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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日葵不开的夏天-1节
更新时间:2011-03-19| 阅读权限:游客 | 会员币:0枫币|章节字数:16736 |繁简切换:
前言


  在这个世界上,一听到蝉叫声眼前就能马上浮现出蝉的模样的人怕是没有吧?就像没有人一听到雨声就能联想到雨水滴落与地面相触的那一瞬间一样。
  对于大多数人而言,蝉的叫声不过就是由无数个体发出的声音相互混杂、交叠而产生的一种混浊而起伏的声响。
  而我却受不了那种声音。
  我总觉得什么地方有一些诡异,一点疯狂。炎热的季节来临,每当听到那种声音,我心里就不由得这么想。尽快地走过绿意葱葱的公园,隔着窗户凝视街道上一排排的槻树,我就想大声喊出来:请别再发出这种声音了!
  事情发生的那个夏天,我还是小学四年级的学生。当时我有一个三岁大的妹妹。时光流逝,我虽然已经成年,而妹妹却始终没能长大。那件事情发生之后一年,妹妹在度过四周岁生日后不久就死了。
  不过我总觉得比起在这样的世界里活上几十年,或许还是妹妹比较幸福一些吧。有时我还想,我要是从未来到过这个世界多好。
  至今我还珍藏着妹妹的一部分遗骨,就盛在我当时用的一个深深的玻璃杯里,盖着保鲜膜,放在桌子上。每每看见它,我就会想起很多。精致纤巧,异常可爱的小手;橡胶人儿似的光滑的肚子;临死前,躺在我膝盖上全身抽搐着对我说“别忘了我啊”那一刻那美丽的圆眼睛……
  夏日里,我把妹妹的遗骨放进了抽屉。耳边蝉声不断,一旦陷入对妹妹的想念之中,我就又要崩溃了,这点我很清楚。


  一


  教室

  七月二十日。
  那风声真恐怖。在我左侧的玻璃窗外,那恐怖的风声片刻不停。
  有生以来从未听到过的声音。好像混杂着许许多多外形诡异的怪物发出的声音一般。
  “好啦好啦,不要说话了!你们都已经是四年级的学生了。田边!不许回头!好了,我再说一遍——”
  穿着蓝色运动衫的岩村老师站在讲台上,挑着他那两道好像油性笔画出来一般的眉毛,不停地讲着暑假期间的注意事项。而我则用力地低着头,死死地闭着嘴。似乎一不留神,强抑在喉咙里的惨叫就会透过牙缝一下子脱口而出……
  真可怕……
  或许是因为我的座位紧挨着窗子,所以我才会听到那恐怖的声音吧。想着,我回转身,看向坐在后面的隅田。可是她似乎对窗外的一切没什么兴趣,只是坐在那里发呆。
  “干什么?”隅田懒洋洋地说。
  我不好意思起来,立即转回身去。
  “这个,你们要转达给爸爸妈妈。暑假期间有什么事情,一定要和学校联络——”
  (我家电话停机啦!)(哈哈哈哈哈!)(真的!)(瞎说!你家又不是S家。)(S那家伙家里可是真没有啊!)
  “安静安静!现在还不是暑假!”
  窗外。虽然是白天,可是天色黯然。波涛汹涌的大海一般的云朵向远方伸展,在窗户之间飞快地从左向右游移。
  “联系电话,就是印在这个材料最下边的号码,现在就发下去。就是大字的那个——”
  (是一二九四。)(啊?什么?)(答案呀。)(什么答案?)(呀,这不是减法啊?)
  “好啦好啦,这是电话号码。不过,这倒挺有意思的,你还刚好算对了!”
  (嘻嘻嘻……)(呵呵呵……)(你啊!)(呀,好疼!)
  不久,铃声响了。这样一来,我就不得不走出教室了。而一旦走出教室,我就不得不一个人站在那恐怖的风中了。
  总该想点儿别的什么事好让自己平静平静。于是,我拿出自动铅笔,开始在桌边上画画,尽量集中精神。可是我的手指尖却不听使唤,画出来的线条也全都是东倒西歪的。
  “喂,干什么呢?在书桌上瞎画什么?”坐在我旁边的八冈低着头说,“这是什么啊?鳄鱼?”
  “是什么关你什么事!”
  “啊啊,知道了,是蜥蜴!”
  “不是蜥蜴!”
  我下意识地大声叫起来。一瞬间,周围所有人的视线都集中到了我身上。
  “那你画的到底是什么啊……”
  八冈无聊地哼了一声,把头缩了回去。
  “计划去海边玩儿的同学一定要特别当心。每年都会看到新闻里说,一些在海边游玩的孩子被海浪卷走了——”
  (要是会游泳不就好啦。)(可我不会游泳呀。)(为什么啊?)(海浪好大的!)(为什么呀?)
  咚!大风吹在窗上,窗玻璃一阵明显的狂震。一不留神,自动铅笔从我的手中掉了下去,我也不由自主地向窗外望去。于是——
  我看见了。
  一切都只在一瞬间。S君在风中飘然经过教室的窗外。从左到右。这可是教学楼的二楼啊!S君穿着灰色的 T 恤衫,深茶色的短裤,那小身体好像是一张纸片,被风吹着在空中快速飞舞。经过教室窗子时,S君瞪大眼睛,紧盯着教室中的一切,满脸的孤寂——
  可转瞬间,S君就飞走了。
  我站起身来,脸贴着窗玻璃,凝视着S君飞去的方向。可是S君已经踪迹全无,只有狂风吹起校园的尘沙,寂寞地飞舞着。
  “有没有人打算在暑假结束之前赶作业呀?”
  (有!)(有啊!有!)(每天都得写呀,不那样不行啊。)(你也是啊!)
  我转过身望向S君的座位,就是我的座位后两排,向右边数第四个。只有S君的座位是空着的。其余的座位上都满满地坐着我的那些同学。唯有S君的座位那样寂寞地空着,仿佛已经被人遗忘。“等到最后才做作业,那可不行。不用每天都做,最起码两天做一回,一点点地做——”
  (是!好的!)(不行啊!)(为什么非得那样啊?)(我还要去我婆婆家玩儿呢!)(那你就把作业带去呗。)
  “还有,今天S君请假没来,谁能把这材料和作业送到S君家去?”
  对啊,S君今天没来上学。S君本来身体就不太好,经常请假。我也没有特别留意到这点。
  “安静!好啦好啦,有没有人认识S君家?”
  (老师,增川君认识!)(啊?我不认识!)(不是离你家挺近的吗?)(讨厌!)
  我又一次把脸颊贴近了窗玻璃。S君究竟飞到哪里去了呢?
  ……
  等我回过神来的时候,教室已经重新安静了下来。
  所有人都在看着我。岩村老师也挑着那对粗眉毛,站在讲台上直瞪瞪地看着我的脸。所有的人都摆出一副惊讶的表情。
  “道夫,你,你可以去吗?”岩村老师对我说。
  本来教室一片嘈杂,岩村老师话音一落,瞬间静了下来。
  这时我才注意到,原来不知道什么时候我竟然已经举起了手。说起来,刚才那一瞬间,我曾经想:不举手的话……
  “你知道S君的家吗?”
  我抬头看着岩村老师的脸,点了点头。岩村老师挑起的眉毛两端一下子放松了下来,露出一种破涕为笑般的表情。
  “这样啊,嗯,太好了。一会儿把S君的材料和作业交给你。嗯,太好了。”
  岩村老师一个人不住地连连点头,接着又转向全班同学,高声说:“好了,道夫说由他来给S君送材料和作业。你们大家都应该像道夫那样,在好朋友请假休息或者有困难的时候主动帮助,对不对?”
  (原来那家伙跟S关系很好啊?)(不知道哇。)(没有臭味吗?)(喂,他正看着你呢。)
  一和我目光相对,那两个家伙就立即悻悻地移开了视线。其中一个装作专注地看着岩村老师,而另一个则摆出一副饶有兴趣的模样,挑着眉毛往自己的铅笔盒里张望。
  “我说道夫,你在去S家的路上别被弄死了啊!”
  坐在前排的伊比泽拧着他那软乎乎的身子回过头来。本来就向上吊着的双眼被两颊的肉那么一挤,基本上就成了一条缝儿。
  “你要是不当心,也会被弄折了腿,然后被扔到草丛里的哦!”我知道伊比泽说的是怎么一回事儿。最近一年左右,在N镇不断发现小猫和小狗的异状尸骸。作为一种“恶性恶作剧”,报纸上也曾经登载过。所以在这一带也算引起了一些骚动。镇边的河畔、民宅的花园、小巷两侧的水沟,还有建筑物之间的缝隙等等,在这些地点一共发现了八具尸体。四只狗,四只猫,有野生的也有家养的。最后一具的发现时间恰好就是五天前的七月十五日。事发的第二天,报纸上登出了这则新闻,在新闻旁边还配有一个N镇的地图,每一个发现尸体的地点都作了圆形的标记。在那些标记的旁边,标出了发现尸体的时间。其中既有死后立即被发现的,也有被发现的时候已经成了一把枯骨的,所以那些发现时间也没什么意义。地图上的那些标记散落在镇内的各个角落,谁也不知道下一具尸体会在什么地方被发现。我们这些住在这里的人整天都这么提心吊胆的。既然是变态的行为,那么学校自然也会提醒学生们提防可疑之人。
  “就是死了而已啊,说是什么变态的行为,其实没准只是交通事故啊,河流污染什么的……”
  有一次课间活动的时候,岩村老师曾经这么说过。
  “……不过,还是觉得……可能还是什么人干的……”
  这么想的理由很简单,因为这些尸体有两个共同的特征。一个是所有尸体的后足关节——如果是人就是膝盖关节——全部都被扭向了与正常相反的方向。另一个就是这些死去的狗和猫的嘴里都塞着一块白色的香皂。
  “别忘了剧会!暑假结束后一周就是剧会了。暑假期间能练习就练习啊……”这时铃声响了。

  S君的家

  要走到学校的大门口,必须横穿周长百米左右的操场。
  在夏日阳光的灼烧之下,操场上的沙砾异常干燥。我夹在放学的学生中间向校门口走去,左手拿着要给S君带去的东西:两张印着联络事项的材料,四本作业题集,一枚茶色的信封。
  信封里的大概是作文吧。
  一周前国语课的作业自由作文今天刚好发了回来。所有作文的末尾都有岩村老师用红笔写的感想。我写了今年三岁的妹妹美香出生时候的事情。那时候我和爸爸两个人坐在医院手术室门外的长椅上,焦虑万分地等待着。岩村老师给我的批语是:“很好地表达了你的心情。”
  抬头仰望天空,方才还在头顶的低低的云朵不知何时消失了。明晃晃的夏日骄阳陡然出现,而那阵强风也一下子停了下来。
  “喂,道夫!”
  岩村老师从后面一路小跑追了上来,刚才还是一身运动服,现在已经换成了半袖的衬衫,胳膊底下夹着西服和公文包。
  “是要去S家吧?天气热,小心别中暑了啊!怎么了你,脸上全是汗。手帕呢?”
  “没带。”
  “老师的借你,拿着。暑假结束以后再还给老师就行。擦擦汗!”
  岩村老师将一条蓝底白纹的手帕放到我手中。
  “老师有事先走了。放假期间不要到人少的地方去啊!”
  岩村老师轻轻地拍了一下我的后背,又是一路小跑着走了。看起来他是真有急事,等我走出校门的时候已经看不见他的踪影了。
  骄阳似火,当头灼烧着我的头发。我一个人走在树大道上。
  宽阔的树大道从校门口一直延伸开去,两侧长满了高大的树。也不知道究竟是不是叫“树大道”,不过我们都这么叫它。顺着树大道一路走下去,放学回家的学生的身影一点点减少了。这是最平常的光景了。大家都渐渐地走向不同的方向,拐进不同的小街,循着离自己家最近的那条路走去。
  走过右手边大概位于树大道中部的儿童公园时,我的眼前已经没有任何学生的身影了。看一眼公园的钟塔,大大的指针正指向十二点二十分。
  我一边走,一边低头看带给S君的东西。因为手出了汗,所以在茶色的信封上印出了手指的痕迹。我担心是不是把里面的东西也染上了汗渍,于是就从信封口往里面看了看。还好作文稿纸还是老样子。
  《邪恶的国王》。
  我瞟到了稿纸上端作文的题目。
  走到树大道的尽头,是一个 T 字形的路口,我拐进了右面的岔路。比起我回家通常走的向左的岔路,这条向右的岔路更加细窄。道路左右两边都是豚草疯长的空地,还有铺着沙砾的停车场,毫无人气。
  从左边的空地上吹过来一阵暖风。我从风中闻到一股令人厌恶的恶臭。
  我用手捂着鼻子,顺着风看去。空地上有一辆被遗弃的轿车。看上去似乎已经遗弃在这里好久了,灰色的车漆已经斑斑驳驳地剥落,车窗玻璃也已经粉碎,大概是什么人的恶作剧吧。我来到车子近前,从已经没有玻璃的后座窗向里面看去。那一瞬间,我好像脸颊被重重地打了一拳一般,上半身不由自主地向后翻仰过去。
  有一只猫死了。
  一只胖胖的,成年的猫。已被风雨剥蚀得沙沙作响裂开了大缝的车座上,猫的尸体仰面朝天僵在那里。白色和浅茶色相间的毛已经斑驳脱落,随处可见粉色的皮肉。猫的双眼已经干涸,仿佛埋着两粒黑色的梅干。半张的嘴的两端向耳朵方向咧去,好像被切开了一般,那样子就好像一边想像着什么一边不出声地笑着。蚂蚁不停地从它鼻孔里爬出爬进。
  那尸体一副诡异的模样,好像是电视游戏里外星入侵者的姿势。两只前爪高呼“万岁”一般举过头顶,后爪也同样被弯成了钩子的形状。整个身体呈现出一个“出”字形。猫的前爪似乎可以自然地摆出那种姿势,可是后爪绝对不可能正常地弯曲成那种角度。显然后爪的关节被扭曲到了与平时完全相反的方向。那也就是说——
  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啊!完全不明白。猫的嘴里好像有一块白色的东西。我伸出手指,碰了碰——是肥皂。在猫那似乎在笑的嘴里,塞着一块干燥、龟裂的白色香皂。
  “呜……”
  我终于明白了。这就是那个诡异的行凶方式。
  “啊啊啊啊啊!”
  我下意识地拼命跑了起来。心在胸腔里狂跳,好像要从喉咙飞出来一般。眼前有一个深深的竹林,在那出现了一个岔路口。向左拐进去,大概不到五米,就有一条细窄的沙土小路伸向竹林深处。S君的家应该就在那条小路的尽头。无数的绿竹好像墙壁一般伫立在小路的两边,我一口气穿了过去。来到大门前,我累得两手拄着膝盖,弯下了腰。头开始针刺一般地痛。无论怎样深呼吸,深呼吸,都觉得透不过气来。
  抬头一看,已经到了S君的家。
  没有姓名标牌。右侧有一块长方形的剥落痕迹,似乎原来有个什么东西被搬走了。滑动铁门微微虚掩,露出恰好能容一个人通过的缝隙。
  门铃在门边上,我试着去按了一下。似乎是里面的弹簧坏了,按钮碰到指尖,“噗”的一声瘪了下去,就这么弹不回来了。也听不到铃声响起。
  就在此时,身边传来了一些响动。玄关左边的宠物房里,大吉探出半个身子,把头转向我这边。
  大吉是S君养的狗,是一条茶色和白色相间的、瘦瘦的杂种狗。一年级时我初次到S君家来玩儿的时候第一次遇见了大吉。那时大吉还是一只幼仔,S君告诉我说,不知它从哪儿跑来的。一开始起的名字是 Lucky,不过怎么看都觉得不太合适,于是就改成了“大吉”。
  大吉匍匐着身子,从喉咙的深处发出一阵阵低吠。
  我大吃一惊。大吉从来没有这样对待过我。我还记得前阵子遇见S君带着大吉出去玩儿,大吉还向我摇尾巴,伸出舌头舔我的脸。
  我刚向门迈出一步,大吉就冲出了宠物房,整个身子几乎要撞到门上,鼻尖从栏杆中间探了出来,拼命地向我狂吠。双眼死盯着我,露出凶光。
  “这,这是怎么啦……”
  大吉的脖子上有一条绳索,拴在宠物房旁边的柱子上。那绳索并不长,所以我想,如果我直接走过玄关的话,大吉应该不会扑上来。
  穿过大门的那道缝,我直接走向玄关。就在这时,大吉绷紧了绳索,拼命向我冲过来,嘴角挂着白沫,疯了一样地吠叫。
  门边上有一个和刚才那个一模一样的门铃。伸手一按,这个门铃倒是响了起来。
  等了一会儿,没有人应答。再按一次,还是没有人应答。我又试着敲了敲门。门没有上锁。
  “你好!”
  我轻轻地推开一道缝,打招呼说。
  “S君,在家吗?”
  没有人回答。光线黯淡的房间里漂浮着S君从身边经过时散发出来的那种气味。
  玄关那里放着S君的鞋。——S君应该在家吧?
  我在院子里来回走了走。关上门,循着右手边的墙壁慢慢地向前走。S君家的院子里种着数不清的树。那些树,与其说是种的,还不如说是自己随随便便长起来的。我的心里总有这么一种印象。没人修理的无数的枝叶无边无际地伸展着。无论高大还是矮小,这些树木都疯狂地向四面八方生长着。
  院子外侧是一片广阔的柞树林,外面围拢着低竹篱。蝉声让人心烦意乱。在蝉叫声中,混杂着一种轻轻的“咯吱咯吱”的怪声。好像是被逮住的老鼠发出来的声音,高高的,细细的,让人厌恶。
  那是什么啊?我歪着头,沿着面向院子的回廊快步向前走去。
  咯吱、咯吱——
  面向院子的窗户全都关得死死的,只有最里面的一扇窗似乎开着。土黄色的窗帘边缘在窗框下面摇曳。那扇窗子正对的院子里,可以看到许许多多的向日葵正在盛开。
  咯吱、咯吱吱——
  越往深处走,那诡异的声音就越清晰。
  究竟是什么声音啊?
  我终于站在了最深处的那扇窗前。往屋子里看了一眼,S君就在屋子里。
  在骄阳照耀下的明亮回廊与微微晦暗房间的交界线上,S君俯视着我。S君的眼睛斜视得厉害,因此并不是双眼直视,而是只用一只眼睛直勾勾地瞪着我。灰色的 T 恤衫,深茶色的短裤,那模样和我从教室窗子看到的飘浮在空中的S君几乎一模一样。S君的身体正面对着我,可是却以一种诡异的方式摇摆着,仿佛在画着一个小小的圆圈。
  “你在干什么呢?”
  我问道。S君没有回答。紫色的嘴唇一动不动。他的脖子伸得长长的,看上去简直不像人类。
  我的心仿佛从高处坠落一般,嘭的跳了一下。我的呼吸急促起来。牙缝之间,空气发出尖锐的声响。S君的双脚并没有站在地上。
  “啊——啊——”
  从短裤中露出来的S君的双腿内侧淌出泥水一样的东西。那东西沿着S君又黑又瘦的双腿一直流到他光着的脚尖,然后滴落到地上,在榻榻米和门槛之间留下一摊小小的、色彩复杂的水渍。
  我的呼吸忽深忽浅,呼气的时候,从喉咙深处不由自主地发出“啊、啊、啊”的震颤声。高亢的蝉叫声似乎死命地按着我的头,将我钉在那个地方,一步也动弹不得。
  一把靠背椅在S君身后倒放着。S君脖子上的绳索悬挂在正上方的格窗上。绳索穿过格窗的柱子,然后斜着向下拉至屋内。拉得紧紧的绳索的另一头就绑在一个大衣橱的单扇门把手上。由于承担着S君的重量,那个拴着绳索的大衣橱的单扇门大大地敞开着,大衣橱也稍稍离开了原位。正因为如此,S君的双脚才差一点儿就要碰到地板了吧。如果大衣橱再轻一点儿,或者那个单扇门再大一点儿,S君的双脚怕是就能够得着地板了。
  从腹腔到胸腔,一种莫名的情感攫住了我。我想靠近S君,可是刚刚要挪动一步,整个身体就开始麻痹起来。双膝一阵无力,我摔倒在地上。
  膝盖触及的地面一直被骄阳灼烧着,本应是滚烫的,可是却异常冰冷。我双手扒着回廊的边缘,抬头看向S君。一阵暖风从背后掠过我的头顶,S君的身体又摇晃起来。咯吱咯吱的声响好像一把利刃,从上方直直地扎进我的耳朵。S君的样子我再也看不下去了。我拼命地闭上双眼,慢慢地仿佛将四肢拾起来一般站了起来。
  我动了起来,背对着S君,沿着回廊往回走,鼻孔不停地抽动、痉挛,牙齿不住地打战。双腿软绵绵的,走得跌跌撞撞。那绳索咯吱咯吱的声响仿佛在背后如影随形般片刻不停地跟着我。
  走到回廊的中央,我回头看了一眼。S君的身影被挡在墙壁的后面,已经看不到了。
  满眼都是向日葵。这些盛开着的硕大花朵全都朝向S君所在的那个房间。刚才,S君或许并不是在俯视着我,而是俯视着这些怒放的向日葵。想到此,突然泪珠一滴一滴流了出来。

  学校

  教学楼一片寂静。空无一人的走廊好像是别的建筑物的一部分似的。
  我冲进一楼的走廊,推开了教师办公室的门。
  “什么事?”
  转过身问我的是六年级的班主任西垣老师。西垣老师面颊瘦削,戴着一副方框眼镜。他站起身,皱着眉头,走到我的身边。
  “哭了吗?出什么事了?你……是四年级的那个——”
  “岩村老师在吗?”
  我的声音在发抖。说完,我感到自己的肺叶在不由自主地不停抽动。
  “噢,岩村老师不在。不过,必须找岩村老师吗?到底出什么事了?跟我说说。好了好了,别哭啦!”
  西垣老师一边说,一边轻轻拍着我的手臂。
  “道夫君,是不是打架了?”
  教音乐的富泽老师也一脸担忧的样子走到我身边。
  “岩村老师今天不回来了。好像有什么事。”
  等我回过神来才发现,教师办公室里所有的老师都在看着我。我一时间不知所措。我所看到的一切,究竟应该怎么说才好啊!
  “哎?道夫,你在这儿干什么?”
  背后传来一个声音。我回头一看,是岩村老师。
  “啊,岩村老师!办完事了?”
  “没有啊,我本来是跟人约好见面的,人家好像有事不能来了,所以就回来了。而且,实际上,我还真是有工作没做完。你可别说出去。”
  “今天你是开车来的吧?”
  “可不是嘛。本来打算和约好的人一起开车出去的。真是失算了!要是早知道这样,我像往常一样坐电车上班就好了!”
  说完,岩村老师转向我。
  “对了,道夫,刚才不是在校园里碰到你了吗?你不是要去S家吗?怎么了?你怎么哭了?”
  “老师,那个……”
  一开口,我却结结巴巴说不出来了。如果在这儿就把S君的事情说出来,肯定会引起极大的骚动。我感到肺叶又抽动起来。岩村老师环视一下四周,抚着我的肩膀说:“要是你觉得在这儿不好说的话……好吧,咱们到那儿去,来,过来!”岩村老师把我领到了教师办公室里面,打开一扇门牌上写着“接待室”的门,和我一起进去。他让我坐在皮沙发上,自己在我身边坐下来。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接着把刚才在S君家中看到的一切都对岩村老师讲了出来。说着说着,眼泪又流了出来。
  “这,这都是真的吗?”
  听到一半儿,岩村老师就开始欠起身,等我说完了,他已经站了起来,用一种严肃的表情俯视着我。我咽了一口混杂着眼泪的唾液,点了一下头。
  “天哪!这太严重了……这,这太严重了……”
  岩村老师就这么一直看着我,用手擦了擦额头。
  “老师现在就到S的家去一趟。你现在就回家。啊,不——等一下。我得找个老师送你回家。对,这样比较好。”
  岩村老师走出接待室,和什么人小声说了几句。此时,许许多多极力克制的声音混在一起传入我的耳中。那嘈杂声时而大起来,但是马上又低了下去,并且持续了一会。
  不久,一阵脚步声渐渐远去了。
  接着传来一阵敲门声。
  是校长的声音。刚才传来的敲门声就在这个接待室的对面,应该是校长办公室吧。
  岩村老师在门口探进半个身子,向我招了招手。我站起来,一走出接待室,就看见了校长严肃的面容。自从去年有一个学生遭遇交通事故以来,这是第一次看到校长这副表情。其他的老师都聚集在校长的身边。所有人都把视线落在了我身上。
  岩村老师夹着自己的皮包。
  “道夫,老师这就到S家去。富泽老师送你回家。你爸爸妈妈在家吗?”
  我摇了摇头。这个时候只有美香在家。
  “三点以后,妈妈应该就能回来了。”
  “现在还不到一点啊——还有时间。你妈妈在上班吗?”
  “在打工。在附近 K 车站前的意大利面餐馆。”
  “知道电话号码吗?”
  我又摇了摇头。
  “餐馆叫什么名字?”
  我说出了意大利面餐馆的名字,岩村老师立即去查询了电话号码。岩村老师一边夹着听筒,一边在备忘录上记下电话号码。电话一挂断,他就马上给那家餐馆拨了过去。
  “——嗯,是的——啊,不,他本人在我们这里——好的。是这样啊,好的……”
  岩村老师和我妈妈说了几句之后,就放下了电话,对我说:“你妈妈说她马上就回家。好吧,让富泽老师送你回家,在你妈妈回家之前,千万不要出门。”
  岩村老师向校长微微点了点头,一阵小跑奔向楼下。可是他又马上停住,转身回到房间里,重新拿起身边桌上的电话。
  “校长,警察方面我来联系吧。然后路上会合,一起去现场比较好吧?”
  校长略微点了点头。岩村老师背对着我们,好像趴在桌子上一样开始打电话。
  “喂喂,您好!我是N小学的岩村……”
  岩村老师用手掌遮着嘴,压低声音,好像说悄悄话一般把事情的经过说了一遍。至于他具体是怎么说的,很难听得清。随后,岩村老师挂断电话,对校长行了一个礼,又跑出了教师办公室。

  我的家

  “道夫君,真的没事儿吗?”富泽老师微微扭着头,看着我的眼睛。”老师这就回学校去了,你自己没关系吧?”
  站在玄关那里,富泽老师双手撑着膝盖,弯下腰,挨到我的面前问着。富泽老师刚刚工作两年,她可比我妈妈年轻多了。
  “有妹妹在家,没事!”
  不过,富泽老师还是说一定要陪我待到妈妈回家以后再走。可是我不喜欢外人来我家。这个家里的一切,起居室、厨房,我都不愿意让别人看见。
  “道夫君有个小妹妹是吧?几岁了呀?”富泽老师看到玄关门口有一双粉红色的小鞋子,于是问道。
  “今年……到今年七月,就三岁了。”
  “是嘛,那明年就要进幼儿园了呀。这么小的妹妹,总是一个人在家吗?”
  “嗯,是的。我们家——”
  我一边躲开富泽老师的视线,一边回答。
  “我们家就这样,总是这样。”
  我感到富泽老师的视线始终盯着我的侧脸。明明是在自己家里,可我却觉得格外地不自在。
  “小孩子自己在家的时候要格外注意哟。一定要把门窗锁好。你知道吧,最近的那些传闻,那些小狗小猫的——”
  这时,美香在楼上喊我。那声音可真像救星一般,我马上向楼上回转身,富泽老师也向楼上望去。
  “楼上就是道夫君和小妹妹的房间吧?”
  上楼梯的第一个门对面,就是我和美香共用的儿童卧室。
  “我,我得照顾我妹妹吃饭了……”
  “道夫君会做饭吗?”
  “不是的,是妈妈在上班前做好的。我只是用微波炉热一下……”
  美香在二楼又喊了我一声。
  “老师,我真的没事,而且我妈妈也很快就会回来了。”
  富泽老师以一种复杂的表情看了我一会儿,然后叹了一口气。
  “那好吧,千万要当心。如果发生了什么事,一定要马上和学校联系。过一会儿岩村老师可能会来,大概警察也会一起来,可能要问你一些问题……”
  接下来,富泽老师似乎也找不到更合适的话了,只是用略显悲伤的目光看了看我。
  富泽老师一走出玄关,我就依照她的叮嘱紧紧地锁上了门。上楼梯的时候才发觉,我的手里还握着带给S君的东西。这些东西一会儿应该还给岩村老师吧。
  “我回来啦!”
  推开门,迎面是一股闷热的气息。只消吸一口气,就能感到屋子里的热度。我扭开窗锁,打开窗子。一瞬间,屋外的声响和气息混在一股清爽宜人的风中扑面而来。黄色的窗帘被吹得鼓胀起来。
  “你说为什么妈妈总把窗子关得死死的啊?”
  躺在二层床下铺的美香厌烦地说。妈妈出门把孩子留在家里的时候总是把窗子关得严严实实,而且还要上锁。妈妈还极为严厉地对我说:就是热,也绝对不许开窗。所以,现在被我打开的这扇窗在妈妈回来的时候还得关上。冬天倒没什么,夏天可真难熬。
  “一定是因为很危险吧。”
  “怕我们从窗户掉下去吗?”
  “不是。不是担心我们从窗户掉下去。要是因为这个的话,就应该把一楼的窗子也关上啊。你知道吧,最近这一带有很古怪的人——就是杀死小猫小狗的人——”
  “啊,我知道。一共杀死了八只呢。”
  我默默地点了点头,没有对美香说,其实就在刚才,我发现了第九只。
  我把双肩书包挂在书桌侧面的挂钩上。书架上放图鉴那一层的右侧空着,于是我就随手把给S君带的东西插在了那里。
  “哥哥,今天好晚啊。”
  “嗯。是啊。有——有点儿事儿。”
  应不应该把S君的事情说出来呢?我一阵犹豫。
  “刚才那个人是谁呀?”
  “噢,是我们学校的老师。教音乐的富泽老师。”
  “一定是哥哥干了什么坏事了吧。”
  美香带着点儿恶作剧的口气,不过似乎又是真的在担心我。近来的美香总是一副那样的表情,简直和以前的妈妈一模一样。在美香出生之前,妈妈经常会在我面前露出那样的表情。
  看着那副表情的美香,我总是感到一阵心痛。紧接着,一直抑止着的紧张与不安陡然向我袭来。突然鼻子一酸,一种让人难为情的想要恳求和依赖只有三岁大的妹妹的情绪袭上心头。
  “美香,实际上,今天……”
  我盘腿坐在地板上,面向美香,把所见到的一切都告诉了她。
  “——哎!”
  美香的反应比我预想的还要强烈。“S君是两只眼睛离得很远的那个?”
  我略吃了一惊:“美香,你见过他吗?”
  “他带着狗出去玩儿,我们不是一起碰到过嘛。”
  说起来,那天S君带着大吉出去散步,路上碰见我们,当时美香也在。
  “S君为什么死了呀?”
  “不知道啊。不过——”
  “不过什么?”
  美香紧追着问。美香的语速实际上比我们班的同学还要快。照这个样子发展下去,到了九岁十岁的时候,美香会变成什么样子呢?没准儿到了那个时候我的脑子就跟不上她了。
  “不过,不管怎么说,我还是想像得出。”
  我把S君在学校里和班上同学们相处得不好的事告诉了美香。听完我的话,美香稍稍沉默了一会儿,然后问我:“哥哥,你也干过那样的事儿吗?”
  “那样的事儿?”
  “欺负S君……”
  我一时语塞。我当然从来没有像班里的那帮家伙——尤其是伊比泽、八冈他们那样故意欺负过S君。但是,在S君倍感寂寞的时候,我也似乎从未主动跟他说过话,也从未对他微笑过。
  “我觉得我跟S君还算相处得很好吧。”
  我避开美香的视线,这样回答。
  “也可以说我们俩的关系不错吧。我好像从来都没见过S君跟班里其他的同学说过话。”
  对于我这种暧昧的回答,美香一言不发。我转过脸去,也沉默不语。
  沉默下来,关于S君的回忆就渐渐浮上心头,让我非常难受。我真的曾经和S君相处得很好吗?仅仅是和其他人比起来才觉得似乎关系不错而已吧?班里的同学们如果知道了S君自杀的消息都会是什么样的表情呢?平时只要一说起S君的事情,他们总是冷冷地笑着。难道说谈论起S君的死,他们也会是那样的表情吗?是不是还会一边开着脏话连篇的玩笑,一边哄堂大笑?如果看到那样的一幕,我又会作何感想呢——
  “哥哥,吃饭吧。”
  “啊?”
  每当我心烦意乱,或是倍感忧伤的时候,美香总是这样突然说出一些完全不相干的话来。好像这样一来,就能够将我从恶劣情绪中唤醒一般,所以美香的那些看似不着边际的话却恰好成了我的救星。
  “是啊,肚子都饿了。”
  我们俩一起下楼,来到餐厅。餐桌上放着两碗炒饭,都用保鲜膜罩着。两只碗里分别放着勺子。其中一支的塑料柄上印着头部是音符形状的婴儿图案,名叫“哆来咪宝贝”。妈妈说:“美香最喜欢哆来咪宝贝啦!”于是就总是买带有这种图案的东西。可是这只不过是妈妈的一厢情愿而已。
  把炒饭放进微波炉,调好时间后,我打开了面向院子的窗户。从杂草丛生的草坪那里倏地飘来一阵杂草的气味。混在一起的还有一股刺鼻的腐臭垃圾味,直冲鼻孔。这是因为许多装着垃圾的塑料袋就堆在窗外。
  其实也并不是所有的垃圾都扔在院子里。院子里的垃圾是从房子里溢出来的。在我家里,从餐厅、厨房到起居室,到处都是垃圾。因为妈妈从来不扔垃圾。每到垃圾回收日我要把垃圾提到门外时妈妈都怒气冲冲地说:不许随便碰!爸爸有时候也想扔垃圾,但是同样会遭到妈妈的斥责,于是也就放弃了。无论什么事,爸爸总是很快就会放弃。
  我趿着拖鞋,来到院子里,透过由于灌进了雨水而变得粘糊糊的半透明塑料袋往里看,可以看到小小的苍蝇在那里嗡嗡乱飞。我蹲下来,刚把垃圾袋的口解开,背后就传来了微波炉发出的“叮”的一声。
  “哥哥,炒饭好啦!”美香叫我,于是我回到了房间里。

  妈妈

  “那他们还来吗?”
  美香一边嚼着东西一边问。我尽量不让炒饭从嘴里掉出来,反问道:“什么?”
  “那个老师,叫岩什么的……”
  “岩村老师?差不多会来吧。刚才富泽老师也说了,警察局的人可能也要一起来。”
  我瞥了一眼地板。地板上粘着许多已经风干了的黄色饭粒。一想到家里这副样子就要被别人看到了,我不禁叹了一口气。
  “能不能说点儿什么,让他们直接到我们的房间里来?最好一进玄关就上楼。”
  这个家里能够堂堂正正展示给外人看的恐怕只有我们俩的儿童房间了。
  “妈妈也肯定会这么想。”
  “妈妈才不在意这个呢。”
  我们俩就要吃完饭的时候,玄关那里传来开门的声音。我慌忙把朝向院子的窗户关上了。
  “哥哥,还有二楼的窗子!”
  美香迅速地说。我不禁“啊”地叫了一声,可是这个时候妈妈已经站在厨房的入口向这边张望了,几绺汗湿的长发像海 草一样贴在脸颊上。
  “你干什么呢?”妈妈的声音异常冷漠刺耳,那声音让我的心仿佛被一把揪住了一样难受。
  “有苍蝇。”我回答说。
  “窗玻璃外面落着苍蝇,觉得恶心,所以我想赶走它……”
  “觉得苍蝇恶心?”
  妈妈站在那里俯视着我,嘴唇的两端向上挑着,双眼也不怀好意地吊起来,像螳螂一样。我以为会这样沉默一会儿,可妈妈还是把“恶心人的是你”这句我已经听过无数次并且近来已经不在意它的含义了的话说出了口。
  我没有说话,只是低着头重新在椅子上坐好。
  “小美香,妈妈回来喽!”
  简直不敢相信这是从同一张嘴里发出来的声音,这声音高亢而甜美,就像某一首歌里的一个段落。
  “哎呀呀,小裙子怎么皱皱巴巴的呀?小美香是个小姑娘呀,得干干净净的哟。”
  妈妈弯下腰,双手像掸灰一样抻着美香裙子的边缘,然后依旧保持着那个姿势,向我转过脸,依旧用那没有抑扬顿挫、冷漠的声音问:“是真的吗?”
  “啊?”
  “S君的事情。是真的吗?他们说是你看到的。”妈妈瞪着我。似乎比起S君的死,妈妈觉得更加严重的是这件事是被我发现的。
  “我……我去S君家里给他送学校发的东西,在玄关没有人应门,然后,我就到院子里去……”
  “傻啊你!”妈妈打断了我的话,“要是没人应门,把带去的东西放在鞋柜上面或者玄关前不就行了?你怎么总干那么蠢的事情?妈妈本来工作得好好的,就是因为你才被叫回来了!而且,老师和警察还要到家里来——我说你,就是为了让我难堪是不?你说,你是不是故意的?”
  “我不是故意的……我,我也不知道S君死了……”
  “你的话我可不信!”
  妈妈想说的我心里全明白。就是那个谎话。很久以前,妈妈开始厌恶我的那一天我说的那个谎话。从那一天起,妈妈就再也不相信我了。可是从那一天开始,我就再也没有说过谎。从那一天开始,我就在不停地反省。
  喉中哽咽着,什么也说不出来,我只能低头看着餐桌。
  “你可真阴险!”
  说完,妈妈又好像吐出一块土渣似的加了一句:“蠢货!”这个词我每天都要听无数次。如果不是每天时刻提醒自己注意,一边确信“我不是蠢货”一边活下去的话,我就肯定会不知不觉也开始觉得自己是一个货真价实的“蠢货”了。但是现在我很清楚,我绝对不是一个“蠢货”。
  “小美香呀……”
  妈妈的声音马上又变了。
  “小美香可是个乖宝宝,千万不要像哥哥那样哦。懂了吗?”
  我把最后一口炒饭吃完,从餐桌上站起身。
  “我吃完了——美香,我们上楼吧。”
  话音未落,妈妈就喊破了嗓子般叫了起来:“不许你叫她美香!”
  “为什么?”
  我并没有看妈妈的脸,低声嘟囔了一句。
  “我为什么不能管美香叫美香?妈妈不也是这么叫吗?”
  妈妈还想大声地叫嚷什么,最后还是咽了回去。结果我还是和美香一起上了楼。妈妈低低的声音从后面传过来:“一会儿老师来了就下楼,我可没什么可说的!”

  S君的身体

  “二楼的窗子打开了没被发现可真是太好啦!”
  美香的口气很明显是在为我担心,却故意装作若无其事。
  “嗯。既然妈妈已经回来了,那就这么开着吧。”
  “老师他们要是来了,怎么让他们上楼呢。”
  “要是想让他们一进玄关就马上到咱们的房间里来,我最好还是在楼下等着。可是也不知道他们什么时候来啊——还是先待在这儿吧。”
  不过,看来是没有什么等的必要了。不到十分钟,玄关那里就传来了门铃声。接着,岩村老师的声音和妈妈的声音,还有陌生男人的声音也飘进了耳朵里。似乎妈妈没有多说什么,很快那些人就上楼来了。
  有人敲门,从门缝里可以看到是岩村老师。
  “道夫,打扰啦。”
  岩村老师的表情和我想像的不太一样。我当然觉得岩村老师应该是一副沉重、悲伤的表情。可是那一刻我看到的却是一种近似于困惑、生气的——反正是一种很难形容,令人捉摸不定的表情。
  “警察先生也一起进来吧。”
  岩村老师回头看了一眼。似乎躲藏在老师庞大身躯后面的那两个西装革履的人也走进了我的房间。其中一位看上去好像和爸爸的年龄差不多,清瘦,弓着背,向上翻着眼朝我这边看着,晒黑了的额头上有许多横纹。另一位看上去像个大学生,或者更年轻一点儿。可是到近前一看,这个人的脸上似乎皱纹更多,估计这两位的年纪应该差不多。
  三个人盘腿坐在绒毯上,面对着我。岩村老师就坐在我的面前,两位警察坐在比老师稍微往后一点儿的地方。
  “——我在这没关系吧?”
  美香轻声对我说。那声音略微带着紧张。我也不知道是否合适,不过还是点了点头,
  “可能很快就会结束。”
  岩村老师看了看我们俩,面露难色。
  警察开始自我介绍。看上去不太年轻的那位叫谷尾,而看上去比较年轻的好像叫竹梨。跟他的年龄一样,这名字也是模棱两可。
  “怎么办呢?要不我先来——”
  岩村老师回转身询问两位警察。谷尾警官微微点了点头,回答说:“是啊是啊,那样比较合适。我们俩过后再——对吧?”
  “好的,那就先请岩村老师来做一下说明吧。”
  他们交换了一下目光,岩村老师便转回身对我说:“我说道夫啊——”
  岩村老师一边摩挲着他那一脸的胡子,一边靠近了我。
  “首先,我得问你一个问题。是关于S的事儿。你在S家,嗯,那个——亲眼看到S吊死了,是吧?”
  我点了点头。岩村老师又问。
  “在走廊的内侧,S脖子上套着绳子吊在那儿,是吧?”
  “是的。从格窗吊下来的绳子套在S君的脖子上,在他身后,有一把靠背椅倒着……”
  这些事情在学校已经全都讲过了。或许是因为有警察在,所以还得让我再说一遍吧。
  “我还是单刀直入地说吧。——单刀直入,这意思你懂吧?”
  岩村老师半天也不进入正题,一会儿咳嗽几声,一会儿坐立不安地晃着大腿,似乎不太想继续刚才的话题而故意拖延时间似的。终于,岩村老师开口说话了——可是他却说出了我全然不解的话。
  “什么都没有啊。”
  我歪着头,疑惑不解地看着岩村老师。
  “没有……”
  “是啊。老师和警察先生一起赶到S的家里——可是,那儿根本没有S的尸体,哪儿都没有。”
  岩村老师背后那两位警察似乎是想确认一下我的反应,不约而同地伸长了脖子。
  “没有……S君的尸体……”
  “不只是尸体。什么绳子啊,倒着的椅子啊,都没有。从格窗垂下来的东西老师也没看见。而且椅子也好好地摆在厨房里。在和室里的那个——”
  岩村老师顿了一下,回身转向两位警察。谷尾警官说“排泄物”,然后转向我。
  “发现了排泄物。准确地说是有擦拭过的痕迹。就在格窗正下方,榻榻米和门槛之间那地方。”
  “那个大衣柜呢?半边门开着,整个大衣柜也向前挪了,因为S君的体重——”
  谷尾警官摇了摇头。
  “我们也亲自察看过了。大衣柜没有任何异样。”楼下的电话响了。上楼的脚步声一点点逼近,只听见妈妈说:“警察先生,您的电话。”谷尾警官使了个眼色,竹梨警官立即走出了房间。“总之想确认的一件事儿是——”岩村老师又开了口,“你真的看见S吊死了?”
  岩村老师究竟在说些什么啊!
  “现在,警察正在S家里搜查,地板上的排泄物痕迹啊,格窗上是不是还有什么痕迹啊——总而言之,就是想看看S是否真的在那吊死了。不过,如果是你看错了,那么警察就没有必要做这些搜查了。”
  我呆住了,一动不动地盯着岩村老师的脸。他是想听我说是我看错了吗?可是,那怎么可能看错呢!我还能清晰地记得那绳子晃动的声音。而S君那摇晃的身体也深深印在我的脑海。
  “S君真的吊死了!绳子从格窗挂下来套在他的脖子上——S君身子底下滴滴答答流下来的东西我也看见了啊!”
  “是这样啊……”
  岩村老师歪着嘴,用食指挠着耳后。
  竹梨警官回来了,又坐在刚才的地方,在岩村老师的背后和谷尾警官低声耳语了几句。谷尾警官“哦”了一声,抬头看了一会儿天花板,然后缓缓地把视线落到岩村老师身上。
  “是不是发现什么了?”
  面对岩村老师的疑问,谷尾警官迟疑了一下,点了点头。
  “和在花卉市场工作的S君的母亲联系上了,她好像已经回到家里了。”
  “就这些吗?”
  “是啊。唔,还有……”
  谷尾警官稍微沉默了一会儿,含混不清地说:“好像真的有点什么。在格窗上,好像有绳子那么粗的东西被用力向下拉动的痕迹。此外,大衣橱前面的榻榻米上也有一些痕迹,似乎大衣橱向前挪动过。”
  听完这些,岩村老师竟然一脸意外的表情。这让我很生气。
  接着竹梨警官开口了。
  “对于那个排泄物的痕迹还没有开始具体的化验分析,不过可以判定那里面混杂着一些西瓜籽。”
  “西瓜籽……”岩村老师自言自语地重复了一句。谷尾警官马上做了进一步的说明。
  “已经和S君的母亲确认过了,昨天晚上,S君确实吃了一片西瓜。”
  岩村老师的喉咙里发出“唔唔唔”的声音,两手按在盘膝而坐的双腿上,似乎是想要奋力站起来似的两眼直勾勾地看着地板。而我则有点受不了了。格窗上当然会有绳子的痕迹了!地板上的排泄物也当然是S君的了!一开始我不是就已经说过了嘛!
  “——哥哥从来都不说谎。”
  美香轻声说。我则故意极为夸张地点了点头。
  “当然了!好朋友都吊死了……我还怎么可能说出那种谎话呢!”
  岩村老师急忙仰起脸,两手伸向我,紧着摇头。
  “不,道夫,不是这个意思。不是怀疑你——只是……实在太突然了,所以有点儿乱——或者说是不愿意相信……”岩村老师说得暧昧不清,然后又重新坐了下去。
  接下来,谷尾警官又问了我一些问题。我去S君家的时间,我究竟看到了什么,等等。我都一一做了回答。从富泽老师对我说警察有可能要到我家来的那一刻起,我就开始预想将会被问到什么问题,果然不出我所料。这其中只有两个问题是我没有预料到的。一个是,我所看到的S君是不是真的已经死了。另一个是,当时在S君的家中和周围还有没有其他人。
  “我觉得S君已经死了。看上去整个身子都软绵绵的,而且脖子也伸得好长……”
  听了我的回答,谷尾警官紧抿嘴唇,竹梨警官耸了耸肩,岩村老师则叹了口气。
  “我也不知道当时还有没有别人在场。不过我没有看见。”
  “那你也没听到什么声音吗?”
  “没听见。因为当时蝉鸣声太吵了,所以我也不能肯定。”
  谷尾警官重复了一句“蝉鸣声”,挠了挠鼻子。
  “——我看就到这儿吧。”
  之前一直用圆珠笔不停地作记录的竹梨警官啪啦啪啦地前后翻着笔记本,一边确认一边说。谷尾警官扬了扬眉毛,也点了头。两个人起身后,岩村老师也慢吞吞地站了起来。
  “谢谢你给我们提供了不少有用的线索。”
  谷尾警官的鱼尾纹显得更深了。
  “如果以后你想起了什么,注意到了什么,请随时跟我们联系。”
  说着,他从西服的里兜拿出一张名片递给我。名片上的名字旁边印着”刑事部第一搜查课”。我把名片放进了自己的钱包里。
  “老师您接下来打算——”谷尾警官转向岩村老师。
  “我必须得返回学校商量一下对策什么的。”
  “那我们一起走一段路吧。我们回案发现场去。得尽快召集人手对周围那一带进行搜查。估计已经有一些警察开始搜查了。好像从这一区域出去的车道上也已经开始盘查了。”
  “盘查?啊,对,S的……”岩村老师瞟了我一眼,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妈妈的话

  把警察和岩村老师送到玄关,我跟在他们三个人后面也走出了屋子。不经意发现妈妈正站在左手边的阴暗处,靠着墙壁一动不动,死死地盯着我。
  “啊呀,太太,您在这儿啊。今天打扰了。”
  已经走下台阶的岩村老师又转回身对我妈妈寒暄了一句。谷尾警官好像要摔倒似的一个急刹车,回身敬了个礼。
  “谢谢,谢谢。给您添麻烦了。我们这就回去了。——您的儿子肯定很难过。您跟他说点儿什么,让他高兴一下吧。”
  妈妈什么也没有说,只是嘴角微微向上挑了挑。谷尾警官一歪头,和竹梨警官交换了一下眼神。三个人走出了玄关。我站在台阶上目送他们离去。
  “你又撒谎了吧。”
  仍旧是那种毫无抑扬顿挫的冷漠的声音。我疑惑不解地抬头看着妈妈。
  “我在这儿都听见了。什么S君吊死了之类的,都是谎话吧。你又在编瞎话欺骗妈妈。”
  “不是,真的不是!S君的身体真的消失了!”
  如果妈妈真的听到了我们刚才的对话就应该明白啊。
  “在现场真的发现了排泄物还有绳子的痕迹——警察先生不是也这么说嘛!”
  “那些事儿都是你干的吧?你为了让别人认为S君确实是吊死了故意弄的吧!”
  “我怎么会干那种事儿?我为什么要那么做呢?我真的——”
  “你根本就不值得相信!”
  妈妈高高地举起了右手,我感到浑身僵硬。妈妈的手掌啪的一声重重地砸在墙壁上。
  “妈妈无论如何也不会再相信你说的话了!”
  妈妈的声音颤抖着。
  “你什么时候都是谎话连篇。谎话连篇,总是给别人找麻烦……”
  说到这里,妈妈突然沉默了。少顷,又压低声音接着说:“要我说实话吗?妈妈从老师那里听说S君的事情的时候就想,其实,你□□□□吧?”
  妈妈最后的那句话在我的耳中疯狂地震动,随即又散裂成碎片。这句话对于我来说冲击力实在是太大了。我从心里狠狠地拒绝它。也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已把这种拒绝当成了自我保护的方法。并非有意为之,而是我已经变得能够主动地拒绝那些会伤害我的话语。如果没有这个本领,在这个家里,恐怕我早已经毁掉了。
  妈妈终于缓缓地走下了台阶。
  恍惚地看着妈妈的背影,我想,这个世界一定是什么地方出了问题。这念头始终留存在我的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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