口,小烨想来拉我,我把她一推说:“是朋友你就别来烦我!”

“罢了罢了,今天就让你疯会儿。”小烨说:“乐队的主唱棒极了,我去让她给你唱首歌治治你的伤。”

小烨真能,不知道从哪里请来这样的乐队,那女孩短发,一脸冷漠的表情,声音却犹如天簌,她开始唱一首叫《Hey Jude》的英文歌,那是小烨和我在大学时代最喜欢的一首英文歌,我记得孙燕姿在她的自选集里也唱过。在我们招招摇摇的学生时光,我和小烨曾经一人耳朵里塞一个dishman的耳塞,手挽着手唱着这着歌肆无忌禅地穿过师大开满鲜花的校园和洒满银色月光的小路,特别是到了最后副歌NANANA的部分,我们更是旁若无人,步伐犹如舞蹈般轻盈和夸张。

回想那时,爱情真是一件美丽的花衣裳。随我们的心情,想穿就穿,不想穿就挂起来晒太阳。

人,真是越活越回去了。

Hey Jude, don''t make it bad

Take a sad song and make it better.

Remember to let her under your skin

Then you''ll begin to make it

Better better better better better better, oh

……

多么好听的歌,我忍不住轻轻地跟着哼起来。

小烨走过来问我:“想起了什么?”

“从前的傻样。”我说。

“爱情要来就来要走就走,小朵你要看开些。”

“是。”我说。

“一个宋天明离开了,还有无数个宋天明冲过来献媚。”

“少他妈给我提宋天明!”

“好好好,不提不提,你以前在校乐队不是还做过主唱么,怎么样,要不要上去唱一首?”小烨提议。

“不怕吓走你的客人?”

“挑首歌唱唱,我对你有信心。”她怂恿我。

于是我就去了。不知道是不是喝了点酒的缘故,我的嗓子让我自己听起来也有些陌生,还有一些久违的伤感,我坐在那里默默地唱完了一首老歌,那首歌的名字叫做《告别》:

我醉了 我的爱人

在这灯火辉煌的夜里

多想啊 就这样沉沉的睡去

泪流到梦里 醒了不再想起

在曾经同向的航行后

你的归你 我的归我

请听我说请靠着我

请不要畏惧此刻的沉默再看一眼

一眼就要老了

再笑一笑 一笑就要走了

在曾经同向的航行后 嗯 (啦)

(各自曲折)各自寂寞

原来归的原来 往后的归往后

唱到一半,小烨让人到台上来送花给我,一大束新鲜美丽的玫瑰。我把脸埋到玫瑰里。硬生生地把眼泪逼了回去。

走过苍翠和黯淡并存的青春,在曾经同向的航行后,我们终于挥手告别。

一曲歌罢,有很多的人为我鼓掌。

我捧着花下台来,Ben对小烨说:“你应该请小朵到我们这里驻唱。”

“那要问送花的人同意不同意。”小烨一面说一面朝我眨眨眼,指指角落里的一个座位对我说:“绕过去看看,那里有人在等你。”

我去了。

是周国安,阴魂不散的周国安。

“坐啊。”他对我说。

我在他身边坐下。第一次离他那么的近,也是第一次发现他不老,长得还挺好看,像电影里的那种男主角。我有些恍恍忽忽,他拿着酒杯,有修长的手指,暖味的笑容。比宋天明好看多了,我把花放到桌上,不由自主地冲着他笑了。

“歌唱得真好。”他夸我。

“谢谢!来,让我们一醉方休?”我端起他的酒杯。

“不会喝就不要硬撑。”他说,“我建议你来杯西瓜汁。”

“那我自己喝去!”我站起身来。

“等等!”他迅速地握住我的手说:“要是你真想喝,我陪你。”

除了宋天明,我第一次和别的男子有这么近的距离,他的手捏着我的手腕,力道正好,呼吸就在我的耳边,心里恨恨地想着宋天明的薄情,我坐下来,轻轻地歪到他怀里,不顾危险地说:“好。”

“周末怎么不跟男朋友出去玩?”他问我。

“他在陪别的女人游泳呢。”

“呵呵,你不也在陪别的男人喝酒。你们扯平。”他要了XO,给我倒了一小杯。

“可是他们也许在拥抱。”

“你要是愿意,我也可以抱抱你,这样你们依旧扯平。”他说。

我端起酒来一边喝一边在心里鄙夷地想男人真是无耻啊,真是无耻到了极点。他看着我我也不顾危险地看着他,期待品尝放纵的滋味,管它甜蜜心酸还是自责!可是我等了很久很久他也没有下一步的动作,于是我强做无所谓地说:"周总你是不是喜欢上我了?"

“是。”他说。说完,他轻轻地将我揽了过去,他的拥抱和宋天明的是完全不同的,宋天明喜欢紧紧而疯狂的拥抱我,而他却是那么的温柔和细腻,让我不屑却又无法抗拒。我就在这种游戏的快乐和痛苦里挣扎,像一尾无水的鱼。心没根没基地痛着。

“怕吗?”他问我。

“怕什么?”

“被我碰碎啊。”

“碰吧,”我说,“碎过无数次,无所谓了。”

“吹牛,”他说:“我赌你是第一次,第一次被男朋友伤了心,对不对?”

我被他说中,趴到他的肩上哭起来。他拍着我的背说:“哭吧哭吧。想哭就哭个够!”

台上的女歌手换了首幽怨的歌:“我这也不对,那也不对,什么时候你说过我完美……"我听得笑出来,对周国安说:"女人最丑陋的时候,就是像个怨妇。”

他呵呵笑着说:“不管你什么样,都很可爱。"

“周国安你到底多大了?”

“39.”

“中年已婚男子勾引未成年少女,糟糕啦——”我拖长了声音。

他刮我的鼻子一下,只说了两个字:“调皮。”

我在他的声音里听到疼爱,沉溺于他的怀抱不想自拔。直到他对我说:“明天醒来,你会发现一切和从前一样,和男朋友吵架的事烟消云散,你们还是相亲相爱的过日子。”

“周国安。”我说,“你真是老奸巨滑呀。”

“对付你用不着老奸巨滑。”他胸有成竹地说。

我哈哈地笑了,然后用力拧拧自己的胳膊,疑心这是一场梦,我捏得太用劲了,以至于疼得自己尖声地叫起来。他又笑,手伸过来说:“你看上去困了,走吧,我送你回家。”

阿朵追出来,看见我上了他的车。

我们一路没说话,各自谨慎地守着自己的心事,直到车子在我家附近停了下来。我看着他,他看着我,然后他说:“慢走?”

“好。”我说。但是我没有动。

“好啦,”他下车来替我拉开车门说:“今天是周末,你好好休息一下。”

“哦,不行。”我忽然想起来,“今天我们和电视台的活动没完,我要去加班。”

“不用去了,我放你一天假。”他说。

哦,我忘了他是我的老板。

我下了车,拎着我的包,把头低下来,看着我的脚尖。不说话。

他拍拍我的肩,上了车,走掉了。

(8)

我遵照周国安的指示,乖乖在家休息。折腾了一晚上,很快就睡着。

我做了一个很奇怪的梦,梦很长,我坐在周国安的车上,那车越过高山和田野,带着我们一直一直开到海洋的深处,海水幽蓝幽蓝地温暖地淹没了我们的车子,包围了我的全身,他握着我的手,我像是轻轻地飞了起来,却没有一丁点儿的恐惧……

然后我醒了,我很快发现自己在生病,浑身无力,额头滚烫。情急之下我拨通了小烨的电话,她和Ben火速赶来把我送进了医院。

真是病来如山倒,越老越不中用。碰巧来挂水的护士是个新手,针管老半天戳不进去还怨我的血管太细,疼得我差点没坐起来抽她。好不容易才弄停当,小烨吩咐Ben:“我在这里看着她,你去买点吃的用的。顺便把住院手续办了。”

Ben二话没说,得令而去。

我觉得滑稽,有气无力地问小烨:“什么时候你变成他领导了?”

“当他爱上我的时候啊。”小烨得意地笑。附到我耳边问道:“喂,你这没出息的,不会是被他吓病的吧?”

“谁?”

“别装迷糊!”小烨说,“昨晚那个。”

“说什么呢?”我说,“人家可是正人君子来着。”

“我知道我知道,不然会那么放心地把你交给他么?”小烨神秘地说,“Ben说了,周国安是绝对的正人君子,不过也是绝对的爱情高手哦。你要小心啦。”

这个话题我实在是不喜欢,于是我把眼睛闭起来。

小烨挑衅不成,用手机碰碰我的脸:“打给谁?你自己说。”

“谁也不打。”我说,“我就要你陪我。”

“宝贝,我晚上得上班。”

“那我一个人。”

“都病成这样了还赌气!”小烨说,“我是说你不用打电话到公司请个假么?”

“今天是周末。”我提醒她。

她一拍床边说:“瞧我,干这行都没什么周末不周末的概念了。”小烨说完跑到外面去打电话,没过一会儿和Ben一起拎着一大包东西进来,我一看,那个叫Ben的还挺细心的,吃的用的应有尽有。只可惜我连说谢谢的力气都没有了。

等他一走我就对小烨说:“你好像没看走眼哦。”

“开玩笑!”小烨说,“我千年等一回就为了等他。”小烨的幸福像太阳一样光芒四射,她从来就不是一个复杂的女孩,她对幸福的理解夸张而直接,可她就是这样,看准目标,百折不回。

大大咧咧的小烨,没心没肺的小烨。我忽然无比羡慕她。

小烨走了以后我重新陷入昏睡,醒来的时候有种强烈的恍惚感觉。手机响,我接起来,原本以为会是叶小烨咋咋呼呼的问候,听到的却是宁子的哭腔。

“陈老师我现在在你家门外面……”她问,“你在哪里?”

宁子半小时以后来了,上来就往我针眼累累的胳膊上扑,疼得我龇牙咧嘴。

“陈老师我该怎么办?”她哭,“我妈妈在和别人约会!”

哦天啦这个小孩。“爸爸有新的女朋友你不是接受得很好?”

“那不一样。”她哽咽,“爸爸不会和新女朋友结婚,他们现在已经分手了。但是妈妈会嫁给这个男的,陈老师,你不知道,只要妈妈肯离婚他们一定就会离的,我爸爸妈妈就永远都不可能和好了!”

“你怎么知道?”老天原谅我卑劣的好奇心。

“他们爱得一塌糊涂,”宁子的眼泪又掉下来,“况且我听见他们说什么撒哈拉的结婚旅行。”

那一刻我终于明白这个早熟的小孩,平日里对自己的父母冷嘲热讽,不过是下意识地遮掩失去他们的巨大恐惧。我心疼地搂过她。我想起宁子妈妈波斯猫般的笑容,这个美丽的女人,孩子永远不能成为她生活的全部,她若不能享受爱情,简直是暴殄天物。

“如果他们中间有一个再结婚我宁愿死。”宁子在我怀里哼哼,“到时候陈老师你一定要支持我。”

“小孩子家怎么说话的?”我生气,推开她。“我怎么支持你?给你助威,推你跳楼,还是干脆拿把刀帮你抹脖子?”

宁子擦干眼泪不知所措地看我。

我叹口气,说正经的:“宁子,天要下雨,娘要嫁人,大人们有他们自己的生活,他们也要追求幸福的,你慢慢就会明白。”

宁子却跳起来:“我不明白!他们是我的爸爸妈妈,他们最大的幸福就是让我幸福!”

如果不是护士过来给我换药水,顺带把她轰走,我可能整个晚上都不得安宁。

我困倦地闭上眼。但是,慢着,撒哈拉的结婚旅行?

我捕风捉影地想起Ben.

打电话给小烨,她兴奋地告诉我她的行程安排,说是正在网上查那边天气怎么样,又问我到底想要什么样的礼物,整个一没出过门的乡巴佬模样。

我跟她乱扯了一气,祝她一路顺风,终究没忍心嚼这一次舌根。

接下来的日子里我自顾不暇,主要原因就是,我的病好得太快,第三天就重新生龙活虎,只能回去环亚上班。

上班就必然看见周国安。

不管我怎么躲他,第二天我们还是在电梯里狭路相逢。更可恨的是电梯里就只有我们两个人,周国安胳膊抱在胸前,饶有深意地打量我。

我慌得四肢麻木,口舌干燥,刚刚开口说了声:“周总……”电梯却已经打开,周国安微笑着给我让门,表现得绅士无比。

他果然是如此正人君子又如此老奸巨滑,看上去胸怀坦荡又好像每个举动都蕴含深意,他从容不迫的样子,越发显得我好像心里有鬼。

我唯有寄情工作,连我自己都想不到,短短几个月,自由散漫的陈朵居然就成功蜕变成一个工作狂人,工作起来可以不吃不睡,加班加得滋味无穷。我苦笑,时间改变一个人,比想象中的还要简单迅速,你以为自己是坚不可摧的堡垒,却可以在一分钟内,彻底沦陷。

那些天我都没再给宋天明打电话,他打了好些次,我都掐断不接。渐渐他也就不再坚持打来,时间就像橡皮擦,慢慢将我们脑海里的对方抹去。

现实的世界中总是充满诱惑,我心里明白,是我对不起宋天明。

寒假不回家,和女生游泳,这都不是问题的关键。真正的原因,是我的软弱。这段看不见摸不着的恋情带给我太多辛苦和压力,是我找到了最顺手的理由,好名正言顺地将它放弃。

圣诞节的前两天,我正在办公室忙得焦头烂额,周国安来了,对我说:“圣诞节的晚会我不能去参加啦,安排罗副总去讲话,我跟他说过了。”

“哦。”我说。

“对不起。”他说。

我笑,哪有老总跟员工说对不起的。这个人,我好似永远也弄不明白。只是他最近不再像我刚进公司时一样开朗,经常紧颦着眉好像有很重的心事。

我看着他的背影离开我视线,慌乱地咬住嘴唇。

我不敢承认我其实心疼他。真的不敢。

“环亚之夜——动漫激情秀”如期举行。电视台组织了几百号动漫迷们穿着各式的服装来参加了我们的活动。

快开场的时候却出了意外,我们的压轴戏里,女主角跟男主角不知为什么事情吵起来,然后就开始耍大牌,死活也不肯再演。我做了半天思想工作也没用,眼看着演出就要开始,电视台的导演急得直跺脚,没办法了,求她姑奶奶不如求自己,我只好一狠心一咬牙一跺脚说:“我上!”

还好台词是我写的,服装是现成的,我也看过他们的彩排,应该问题不大。在后台匆匆练了一下就赶鸭子上架了。我的演出还算不赖,记不起台词的地方我就瞎编,台上台下笑成一团,反而起到了意想不到的效果。终于到了最后一个场景,按剧本来,应该是男主角对着女主角说:“你愿意嫁给我吗?”然后我说我愿意,然后我们拥抱加Kiss.

男主角问我说:“你愿意嫁给我吗?”

我愿意二字还没有出来呢。忽然有人戴着面具冲到台上来,抢过我手里的话筒,面对着我单膝下跪,喊出一句让全场皆惊的话来:“小朵,嫁给我吧!”

紧接着,他丢掉话筒,掏出一个红色的盒子,当着众人的面递到了我面前。再次深情款款地对我说:“小朵,嫁给我吧。”

我的妈呀,是宋天明。他什么时候回来的?

半路杀出个程咬金,台下观众齐声替他高喊:“答应!答应!答应!”

我简直窘得手脚都不知道往哪里放才好。

“答应,答应,答应!”全场还在高喊。电视台的摄像机就这样直直的对着我们,我只好一只手接过盒子,宋天明起身抱住了我。男主角好可怜地站在一边做了陪衬。

晚会就这样落幕了。

宋天明的求婚无疑成了整场晚会的最高潮。化妆间里,电视台的导演兴奋对我说:“绝对不剪,等新年的时候正式播出,你就等着看吧,肯定轰动!”

宋天明在一旁傻傻地看着我。

我忽然非常地生气,没有理由地,就是觉得很生气。我气得浑身发抖说不出话,把换下的演出服狠狠往地上一扔,转身就走。

宋天明追过来。他拉我的手,被我甩掉。再拉,我再甩。

他放弃,站在隔我一段手臂的距离,凄然说:“小朵,你真的不爱我了?”

“你不是永远都不回来了吗?”我冷冷回答。

“谁说我不回来?”宋天明忽然上前一步拥我入怀,我使劲挣扎,他却霸道地将我越搂越紧。

“小朵,”他在我耳边说,“我怎么会舍得你?你是我这辈子最爱的好姑娘,这段时间你不知道我有多痛苦,没有你我简直活不下去!”

说完他把脸埋在我的颈窝,一滴温热的东西打湿我的皮肤。

他哭了。宋天明哭了。

宋天明的眼泪实实在在地唤起了所有美好的过去,过去和现在乱纷纷地交战,我的心像被融化被揉碎,终于疼得不可开交。

我反手抱住了宋天明,像受了天大委屈似的,号啕大哭。

那夜我和宋天明呆在一起,我们已经有很久不在一起了,好像都有些不习惯彼此了。他搂着我说:“小朵,怎么感觉你和过去不太一样。”

“什么?”我装傻。

他叹息。

我推开他。

他在我后面轻声问:“你是不是爱上别的人?”

我拒绝回答这个愚蠢的其实本来是我应该要问的问题。

没想到他却继续说:“我要请求你原谅,我和别的女人,有过一阵子。我不想瞒你,我觉得我一定要告诉你,那时候刚到国外,我真的很寂寞……”

“没关系。”我转身微笑着面对他,“这些我都知道。”

“那就好。”他说,“过了这么久,始终觉得,还是你最好。”

我拥抱他。他又叹息,那叹息让我心碎。

我很想原谅他,很想为他那句“还是你最好”而欣慰,但我发现,我做不到。

也许我必须学会接受残缺,在这个世界上,完美无瑕的东西是不存在的,我以前的信心,都是错。

第二天还是去上班,正好遇到办公室要整理,经理指挥着我们做勤杂工,一大堆暂时用不着的东西要搬到楼上的储存室。我终于看到他,他穿着黑色的大衣刚从电梯里出来,对着手里抱了一大堆资料的我说道:“来,我替你拿点。”

好象很久没有看到他了。

我很快收起笑容,把手里的东西费力地往后一抱说:“不用麻烦周总了,我行的。”说完,我就转身上了一旁的楼梯。

我忽然有点想哭,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事。

只好全心全意趴在电脑前写新的策划,抬起头来的时候才发现天色已晚,而且不知什么时候,天空飘起了雪。

这是今年冬天的第一场雪。

办公桌上的电话响,我还以为是宋天明催我下班,没想到接起来竟是周国安,问我:“晚上有空么?”

我说:“没空,和男朋友约了吃火锅。”

他用命令的口气说,“推掉,我有公事吩咐你。”

“对不起。”我说,“今天已经下班了,你以后有事请早点通知我。”

“呵呵,胆子不小。”他说。

我循声望去,发现他已经拿着手机站在我办公室的门口。

我一语不发地挂了电话,关掉电脑,收拾好我的包准备往外走。可是他就站在门口,

挡住了我的去路。

“周总。”我说,“我约了男朋友,要迟到了。”

“昨天当众求婚的那个?”他笑。

敢情全世界都知道。

我本能地反击说:“周总不是也有女朋友要陪?”

“你吃醋了?”他弯下腰来胸有成竹地看着我的眼睛。我恨死他那样的眼神,于是推开他往外跑,他却一把抓住了我的手腕:“我说过你可以走么?”

我咬着下唇,拼命忍住就要决堤而下的泪水。

他却放开了我,说:“好啦好啦,今晚再带你去山顶的那家西餐厅,等我去开车,我在车里等你?”

我没做声。

他轻笑一声,转身先行一步走掉了。

我站在楼道里跟自己挣扎了二分钟,然后,我从大楼的后门离开。

天真冷,我浑身打着哆嗦进了火锅店,宋天明已经坐在店里等我,看我过去,他居然显得有些紧张。

“小朵,我想和你说件事。”

“什么事?”

“小朵,”他有些艰难地开口。“这次回来,我只能呆几天。”

“没事,回来就好。”我心里有些不快,但还是大度地说,“反正再等一年半你就彻底回来了么,我可以等的。”

“小朵,”他看着我,“你不明白。”

“什么?”

宋天明看着桌布。“我可能……不会再回来。”

什么?

宋天明说:“小朵,你也知道我是学基础学科的,在国内的研究环境和就业机会都不如外面,所以,我想……”

“你说过你要回来的!”我打断他。

“是的我说过。”宋天明看着我。“可是……”

“宋天明你这个大骗子!”我失控地喊,“你这次回国都是设计好的对不对?你就是想骗我和你一起出去对不对?”

“陈朵你这是什么话!”宋天明也急了。“什么叫骗你?我们不是都说好的吗?”

我忽然冷静下来:“如果我不出去呢?”

他疑惑地看着我,好像不知道我下一步要做什么。

我继续说:“如果我不出去,你是否已经找好后路?”

他料不到我这句话,看着我,呆了一秒。

这一秒已经足够。我什么都明白了,终于。

“小朵我已经尽了最大努力,”宋天明无奈地逼出一句,“你不能让我什么都得不到。”

“宋天明,我们说好的事情,不是这样的!”我发疯似地大叫,拿起包冲出店门,冲进满天的大雪里。

宋天明追出来,一把抓住我:“小朵你冷静一点!”

“你放手!”我用力甩开他。

宋天明真的放了,这一次。

雪下得很大,打在他的衣服眉毛眼睛鼻子上,我们隔着半米的距离,我清楚地听到他粗重的喘息。就这样僵持了一小会儿,我听见他用非常难过的语气说:“小朵,你怎么变成这个样子?”

对啊,我已经变了。但是变的岂止我一个。改变我们的是一整个世界,曾经的守候和诺言都可以不算数,这样可以讨价还价的爱情,我还要来干什么呢,干什么呢。

“你真的是爱上了别人吗?你是不敢承认吗?”我听见宋天明故作镇定地问。

“就算是吧。”我答,同时被自己的回答吓了一跳。

我赶紧拦下一辆出租车跳上去,这样的场面,让我接近崩溃。后望镜里宋天明的身影越来越小。我狠狠心,让司机把车开到山顶的西餐厅。

司机说:“现在上去还行,可是这雪要是再这么下下去,你怕是下了来了呀。”

“给你双倍的钱。”我说。

“呵呵。”司机笑,“一定是赶着去约会吧,这天去那里也挺浪漫的。”

车子一直把我送到餐厅的门口,我下了车,我却没有勇气进去了,直觉告诉我周国安一定在这里,可是我不敢保证是不是还有别的人。

我在餐厅外徘徊了五分钟,门童起码给我开三次门,不停地对我说:“小姐外面很冷,等人进来等吧。”

“不用了。”我说。

宋天明打来电话,我硬起心肠,按掉。

他发来短信说:“小朵,我们的那些过去,你真的全都不要了吗?”

我悲从中来,怎么也忍不住汹涌而下的泪水。终于哭着拨通了周国安的电话,他很快接了,问我在哪里。

“山顶。”我抽泣着说,“我来了山顶。”

“你在餐厅等我。”周国安说,“我马上赶到。”

原来他不在这里。

我进了餐厅。侍应把我领到窗边的位置,给我倒了一杯热茶。我从窗外望去,整个城市都已经被雪淹没了。灯光穿透雪花,如烟花静静而绝美地绽放。

有人在唱:你知不知道想念一个人的滋味,就像喝了一杯冰冷的水,然后用很长很长时间,一滴一滴变成热泪?

这鬼天气,餐厅里人少得可怜。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我才忽然想起来,这么大的雪天,他该怎么开车上来?我慌里慌张地打他的电话,可是他却一直不接。打了十次也没人接的时候我奔出了餐厅。漫天的雪,一辆出租车也没了,我只好沿着山路一直一直地往下走,我的脑子里出现无数的坏念头,吓得腿软,每一步都重若千斤。

走了许久前面也没看到一辆车,身后却有车追了过来,不知道是不是嫌我挡了路,不停地按着喇叭。我停下脚步往回看,却惊异地发现是他的车。车停了,他下来,把我一把拖进了车里,一面拖一面说:“我一去他们就说你走了。你这任性的丫头,到底想做什么!”

“我没看见你。”我说。

“你走的时候我刚到,在车库停车。”

“你不接手机。”我说。

“走得急,忘了带。”

“我怕你出事。”我说。

“不是没事吗?”他搂住我,俯下身来,吻住了我冰凉而颤抖的唇。

上帝啊,就让我去死吧就让我去死吧。

就这样哭着笑着死掉吧。

(9)

宋天明离开的那天,我没有去机场。他给我发短信,说小朵,我知道,你是一时接受不了我们之间的改变,但我会给你时间考虑,我珍惜我们那些过往,希望你也一样。

然后他不再给我打电话,改成写信。信写得很密,我每次打开邮箱,总能看到新的未读邮件。信有些写得长,有些很短,有时候只有寥寥数字:小朵,我想念你。

那些信我每看一封都要哭上很久,到最后,我换了一个邮箱。

就让过去的归过去,往后的归往后吧,年轻岁月里的真挚誓言,只能在空虚的网络深处沉默。静静地死着。

就算是我变了心。

但是对周国安,我实在无力抗拒。我从没想到过自己会爱上这样一个男人,但一旦爱上了,我就没有办法回头。

小烨和Ben决定五一结婚,我陪小烨去看他们的新房,是别墅,有待装修。小烨去撒哈拉的行李已经全部备好,夸张得像要搬一次家似的,我忍不住骂她:“这就是你的流浪理想?”

她恬不知耻:“女人有了家都是会堕落的,什么理想,都是放屁。”她扬声大笑后,继续大放厥词,“现在,我的人生理想就是生三个孩子,将来看他们绕着这个院子跑。”

我说生那么多你会变成黄脸婆,当心Ben不要你。

“他敢!”小烨自信满满地说,“像我这样貌美如花能文能武的媳妇儿他上哪找去,再说了,我还有好多嫁妆呐。”

可爱的小烨,她看事情的方式永远是那么简单实用,所以她幸福。我想起曾经对Ben的疑虑,暗笑自己神经过敏。

小烨问我:“你和周国安怎么样了?”

“不知道。”我说。“他最近挺忙的,我们见面机会不多。”

“那倒也是。”小烨出人意料地通情达理。“听说他公司最近有些问题……”

公司有问题?我一无所知。周国安从来都不和我提他工作的事。

不过小烨这么一说我倒也有感觉,最近周国安去公司明显比以前频繁,有时候在办公室里一呆就是很久,出来的时候脸色凝重,对下属也时有苛责,不像过去的他。

我担心起来。

“咦你想那么多干吗?”小烨看出了我的心思,大力给我一拳,“趁早叫他正式离婚娶了你是正经!”

我窘得面颊发红,扑上去和她对打,我们嬉笑着闹成一团,享受着越来越稀少的无忧无虑的光阴。

我当然不会逼周国安娶我。

我们只是在人很少的地方约会,有时对坐着喝一杯咖啡一点红酒,他是个懂得享受宁静的人。不会给我任何的压力,也给我足够的自由。

不过他请了专业的设计师来替我做衣服。我从来没享受过这种待遇,被别人上下左右地量来量去简直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设计师对我说:“陈小姐,你很幸运,会有无数的女人羡慕你。”

五天后衣服送到我家,一共七套。那个设计师真有两下子,我一一拆开来,每一件都带有一种不张扬却逼人的美。

我呆看着,穿惯牛仔裤的我连试穿都不舍得。

他的电话来了,问我:“喜欢不喜欢。”

“太奢侈。”我说,“陈朵掉进童话里,正在漫游仙境。”

“你的玫瑰胸针可以配上用场了。”他提醒我。

我无语。

他又问:“怎么了?在想什么?”

“我在想也许我该辞职。”我很老实地说。

“可以。”他说,“我正想跟你安排新工作。”

“什么工作?”

“做周国安的夫人。”

“这算是求婚么?”我笑。

“对。”他说。

我嘿嘿笑:“你就不怕犯重婚罪?”

他一下子沉默。

“小朵,”最后他说,“相信我,我会处理好这件事。”

“你……有把握?”我没信心地问。想起宁子妈妈的神采,我就真心觉得,男人要放弃她,真是很困难的事。

“放心。”他说。“这件事拖了这么久,无非是因为一些股份。为了你,我会满足她。”

我心下稍安。

但我不习惯他越来越频繁地邀我去他家,美其名曰“让宁子适应有我的生活”。

“你不是也很喜欢宁子吗?”他说,“我们三个人在一起会很开心的。”

可我不开心。

上次出走未遂之后的宁子好像变成一个乖乖女,每次去见她都趴在桌前老老实实做功课,周国安说她的成绩在班上已经达到中游,说的时候眉花眼笑,好像宁子是一个少女天才——男人爱起孩子的时候,真是没救的。

可是我能明显感觉到,宁子对我不同往日。一天吃晚饭的时候周国安被一个生意上的急电叫走,他走以后宁子就一声不吭地看着我,看到我浑身不自在。

“陈老师,”她说,“我还真没想到。”

原来隐瞒是没有用的。聪明的宁子,她全部都知道。

宁子说:“你是不是一开始就计划好的?你以为他很有钱?我告诉你噢,刚开始投资公司的钱大部分是我妈妈出的,离婚之后,他就会从本市的富豪榜上消失哦。”

我说不出话。

她看着我:“你要怎么样才肯离开他?”

“我不会离开。”我说,“宁子你迟早必须明白,大人的世界不可能永远顺着你的心意来,人人都有幸福的权利,你就算不理解,也只能接受。”

“是吗?”宁子说。那一刻她的神态不像十五岁的少女,“那我至少有权利,请你现在从我家出去。”

我不和她争,顺从地出门,在楼下拦了出租车。早春的夜晚仍然凉得透骨,我大力摇下车窗,心里却还是像压了一块大石,透不过气。

果然车子才开到一半周国安的电话就追来:“小朵你到底对宁子说了些什么?”

“我……没说什么……”听出他声音里的焦急,我有点语无伦次。

“你回来一趟!”他命令我,口气专横,“宁子出事了!”

我赶到的时候,宁子站在高高的楼顶上,大风吹起她的头发,她整个人像颗星星一样摇摇欲坠。

“小朵你来了!”周国安握住我的手,一个大男人,像个孩子似的无助。

我拉着他往楼顶冲,才冲到一半,宁子已经爬上栏杆,半个身子探在空中,好像马上就会折断。

“你们不要过来!”她大声喊,声嘶力竭,“再过来我就松手!”

“宁子!”我才叫了一声,她就真的松开一只手,小小的身体好象要飞起来。

我吓得再不敢言语。

“宁子,”周国安慌不择言,“你有什么要求,跟爸爸说,爸爸什么都听你的,你快下来,快点!”

“什么都答应?”宁子问。

“什么都答应。”周国安斩钉截铁地回答。他一直握着我的手,可是当他的回答出口,我却感到一阵没来由的恐慌。

“那你永远不要跟妈妈离婚!”宁子喊。她的眼睛在黑暗里灼灼发亮,闪着不可理喻的爱和恨,我看着她,这个精灵一样的孩子,我不是她的对手,我心灰意冷。

周国安松开我的手。我祈求地看着他,他的眼里写满无奈,可是他大声向黑漆漆的天空里喊:“好,爸爸答应你!”

那天我不知道自己是怎样离开周家,只记得最后的情景是宁子从楼顶上下来,身上披着周国安的大衣。

他们父女俩互相搀扶着走下楼梯,没有对我说一句。我在黑洞洞的楼梯拐角上呆呆地等着,等把宁子安顿好,周国安会否折回身来安慰我,或者至少,提出送我回家?

他没有来。

无边无际的黑暗里我终于绝望地承认,在这父女俩的世界里,我始终是一个局外人。

我自己打了辆出租回家,在车上浑身发抖。

司机同情地看了我一眼,打开广播,交通台叽叽喳喳的主持人在用忽高忽低的调调播新闻:“市区接连发生大小五起车祸,最严重的一起是一女士凌晨五点酒后驾车,由于车速过快,在下二环立交桥时,撞上超车道隔离护栏……”

“不要命哦。”司机摇着头换了台,这回换成了文艺台,一个男声正在声嘶力竭地唱:“我怎么样才能登上你的爱情诺曼底……”

司机很激动地说:“这歌好听!”

一夜之间,我的爱情诺曼底已彻底沦陷。

就在这时,手机响了,我接起来,是一个我觉得有些陌生的男声,问我是不是陈朵。

我定定神说:“是。”

“我是Ben,能来一下医院吗?小烨现在需要你。”

“小烨?”我说,“怎么了?”

“来了再说吧,拜托快点。”Ben说完就挂了电话。

我的心一阵乱跳,看了来电显示再打过去,他却怎么也不肯接。二十分钟后,我从出租车上冲下来,一直冲到急诊室的门口。我很快看到Ben,他看上去很憔悴也很慌乱,平日里的绅士风度全然不见,我把他一抓说:“你快告诉我,小烨她到底怎么了?”

“她开车,出了车祸……”

交通台的新闻在我脑子里如电般闪过,我尖叫:“小烨她跟本就不会开车!”

“我教过她几次。”Ben说:“我没想到她会拿了我的钥匙把车开走。车子在下二环立交桥的时候,撞上了超车道的隔离护栏,在绿化带上腾出去十几米!”

“她人怎么样了?”我声音抖抖地问。

“不知道,”Ben指着急诊室里面,声音一样抖抖地说:“不知道。”

我虚虚晃晃地差点站不住。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她为什么开走你的车?”

Ben的脸苍白得像一张纸,他显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我的问题,颓然地靠在医院外面的白墙上。

哦,我的上帝。

我相亲相爱的小烨,你可千万不能有事。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任你心急如焚急诊室也是一点动静也没有,我逼Ben:“你跟我说实话,到底怎么回事?”

“她撞见我和别的女人约会。”Ben说。

老天。

“没办法的。”Ben说出一句让我绝望的话,“如果你遇到你喜欢的人,是没有办法逃得掉的。我本来一直想躲的,我本来也不想伤害小烨,我也准备结婚了,我们下个礼拜就要去沙漠旅行,可是差了这么一点,还是没有走成……”

我如跌进冰窖。

我当然知道他说的那个人是谁,我们还没有像她一样修炼成精。所以,小烨输给她也是必然。

不知道过了多久,护士终于出来了,她问我们说:“谁是叶小烨的亲属?”

我和Ben一起冲上去,她用冷冰冰的声音宣布说:“还算幸运,命保住了。四处骨折,需要休息较长时间。”

Ben当场跌坐在地。

不知道又过了多久,小烨终于被送进了病房,护士出来说:“谁是小朵,病人要见她。”又特别说:“她说除了小朵谁也不见。

我进去了,小烨闭着眼睛,还好,她美丽的面孔依然那么美丽,只是有些苍白,我伸出手去抚摸她,有晶莹的东西从她的眼角滑落,我替她擦去,她把手伸上来握住了我的,轻声说:“小朵,我好疼。”

“亲爱的,忍一忍。忍一忍就过去了。”我的眼泪拼命地往下掉。

她又说:“小朵,他抛弃我,他为一个老女人抛弃我。”

我拍拍她:“别说了,等好了再报仇也不迟。”

她低声说:“我真没脸见你。”

说完,她又昏了过去。

我放声尖叫,叫得护士和Ben一起奔了进来,护士很生气地把我们往外一推说:“叫什么叫,只是药物反应,都出去都出去,病人需要休息。”

我已近虚脱。

周国安差人送花来,一大束一大束的香水百合,装点得病房好像结婚礼堂。可是他人不再来,不管是心中有愧还是,他已经决意淡出我的世界。

我捏着小烨的手说:“亲爱的,失败的不是你一人,你看,还有我陪你呢,对不对?”

小烨不说话。

很多天了,她一直不说一句话。

医生说,她失语了。

我叽叽喳喳的小烨,她失语了。

Ben负担医院所有的费用,请了两个人轮流侍候小烨,人却一直不再来。我找不到他人只好去找宁子的妈妈,希望她可以成全小烨。

“对不起小朵。”她给我让我绝望的答案:“这个世界什么都可以转让,唯独爱情不可以。”

“你很爱Ben吗?”我问她。

“现在,是爱的。”她说。

“你会嫁给他?”

她露出诧异的神色。“当然不会!”她说,“你到了我这个年纪就会明白,婚姻不过是一种最无益的形式,跟幸福没有丝毫关联。握住现在的快乐才是真谛。”

她别有深意地看着我,轻轻一笑,真是百媚横生。我知道我的幸福,小烨的幸福,都被这个女人轻轻握在掌心,她只需眉头轻颦,我们就万劫不复。

可是奇怪的,我心里对她,一点恨也没有。

(10)

好几个晚上,我失眠。终于重新打开老邮箱察看宋天明的信件。没有得到回复的他一直一直地还在写,最后的一封署名是昨天。

“亲爱的小朵,”我好像听见宋天明温柔的声音,“很久没有你的消息。可是我一直想念你。我想念你在阳光下肆无忌惮的笑,想念你对我发的脾气。你最近好吗?有没有又瘦了?很奇怪,每次想到你,我总觉得你离我很近很近,近到伸手就可以触摸到你的呼吸。

小朵,最近我在找工作。经济不是很景气,机会不多。面试经常在别的城市,我没钱坐飞机,就只能乘坐晚间的灰狗大巴,穿越这个广阔而陌生的美国。有时候半夜醒来看着头顶的小灯,会有片刻的恍惚,害怕这旅程永远没有终点。每到这时候我就想你,只要想到你,就觉得很安心,因为我知道不管旅途有多长,小朵,你是我的最后一站。只是,你真的别让我等太久,我怕我会坚持不住。“

短短的一封信,让我痛得无法呼吸。

原来我们都回不去了。回不去了。

我泪流满面地拨打小烨的手机,只响了一声她就接起。“亲爱的小烨,”我连珠炮似地说,“你说这个世界怎么是这个样子呢,我们一直在很善良地生活从来没有想过伤害别人,我们唯一的错误就是在心底深处把爱情当作信仰,可是事情为什么会像今天这样,为什么一定要告诉我们,我们信任的全都是错,我们追求的都是捕风,你说啊,我要听你告诉我!”

小烨沉默。我不知道她心里是否也有一样的追问,但她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沉默。

我楞了半晌。

“小烨,亲爱的,对不起,我想要离开。你还记得你自己的梦想吗,我想,我也要鼓起勇气试一试,代你实现你的流浪。我忽然无比向往那种在广阔天地里放逐自己的感觉,高远而纯净,我想,那或许可以代替我们心里一直想要的爱情,我们一直在追求,但总是与我们背道而驰的爱情。”

小烨在电话的那一边静静无声,可我知道,她全都听得懂。

我去不了美国,去乡下总行吧。我找遍了中国地图,决定去安徽的一个小城,我曾经旅游去过那里,我想去暂时居住一阵子,在这个世界上消失,以后怎么做,再说吧。

我去环亚辞职,所有的人都同情地看着我,看来我已经不可避免地成为绯闻女主角。

公关部经理为我惋惜:“小朵,你现在辞职对我们是损失,现在是非常时期,公司很需要人才。”

非常时期?我诧异地看着他,他有些尴尬地清了清嗓子,大概在酝酿别的告别词。

周国安就在这时候把我叫到他的办公室。

“听说你要去美国。”他说。

“没错。”我简单地回答。事到如今一切的表白和解释都是多余。

他表情复杂地看着我,却什么也没说。

最后他递给我一只信封。“你的遣散费。”他说,似乎欲言又止。

我漫不经心地接过,随手塞进包里。这不重要。

从环亚楼下我直接打车回家,经过电视台,外面的大型喷绘广告还是“环亚——激情动漫之夜”的宣传海报,我看见自己戴着面具的脸,感慨万千。

“小姐是不是想停一下?”司机善解人意地说,“停留时间照常打表就可以,我没意见。”

“走吧。”我说,“我还有事。”

“好的好的,”司机似乎也对那招贴恋恋不舍,“你说那么大的一家公司,说倒就倒了,哎呀,所以说房地产就是高风险,还是开开出租好啊,钱不能和人家比可咱心里踏实,你说是不是?”

“你说哪家公司?”我激动起来,想起“遣散费”,老天!

“环亚啊。”司机诧异,“小姐你是不是我们这里的人啊,环亚的事你不晓得?我小姑子也在那里工作,被裁啦……”

“回去。”我说。“马上掉头,回去!”

“什么?”司机发急,“掉头?你开什么玩笑啊小姐,你不知道这一路是单行线?”

“回去!”我歇斯底里地大喊。

那天路真的很堵。司机带着我穿了好几条偏僻小巷才顺利掉头,我回到环亚楼下的时候,已经是下午六点。天色已经昏黄,大楼里显得萧条异常,我在一楼的咖啡馆坐下,这里是我和周国安曾经面对面的地方,那时的我青春气盛,桀骜不驯,而他,就像一个永远好脾气的恋人,容忍着我,保护着我。

只是,我那时不知道。

我掏出装着“遣散费”的信封,里面装着一张二十万的存单。存单上是我的名字。

一张字条,是周国安的口气。

“小朵,我是个老头子啦,只会做这个。祝你幸福。”

我把信封紧紧捏在手里,头伏在桌面上。

哦我实在太累。让我,好好地休息一会。

可是我很快开始做梦。梦里人声纷乱,有声音在一直不停地说:“对不起……”

我醒来,在我身边的是宁子。

“陈老师你醒了!”她说。

我努力向她微笑了一下,拿起我的行李准备离开。

“陈老师!”宁子扯住我的胳膊。我不知道她想要干什么,她垂着头,扭捏了半天,低低地说出一句:“陈老师,对不起。”

我终于等来她这一句。

“陈老师,我爸和我妈离婚了,”宁子小小的脸显得很黯淡,但是平静,“是我妈妈提出来的。”

“我为你难过。”我真心地说。

“我恨我妈妈。”宁子低声说,“为了抢救下她的财产,她在我们最需要她的时候离开。”

“宁子,”我扶住她肩膀,“你一定要接受,每个人都是软弱和自私的,包括妈妈。但是你不能否认她对你的爱,我想你心里比谁都明白。”

“陈老师,”宁子又说,“其实我一直知道你对我好。你是这个世界上最善良的人。是我太任性,爸爸跟我谈很久……”

“什么也别说啦,宁子。”我疲倦地松开她,“陈老师从来没有怪过你。但是以后你要记住,无论什么时候都要坚强,别再做傻事,听见了吗?”

“陈老师,你还愿不愿意嫁给我爸爸?”宁子忽然看着门口大声喊。

我转身,天啦,门口站着周国安。

他向我张开手臂。

我埋下头。他走近了,一直走到我身边,我一直不敢抬头,他当着宁子的面低声问我:“你回来做什么?”

我把支票拿起来,挡住我的眼睛说:“这点太少了,打发不了我。”

他好脾气地问:“那你要多少?”

宁子插嘴说:“我爸人都给你,行么?要是不够,再加上一个我。”

我脸红。

宁子和他哈哈笑。

那天的最后,是周国安开车,我和宁子坐在后座,像吵架又和好的一家人。

“公司怎么回事?”我问他。

“投资失误。”

“难道就没有重来的机会?”

“有。”他说。“可是,我不想了。拼了这么多年,我实在觉得累,早就想把公司交给别人,又觉得不放心,舍不得。现在,正是机会,可以好好陪陪宁子,”他微笑,“还有你。”

我和周国安登记结婚的时候宁子一定要跟过去,那天是星期天,我们先开车顺道去接了小烨,想顺带她出来散散心。

小烨已经看不出任何病状,一路上她始终好脾气地微笑,亲热地挽着我的胳膊。

我知道她也为我高兴,只是她一直沉默。

星期天登记处的人特别多,每个人脸上都喜气洋洋。最高兴的人是宁子,她手里捧着几盒红色包装的阿尔卑斯奶糖,看谁顺眼了就发给几颗。

她穿着普通的校服蓝裙子,但她比以前快乐。

我们终于登记完出来回到车上,宁子心满意足地清点着自己的劳动,“三盒奶糖都送完啦!”她评价,“今天真是百分之百甜蜜的一天呦!”

这时有人说:“给我一颗。”

不是我,也不是周国安,宁子手里抱着奶糖盒,是她最先反应过来欢呼:“呀,小烨姐姐说话了!”

车祸五个月后,被医生诊断为“失语症且很难恢复”的小烨终于开口说话,我惊喜万分地拥抱她,再拥抱周国安,宁子添乱地和我们抱成一团,我顺势拍着她又哭又笑,场面真是壮观。

“好啦。”小烨皱着眉说,“陈阿朵,你像个疯子。”

亲爱的小烨,只要你肯说话,我真宁愿我自己是疯子。

“为什么哭呢?”她伸手擦我的眼泪,“结局好,一切好,咱们这二十多年,总算是没有白混。”

她并没有跟我提起Ben.很多天以后,她也没有跟我提起。

爱情就是这样,有些人慢慢遗落在岁月的风尘里,哭过,笑过,吵过,闹过,再恋恋不舍也都只是曾经。偶尔想起,心还会痛,却也夹杂了说不出的甜蜜,像一首曾经深爱过的情歌,歌词早已模糊,动人的旋律却一直强留在心里,挥之不去。

我陪小烨去上课,她忽然想学服装设计,我也跟着听听。我去了一家新的公司应聘公关部经理,因为在环亚的经验,很容易就被别人相中。新工作很忙,不过我比较开心。周国安在休假,宁子在准备考试,各人都在忙各人的事。

宁子会长大,会有男生喜欢她并给她买冰棒吃。小烨设计的第一件衣服还算不错,她终究会寻找到她的幸福,宋天明也会再找到愿意陪他游泳的女孩子。

我们都还有明天,如此想来,还算不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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